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赐支曲》作者:小重峦 文案   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岂不知人生再见亦如歌如风。   他在沧河遇刺后隐于市间,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一心要将他忘却的她;她在偏远的蜀地悬壶乡间,似乎寻到了内心的平静,却总有锁不住的记忆从心间逃逸而出;他是疏朗侠义的的羌族“闲”王子,路见不平带她穿越羌中险地。大汉和西羌间的一场战争将他们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   本书为《云中歌》的续写,构建了新的故事格局,以汉宣帝时的汉羌战争为背景,孟珏和云歌的重逢为主线,以骥昆,丙汐,刘贺,阿丽雅,霍曜,丽史,雕库等角色为辅线,描绘了汉羌两族儿女为了和宁,在爱情,亲情,战争,部族,阴谋间挣扎与拼搏的广袤画卷。 第一章 昌邑 元康三年,秋雨初歇,一队锦衣人马飞驰在鲁西的官道上。虽说是官道,一连七日的小雨淅沥,道路中央已是水际泱泱。马蹄过处,泥石飞扬,路两旁的百姓都住了脚步纷纷避让,以袖掩面。马队为首的是个身量不高的男子,看上去正直壮年,却没有半点胡须,显然是长安宫中来人。 这是阮小七入宫之后第一次出长安这么远,心下自然有久违了的轻松。他不禁想起以前在少陵原的快活时光,穷是穷了些,但那时六根还全,抱着邻家的寡妇也别有滋味。可惜啊,一场皇位争夺下来,他和黑子这些本来围观的看客却都招了道。黑子死了,他却还活着。然而毕竟这天下的归属胜负已出,如今只消一个最后的了断了。阮小七加快马速,向着前方的昌邑而去。 **** 昌邑临着巨野,是春秋西狩获麟之地,百里沃野,物产丰富。正值一年最醇润的季节,可是废帝刘贺的昌邑宫中却有绕有乌云之气。那是一种剑悬于头上的压抑,弥漫在王宫大大小小数十个院子里,又生出点点阴潮来。唯一透出些许生气的,是各院中那些锦衣的小孩子。大人们看到他们心下稍稍有点欣慰荡漾开来——走吧,浮冰之上挨过一日是一日了。 整个王宫只有一个人置身于这团乌云之外,却又其实正在这乌云的中央。这个秋日的清晨,他在南莛院的中心独坐着,自斟自饮,喃喃自语,旁若无人。他身下的雕花床榻已经颇旧,手中是一只青瓷的玄纹酒壶,身上是件磨了边的薄绸袄,革带上一段缀着的绳卉却红的暖人心扉。 “又是一年过去了,红衣。”刘贺将酒壶送到嘴边,仰头而饮,脸上浮起一个沉寂的微笑。 一片秋叶落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扶去,又抬头看了看庭院里飘零的秋叶,“近了,近了。。。”立在廊下候命的太监总管郑耳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近了,引颈张望了一下,又缩回去轻叹了一声。 刘贺呆坐了一阵子,摇了摇酒壶,发现空了,正要叫郑耳换一壶来,转头间,却被廊角的一团小小的红色灼了眼。他急急地追视过去却只看到一个空空的斑驳了朱漆的角柱。刘贺正要苦笑自己醉意中的幻觉,一个小小的脸庞却在柱缘细细索索地探出来,待到露出两只眼睛,又忽地一声缩了回去。 “谁?”刘贺一扬手,青瓷酒壶碎裂在柱脚。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郑耳忙从廊下奔出来,从角柱的后边牵出个四五岁的女童来。“是小的没叫人照顾好。。。小主子。”郑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女童。 “小主子?。。。哪个院子的?。。。”刘贺二十几个子女虽然不是各个都叫得上来名字,相貌总还是有些印象的。这个女童却看着很面生。 “这个。。。” “说。” “是个以前的婢女,被您。。。宠幸过一次。” 刘贺转过身,虽然知道不可能是她,他却莫名地有些紧张,“婢女?…哪一个” “叫做结绿的,原来是老夫人的内侍丫头,后来跟了大夫人,地节初年的时候。。。” 刘贺颓然垂下眼睛,摆了摆手,“领回当娘的那里去吧。”郑耳却迟疑了一下。 “又怎么?” “结绿前年。。。抱病亡了。后来一直是二夫人照应着。” “那就领回西蔷院去。” “是。”郑耳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牵着女童的手往庭外走。小女孩却挣脱了他的手,返身跑回刘贺身边,伸手抓住他腰间垂小的红色绳卉。刘贺俯首而望,见她也正盯着他。刘贺落寞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丝兴致,佯怒与她对峙了一会儿。女童微缩了一下,手却不曾松了半点。 “小主子。。。使不得。。。”郑耳凑近蹲下,用手轻轻去摇女童的小手,“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没有名字吗?” “只有个小名,叫朱儿。” “你为什么要这个啊?”刘贺微微学起稚腔询问朱儿。朱儿却还是紧紧地抓着那个绳穗,默不作声。刘贺皱了眉。 “王爷别跟小主子计较。听二夫人说,小主子话很少。。。” 刘贺脸上的一丝兴致已然淡去,他抬手示意郑耳住声,只抖了一下袍子就抖落了朱儿的小手。而后他阔步向屋中走去。郑耳忙抱起朱儿往外走,就要走出庭外的时候,朱儿忽然大声道,“我穿红衣,要挂红绳!“ 正走到门槛处的刘贺,闻言一个踉跄跌进屋去,屋中随即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郑耳叹了一声,从外边掩上了南莛院的门。这本是红衣和另几个婢女合住的院子。自从刘贺从长安回来就撵净了人,摆了她的灵柩。好几个月后才被几个夫人左劝右劝地下了葬。从那以后,这里就成了刘贺独自清静时的去处。 郑耳转过头,苦着脸对朱儿道,“小祖宗,平日里不说话,这一说怎么净挑不该说的说阿。” **** 清晨,阮小七一行二十余骑,立在昌邑王府的门口。早有短衣的侍卫叩开了昌邑王宫紧闭的宫门。宫中的宫人望着门外的肃杀的人马,呆若木鸡。 何小七一边穿过重重宫门,一边左右而望打量着这座宫苑——占地虽不似皇宫辽阔,细节上反而更见精致和趣味。而他自己正如同一股煞气,移向这华美的宫苑的深处。宫人们见到他,皆停步垂头,一时间满院都是无声而怯立之人。 何小七推开南莛院的门,却见刘贺正趴在院中的一棵杨树下,似乎正在草丛中寻找什么东西,听闻人声入院也不抬头,只“嗯”了一声。 “王爷,王爷。。。”郑耳小声叫道。 “别吵,别吵,刚刚钻进去了。。。”刘贺背对着来人摆了摆手,人依旧趴在落叶间翻寻。 “昌邑王刘贺。”何小七拿腔高声道。 刘贺慢吞吞地站起来,左手一只酒壶,右手里却捏着一只蚂蚱。看到阮小七和他身后的人,他的脸上露出个了然的淡笑,然后手指一弹,那个碧绿的小虫轻盈地跳回草丛间去了。 何小七为刘贺的不恭之态所激,眼锋一瞥,身后的一名属下会意,飞手伸向草丛。却听到当啷一声脆响,刘贺的酒壶已经掷碎在草丛之后的院墙上。而那名属下捂了虎口哀号不已。何小七暗自惊叹刘贺出手之快,却见他正倒垂了袖子跪下身去。何小七的嘴角才要浮起一丝得意的笑,不想刘贺却低着头道,“阉人的兴趣果然与众不同,竟和虫子有仇。 何小七的脸色骤变。刘贺偏又仰头笑道:“公公请宣旨。” 郑耳跪在边上大气也不敢出,眼见着何小七的手慢慢伸向剑柄,不由得腹中开始运气,心下明白今日只怕就是个了结的日子了,自己跟随刘贺多年,临了定要随主子杀个痛快。一旁的刘贺却神色轻松,隐有笑容,似在安静中等待着剑出鞘的时刻。 何小七忽然大笑起来,“王爷取笑了。”他说着,伸向剑柄的手已经转至耳边,合掌而击。一个小太监双手托着一个托盘走进南莛院来。 “圣上体恤王爷在鲁地的艰辛,一直颇为牵挂。这次特遣我来给王爷带来两件喜事啊。。。昌邑王刘贺接旨——”何小七从托盘上取过圣旨,高声颂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骨肉之亲明而不绝,现封故昌邑王刘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即日迁往豫章不得迟延。另封昌邑王刘贺之女为乐菱公主,三年后入长安陪伴太皇太后。钦此。” 郑耳心下冷笑,豫章苍凉之地,这个侯真是封的有名无实。不过总算悬在头上的刀子没有落下。然而这第二件事又是唱得哪门子戏。从王爷的女儿中册封公主,虽然一直是汉朝的惯例,比如武帝时的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都封自失势的刘姓王爷。但那都是匈奴人犯我边境时,为了联合乌孙国的和亲之举。如今匈奴内乱,根本无暇进攻汉朝。乌孙国的求亲完全可不作理会。更奇怪的是只说封了刘贺的女儿,却没有说明是哪一个。郑耳起身扶住刘贺,见他还怔怔地跪在地上,脸上竟有些淡淡的失望。 “候爷,听闻您有六个女儿,个个承貌美如画。皇上让我亲自甄选,一定要选一个心灵机巧文思卓越的。”何小七道。 刘贺缓缓起身,一时没有说话。 “候爷可否现在就安排奴才见过几位千金。皇上还在长安等着奴婢回去复命呢。” 刘贺看向何小七,眼神忽然充满了杀机。 何小七顿了一顿,拼命抵住后撤的冲动,“王爷全府上下这许多人,现在都在感激隆恩浩荡吧。 刘贺忽然一甩袖子朝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郑耳,这儿有几个没了根的要看女人,带她们过来吧。 何小七的脸转成青白色,却伸手拦住身边一个欲要拔剑的短衣太监,移身随刘贺朝屋内走去。 刘贺共有六个女儿,分别是大夫人所生的刘瑶和刘璥,二夫人所生的刘持辔,五夫人所生的刘苡,刘菡和刘从珍。除去刘从珍尚是襁褓里的婴孩,刘菡和刘持辔都是三四岁学语的烂漫年纪,刘瑶刘璥刘苡年纪稍长却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几个夫人不知是福是祸,带着女儿从各自的院子聚到南莛院来。看到宫人打扮的何小七和平时难得一见的刘贺,几个夫人觑觑地互望了一下。 “海昏侯的女儿果然都承继了侯爷风姿,个个品貌不凡。不知侯爷愿使哪位千金领受圣上封册?”何小七问道。 刘贺随意笑道,“女的女的,早晚要嫁走的。公公看着哪个顺眼就哪个吧。”何小七的眼睛在几位夫人和女童的脸上扫过,耳边却响起郑耳有意无意的声音,“王。。。呃。。。侯爷的大夫人是当朝中书令的次女,二夫人是侍御史的长女。。。“ 何小七原想借甄选公主挫一挫刘贺,想不到却也会因此在朝中树敌,当下面色有些难堪。然而圣命难为,总是要选一个的。何小七见二夫人的女儿穿的似乎略微讲究一些,心下估量,许是刘贺较为偏爱的一个,便向二夫人行了一个礼道,“圣上的一片美意怕是要降临在夫人的膝下了。” 二夫人一把搂过刘持辔,身子上上下下都在抖。怀中的刘持辔不知其然,却也哇哇大哭起来。 刘贺冷眼看着,忽然哈哈笑道,“怕什么怕,你们又不是没进过长安。” 二夫人却忽然道,“。。。还有一个女儿,王爷还有一个女儿,王爷自己不知道。。。” 刘贺神色微滞,继而道:“胡说!” 二夫人却是斩钉截铁,“是那个奴婢结绿生的,一直在我的院子里养着的。。。” 刘贺又道:“胡说!” “真的,结绿那个小贱蹄子,地节初年的时候。。。” 刘贺再道,“胡说!” 何小七一直恼恨着刘贺的狂放不恭,却在他顽石一般的态度中找不到一丝缝隙,如今终于寻到一丝破口。而如果刘贺真有一个侍女所生的女儿,那更是了却了他何小七树敌于朝中的顾虑。于是何小七对二夫人道,“无论何人所生,只要是沿承了侯爷的血脉,就有我大汉皇家的血脉,就有资格领受皇上册封公主的美意。烦请夫人引这位小贵人一见。” 二夫人朝外张望了一下,一个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奴婢领着朱儿走了进来。还是那身小小的红衣,和刘贺其他的女儿相比少了珠围翠绕。刘贺再一次被这红色灼了眼,他垂眸转过身去。何小七把刘贺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心下已有了七八分。 “请问小贵人的名字是。。。” 二夫人犹豫着,“没。。。没名字。。。我们都叫她朱儿。。。” “皇上体恤,定会赐个名字。。。” “谁说她没有名字,”刘贺转过身来,“她有名字,刘彤裳。” 一个胜利的微笑浮现在何小七的嘴角,他展了展袖子,高声道,“刘贺之女刘彤裳接旨。。。奉天承运,册封刘贺之女刘彤裳为乐菱公主,三年后入宫,陪伴太皇太后。赐白玉香枕一个,云凤步摇一对,西域玛瑙华胜一个。。。 朱儿被一个侍女扶着小小的腰,学着一屋子大人的样子,跪在地上听着那些她听不懂的东西。她偷眼去看了看那个屋中长得最好看的男子,却发现他也正在看她。他冲她拍了拍腰间的红色绳穗,又指了指她自己的衣服。朱儿冲着他笑了。 第二章 桂宫 未央宫的北面就是桂宫。略小的一座长方形宫殿,隔开了未央宫的威严和凝重,也隔开了君与臣父与子。这一日,丙吉下了朝就匆匆走向北宫门赶往桂宫。自地节三年被拜为太子太傅以来,丙吉终于慢慢获得了刘奭的接纳。 身为孟珏的续任,丙吉初期的压力和来自太子的抵触都是巨大的。孟珏的才学广博自不消说,他的经历和意志更对孩童时的刘奭有种精神之父般的巨大影响。加上孟珏是许皇后的故人,当年孟珏的沧河遇刺,几乎对太子造成了母亲过世后又一重巨大的精神打击。 所以丙吉第一次在桂宫见到的刘奭是一个极为警戒而沉默的少年。每次见到丙吉他都恭敬地行礼,但是丙吉却总在他的眼神中看到尺尺寒冰。丙吉有时会讲述一些他自己对天道和国事的看法,自然不尽与孟珏相同。丙吉也知道会不同,所以他很想听到刘奭质疑甚至反驳他。但是刘奭的眼神却总是很平淡,仿佛所有的知识与观点只是在他身旁流过,不曾在他的心里激起任何波澜。而作为孟珏的学生,他又是非常聪慧而勤奋的,以至于丙吉无法从习练和测试中找到任何与他对峙或者交锋的突破口。 丙吉思虑再三,在刘询向他询问太子的文修与功课时,恳请他多以父亲的角色前往东宫与刘奭相处。“陛下是太子的君,更是太子的父。”丙吉如此道。 从那以后,刘询有时会在丙吉授课之后,去含丙殿看望刘奭。但是没有了母亲角色的父子关系常常是尴尬的。而且不知怎的,刘奭有一天忽然明白了父亲的到来是新太傅的意思,但他把父皇的这种道访,看作是对他直接的监视和威压,于是面对丙吉时,他眼中的寒冰更深了几尺。 丙吉觉得有些冤枉但也又无从解释。师徒关系就在这推掌的两侧僵持着。直到有一天儿子丙显突然给了他一些建议。 “听说太子对边疆和西域的事一向好奇,父亲何不与殿下多论论我朝对异族的策略?” “你知道什么。我朝对西域和匈奴的策略自然重要,但岂可以太子的奇巧之心成为学习的理由。”丙吉斥责道。在他眼里,儿子丙显是个浪荡子,仗着几分聪慧对一切事情都有个取巧的心。 丙显沉默了片刻,表情却很轻松,好似料到丙吉会有此斥责一般,“父亲自然与太子讨论过这些,只怕观点和角度都是从交战国的角度,不如换个角度论一下两边国民的生息方式的异同和互相的影响。这些虽不似国策和军事那么举足轻重,却其实是矛盾的根本。” 丙吉没有回答,却听进了这句话。于是有一次在讨论了汉代的和亲政策之后,他也讲了讲匈奴人,羌人,乌孙人的生活习惯和生产方式。两个侍读的小童连连发问,感叹着异族人和汉人的不同。刘奭依旧沉默不语,但是丙吉难得地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锐光。 丙显的建议奏了效,令丙吉对自己的儿子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隐隐地却又觉得似是有人指点过丙显一般。 又过了一阵子,丙吉感了风寒,宫里的太医怕传染,便让丙吉闭门静养几日。既然难以授课,丙吉就命人到含丙殿给刘奭和几个侍读的小童布置了自修的内容,准备着等风寒好净了,回来再与他们讨论。 谁知第二日便出了事情。 原来有个小童是长安令杨兴的侄子,名叫杨竺,是几个小童中最坐不住的一个。这日看太傅不在,几个太监又有些松散,便偷偷溜出来爬到画堂外的一棵大树上摘果子吃。他爬上树后发现了一个鸟窝,便折回去招其他的几个小童同来。刘奭正巧去如厕。杨竺便决意不等他了。 “为什么不叫太子?”另一个小童挠挠头,不解道,“太傅责问起来也有忌惮啊。 “哼,他若是犯了错,被责问的又哪次不是我们?”杨竺撇了撇嘴。 这话可巧让正从外边回来的刘奭听到了,几个小童吓得都禁了声。刘奭冷冷瞥了一眼杨竺,只说了两个字:带路。 几个孩子都爬上了树,谁知太重压断了树枝,连人带鸟窝一起摔下树来。这下子可吓坏了管事的太监。事情传到丙吉那里已是晚饭时分——几个小童都被关在了甲观的武堂里听后发落,太医已经都瞧过了没什么大碍,晚饭都没伺候。刘奭自然不在其列,但是听闻也自个儿跪在甲观的外边,把旁边贴身太监的脸都愁黄了。丙吉忙让人备了马车,正要赶过去,未央宫里已传了皇上的话来,说刘询已听闻此事,让丙吉全权处置不必有压力。 这件事情本也不难处置,按照宫里的惯例,几个小童自然是先受罚再撵走。祸乱太子的人是不能留在太子身边的。然而丙吉明白,刘奭陪跪在甲观外边,便是一种求救的姿态。身居内宫内的他难得有几个外边的朋友,尽管他极少与这些侍读的小童玩笑。如何既警告太子和侍童,又不让太子寒心,还不能让小童们觉得以后都有太子这把庇护伞。丙吉正在宫辇前思量着,丙显却来了,衣服穿得很随意,发冠也像是仓促束好的。 “父亲可是正要出门?”行过礼之后,丙显问道。 “嗯,有件急事要处理。你去后堂拜见你的母亲吧。” “可是太子与书童爬树的事情?” 丙吉瞟了一眼丙显,奇怪这件事情怎么已经弄得人尽皆知了。 “刚才杨兴来过我的府上。” “是杨兴托你来的?”丙吉皱眉不悦道,“迟了。皇上已经知晓此事。” 丙显未置可否,只道,“皇上信任父亲,定然会支持父亲的任何处置。” “我岂可愧对圣上的信任?”丙吉的眉纹皱得更深了。 “父亲正为这事为难吧?”丙显却笑道,“既要有所惩戒,又不能使与太子的关系雪上加霜。 丙吉一愣。刘奭对他虽有隔膜,表面却还恭敬,丙吉也从未向别人说起过此事。 丙显见父亲低头不语,又道,“听闻他们都关在甲观,不如以武互训。” “以武互训?” “小孩儿坐不住,干脆就让他们打个痛快。而后以输赢定奖惩。。。如此他们定然心服口服,太子也会感激父亲。” “一派胡言。”丙吉斥道。 “我去后堂拜见母亲了,父亲斟酌一下吧。”丙显不再多言,向后院走去,远远地又停下又补了一句,“我倒觉得这是个让太子明白父亲苦心的机会。” 丙吉心头一动。 甲观外跪着的刘奭看到宫辇远远而来,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丙吉下了车,却不并未走近,而是隔着七八丈远向刘奭行了个礼,直接向甲观里走去。刘奭有些懵。过了一会儿,一个太监走出来道:“太傅请殿下进去。” 刘奭走进堂内,见武堂里已经摆好了各种防跌打的垫子。杨竺正在垫子的那一头望向自己。 丙吉在一旁道,“我今日听说太子是特意为了从众而爬树,对自己与未来社稷的责任毫无顾忌;而杨竺又觉得对你们的处罚一向不公。那臣今日就让你们打一架,太子若是赢了,可以向臣提一个要求;杨竺若是赢了,就免去一切处罚。 刘奭和杨竺的一头雾水,愣愣望着丙吉。 “打!”丙吉大喝道。 刘奭和杨竺都震了一下,彼此望过来,这一望眼里的狠就露出来了。杨竺想到打赢了可以免去一顿板子,也不必被撵回家;刘奭想到终于有机会教训一下这个表面恭敬私下瞧他不起的人。于是两个人都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当下就缠斗在了一起。太保教授武功不过也就是近一年的事情,于是两人打着打着,就回归了街头小孩的原始打法,啃泥的啃泥扯发的扯发。太监们吓得那眼睛直瞟丙吉,盼着他能快喊一声停。另外几个小童却看得惊心动魄,纷纷立起跪身,越凑越近。 刘奭终于慢慢占了上风,骑在了杨竺的身上,可又不能完全制服他,只好俯身压着杨竺。 “停!”丙吉终于道。 几个太监如蒙大赦,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他们分开了。 “杨竺你可服气。”丙吉问道。 “嗯。” “大声。” “太子殿下的确胜了我。。。我甘愿受罚。” “好,按照宫里的规矩,带出去打板子吧。”丙吉木着脸道,“明日撵出宫去。” “太傅答应我可以提一个要求的。”刘奭却忽然道。“不知现在可否兑现?” “殿下请讲。” “请太傅不要惩罚他们了。”刘奭拱手作了个请求的姿势。 “殿下可有什么理由?” “此事也我也有份,若要罚就都罚,不罚就都不罚,不应有区别。” 丙吉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依太子说应该怎么办?” “太傅。。。可否在。。。文修上罚我们?别的就都免了吧。” 丙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半晌才皱眉点了点头。杨竺跪下磕了个响头。另几个侍读的小童也纷纷跪下磕头。 甲观中的几个太监都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太子少傅和太子少保的表情却有些将信将疑。 “我自会向皇上解释此事。”丙吉对他们道。 后来,刘询果然对丙吉的处置大加赞赏。而此事之后,刘奭虽然也还是那副冷漠而警戒的样子,但是丙吉能感到他的抵触已有了融冰之势。 丙显的建议两度奏效,丙吉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儿子——这些建议虽然与丙吉所秉持的理念相左,但的确都有其独特的角度。然而丙吉细细体会,还是觉得这不是儿子丙显的思量所能达到的。隐约有什么人的影子在里边,是谁呢?丙吉一时没有答案。 第三章 故人香 第二年开春之时,丙吉跟皇上告了假,回了一趟鲁地。一来是还乡祭祖,二来是他有个兄长最近在鲁地过世,临终之前托人带话留下一个女儿唤作丙汐的,托付他照顾。 丙吉赶回长安已是两个月之后。长安的公事积了一堆,丙吉便先匆匆把丙夕安置在自己的府上。丙吉的妻子膝下无女,见这个侄女生得眉目清秀乖巧可人,心下甚是欢喜。 谁知不几日,丙吉的妻子就发现这个侄女似有不足之症。丙吉便从宫中请了御医来。这一诊才知道,原来丙吉的兄长在临死之前,是将女儿的性命托给了他。原来丙夕先天患有心疾,常有心血不足,继而四肢冰冷麻痹。御医看过之后,都说此病是富贵病,需日日将养,将来也难嫁与人妇,更难生养子嗣。丙吉想不到如兰信初发般纤纤美好的侄女,竟是这样一个前途,再想到过世的兄长,不禁流下几行老泪。 丙汐微微垂首,眉眼间却似静影沉壁,“叔父不必难过,我在家里的时候就已瞧过无数的大夫。如今连宫里的御医都这么说,心下反倒安了。只是可能要长住叔父这里了。” 丙吉道,“你且宽心住在这里,寻大夫的事情还可从长计议。天下的名医这么多,就不信找不到人能治好你的病。” 说话间丙显来了。先拜过父亲,又见过多年不见的堂妹,待问过丙夕的病情之后,丙显面露同情之色,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未能出口。丙吉看在眼中,便命人将丙汐送回南院歇息,而后问丙显道,“你可认识什么坊间的名医?”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有名的大夫。。。”丙显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摇头道。 “平日里花天酒地,来往的人三教九流,此时却又无人可荐了。”丙吉大失所望,忍不住斥道。 丙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告辞了。 第二日丙吉去甲观给太子授课,不想刘奭竟问起丙吉请太医入府之事。刘奭原以为丙吉因为返乡奔波而染了病,听说是丙吉的侄女患有疑症,他似想起什么一般,长叹了一声,道,“若是太傅在,一定有办法。。。”说完觉得不妥,忙又改口道,“我说的是孟太傅。。。唉。。。就是姑姑在也一定有办法的。娘说过。。。姑姑后来也医术了得了。。。” 丙吉见刘奭忽然就收起了平日的冷漠,满口都是平民百姓亲人之间的称呼,不禁有些伤感。当初孟珏与云歌还有先帝的旧事他也有些耳闻。以他旁人的眼光,一直不明白以孟珏的睿智决绝,怎么会对一个女子放不下。又听说云歌和许皇后私交甚好竟如亲人。如今听刘奭提到他们还是那么恋恋不舍,心下对刘奭的思念也有了更深的体会。 “太傅不必苦虑,我定会求父皇赐一个好归宿给丙小姐的。”刘奭拍拍胸膛,完全不似平时那个拒人千里的少年了。 “臣代侄女丙汐谢过太子殿下。”丙吉心下感动,想不到丙汐的病竟使刘奭脱去了对他最后一重抵触。 不知是否因为水土忽然的改变,丙夕的病一日一日眼见的重起来,有时竟会嘴唇发紫,半天喘不过气来,吓得侍女们连忙去找丙吉的夫人。几个御医又来过府上几次,施了几次针都是救急不治本的,只开了些补药,言语间竟有要丙吉准备后事的意思。 眼见着这个侄女如花一般的年纪,却一日一日地凋落下去,丙吉暗自又垂过几次泪。他想再让儿子帮忙寻找坊间的名医,无奈丙显有公务出了长安。丙夕的活动越来越少,靠着御医的补药勉强撑着,好容易等了一个多月,听说丙显回来了,丙吉正要派人去寻儿子,丙显却自己来了。 “听说汐妹的病又重了?”丙显进门就问道。 “为父正要找你商量此事。” 丙显沉吟道,“此事我可以托托坊间的朋友,或有转机。。。只是一点。。。” “什么?” “我会带堂妹出府诊治,请父亲不要干预。。。” 丙吉疑惑地看了一眼儿子,思忖道丙显虽然行事浪荡,秉性却还端正,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的事情。 “就是说,每次诊病,都不要府上的一个丫头跟着,只由儿子接送。”丙显见父亲沉眸未语,又补充了一句。 “哼。哪家名医竟如此不避嫌。”丙吉轻斥道。 “这个嘛。。。坊间那些有本事的人都爱标榜清高致远,有些怪癖也是正常。”丙显打了个哈哈。 “你堂妹是命苦之人,希望你行事思量周到些,不要让为父失望。”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丙显道。 第二日一早,丙显便命人用辎车载着丙汐出了丙吉的府第。当日傍晚时分,辎车又把丙夕送了回来。丙夕回来的时候,在车中昏昏而睡。丙显吩咐伺候丙汐的小丫头葵儿接了几包草药,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丙吉远远而望,没有走近。 第三日和第四日,丙汐都是清晨随丙显的马车出府,傍晚又乘他的马车而归。丙吉因为答应过儿子,只是私下问了问丫头葵儿丙汐的病可有起色。 葵儿挠了挠头,答道,”小姐回府之后大多昏睡,看不出来有没有起色。 “那少爷带回的药可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奴婢不太懂。。。不过那药好香啊。” “香?” “嗯。少爷让奴婢把药煎好之后,药渣不能扔,要丢在小姐房中的香炉里。” “哦?。。。还有什么其他不同之处吗?” “。。。少爷还让奴婢夜间在丑初和寅摇醒小姐两次,每次醒时服一次汤药。。。 丙吉看葵儿眼底乌青,想是夜夜熬着要服侍丙夕吃药的缘故,便点了点头,道,“葵儿你也辛苦了。小姐的病如有起色,我和夫人定会重重赏你。” “知道了。谢谢老爷和夫人。”葵儿笑着走了。 夜缮用罢,丙吉便和夫人一起去看望侄女。丙汐依旧昏昏睡着。丙吉担心惊醒丙汐,正打算退身而出,他的夫人却小声道:“好香”。 “听葵儿说是把药渣子摆到了香炉里。不知道是个什么道理,希望这些坊间的医生不是故弄玄虚吧。”丙吉轻声回夫人道。 “哪里,香屑治病先帝在世时就有了。” “噢?夫人知道什么典故?” “我也是听一个宫里的太监说的,宣帝的时候,有个宫女夜间哮喘,就是被香屑治好的。。。” “我怎么从未听御医们提起过。” “嗯,也有可能也只是坊间的偏方吧。” 两人凑近香炉闻了闻,果然奇香。丙吉伸手揭开香炉的盖顶向里张望,想瞧一瞧是什么样的药渣,谁知袖笼一抖,把收在袖袋里的一只丝囊掉了出来,落在了香炉里的药渣上。丙吉忙伸手抢出。幸好药渣子还有几分潮气,香炭没有燃着丝囊。 “还好。还好。”丙吉自语着把丝囊放回袖笼里。 两人见丙汐帐内有翻身的动静,怕影响了她休息,就一同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丙显这样早出晚归载着丙汐求诊持续了将近半个月,然后就改成了三日一去。丙汐此时已能在院子里持续活动一个时辰以上。丙吉和夫人看在眼里,心中都觉得宽了许多。 这一日正是丙吉给太子授课的日子,课上讲的是前秦的兴衰。几个小孩儿都对遗失了的秦代御玺很感兴趣。 “你们可知那御玺上写的是什么?”丙吉问道。 “受命与天,即寿永昌。”刘奭脱口答道。 “好。那太子可知那玉玺上的字出自谁人之笔?” 刘奭皱眉而思。 “难道是嬴政的?”杨竺问道 “是宰相李斯的。”丙吉从袖笼里拿出一个丝囊,又从丝囊中取出一条泛黄的绢帛,“这是我从宫中书格中借出的一条前秦的宫廷文书,左下角就印着这枚御印。李斯的大篆体,字体工整却又气势汤汤啊。可惜字体不是国体,秦的气数竟只有短短几十年。”丙吉一边说着一边把绢帛递给小童们传阅。 刘奭从杨竺的手中接过那条泛黄的绢帛时,忽然皱了一下眉。他阅过那文书后,将绢帛递于另一名小童,接着把手指凑到鼻前闻了闻,脸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丙吉授课完毕出了画堂,在廊中未走多远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刘奭却远远地跟了出来。丙吉转身正要问殿下可有什么问题。刘奭却停住脚步,忽然躬身给他行了一个大礼。丙吉一愣,忙回礼而拜。 “殿下。。。” 刘奭却伸手作了个止语的手势,“太傅不必多言,我明白。” “臣。。。” “甲观斗武之后我就有点感觉,现在明白了。请太傅。。。让太傅。。。保重。。。”刘奭说完又深躬一礼,转身离去,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只留得丙吉如坠云雾般呆立廊下。侍读的小童相继从画堂走出,纷纷给丙吉行礼。丙吉朝他们点头回礼,眼睛却远远望着刘奭远去的孤单背影。直到小童们散尽,丙吉方收起思绪,沿廊下走去。路过偏堂时,堂中忽然恭首步出几名太监,再瞧过去,却是着便服的刘询正负手从那偏堂的门栏处微笑着踱步而出。 “臣不知陛下在此,有失远迎了。”丙吉忙行礼道。 “朕要的就是你不知,如此方能看到奭儿的文修到底如何。”刘询一边说一边伸手将丙吉扶起,”刚才看到奭儿与太辅相敬以礼,朕倍感欣慰。” 丙吉想起这数月来与太子的一连串推手过招,也生出悠悠喟叹,拱手道,”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丙吉说罢抬首,却见刘询眉宇微皱,鼻翼也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 “丙爱卿家中有贤妻啊,这衣裳薰得好香。” 丙吉微微一愣,待明白过来便失笑道,”陛下取笑了,结发老妻些许懂得些文墨,这些脂粉雅事却是不擅长的。陛下闻到的当是微臣侄女的药香,不慎染到了臣的衣服上。” 刘询微笑点头,未再言语,轻轻扫过丙吉的眼中却有寒芒微微一闪。丙吉为那目光所刺,却又无从问起,只困惑地垂首而立。 刘询却已换过一副忧心的面容道,”明日早朝,朕会让大臣们庭议羌人擅渡湟水之事。你若有什么人可以举荐,能平息賜支河首的这件麻烦事,到时可一起呈上。” “臣正要向皇上举荐一人,乃是对西北战事颇为熟悉的赵冲国老将军。” “赵将军?。。。“刘询沉吟了一下,“赵将军虽勇,却年事已高。丙爱卿果真要推荐赵将军吗?” “赵将军虽已近古稀,却依然矍铄刚健。更重要的是他长自陇西,通晓西北的地脉人情,这对于如何长久地治理那里的异族人颇为实用。” 刘询微微点头,忽然露出疲惫之态,似乎对于此刻讨论这件威胁汉疆的军国大事有些力不从心,他抬目看向桂宫中的柳池轻轻一叹,道,“这桂宫中塘荷的浮叶已开,朕也难得来一次,就到处走走。爱卿若有家事,退下无妨。” 丙吉察言观色,行礼后躬身退步而去。 刘询目送丙吉远去,仍久久站在廊下,眼睛落在柳池方向上,似在欣赏池中青钱乱叠圆碧连天的荷叶。站在一旁的何小七追眼过去,方发现刘询看的其实是柳池对岸。那一边的岸上正有几只殿中饲养的小狗在追逐戏耍,憨态可掬。刘询的脸上时晴时阴,站了半个多时辰也未曾移步。阮小七几度引颈,都欲言又止。忽然苑中风来,吹皱了柳池的池水,更吹乱了荷叶丛。那几只玩耍的小狗都迷离起眼睛,缩在一处。一只狗儿伸爪蹭脸,却不知怎的惊了身旁的另一只狗儿。两只狗儿忽然咬做一团,又忽然弹分而开。一只狗儿打着卷落入柳池,没入一池皱水中,片刻又浮了上来,游至对岸,抖了抖身上的池水,隔岸冲着这边的狗儿吠起来。 刘询脸上所有飘忽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沉淀下来,显得孤冷而阴沉。他低声对阮小七道,”查一查丙吉的周边,看有没有孟珏的踪迹。” 阮小七若有所悟,小心问道,”若是有,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他是不会那么容易让你发现踪迹的,“刘询答非所问,沉吟了片刻,又道,”现如今恐怕只有两个人能让他现身。” “皇上说的可是云歌。。。还有昌邑。。。噢。。。海昏侯?” “就是这后一个,我都不能确定还能不能诱得出他的真身了。“刘询陷入沉思,忽又问道,”跟在云歌和于安身边的人,近日可有来报?” “他们仍在于安的老家—蜀地。不过上次回来报告的人说于安染了重疾,恐怕时日已不多。。。皇上到时可是想将云歌带回宫中?” 刘询疲倦的脸上浮起一丝遥思的微笑,却又慢慢绝尽了笑容,收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哆嗦上,“。。。不。。。不急,到时候再说吧。。。” “那皇上的意思,若要引出孟珏,从海昏侯爷那里下手?” 刘询没有回答,收贮回投注在柳池中的目光,沿着廊下慢慢踱步而去。阮小七躬身跟在后边,手中拂尘一挑,扫落了一只流连在池边轩栏上的蜻蜓。 如此行了许久,眼看就要走到那长廊的尽头,刘询忽然停住问道,”上次你说刘贺对那个新获封的女儿很是不同?” “是。说起来,以侯爷的性子,这些子嗣儿女哪里会放在心上。可是那日奴婢才说皇上会赐名给小贵人,他竟不依,依奴婢看竟是当时现取了一个名字。” 刘询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随口问道,”是何名字?他起的就比朕起的好吗?” “奴婢识字不多,可也觉得那个名字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是什么?” “彤裳。。。刘。。。彤。。。裳。。。”阮小七缓缓出口,带着几分戏谑之意。 刘询却霍然停住,转头道,”哪个夫人所出?” “听说是个已故的。。。婢女所生,”阮小七不明就里,以为自己不该选个奴婢所生的女儿,有些惴惴。 刘询却眯起眼睛,仿似在往事里穿行了许久,方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阮小七默而不语。多年的宫中生涯已使他熟知何时可以插嘴何时必须缄默。刘询每每神色如此,便是牵扯到了当年夺此至尊之位时的种种不堪往事。 “端午节快到了。”刘询终于从对往事的浸淫中浮起,”着宫中的绣娘,缝制香包给乐菱公主送去。。。我会让宫中的制香的匠人亲自调配香料。” “奴婢遵旨。” “另外。。。”刘询停了停,又道,“太医院中可有与刘贺的周边有些牵连的?” 阮小七想了想,道,“好像有个薛太医,原来是从海昏侯爷二夫人的娘家荐入宫中的。。。皇上的意思是?” 刘询沉眉没有回答。 第四章 豫章 豫章郡置于高祖年间,原为英布四郡中的一个。豫章郡下又有十八县,海昏便是其中之一。 元康四年的初春,海昏城的枯山瘦水迎来了一只华丽而绵长的车队。海昏街头的布衣百姓无不驻足观望。前队是几十辆载着漆木巨箱的大车,紧随其后的是十几辆锦缎华饰的辎车。堆秀的车帘不时被挑起,露出车中的艳若桃李的女人们。可是海昏蔽旧的街景,却令车中的女人们一片愁云惨雾。 辎车后的骏马上,那个风流超拔的男子却神色泰然。他右手笼着缰绳,左手怀抱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童。女童头上扎着两个环髻,低头把玩着一串红色的绳卉,憨态可掬。一个总管模样的太监跟在马旁劝说着,让马上的主人将怀中的女童放下马来。马上的男子却不羁一笑,双腿一夹马腹,跃马向前而去。管家望着马蹄荡起的尘土喟然长叹了。 车队绵绵而行,向着城外的彭湖西汊而去。那里的水泽丘陵间,有一座前朝荒废的行宫,前些日子忽然开始修整。海昏的百姓此时才明白,原来那是为了这一行人的入住。早有消息灵通的人在街头小声议起,这是从昌邑贬至海昏的废帝刘贺,将以四千户食邑于此处建海昏侯国。 人们对于成王败寇的结局并没有太大的感慨,反而对于能亲慕这位著名的皇族美男子的风采而欣喜不已。更没有想到的是,原以为应是心如枯木残草的他,竟然悠然马上,怀抱着一名女童。有人小声说起刘贺的往昔的荒诞不羁,和传说中的宫廷狎童之风,才开了个头,就被为车队开道的军士喝止住了。 “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马上的乃是侯爷的女儿,刚刚被皇上册封了的乐菱公主。” 刘贺从昌邑带来的三百多旧宫人,陆陆续续在丘陵水泽间的常庆宫苑中安顿下来。既为旧朝行宫,常庆宫自然比原来昌邑宫殿小了许多。而由于刘贺爵位的削降,宫人在迁徙前已遣去了大半,吃穿用度更是比不得从前。刘贺的各位夫人每每相见都相拥而泣。然而她们的凄恻之声并未传到夫君的耳中。刘贺自到了这里,便寻了宫中朝向彭湖的一处称作鄱园的别院独自而居。除了郑耳便只有朱儿偶可出入。 豫章很快进入了雨季。淅沥的雨水自檐口珠结而下,湖上水气苍茫,一如那坐在面向湖水的轩亭中之人的心事。男子面如冠玉,半卧半坐于亭中的榻上,手中还是那只青瓷的玄纹酒壶。 刘贺一边饮酒,一边等着通往轩亭的廊上传来脚步声。自移入常庆宫,不,甚至在举家搬迁之前,他便让郑耳隔几日就带了朱儿来他的园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小人儿,但他喜欢和她相处的时光。她永远独坐在他的脚旁,安静地玩着自己手中的玩具,像是一片小小的红色的影子。 大多时候刘贺只是自斟自饮,间或瞥眼过去,有时也会捕捉到她偷偷的目光。她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他腰间的红色绳穗上。自朱儿那次说了要挂红绳的话,刘贺便让人编了红色的绳穗挂在她的衣襟前。然而小人儿沉默却并不呆傻,认得出两束绳卉结法的不同,她虽不再向刘贺讨要,却时不时会偷眼打量刘贺腰间的那束红彤。刘贺也不说破,倒仿佛和她共守一个秘密似的。他喜欢看她发现自己的偷窥被发现后,羞涩地晃着梳着两个小环髻的脑袋躲目而去。刘贺便会想起自己少时的时光,那时他还未曾注意过红衣。也许许多年前红衣也总是这般羞涩而矜持地偷眼瞧他。刘贺每每想到此处又会烦躁起来,砸了酒壶,醉意熏熏叫唤起廊下候着的郑耳,让他把朱儿领出园去。 这一日,轩廊上的脚步声来得比平时都要晚些。刘贺在雾雨的寂寥中等了许久,忽然听见低低的啜泣之声,回过头看见郑耳怀抱一个红衣小人儿正沿着廊下走来。那小人儿却正踢着脚挥着手要挣脱而去的样子。 “公主。。。公主。。。先陪王爷一会儿。。。一会儿就带你去取香包” “怎么回事?”刘贺皱眉道。 “宫里的瑞公公从长安来了,送了宫中的绣娘制的香包给公主,说是端午节到了,皇上挂念,特让人送了驱病驱邪的香包来给公主”,郑耳勉强放下手中挣扎的朱儿,又道,“只是才送到了公主手中。。。就被二夫人的女儿持辔小主子抢走了。公主不依,与她争闹了一阵子,二夫人见了便。。。便。。。” “便怎样?” “便打了公主。。。又将那香包给了持辔小主子” 刘贺皱了皱眉,他向来讨厌争宠的女子,也不喜欢争宠的儿女。刘贺有些忍耐地看了一眼哀哭不止的朱儿,放下手中的酒壶想要将她拉过来,帮她擦去小脸上的泪痕。 朱儿却猛地甩开刘贺,向亭廊的另一端跑去。郑耳返身急追,把朱儿凌空抱起,大步走回,又把挣扎的朱儿放回刘贺脚边。 “我要娘。。。我要娘。。。”不多话的朱儿忽然叫起来。 “公主。。。公主。。。一会儿就带你去找二夫人。” “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你娘是谁?”刘贺忽然失笑,问道。 “我娘是鞋(结)绿。”朱儿愣了一愣,口齿不清晰地道。 “对。对。你娘是鞋绿。”刘贺大笑起来,那笑声渐渐转为癫狂,仿佛这是一件荒诞至极的事情。朱儿吓愣在那里,双手捂起耳朵,又闭起眼睛,仿佛要将那笑声屏蔽而去。 刘贺却忽然将手中的酒壶砸向一旁,伸手将朱儿的小手从她的耳侧拉开,“你捂什么耳朵,你娘不是她,不是红衣,该捂耳朵的人是我。是我。” 朱儿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刘贺颓然松了手,默然起身,歪歪斜斜扶着廊柱向轩外走去。 郑耳叹了口气,俯下身去轻拍着哭得噎了气的朱儿,“小主子,怎么总是挑不该说的说呀。” 自朱儿那日哭闹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被郑耳带到鄱园来过。鄱园很是清静了几日。然而刘贺却每每在院中饮酒至酩酊不省人事。大夫人听说后,便寻了郑耳,与他合计着要请豫章一带有名的傩戏班子来常庆宫中闹一闹。一来是要驱驱这旧宫苑中的怨气,二来也是要与几个院中的姐妹在千里迁徙之后聚上一聚。傩戏是豫章一种驱鬼逐疫的面具舞,又与杂技,武术,幻术,歌唱等合并,成为一种绵延几日的热闹表演。 郑耳领命,便命人在常庆宫前的广场上搭了戏台,请了闻名豫章的一个戏班来宫中表演。 头一日的表演是吞刀,吐火,扛鼎一类的杂戏。第二日以角力相斗的角觝戏为主。第三日,方进入伶人戏的表演。先是带着彩漆面具的舞者跳得古朴庄重的祭祀舞。接着是身着兽衣的九只'人熊'随着音律起伏不定形态各异。这戏班的表演虽比不上往日宫里的丝竹雅乐,却热闹无比,着实将这苍凉宫苑中的幽怨之气,驱走了许多。 刘贺的各位夫人带着各院的小孩子聚在戏台周围的楼阙上,刘贺也难得地从鄱院中移出,歪坐在戏台正前方转为他设置的锦榻之上,酒壶却依旧不离手。这两日的杂戏,他也看得笑,闹着叫,却不多时便又沉入自己的酒醉中去,总是早早地就被抬了下去。 舞台上此时忽然静了所有的锣钗刀鼓,连灯光也暗降下来,只余舞台中央的几盏红秀灯依然点亮。一群身穿红衣,带着白色面具的女伶人来到舞台中央,或立或卧或匍或依,姿态各异凝在空空中。而后一只空灵幽怨的楚歌埙曲,在初降的夜色中升起来。刘贺撑起身子,两日来第一次未用眼角瞟台上,而是转过头去仔细向台上望去。只听站在中心的那名女伶人隔着白色的面具地唱起来: 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以为美,美人之贻。 这首《静女》本应是一首俏皮欢悦的小儿女幽会的歌曲,说的是少女约男子幽会,却羞涩避而不见,而后又以花相赠的初恋故事。然而女伶人的歌声哀婉,使这首小儿女情歌有一种回首初恋不可复得的凄厉感。 两侧楼阙上的各位夫人都皱起眉心,瞟向大夫人,大夫人也感到曲调的哀伤,便向郑耳使了个眼色,要他切断这个歌舞移向下一个曲目。郑耳会意,一边喊着“停,停,停“一边奔往台下,才要对那戏班的班主开口,忽听刘贺在身后大声嚷道,“郑耳你吵什么吵,本王忍了这两日的聒噪,总算听到一个有些意思的。你却要搅我的兴致吗?“ 郑耳回首看了一眼大夫人,却步而退。 台上此时歌声已毕,伶人们皆无声而蹈,忽而欢悦忽而凝重,最后一众舞者纷纷仰卧倒下,只留那个歌唱的伶人孤身立在戏台中央。鼓声骤起,那红衣伶人随着鼓声旋而转之,然而每次当她面向台前时都骤然换过一副面具,有笑脸,哭脸,愁脸,怒脸,惊脸,更换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台下和四面的楼阙上一片惊叹之声。忽然鼓声一震,旋又戛然而止,先前仰卧在地上的伶人们纷纷而起,都已不知何时换过了面具。那领舞的伶人也恰好将脸转向台前。所有的伶人此时脸上都是一副孩童的笑脸面具,咧嘴弯目,澄净可爱。先前觉得舞曲太凄厉的各位夫人,此时倒是一片夸赞之声,更让各院的小主子纷纷向那台上丢起绢花来。 台上的伶人福身谢台,又扬手纷纷脱去面具,露出一张张陌生的年轻女子的脸。 刘贺忽然在台下大声喝道,“不要脱去面具。不许脱去面具。“ 台上的伶人们僵在那里,已脱下面具的犹疑着是否应该再把面具带回去。 刘贺又喝到,“已摘了面具的,下台去,下台去。。。点起灯来。点起灯来。“夜色此时已然普降,舞台中央那几盏红秀灯显得颇为昏暗。几个使女和仆役挑着灯笼走上台来挂在舞台的各角,霎时便把台上照得通亮。 台上的舞者纷纷离去,唯有刚才领歌舞的女子尚未脱去面具,红衣童面,垂首立在舞台中央。刘贺从榻上踉跄而起,向那台上摇摇摆摆地走去。郑耳赶过来,扶着刘贺来到台子中央。楼阙上的几位夫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刘贺宠幸伶人女子也不是第一次了,却每每乱终弃。她们虽然免不了醋意翻滚,倒也安之若素,冷眼看着台上的一切。 刘贺果然凑近那领舞的女子,隔着那孩童的面具看了又看,忽然大声道,“好像。好像。去把彤裳领来,告诉她,我找到一个人与她一模一样的。“ 郑耳站着没动,眼角瞥了一眼西边楼阙上的二夫人。二夫人望着台上,却动也未动。 刘贺没有注意道郑耳的异样,不耐烦道,“磨蹭什么?“ 郑耳却扑通一声跪下了,涕泪并下道,“小的无能,小的无能,没能照看好公主。。。“ 刘贺愕然,摇摇摆摆伸手抓住郑耳的脖颈,“你说什么?说什么?“手却是越卡越紧,眼见着郑耳的面色涨得通红,目中见白。 西边楼阙上的二夫人再也忍不住,起身道,“彤裳这孩子没有福气,侯爷还是当心自己的身子要紧。“ 刘贺听得心惊,酒意都醒去一半,松开了郑耳,转向西边楼阙,道,“什么没福气,不是养在你的院子里吗?她现在人在哪里?“ 二夫人顿了顿,垂了眼睛,小声道,“朱儿是在我的院子里。。。王爷自己去瞧瞧吧。“ 刘贺闻言怔了一怔,撇下戏台上的人,歪歪斜斜地向二夫人的园中赶去。郑耳从地上挣起身子,追上去,扶住踉跄的刘贺一起向外走。二夫人沉吟了片刻,也下了楼阙追了出去,留了一院子目瞪口呆愣的人在那里。 刘贺进了西蔷院便往正屋里走,却被郑耳拉住,向一个背阳的偏屋走去。刘贺推开门,先被迎面的潮气冲了鼻口,他以袖掩鼻进入内间,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躺在榻上,似乎在熟睡中。刘贺有些不解,转头瞧向郑耳。 郑耳长叹了一声,道,“公主患了痫病。除了惊厥发作时,便是昏睡如此。二夫人也找过几个医生来瞧过,有的说是胎养失宜,有的说是风邪内扰,但却都没有应对之法。“ 二夫人此时也匆匆赶到,接口道,“有一位还是从宫中归隐的御医。几位大夫都让我们着手准备后事。说武帝时的一个小皇子也曾殁于此病,皇上定会原宥。。。王爷也不必太过悲伤,少个公主养在我们宫中,长安也少些对我们的牵制。。。。“ 刘贺一个扬手打在二夫人的脸上,“你怎么敢把彤裳养在这么一个偏屋中。。。又在这里说什么不吉之言。。。“ 郑耳跪下扯住刘贺的手臂,“王爷息怒,王爷息怒,若真是想救小主子的命,只怕还得从寻大夫下手。二夫人请的薛大夫的确从前曾是宫中的御医,可是就连他也说此病治不得。“ 刘贺愣愣地松了扬起的手,对着二夫人低声道,“滚。“二夫人捂着脸哭哭啼啼地出门而去。 郑耳目送二夫人出屋,又续着前话小声道,“薛大夫还说。。。除非是当年的太子太傅孟大夫方有妙手回春的手段。。。' 刘贺侧耳一震,眼睛望着屋中的别处,眸子却落入往昔的岁月中去,好一阵子都没有出声。半晌,刘贺缓缓坐在朱儿的榻旁,从腰带上将那个红色的同心结取下,与朱儿颈上的绳卉对调过来,轻声道,“爹爹就为你,再会一会老三。“ 立在一旁的郑耳,一时老泪纵横。 第五章 马劫 这一日辎车再一次轻摇着出了素整的丙府。天起了微雨,看不清楚远处的光景。锦衣绣袍的丙显骑着一匹白马行在辎车之前,不屑穿蓑衣的他只带了一副竹斗笠。潮湿的空气未能打湿他轻快明媚的心情。 几次三番的劝谏于父亲,竟能助使父亲在与太子的关系中获得突破,自己也由此得到父亲的刮目相看,丙显有些得意。如今又在堂妹的旧病上再获父亲的倚重,他觉得自己多年在父亲那里的浪荡不成器的形象终于得以焕然一新。 丙显在马上怡然轻晃着头,没有注意到一身旁的小巷中悄然溜出一匹马骑,开始并行在辎车旁,后又徐徐插在了他和辎车之间。忽然一声短而尖的哨鸣,丙显还没反应过来,已感觉到坐下的白马剧烈震动起来,他讶然回过头去,却见一匹高大的黑鬃马正扬蹄踹向自己坐骑的后腚。丙显才来得及看清马上之人身着黑色蓑衣,坐下的白马已经受惊跳跃着向前狂奔而去。那马儿左突右跳,嘶鸣不已,若不是因为微雨街面上的行人和摊贩较少,定然是要踏个鸡飞狗跳。 丙显捉紧缰绳,收紧双腿,与那马儿拼搏了好一阵子,方使它安静下来,缓了蹄踏,停在一处破旧的巷口。丙显擦了擦额头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发现斗笠已不知跌落在何处,再看看身前身后,雨中的街巷空空无物,不见了载着丙汐的辎车。丙显心中一沉,吆喝起座下的白马沿着来路寻回去。不曾想,这一阵惊马乱蹄竟已将他带出了他平时熟悉的繁华街道,没入城西北的作坊区,加上微雨行人稀少,他颇费了些周折才寻到适才惊马的罗阳街。然而从罗阳街首走到街尾,哪里还有丙府辎车的痕迹。连刚才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随从也不见了踪影。丙显呆立在马上,不知是该返回丙府还是应该按原来的计划前往的长安东北隅的居民区。正想着,两个仆从从罗阳街一旁的巷中跌跌撞撞栽了出来,远远望见马上的丙显,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丙小姐的车让人劫跑了。。。“ 丙显几乎是跌下马来,被两个仆从好赖扶住,定了定神方放低声音道,“不要大呼小叫,刚才到底出了什么事?“ “少...少爷的马才跑出这罗阳街,就忽然从巷子里窜出十几个人,把我们两个打翻在地,又架了刀子在马夫的脖子上,赶着马车向南边去了。“ “难道是持质索金,“丙显脸色发白,舌头也不太利落了,“有没有。。。有没有说赎金是多少。。。在。。。在哪里交付?“ “没有说。。。不过。。。“ “不过什么?“ “依小的看,不像。“ “为何?“ “那些人的武功并不是江湖路子,衣着也讲究,倒像是显贵之家的人。“ 丙显的脸却是越发地白了。自己早知道跟他来往会是触犯天颜的事,可是对方出手阔绰,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自己出谋划策,如今更是将奄奄一息的堂妹一点一点地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丙显实在抵不住这一重又一重的帮助。也许暗通于他的事情到底让皇上知道了,那岂不是要引祸入门株连九族。丙显跌坐在地上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远处传来脚步声,主仆三人抬眼而望,看见雾雨中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正往这边跑,丙显搡了搡两个仆从,两个仆从颤颤而起,握紧了手中的刀。待到三人看清来人,却是刚才一同被劫走的马夫。 “少爷。。。少爷。。。他们把小姐和葵儿劫走了。“马夫带着哭声道,“只放了小的回来给少爷带句话。。。“ “他们是谁?“ “他们说让您去问云草堂的堂主。“ “孟。。。“丙显极力绷住嘴唇,没有说出后一个字,脑筋却忽然转过弯来——此事果然与他有关,却并不可能是皇上所为,既然让自己去问他,显然是有事相求方使此手段,而并非是要翦除自己,更不可能针对丙氏全族。丙显从地上跃起,揪着马夫的衣领催问道,“带什么话?什么话?“ “他们说只要云草堂堂主按图索骥,丙汐小姐就没事。“ 丙显愣了愣,松开马夫的衣领,翻身上马而去。驰马行了几步又折回来,交代道,“先不要回府,更不要让老爷知道。等我回来再作计较。“ 长安的东南隅是长安平民百姓的杂居之地,分有一百六十个闾里,作为天子脚下的百姓居所,虽然也有残门陋瓦,大致是看来还是是门巷修直,室居栉比的。虽为百姓所居之地,也分有商贾居住的上等区域,手工艺人居住的中等区域,和卖笑陪酒贩夫走卒居住的下等区域。 瑕阳里是这一百六十个闾里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却算不得这三类中的任何一类。因为它的位置靠近外城,渐渐变成了脚夫,走镖人临时歇脚的地方。只是这半年来,瑕阳里毗邻的一排旧宅似乎被什么人统一买下,渐渐做了修整。临街的面房依然保持原有的独立门户,继续之前临时租住的营生。深处的庭院却渐渐连成了一片。然而除了参与修整的匠人们知道这里的门道,来来往往的行人从外边根本看不出这变化。而那些匠人在完成了修整之后,全部收了重金离开了长安。 丙显平日里来瑕阳里,总是先由街口的第二户进去,掌柜的进去通报,而后会有仆从从后院而出,将载着丙汐的辎车由边门引入后院。接着便会有一个白衣的侍女引他进入前堂后隐着的一处茶轩饮茶。那茶轩初入之时四壁皆封。但是待他坐定之后,朝向院内的活动墙壁会豁然洞开,露出一个雅致清幽,鸟语花香的庭院。两个时辰之后,刚才引他入轩的白衣女子又会来到茶轩中,这一次她身后便是那个丰神俊朗,曾经传奇一时的朝野名士了。在这个茶室中,这位曾经的名士几次向丙显传授了与太子相处的为师之道,也细细向丙显交待了堂妹的汤药的煎煮之法。每次离开这茶轩,回到长安嘈杂喧闹的街道上,丙显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浮世苍生之感。 此时微雨中的瑕阳里,越发灰旧而平凡。然而一角白衣却远远地从那一排灰色中跳出,卷在微启的木门旁,似乎在迎候什么人的到来。待至瞧见马上的丙显,那个每每领他走向后院的白衣侍女,向他的身后警觉地搜视了一番,方转身朝屋里走去。丙显下马入门,等候通报,看那掌柜的和一众小厮神色似乎如常。待到被引入那茶室,却见那个芝兰玉树的白衣公子已坐在轩中,排了黑白的棋子于几案之上,手中拿一卷古书,似乎在研究棋谱。 丙显定了定神,简单道,“舍妹被劫之事,想是孟兄已经知道了。“ 孟珏在那棋盘的边角处落下一子,头也未抬道,“所以你就不顾我们以往的约定,匆匆赶来了这里?” 丙显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我与孟兄确实曾约定,如果出现任何可疑之状,我应当果断放弃来这里与孟兄会面。只是丙汐乃家父重托,出此事故我实在心急如焚,“丙显叹了一口气道,”又听被他们放回的车夫说,让我给云草堂主带句话,我无奈之下,才匆匆赶来了这里。” “什么话?” “说。。。只要孟兄按图索骥,丙汐就没事。” 孟珏停住手中的旗子,缓缓点头道,“嗯,说的就是这棋局,我正在拆解中。” “如此说来他们已和孟兄有了联系。”丙显眼中一亮,躬身一礼,道“有劳孟兄了。”说罢又俯身凑近案几旁,问道“怎么会藏在棋局中,可有进展”? 孟珏一时未语,又将一子落入棋盘,锁眉思索了片刻,眼中渐渐露出了然的神情。他抬头对丙显道,“今日一早便有人在云草堂的长安主号前留下了这个春秋时的残局,并说会有朝中重臣之子前来。我料定他们说的必然是你,也料定你会不顾约定而来,所以已经在这里等了些时候。” 丙显有些尴尬,讪讪笑道,“孟兄若需要人手,我门中的食客尽可归孟兄调用。” “我的人马足用,你还是躲我躲得远些好,不要为你和令尊惹上麻烦。丙小姐既是孟某的病人,追回病人也是我为医者的本分,更何况对方要见的是我。“ “孟兄觉得幕后之人可是。。。那金銮殿上之人?” “你若问那劫去你堂妹的人,不,我并不认为是。不过螳螂捕蝉麻雀在后,他也未必没有半点干系。”孟珏说着起身,又道,“不过今日我在这里候你,还有另一件事。” 丙显并没有没有听懂孟珏对前一件事的解释,但是明白孟珏已不愿多说,便道,“另一件事?孟兄请讲。“ “皇上近日定会朝议羌人擅渡湟水之事。请令尊务必举荐赵充国将军参与此事。“ 丙显没有想到孟珏交代他的竟是一件朝堂之事,一时有些不解,思忖了一下,道,“赵老将军年事已高,去年来一直在长安休养。孟兄确定他是合适的人选?“ “西羌之事并非一时之角力,乃是要在人心,民力,武功,政局几者之间取得平衡,方能平息且巩固。这朝中,好大喜功者有,胆小怕事者有,自大轻夷者有,少谋轻断者有,然而刚勇大略,又熟悉西北战事的竟只有这赵充国一人。“ 丙显一向佩服孟珏的锦韬秀略,他之前的质疑并非熟思而得,不过是一般人的正常反应,此时细品孟珏的分析,也心悦诚服,便道,“孟兄放心,举荐之事我一定传到父亲那里。便是孟兄刚才的这一番分析,也会变成我的,传入家父耳中。“ 孟珏微微一笑,又道,“丙少爷一直代孟某周旋多方事情,孟某十分感激。丙小姐的事,我定会给你个交待,保证丙小姐完璧归赵。只是与我交往终是危险之事,我不会再来此宅中。你也不要再来了。“ 丙显点了点头,又追问道,“孟兄当真不需要我的助力找回堂妹?“ 孟珏冷笑道,“你当我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号是闹着玩的吗?“ “不是。不是。只是这件事情所需的手段和人力恐怕不少。。。“ “对方既然要和我玩棋中索骥的游戏,就是不想有他人参与这事。丙公子若执意要介入,只怕适得其反。“ 丙显豁然醒悟这其中的讲究,擦了擦脸上的汗,道,“那就麻烦孟兄了。我会向父亲解释,就说治疗已经到了需要整日观察的阶段,为你周旋些时间。只是我以后如何从孟兄这里获知事态的发展。“ “有了消息,我自会找人联系你。“孟珏淡淡道,说罢又坐回几案前,拿起古书琢磨起棋局来。 通往外间的木门此时轻轻移开,那个白衣侍女在门口向丙显做了一个外请的手势。丙显轻叹一声,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忽听背后孟珏道,“赵将军的事,你不妨告诉你父亲说是太子身边的旧人所荐。或说是当年与他共保戾太子之孙的同僚之后所荐。“ 难道父亲和孟珏能有如此灵犀。丙显愕然回首,却见孟珏又落了一子在棋盘之上,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棋局中,再无意与他多说一字。丙显转身向外走去。 第六章 洛阳 长安城出北城几里之外便是渭河,然而这一段河道游荡迂曲,向东北曲行九百馀里方注入黄河。函谷关以东的粮食便是先由黄河西运,再由渭河运抵长安的。武帝时,为了缩短这一段迂曲的渭河河道,在渭河南岸开挖漕渠,分引渭河水直接连通黄河。从此关东入京的漕粮由原来的几十万担上升到几百万担。 在黄河河面以及渭河和漕渠的水面上,这些漕船自东向西,每年漕运时段可见千船相竞的胜景。与之相比,同在此河路上行驶的载客船只却不多,且大抵反漕船的方向,自西向东而驶。这些船只又多为贵族游船,游弋慢行,为的是观赏水边的景色。在这些贵族游船中又间或穿插着几只商贾富豪的私家船只。这些商贾的船只又与贵族的游船不同,不以竞豪奢为目的,多是取顺水舟行快于陆路的目的,为的是紧急的商事往来。 这一日清晨便驶离了槽渠的潼安渡口的这只玄色轻舟,就是这样一支商家私船。所为轻舟,虽不将气力花在造船上的楼宇,船上仍设有三个船舱,两排走道并行在舱体两侧,舷板高耸,装饰华丽。十名掌楫者奋力划动船桨,使的这船竟是破浪一般。一个掌舵的老船夫坐在船尾,从容地调动着船的航向,在其他舟船间灵活地穿梭。 正午过后,这轻舟已渐渐驶近渭河入黄河的河口。两个白衣侍女从船舱中走出,举目西眺,见河面已豁然开朗。对面水路上西行的漕船虽多,却因水面开阔,两相看不清楚。而同向水路上,则船只稀少,只见孤船远影了。 “公子,船已行至渭水口,河面宽阔,不用再担心被周围船上的人发现了。“快口的三月挑开舱帘,朝里面道。 “公子哪里是因为担心这个。“一旁的四月不满。 “呃。。。“三月吐了吐舌头,“我的意思是船舱里虽然舒适,坐久了却也乏味。“ 舱中那个仍在几案前独自弈棋的锦衣男子为声音所扰,抬头看了看外边,起身走出,淡淡笑道,“便是担心这个又如何?我们此行身负两条性命,谨慎原是应该的。“ “公子即已择此水路,这棋局中的机密当是已经拆解而出,为何仍在研习此残局?“四月望了望里舱案上的黑白子,问道。 “我只解出了这前一半,到岸之后再往哪里去并没有头绪。“ “那劫掠了丙小姐的人,会不会还有后续棋局送到咱们云草堂在洛阳的分堂。“ “他就是有这个耐心,病人也没有这个体力。“孟珏淡淡道。 三月霎眼道,“可是能做的出此等事情的人,定然是视人的性命如草芥一般的人,又怎会视病人的体力而出招?“ “我几时说那病人指的是丙小姐了。“孟珏淡淡一笑,又转身返回舱内,遁入棋局中。 三月放下舱帘,小声对四月道,“公子分明是紧张丙小姐,却不愿意承认。“ 四月却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公子拜师牌时身旁不再空留那个蒲团给故人,你再说此话不迟。“ 三月也黯淡了目光,小声嘟囔道,“她是从师于公子,才算是入了师门。公子却将她敬为同门。“三月倚在舱壁上想了想,又道,“听说二月一直带人跟着云姑娘,却没有惊动她。最近可有什么进展?“ 四月叹道,“听说于安的病已入膏肓,所余时日已不多了。不知云姑娘下一步做何打算呢。“ “她再做何打算,与公子何干?公子知道了吗?“ 四月道,“二月只是同我说了,因为丙姑娘的事情突至,大家都是手忙脚乱,不清楚他有没有禀报公子。“ 三月急道,“可是不要让公子知道,只怕公子又起了念想,反而失落。“ “可是终究。。。“四月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船舱的锦帘一挑,孟珏又神色淡淡地走了出来。他步到船尾向后眺望了一会儿,便转身坐下与那掌舵的船夫攀谈起来。船夫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孟珏复又起身返身欲回舱中,挑帘时却停了一停,道,“三月以后若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的,说话轻声些,免得我不想知道也知道了。“孟珏说罢放下舱帘又遁入他的棋局中去了。 三月和四月惶惶站在船舱外不再言语,心中却都自责不已。这几年中,孟珏如何从沧河遇刺的重创中重新振作而起,又如何从情伤中抽丝般渐愈,她们作为下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她们不能为公子挡住那些射来的伤刺已是失责,又怎可再提这些往事让公子伤神。 此时轻舟已从槽渠驶入浩瀚的黄河河面。黄河的水流乍看凝滞,谁知船行其上竟是浪淘风颠。三月和四月站立不稳,在那舱边晃得歪七扭八。坐在船尾摇舵的老船夫笑道,“前边要过砥柱山,要过人门,神门,鬼门三座峡口。浪高得只怕会将两位姑娘的衣服都打湿了。两位姑娘还是回舱中坐着吧。“ 三月和四月还在犹豫,只听舱内孟珏道,“我出门时带了几粒晕船的药丸,你们若再不来服,一会儿吐得七荤八素,到不知是你们服侍我,还是我服侍你们了。“三月四月对视了一下,进舱而去。 掌舵的老船夫回头看了看河面,黄莽莽的河面上远远的有一只乌篷的快船尾随在他们之后。乍看像是渔船,却又比渔船大不少,细看那船上伸出的橹桨也不再在十只以下。掌舵的船夫忽然向前边摇桨的船工们喝起号子来。在“嗨哦啊,嗨哦啊“的高亢的重复声中。玄色轻舟渐渐与其后的乌篷快船拉开了距离,在落日的余晖中驶入孤峰突兀的砥柱险流中。此处虽风大浪急,那玄色轻舟却灵活似河中鲤鱼一般,左避右闪,快速地消失在了河面上。 暮色聚拢在水面上,在后边极力追赶的乌篷船终于停将在砥柱山前。船上一个掌事模样的人皱眉叹气道,“追不上了。返回长安向阮公公复命吧。“ 过了砥柱险流,黄河的水流逐渐平缓起来。那玄色锦舟经过一夜航行,在离洛阳城北郊的孟津渡口附近的河面上停泊了片刻。渡口的船不多,却也早有摆渡之人侯在河边,他们远远看见那停在河心的玄色锦舟上,有一位皎皎如玉的公子和两名气宇不凡的侍女。三人各自牵着一匹骏马,在河心从那锦舟踏上一支摆渡的小船,向着岸边驶来。才登上岸头,三人便纵马向着洛阳东北郊而去。 洛阳自古便是陪都,又是大汉的武库和敖仓,来往于此的商贾不计其数。因而洛阳中人也一向以仅次于长安的大都自居。所以那船那人那马虽然鹤立鸡群一般,候船的洛阳城中人在惊叹了他们的风仪之后,却也并没有太多地注意他们,只当是来洛阳马市买卖马匹的长安贵胄。 三人跑出几里地,远远看得见前方人马攒动,车庐隐展,三月终于忍不住问道,“既是来寻丙小姐,来这马市做什么?难不成这匪人会将丙小姐会藏在这马市中?“ “三月,你好躁的性子。公子即来这里,定是那棋局中有所暗示。“四月皱眉斥道。 “不然。“孟珏淡淡道,“我只知道对方让我走水路来洛阳,再往下走却始终未得其解。“ “那公子。。。“ “对方既能支走丙公子的马,想来在驯马上有些能人异士。我来马市不过是来碰碰运气。“孟珏停了一停,又道,“一会儿遇到任何事情,都留心我的指示,不可擅自行动。“孟珏说罢跃马向前而去。 三月和四月有些困惑地互相瞧了一眼,也策马追了上去。 原以为孟珏到了马市会有的放矢,谁知他却走走停停,与马市上的马贩子聊着马匹的口齿,四蹄和膀头。那些马贩子见他识马懂马,也都乐得与他讨论。行了半日,才行到马市的中心,日头却已高起来了。三月以手为扇,撩着带着厩草马粪气味的空气,无精打采地跟在后边。四月虽不像她那般疲形于色,也看得出几分无聊。孟珏却似乎兴致盎然,时不时地回头瞧一眼她们,叮嘱道,“跟紧我,不要走丢了。“ 三月微撅起嘴正要说什么,忽听背后的街面上传来马嘶人嚷的嘈杂之声。只听有人喊道,“我的马受惊了。快帮我拦住。“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几匹惊马已风驰电掣驰过她的身边,她座下的马也跟着狂奔起来,转眼就将孟珏和四月都甩在了身后。三月竭力想稳住缰绳,忽听身后孟珏的声音道,“三月,由它去。“三月心中恍恍一亮,松开缰绳,只将手攀在马颈上,随着潮涌般奔流的马群向市外驰去。三月很快便看到孟珏和四月也卷涌在这奔流中,与她一起向着洛阳东郊而去。 跑至开阔地后,受惊的马逐渐散去,却仍有几匹健蹄高马未曾停歇,坚定向前。马上的三人也不言语,只是随着那几匹马一路跑下去。跑着跑着,三人忽然驰进了一处了无人烟的丘陵低地。四月觉得此处易潜伏人马,正要提醒公子,却见孟珏已收了缰绳停在谷底。四月和三月会意,便也勒住缰绳,一左一右护在孟珏身旁。终于有人影马形浮起在低地四周的高岗之上,又转瞬撒蹄下坡而来。那马上的来人并无喝咤之语,只听得马蹄声在这丘陵谷地中嗡嗡回响。 三月禁不住瑟缩了一下,手已摸向腰间的宝剑,却听身旁的孟珏平静低语道,“三月,由他们去。“三月未及问个究竟,下坡而来之人已经将一只硕大的黑色布笼,罩在她的头上,迷香从鼻下涌上来,三月平生第一次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已是在一座华屋之中。三月惶惑地挣身而起,看见四月正坐在一旁揉太阳穴。孟珏却立在屋中的一角看那几案上的水钟,眉心微皱。 “公子,公子。。。“三月从地上跳起。 “无碍,“孟珏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我跟从师傅学医之时,曾服过多种解毒之药,一般的迷香对我不起作用。倒是你们随我这一遭,徒受了许多折腾。“ “好一句徒受折腾,竟将我的妙计形容得如此不堪。“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从屋外响起,接着一个华衣丰仪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三月怒眉嗔目,恍然看清那人的龙凤之姿,失口叫道,“大公子。。。“还在地上的四月更是僵在那里。 屋中一时针落有声,这称呼将四个人都载回往昔的岁月中去,仿若一个随意的声响便会将那思忆碎了开去。 孟珏的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却也那寂静中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任何要紧之事容我见过病人后再说。“ 刘贺的脸上有些愤愤,“老三,你怎么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你难道没有猜测是金銮殿上的那位吗?“ “施针的时间已耽搁了二十四个时辰了。“孟珏素眉屏气,走近刘贺,“王爷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 “你几时这么在意过病人,除了云。。。“ “王爷过分了。。。“三月叫道。 “丙小姐的病刚有起色,此时耽搁是大险啊。“四月也急急道。 刘贺骤然收声,有些无趣地叹了口气,对着屋外吩咐道,“带孟大夫去丙小姐的屋中“。一个侍女走进屋来,领着孟珏向屋外走去。四月也随着孟珏往外走。三月才要跟上,孟珏却停下吩咐道,“三月,你跟王爷叙叙旧。“ 三月目送孟珏和四月而去,有些不满地转向刘贺,“大公子的性情几时能改改,这么多年未见,怎么上来就提公子最刺心的话。。。“ 刘贺被三月的数落着,不知怎的忽然耷拉下脸来,不见了刚才的浪荡戏谑。三月没有注意到,自顾自絮絮叨叨下去,“这丙小姐善解人意也生的玲珑雅致,怎的就不能让公子在意。难不成还要让公子一生牵挂故人,孑然一身吗?“三月忽然停了口,惊觉刘贺竟然未曾还口,再想想自己所抱怨的乃是从前的大公子,哪里是今天的海昏侯。称帝,被废,失去红衣,又被禁足在斗室中,在昌邑国度日如年,直到现在远远迁到豫章,他的这些年比起公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三月难过起来,讷讷道,“公子交代跟我跟王爷叙旧,三月却失言了。“ 刘贺却道,“好姑娘,你没有失言。只不过你们的眼里只有老三,而我的身边再没有这么个可心的人罢了。“ 三月想起以前红衣的种种,越发伤神起来。再看刘贺,才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刘贺了。那样貌虽然还是同样的美艳邪魅,然而日日在回忆中的生活,早已抽去了他的精神气。方才初见时的种种不羁只不过是强撑而已。 多话的三月一时竟无话可说,半晌方道,“侯爷与公子还是兄弟。这些总不会变的。“然而她说着,心下却是绝望。当年孟珏去刘贺处取红衣的棺柩,她是同去的。两个人的关系自那时因着长安事变以及红衣之死已是恩断义绝。否则,两人天涯地角地远隔了这些年,怎会没有半点联系。 刘贺果然苦笑了两下,并不说破,想了想又道,“有些东西果然是不会变的。小珏还是聪狡过人,他留你在这里并不真是与我叙旧,不过是让你先看看病人。“ “公子不是去给丙小姐行针了吗?哪里还有病人。“三月说着,却想起昨日锦舟之上孟珏的那句“病人也没有这个体力“来。原来公子当真说的不是丙汐。三月抬眼去看刘贺,见他虽然眼神涣散,脸颊也因为长期的酗酒而有憔悴之像,却并不像是身染重疾的样子。刘贺领受了她这一眼,并不解释,而是向屋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来。你随我先见见彤裳吧。“ 第七章 佑儿 孟珏推门而出时脸上已是精疲力竭之态,屋外候着的一个侍女歉道,“公子旅途劳顿,却还要先给病人治疗。我代侯爷向公子赔个不是。“孟珏未作回答,眼睛却看向守在门外的葵儿。那丫头刚刚被门轴的轻响惊醒,愕愕然地醒过来,看见一个璧人般的公子在眼前,还在辨析眼前之人是梦是真。 “以往一直你们小姐自己来瞧病,想是丙公子有吩咐。怎么这一次带了你一起出来?“孟珏温和问道。 葵儿眨了眨眼睛,确定了一下不是梦中,“这一次是老夫人吩咐的。少爷拗不过,只好带上了我。原说了到了大夫那里,不能进去,只能候在外边的。谁知。。。谁知。。。路上就被匪人劫了去。。。“葵儿说道此处,忆起这两日的颠沛惊吓,失声哭起来。 “匪人?。。。“孟珏轻轻一笑,“他可曾轻慢于你们?“ “我。。。我不知道公子说的是谁。刚到这里时有个锦衣的男子,虽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涎着脸盯着小姐看了许久,还说什么好女子都让老三占去的话。我也听不明白。“葵儿想了想又道,“别的倒也没什么了。“ “他在豫章憋闷得久了,忽然出来,有些狂躁罢了。并非真的轻慢于你们。“ 葵儿点点头,小声问道,“请问您是?。。。“ 四月道,“你刚才盹着了,没看见孟大夫进屋给你们小姐针治。这就是过去几个月中一直在给丙小姐治病的孟大夫。“ 葵儿闻言,双膝早已跪了下去,又伏了额面在地上,口中道,“不知是小姐的救命恩人。葵儿失礼了。“ 孟珏扶起葵儿,向四月点了点头,径自向廊下走去。 四月笑着问葵儿道,“这几个月都是你在丙小姐榻前服侍的吗?“ 葵儿点点头。 “如此甚好。那你对于这汤药怎么熬制应不陌生,也知道什么时辰服侍你们小姐服用了。“四月领着葵儿向廊子的另一头走去。葵儿还有些晕晕的,偷偷回头,看见廊下的一间屋中走出一个白衣的侍女,远远朝孟珏行了一礼,将他迎入了进去。 孟珏提步迈入屋中,眼尾扫过刘贺和他身旁一名下人模样的老奴,脚步却未停留,而是径直走向榻前,仿如一早便知此行乃是为了榻上之人而来一般。待到看清楚那小小的一身火似的衣裳,孟珏忽觉得一阵胸闷,方才凝神施针的疲惫涌上来,他不禁伸手扶住身旁的案几。 “公子。。。“三月疾步上前。 孟珏却伸手止住她,对着屋内之人冷笑道,“我早知你这荒诞行为之后有所隐情,却不道你还要利用故人的衣衫来打感情的算盘。“ 刘贺也冷笑着回道,“精于算计,那是你孟狐狸的名声,怎么倒拿来指派我的不是。“ 孟珏脸色隐隐有些发寒,“红衣当年不过是你身边最卑微的一名婢女,何曾得幸能够产下子嗣于你。“ 刘贺脸色也灰冷下来,黯然片刻方道,“我几时说过她是红衣所出。。。“ 孟珏忿然走近床榻,轻轻撩起朱儿颈上的同心结,“那这是什么?你怎可将红衣的东西戴在别家孩子的身上。“ “什么别家的孩子。“刘贺也皱眉走上前来,伸掌劈向孟珏托着绳穗的手。孟珏转腕翻掌,推了刘贺的手向一旁。刘贺也反手相拉,一边撤步后退,两个人角腕推掌,却很有默契地远离了榻上的小人儿。 “大公子,我家公子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你既有求于他,怎的连个笑脸的解释都没有。“三月在一旁急得跺脚。 “孟大夫,侯爷也是爱女心切方出此下策,还望您能够体谅。“郑耳也从旁急急解释道。 孟珏却是眉心一沉,右手压在刘贺的臂上,左手向他的腹心击出。刘贺自知理亏,竟没有挣脱,任由孟珏的左手向他击来。郑耳再也看不下去,翻身向前,想要隔在两人之间。三月却也见不得主人吃亏,伸手绊住郑耳的肩部。孟珏的眼尾扫到郑耳和三月也起了拳脚,眼中的墨黑沉了一沉,伸出的左掌正要收住,忽听屋中一声女童脆脆的哭喊,“爹爹。。。“ 四个人各自僵住,都有些不知如何收场。刘贺第一个甩开孟珏锁在他臂上的手掌,奔至榻前,将朱儿搂入怀中。 郑耳已是泪眼婆娑,“近一个月了,小主子这是第一次清醒过来呀。。。第一次。。。“他转头对刚才几乎缠斗在一处的三月跪下,道,“这位姑娘刚才不知给小主子用了什么,就有这般奇效,若是孟大夫出手,小主子的病指定是有救了。“ 三月被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施此大礼有些不敢当,侧着脸道,“我刚才只是给公主用了一点云草堂的絮影还魂香。“ 孟珏面色微霁,轻咳了一声,慢慢走到刘贺身边坐下。刘贺也一边调整面色,一边将怀中的朱儿送向孟珏。谁知朱儿却紧紧抱着刘贺,一副又是依赖又是保护的姿势,眼睛很警觉地瞪着孟珏。孟珏有些无奈地冲她笑了笑。朱儿却转过脸去,将脸埋在刘贺的衣襟间。孟珏默然看着,心中影影绰绰地重叠起两个他生命中曾经至为关切的人,一个是那失却了声音却永远温柔而笑的红衣女子,一个却是那在骆驼上赤着一只脚的绿罗裙的小女孩。他一时有些失神,却听耳边传来郑耳大骇的声音,“公主。。。公主。。。“ 伏在刘贺怀中的朱儿眼见着瑟缩起来,渐渐地那微颤转为一种机械的抖动,刘贺惶惶将手翻过来,朱儿已经口眼微闭,身子和脸都在一片颤动中。 “快去取我的冰露针来。“孟珏吩咐道。 三月应声而去。孟珏则迅速从刘贺怀中接过朱儿,一边拉起朱儿胸前挂着的同心结抵入她的齿间,一边伸出两指扣在朱儿大椎穴上,按压了一会儿,朱儿虽依旧颤动不止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有愈演愈烈之势。 孟珏又吩咐郑耳道,“请这位公公快叫去叫两个侍女来,从两边撑住。。。“孟珏忽然停住,不知该如何称呼怀中的女童。 “她叫刘彤裳。。。“刘贺呆呆道。 孟珏微微一震,似乎于喉间咽下千涛万浪,继续对郑耳道,“。。。从两边撑住彤裳。小儿腰间发育不足,容易在痫病发作时损了肝脾。如此也方便我施针。“郑耳领命而去。 屋中一时只剩下一个惊厥发病的垂危女童和两个刚才还在角力相斗的男子。 “红衣若知她编的绳结还能做此用途,应该也会开心的。“孟珏缓缓道,似是在说服自己又似是在安慰刘贺。 刘贺默默无语,耳边却想起那句话,“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这火红的同心结当真是能延命的花吗? “此痫病并非原自娘胎,而是后天所致。”孟珏一边净手,一边徐徐询问候在一旁的郑耳,“郑公公可知彤裳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孟大夫说得好准。的确是最近才有的病象。”郑耳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公主乃皇上亲封,一直养在二夫人府里。若是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同养在西蔷院的持髻小主子却无恙。” “原不原自娘胎,应对上有什么不同吗?”刘贺问道。 “若是娘胎里带的,反倒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消退的可能;若是后天,则必须找到原因,否则。。。” 刘贺听得心中发凉,“老三,你不要跟我说那些庸医已经告诉了我的话。” 孟珏斟酌了一下,淡笑道,“的确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先在这里守几日,以便发病时控制症状,你们也慢慢回忆一下,这一段时间彤裳的饮食起居可有什么异常。” “有劳孟大夫了。”郑耳命人置了一处榻席在屋****孟珏休息,便和三月拉着刘贺退了出去。 孟珏歪在榻上沉思了片刻,未得什么头绪。舟马劳顿加上连为两位重病之人耗心力施针的疲惫涌上来,孟珏沉沉睡去。还未睡扎实,便听到外边有女子的说话声,像是两位宫人在打趣聊天却又听不真切,只觉得一个声音清脆悦耳似曾相识。孟珏被那疲惫缠在身上,总不得起身去看个究竟,心耳却又被那声音牵绊着,再难深睡下去。 于那半睡半醒间悬浮了许久,忽听屋外的那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大哥好字,姐姐好绣工,真是太漂亮了。“孟珏还悬在那黑寂中,却有寒意砭骨般地从脚底翻上来。他努力想要挣脱那黑寂,却四面都不得着力的所在。孟珏低低喊起来,“不要留那香囊。。。不要。。。“他悬着的腿脚也用力起来,却登了个空,整个人昏沉沉地落醒在这大屋中。屋外并无人语,只有边上榻上的一个红衣的小女孩儿紧闭双眼呼吸急促。孟珏起身扶住额头回味着刚才的梦,门却吱扭一响,三月跨进屋来道,“好像听到公子说话,可是有什么吩咐?“ 孟珏没有回答,却闭目凝神似在捕捉空气中游走的气息,他忽然睁开眼睛道,“三月,你去查看一彤裳的身上,看有没有香囊一类的东西。“ 三月也不禁耸了耸鼻翼,转身走向朱儿,翻弄了几下,忽然大声道,“公主的裤袋里有一支旧荷包。“三月说着,将那荷包送到鼻尖闻了闻,“不过几乎已经没什么香气了。” 孟珏接过那缠锦堆绣的荷包,送到鼻端绕了一绕,低声道,“金钟蕨,“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又道,“单只这一样还起不了这样大的作用。应该还有一味苡草。你再看她身上可还有其他香物。“ 三月低头细细搜索却再无所得。宅中早有人通报了刘贺和郑耳。此时那一主一仆也匆匆跨进屋来。 刘贺边走边道,“可是有了什么进展?“ 郑耳却已瞅到孟珏手中的香包,不禁“咦”了一声道,“这不是皇上派瑞公公送来的那个香包吗?“ 孟珏和刘贺听到此话都是一惊。往昔的血气早已凝结干枯,今日之人却还活在各自的梦魇中。刘贺抓起郑耳的前襟,怒道,“什么香包?他什么时候送来的香包?“ 郑耳苦着脸道,“是端午节前夕,皇上着瑞公公送了宫中特制的香包来给公主。只是。。。“ “只是什么。。。?“ “这香包送到公主手中之后,却被二夫人的持髻小主子给抢了去。那****带公主去见侯爷,公主还曾哭闹不止。侯爷还训斥了公主几句,“郑耳叹了口气,又道,“想是侯爷饮酒饮醉了,不记得了。。。“ 孟珏走上前来,扳开刘贺的抓着郑耳衣襟的手,冷冷道,“做父亲的不上心,为难个下人算什么。“ 郑耳却道,“孟大夫莫要怪侯爷,侯爷心里的苦唯有酒水或可驱之。“ 刘贺恍惚记起那日之事,竟只有自己对着朱儿大声呵斥的回忆,心下越发内疚得紧。 孟珏转身向屋中踱了几步,思忖道,“端午香包象征灾病,并非久配之物,过了端午便要丢掉。怎么又会回到彤裳手中?“ “想是公主一直心心念念这个香包,持髻小主子一丢掉便拾了回来。“郑耳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公主。“ 三月看得心中难过,忙伸手扯住郑耳的手。 孟珏也转过身来,道,“郑公公莫自责,持髻也配过这香包,却并未染病,因为这香包中的金钟蕨的含量并不高,作用也是引子,并非主药。那日瑞公公来可还送了别的东西来?“ 郑耳眯起眼睛又细细想了想许久,却还是摇了摇头。 孟珏在屋中又踱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一直好奇,此次你们是如何想到我的?“ 刘贺轻嗤一声,“老三,你是孟西谟的唯一身传弟子。想到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郑耳却道,“老奴知道孟大夫的医道高明,却是听了那曾为御医的薛大夫的提示。“ “他便是不提示,我也会想办法把你弄了来。。。“刘贺依旧不屑。 孟珏却紧追不舍问道,“薛太医?薛册? 郑耳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当年张太医便提过,薛册是他的人。“孟珏的唇边挑起一丝冷笑,又问道,“薛册是什么时候开始给公主瞧病的?“ “薛太医原是二夫人府中推荐到宫中去的,所以最近辞官归乡,便到宫中来探望二夫人。。。“ “那是在彤裳出现病象之前还是之后?“孟珏打断他问道。 “之前。。。哦,是在瑞公公的人送来香包的两日前。。。“ “当时可有和公主有过什么接触?“ “薛太医那日来常庆宫主要是拜访二夫人叙些府上的旧事,二夫人那几日也小感了些风寒,所以奴婢并没有一直在边上伺候着。他有没有接触过公主就不清楚了。“郑耳才要停口又想起什么似地,道,“简粽,简粽,那日临近端午,薛太医带了几只简粽来。听二夫人园中的丫头说,二夫人没瞧上眼,让人拿给公主吃了。“ “那苡草定是在这简粽中。”孟珏肯定地道,说罢转身回到几案前,已经提笔开始写方子,“金钟蕨和苡草这两味东西单用,都露不出端倪,但是一旦混合便会使人有痫病一般的症状。尤其对于年纪如此小的孩童,更是药力甚巨。”孟珏说话之间已经将方子写完,递与三月时又沉吟了一下,“此药太过苦寒,孩童恐难服下,煎时放冰糖,尽量浓缩。” 三月拿着方子离去。 孟珏又对屋中人道,“苡草之毒入体之后易潜于五脏中,需要苦寒之要方能泻引而下。只是彤裳年纪太小,引毒之事只能徐缓行之,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此毒并不算罕见,只是难以与天生的痫病区分,并且需要早治,”孟珏停了一停,“我们应该还有时间。” 刘贺一掌击在几案之上,“他还是要对付我。既要下手又为何不拿我开刀,却要封个公主在我的宫中?既封了公主,又为何要下此毒手残害于彤裳?“ 孟珏淡淡看了一眼被刘贺击成两截的几案,“不动你,是为了成全他不猜忌废帝的大度清名;至于为什么要下毒给彤裳,只怕其意并不在你身上。“ 刘贺闻言神色几变,忽然转向孟珏道,“老三,是我做事荒唐,连累你了。你们这一路定有人暗中尾随,此处再不宜久留。“ “我出长安时的确已注意到有有人尾随,所幸凭着砥柱险峰在日落前甩掉了。不过我们在孟津渡口和洛阳东城马市都已露了行踪,此地的确不易久留。”孟珏走近榻前,扫了一眼那团小小的红色,唇边却漫过一丝温润的笑,“不过此次能见到彤裳,倒也值得。” 刘贺道,“我在鲁地还有一处密宅,宁静非常,我们不如移去那里。“ 孟珏微微一笑,“移去别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自己还是先赶回豫章比较好。四千食邑的海昏侯国,他的人守株待兔,便能治你个私离候国的谋反之罪。只是。。。“孟珏转向郑耳,“彤裳在外边治疗的事可否瞒得住众人,清毒加调养,几个月的时光还是要的。” 郑耳想了想,道,“公主本就露面不多,现在又都知道病了,倒是瞒得住。只是如此就要劳烦孟大夫了。“ 孟珏道,“我在汉朝已经是个死人,狡兔三窟的游戏已经与他玩了这些年,再玩下去也方便得很。 刘贺略一琢磨,笑着道,“你虽没了朝廷中的官爵俸禄,却依旧是富甲天下的大帮帮主。我要安排你去我的宅子,是小觑你孟狐狸了。只是。。。“刘贺的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我劫来的那个美人儿,要不要安排人帮你送回长安去。“ 孟珏的脸上无甚表情,“丙小姐的病也正是关键之时,此次拜你所赐耽误了许多时辰,我以往的治疗都失却小半,我还要徐而图之,方能回到原来的路上。只能带着她和彤裳一起去我的别院了。“ 刘贺的脸上露出一丝惭色,口中的调侃却丝毫未减,“每日对着这么一个标致的人物,你还是那般坐怀不乱吗?老三你也该忘却旧人,来者可追了。“ “这么说,侯爷已经忘却旧人了?“孟珏依然无甚表情,眉棱却是一抖。 刘贺脸上的孟浪之色骤然隐去,惨然然地笑了一笑,“罢了。罢了。我还是回豫章去好了。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就都托付给你了。“ 第八章 登秋 洛阳南郊的洛水临水建有许多城中富户的宅邸。既不是官宦诗书人家,品味免不了庸俗,这些宅邸大多亭台堆砌,斧凿之意颇浓。间或有一两座浓淡相宜的宅子,便会在那洛水之滨跃然而出。兰芷园便是这样一座宅子。此时已是元康四年的秋季,园中的连香树枝叶皆已变为火红,园中庭舍只在树丛中露出白色一角,看得出园主造此宅时取得一个'隐'字。 一个小厮正在园中清扫地上的落叶,红的黄的一叠又叠,将园中的秋意泼染得彩画一般。 一个丁香色紫衣裙衫的年轻女子牵着一个红衣的女童自廊下闲步而出,伸手指了指园中纷飞的红叶。那女童挣脱了女子的手,跑入园中,咯咯笑着左扑右抓想要接住落下的红叶,远远望去像一只火红的幼狐在和红色的飞蝶起舞。紫衣的年轻女子轻依廊柱,懒洋洋地晒着温而不燥的阳光。一个白衣的侍女自廊下匆匆而出,一看到两人,便道,“丙小姐怎么又不在屋中歇息蓄养中气,彤裳自有人照顾,如果累着了小姐,公子回来又会责罚我们的。“说罢,又冲着扫地的小厮道,“丙小姐来到园中,你怎么也不照应着?“ “带着彤裳走几步,哪里就累得着我。”丙汐笑道,“孟大夫给我药方不也是要适量活动的吗?” 扫地的小厮忙道,“丙小姐循的是公子的医嘱,弄影姐姐就别骂我了。” 丙汐小声附和道,“嗯,病人自然要听医生的话。” “只怕公子的话丙小姐都愿意听呢。“三月也笑道,又四下瞧了瞧,“葵儿呢?” “和四月上街买茱萸去了,”丙汐道,“重阳节快到了,以前在鲁地时,家父常在此节气带家人一起登高。不知孟大夫。。。和你们的习惯,我便自做主张让她们先去买了,省的要用时再去买,又买不到了。” “姑娘好心细。“三月赞道,“以前在长安时,公子也常带我们爬登山临高。只是自公子沧河。。。之事以来,我们凡事小心,公子身边也再没了可心的女子,大家也便好几年没有此雅兴了。“三月说着眼光有些黯然下去。 那一旁的小厮反笑起来,“弄影姐姐刚才骂我,自己倒提这些过往做什么。谁说公子身边没有可心的女子呢?“ 三月闻言抬眼瞧了瞧丙汐,破颐而笑,“我也是这些日子担心得久了,有些糊涂了。“ 丙汐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恰巧彤裳停了戏耍,跑回她们身边,丙汐便牵了彤裳的小手道,“我听四月姐姐说起过,孟大夫昔日视那红衣姑娘如亲妹子,如今见了彤裳的确如见故人了。“ “姑娘知道我说的不是彤裳。“三月说罢,笑不再语。丙汐被她弄的越发脸红起来,想起前话,又问道,“不知三月姑娘这些日子担心的是什么?“ “我们初来洛阳之时,在孟津借渡船着岸,又在东城的马市随着惊马群跑出,多少双眼睛都看到过公子。可是送走了大公子,公子却还是在洛阳城住了下来,虽说另选了这座宅子,怎么就不怕皇上的人追查到呢?“三月说到这里,脸上一副不得其解的表情,“可是这几个月下来,却又没出什么事。。。然而我私下里总有些余悸。“ 丙汐思忖了一下,道,“孟大夫选择洛阳,大约一来是因为洛阳是汉朝仅次于长安的大都,故而云草堂中草药的品种和数量都充足,方便孟大夫给彤裳和我配药;二来。。。我猜是因为孟大夫对皇上的性情颇为了解,料定他不会相信孟大夫竟然仍敢留驻在洛阳。而这里又是咱们汉朝船运的交汇之处,通着四面八方的河道。皇上未必是不想追,恐怕是以为追不到了。“ 三月低头揣摩了一会儿丙汐的话,不禁默默点了点头,“想不到姑娘虽与公子相识时间不长,倒是能看到公子的心里去。尤其这后一点,若不是姑娘提醒,我倒忘了如今金銮殿上的是个心机多么深藏不露的人呢。“三月的眼睛落入往昔中去,沉默了一会儿,又自语似的道,“他心机重,公子的智巧却更胜一筹,反而藏身在最不可能之处,如此倒是最安全呢。“三月又瞧了瞧丙汐,那眼中先前的调笑少了几分,尊敬却浓了几许。“我还有个不解之事放在心里,一直不敢问公子。姑娘既然如此懂公子的心意,或许倒能回答我。“ 丙汐脸上的赧色更重了,却忍不住好奇道,“三月姐姐请讲。“ “几个月前大公子送了那个春秋时的黑白残局来,不知公子是怎么拆解出大公子是要他来洛阳呢?“ 丙汐那时尚在昏迷不醒之时,并不知道还有此周折,因而道,“竟有此事?不知是个怎样的棋局。“ 三月俯身抱起彤裳道,“那棋局画在一帕丝帛上,一直搁在公子的书斋里,我昨日还曾瞧见,走,姑娘随我移步瞧瞧去。“ 两人抱着彤裳穿廊来到孟珏的书斋中,果见那几案之上有一张画有黑白云子的丝帛。 三月道,“我少时也曾学过围棋,那日看见这棋谱也曾尝试破之,只是。。。“ “姐姐没有解出吗?“ “不,我解出了。可是我将那破解的步骤连在一起,并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丙汐将那丝绢展开,细细瞧了瞧,颦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海昏侯爷并未将路线藏在残局的破解中,而是就在这残局中。“ 三月听得越发糊涂,“丙小姐的意思是。。。?“ 丙汐道,“一般人看到棋局,首先想到的是棋路,所以都会以为答案藏在解局中;又或者看到的是实子,即黑子或白子,可其实你细看这棋面中双方的目,不正是一张从长安经渭水而出再入黄河的水路图吗?“ “小贺的那点把戏骗骗旁人还行,却瞒不过丙小姐的眼睛。“孟珏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斋门口,手中还握着马鞭,显然是刚刚从外边回到宅中。丙汐的一双秋目扫向门栏处,自己的呼吸已经滞了一滞。 三月叹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三月,你不好好照看病人,怎么反引了病人来我的书斋来,劳心费神地解答你的问题。“孟珏板着脸走进书斋,先握住彤裳的小手探了探脉,又示意丙汐坐下,也探她的脉,沉眸思索了一会儿,但并未显出忧心之色。 三月便得了胆子,笑着道,“公子回来的正是时候,丙小姐已经张罗了葵儿和四月去买茱萸,说是重阳节到了大家一起去登高呢。“ “洛阳近郊可游之山伏牛为首,“孟珏斟酌了一下,道,“你们若去还是叫两顶竹轿,以彤裳和丙小姐现在的身体,攀临还不适宜。“孟珏说罢便起身向书斋外走去。 “孟大夫。。。“丙汐脱口唤道,“孟大夫不去吗?。。。“ 孟珏淡淡一笑,声音里却是一片清冷,“重阳登高是寄托遥祝亲朋好友之意,丙小姐因我之故,被迫偏安于这洛阳城郊,对长安城的家人亲朋定有许多思念,原是应该去的。而我早已无父无母,现今认识的也不过是些生意上的朋友。小贺那个没心没肺的也用不着我的祝福。如此插了茱萸,也是可惜了那雅意了。“ 丙汐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忽然道,“孟大夫每次拜师牌,身边空着的蒲团是留给谁的?便是对那人也没有祝福之意吗?“ 孟珏微微一震,抬眼锁住丙汐的目光,眸色中已乌压压地卷起寒云来。丙汐脸涨得通红,屏气对视着孟珏,倒有几分倔强在脸上。三月愣在那里,一时竟想不出可说的话。孟珏终于清风一笑将那寒云扫去,“丙小姐既有意,就帮我在伏牛山上为她祈福吧。”孟珏说罢行了一礼,穿庭而去。 目送孟珏走远,三月方跳上来道,“丙姑娘怎么突然说出这话,是从哪个挨千刀的那里听来的。” 丙汐道,“姐姐莫怪,是我自己好几次看到孟大夫拜师牌,都有一个蒲团放在一侧。我忍不住好奇便问了四月姐姐。” 三月蹙眉砸拳道,“四月告诉你也无妨,怎么也不叮嘱姑娘莫要在公子面前提此事。” 丙汐道,“四月姐姐叮嘱了。只是我不忍看因你们人人都不敢提此事,反倒让孟大夫独自一人苦着。” 三月静静品了品这话,似有戚戚道,“姑娘倒真是看到公子心里去呢。如此,我再去请公子与我们同去登高。 丙汐摇头道,“孟公子既已说了让我们代为祈福的话,我们就照着做,回来后你向公子汇报一下,让他知道得尝心愿就好。” 三月叹道,“那云姑娘若能有你的一半心思,也不至于与公子弄得今日这般天涯各处了。” 丙汐的眼睛失了失神,“孟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若能解去他的忧愁,我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这一日下午的伏牛山的龄草台上,果然一大一小两顶肩舆抬上来一个轻紫裙衫的女子和一个红衣的女童。竹轿周围跟随着两个白衣的侍女和一个形容尚小的丫头。一行人芳芳婷婷为这龄草台增色不少。且这一行人未像其他登临的游客那般,将茱萸枝叉入云鬓间,而是在衣袖上缝了袋囊,将茱萸的果实封在里边,因而香气四溢,却又隐而不现。 三个白衣侍女带着那红衣女童在山野间嬉闹玩耍,那紫衣的女子却在龄草台上遥望洛水的方向,心事苍茫。 她的心疾始于少时,能撑到今日已属不易。从鲁国迁到长安,因为异土思亲,心疾又汹汹来犯,原以为自己这一次必然是雨打花凋叹孤零,却被堂兄带到一座雅致的庭院中得以针治。她那时神智失昏,从不曾见过这施诊的大夫。病才有了起色,正思慕着要感谢这大夫,却又被人劫来这洛水之滨。舟船旱地,一路的艰辛都被昏迷屏蔽了,再有意识时,发现自己素衣落发与一位貌若潘安的公子在斗室中默然相对。那公子将一根根救命的银针刺入她的穴位,也将一根根情丝种在她心间。她的心疾渐有起色,那公子施诊的频率却也渐渐稀疏。她重又能下榻移动,读书题字,做些轻巧的家务,这才发现这兰芷园中并不只有她一个病人。那个红衣的女童,她初见时以为是这公子的千金。有千金便有夫人,她叹息了自己的一厢痴恋,想象着怎样的女子方配得上这样的公子。然而她迟迟未见夫人的踪迹,却几次在那公子拜师牌时,看到他的身边空留着一个蒲团。她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公子身边一位侍女,却听到了一段啼血的往事,于是那段绻缱明灭根葛荆棘的往事也缠入了她的心中。侍女们颇有微词的描述中,她在心中描画了那个叫云歌的女子,如何绿裙明灿,歌声飞扬,却又执念锥怀,刺了公子的心而去。丙汐遥望着日头渐渐西沉在洛水尽于天涯处,苍茫喟叹了。 “小姐,这里势高风大,是该下山的时候了。“葵儿走上来道,“你要的山菊花,小厮们也已经采好了。不知小姐要拿来做什么呢?“ 丙汐微微转目,看见彤裳已经坐在了竹轿上,正歪着头向这边瞧。丙汐朝她笑笑,也上了竹轿,方对葵儿道,“高祖时,宫中流行泡制菊花酒。有祛灾祈福之意。我不如公子的故人那般厨通雅意,就制了这酒,希望公子明年重阳或愿登高时有此酒助兴吧。“ 第九章 守岁 重阳之后,洛阳城中城外的秋意渐渐寡淡下去。兰芷园却由于匠人的悉心搭配,尚有些引自西域的耐寒花卉不畏秋风,傲然吐芳。又有些常绿的针叶乔木映衬着,竟没有太多凋敝之意。 然而大约是丙汐和彤裳的病都日渐好转的缘故,孟珏来这兰芷园的次数却越来越少,由初时的三日一来减为七日一来,又渐渐少至半月一次。三月有些惴惴不安,担心是因为那日说破了空蒲团的缘故。丙汐虽也望穿秋水,因为有彤裳陪着倒也未觉寂寞。 不知不觉,已是岁末。三月她们往年都是看公子的意思办置年节。这几年常常俭省了事。今年却有了丙汐出谋划策,又参考了鲁地和洛阳的习俗,自腊八之后就开始制灶糖灶饼祭灶神;又剪制各种窗花装饰屋宅;再在园中以彩席搭制天地楼以拜祭天地。彤裳的痫病已很久未犯,也跟着园子里的大人们忙前跑后,兴奋不已。丙汐更是亲手写了桃符,悬挂在兰芷园的正门旁。三月四月她们也忙着置办年货,虽各自辛苦,却都觉着公子四方的产业虽多,只这兰芷园今年第一次有了家味和年味。此时离孟珏上次离开已近半月,三月便送了鸽信于随行的九月,说大家等着公子来园中与他们共同守岁。然而信鸽飞出许久,也未见归来。 除夕却在这一日悄然而至。晌午微晴,午后却渐渐零星飘起雪花,飘到日暮时分,台阶上已是薄薄玉色。才点起红灯,彤裳便吵闹着要吃下午瞧见的糖饼,园中的女子们虽等不到大人,却拗不过小孩子,便也欢笑着开了席。每一道菜上来,丙汐都让葵儿预留了一份备在厨房的暖台中。三月只看着笑而不语。 未至鸡鸣,洛阳城中各家各户已纷纷到门前开始燃烧长竹。那爆竹之声如击浪轰雷,不绝于耳。丙汐抱了彤裳到园中高处遥望洛阳城的方向,看见落雪的城中各家门前都燃起了红灯。彤裳用小手捂了耳朵,咿咿呀呀的儿语全被那炮竹声淹没了。四月和葵儿穿廊入室,正帮着厨房上最后一道年夜饭—饺子。唯有三月几次跑到前院,启了大门向外张望,却每每失望而归。 水饺既已摆定,大家便重又添酒入席。丙汐以茶代酒,道,“去年此时还在鲁地家父的膝下承欢,今年此时却已在这里与姐姐妹妹们守岁迎新了。“她的眼睛虽笑着,眼底却雾气蒙蒙。 三月知她这一年中漂泊几处的艰辛和在死门挣扎的险状,举杯道,“丙姑娘这一年坎坷辛苦,然而往前看,百花千卉总是春。“ “好一句百花千卉总是春。“一个几分痴癫几分油滑的男子声音自门外响起。接着门帘一挑,两个竹笠薄雪,身着裘袍的长身男子走了进来。 “大公子!“三月惊喜间脱口叫道,待看清楚另外一人更是喜出望外,“公子!“ “洛水和黄河都结冻断流。没有水路只能赶走旱地。孟珏一边脱下竹笠交与三月一边淡淡道,“从豫章赶到这里,跑坏了好几匹马。“ 榻上正被丙汐笼在怀中的彤裳伸出两只小手,大叫起来,“爹爹。。。爹爹。。。“刘贺也卸了竹笠,赶过去正要将彤裳抱入怀中,又退身道,“我们在旷野雪夜中奔马许久,身上的寒气太重,还是姑娘代我抱着朱儿吧。“ 四月笑道,“大公子几时变得这么心细了?“ 众人都笑。早有小厮上来添旺了炉灶中的火炭,将这大屋烧得甚是暖和。 孟珏和刘贺宽去裘袍,与大家同坐榻席之上。吃过热气腾腾的饺子又饮下几杯温酒,忽听洛阳城方向的爆竹声又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新岁来了!迎新岁了!“葵儿兴奋地叫起来。众人也都欣然笑叫,“迎新岁了!迎新岁了!“刘贺都也难得扫去几分眼中常掩着的消沉,拉过彤裳的小手轻轻摇动着。唯有孟珏墨黑的眸子中浮起一丝牵挂,朝着黑漆漆的窗外望去,仿佛什么人站在那雪夜里一般。丙汐看在眼里,默然未语,那牵挂却也缠上了她眉头。 三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孟珏道,“九月呢?怎么没有随行?公子可曾收到我的飞鸽传信,“ “他去了蜀地。“回答她的却是刘贺,“于安病重,我们担心皇上有所动作,所以派了九月带了人去与二月会合,在暗地里盯着。“ “原来公子是为这个耽搁了。“ 孟珏道,“也不只是这件事。还走了一趟长安,见了丙公子。“ 丙汐一怔,“堂兄?” 孟珏微微歉笑道,“为了我的缘故,使丙小姐荒唐来此。我总该跟令兄有个交代。” 刘贺在一旁咋呼道,“这是骂我吗?你去见丙显,明明还有羌人的事。” 丙汐问道,“可是羌人擅渡湟水的事?” 孟珏略略有些诧异,“丙小姐虽为闺阁中的女子,却知道边关的事情?” 丙汐道,“跟先生学文识字时听他说过,家父去年也提起过,说是羌人首领向朝廷请令,让他们渡到湟水北面汉人不农作的地方去放牧。” “正是。当时巡视边地的光禄大夫义渠安国没能明令禁止。羌人这两年便一直擅渡湟水,郡县不能禁。我曾让令兄提醒丙大人推荐赵充国将军参与朝议此事。”孟珏停了停,又道,“最近有讯报说并入羌人的小月氏人首领狼何私自前往匈奴借兵,我去长安见令兄,除了向他告知一下小姐的近况,也是要问问他赵充国和朝中对此事的看法。” 丙汐听他说讯报,却并未说是谁的讯报,想来是孟珏自己门下的消息渠道。看来孟珏对西羌边境之事不只是普通的关心。 丙汐低头沉思,倒惹得刘贺抱怨起来,“老三,芳华满屋,你怎么偏讲这些不好玩的事情。” 丙汐浅浅一笑,却问道,“孟公子怎么看这件事?” 孟珏道,“明年。。。哦。。。是今年了,今年秋马肥时必然生变。“ 丙汐又问道,“赵将军可有向皇上建议些什么?“ “赵将军建议皇上巡视边防,早做防备。” 丙汐笑道,“这么说来赵将军和公子所见相同,怪不得公子要让伯父举荐他。” 孟珏抬眼看了看丙汐,似有所思。 刘贺忽然道,“老三,丙家的少公子即有意让你相助于赵将军,你又何必思虑再三,难道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有所顾忌。。。” “大公子即知道这一层渊源,怎得还明知故问。”一直在一旁逗弄彤裳的三月快嘴截断了刘贺的话,“话又说回来,公子的医馆富贵寒素都来往,汉人羌人胡人也都进得。” 丙汐默默看了一眼孟珏,见他淡淡沉了眸色,低头瞥见彤裳几番伸手要抓一个几案上的蒸面鱼,便伸手拿了送于她的手中。彤裳晃着梳着圆髻的小脑袋冲着孟珏羞涩一笑,忽然转头栽入丙汐的怀中,口中咿咿呀呀道,“娘。娘。” 丙汐一时满面通红,又不能做什么,只轻轻拍着彤裳道,“是姨娘,姨娘。” 刘贺笑得有些暧昧,“丙小姐可不要枉担了朱儿这一声。” 一旁的葵儿倒生了勇气,啐道,“侯爷说什么呢?可不要轻薄了我家小姐。” 刘贺被个小丫头顶撞,却也不恼,“嗯,是个衷勇的丫头。我不过是有将彤裳过继给老三的打算罢了。” 孟珏冷道,“千里迢迢地从豫章把你找来,是让你带彤裳回去。她的毒我已医好,然而大夫再好也代替不了爹娘。你又在这里说什么荒唐话。” 刘贺叹了一声,道,“好。好。我将自己的孩子领回去,明早就回豫章。你呢?西北的这一趟到底走也不走?那赵充国到底打算助也不助?” “此事只怕是丙显自说自话。以我现在的身份,赵将军未必会行这犯天颜的事。”孟珏依旧不置可否,想了想又笑道,“不过丙公子此番已催我将丙小姐送回长安。我的针治再有两月也可告以段落。届时黄河也已开了河,正方便走水路送丙小姐回长安。到时看看西北的时局,再做决定也不妨。“ 四下里一时无语。刘贺露出一副知你狡黠却无奈的表情。三月和四月都蹙眉思忖。唯有丙汐有神伤之态淡淡略过眼中。她低头将已露困意的彤裳打横抱起,轻轻摇动起来。 第二日一早园中人就被城中隆隆的炮竹声吵醒,再看窗外已是粉妆玉砌的一片。刘贺一早便起,兰芷园外,鲜衣怒马,似又复当年之气盛。四月按照孟珏的意思随刘贺回豫章,抱了还在酣睡中的彤裳,登入置有暖炉的辎车中。兰芷园中人倾园而出,依依相送。丙汐将一个装有金桔蜜枣的木锦盒放在那辎车中彤裳的小枕旁。三月则将数个封好的压岁钱袋掖在那小枕下。 刘贺抗议道,“她这么小,哪里懂得银钱的意思?“ 孟珏低声道,“你在豫章,吃穿用度都不比从前。就让我这个做伯父的尽点心意。“ 刘贺失笑,“小珏呀小珏,你何时不这么长目飞耳,别人才能再走近你些。 孟珏淡笑不语,眼中却在这寒天冻地中浮起一丝暖意。 刘贺看在眼里,也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瞧了一眼站在孟珏身边的丙汐,忽道,“小珏,给彤裳找个婶婶是正经。“说罢未等孟珏回答,开缰策马,一队人匪匪翼翼向前而去。 惊蛰之后,洛阳城内外雪水渐消,鸟啼声复又渐渐入耳。春寒虽料峭,到底是一日暖过一日了。 自彤裳走后,兰芷园中冷清了不少。孟珏依旧半月来园中一次为丙汐施针。丙汐知道自己的心疾距离大好已不远了,心中既欢喜又忧愁。每次孟珏离开洛阳,她会失落许久,但到了孟珏又要再来园中时,她又惶惑不安,担心这便是她在兰芷园的最后一次针治了。 这日午后,丙汐正在园中和葵儿散步,忽听马蹄声从前院传来,又隐隐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定是孟公子来了。”葵儿一边说一边透过中门朝前院望。 丙汐定了定神,也向外望去。谁知走进来的却是三月与一个白衣的男侍从。 三月远远望见丙汐,便对身边的男子道,“这位是丙大人的侄女,丙汐小姐。” 那白衣侍从抱拳行了一礼。 “这是二月,也是多年跟随公子的。”三月又向丙汐道。 丙汐颔首回礼,想起先前几次听到过这个名字,似乎都与那个叫云歌的女子的近况有关,心下不觉有些好奇。然而二月并非多话之人,向丙汐行完礼便与三月向后院走去。 晚膳过后,葵儿去厨房取煎好的汤药,却迟迟不见归来。丙汐便去后院寻她,经过兰芷园中专供师牌的明屋时,她正思忖着葵儿会不会这么冒失进这明屋,忽听里面传来二月和三月的对话。 “于安去得颇不平静,临终之前仍念念不忘辜负了先帝之托。” “他倒真是个衷心的奴才。”三月叹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似地道,“听说皇上的人也去了,在暗处盘桓着?” “是。不过也没有什么动作,只看着云姑娘把于安葬在渝水江边,留了几个人就回去复命了。” “那倒也不稀奇,皇上做过那些事,自然也是没脸见她的。” “你倒不问问云姑娘之后的打算?”二月道。 “她再有何打算与我们何干?”三月不屑道,静了一会儿又似不忍,小声问道,“云姑娘是何打算?” “云姑娘一人一马走了出蜀的栈道北上,又在武都郡西转,似乎是要走河西四郡的官道回塞外的家。” “武都不是氐族和羌族混居的地方吗?那里离羌人起事的地方已经很近。。。公子知道了吗?”三月说罢,又似自语道,“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猜云姑娘是不想再入汉中这伤心地,所以才在武都西转。我让九月跟着云姑娘向西走,自己先来这里见公子,正是为这事。云姑娘既已有回西域之意,不知公子是否还让我们继续暗里跟着。另外上个月还得了公子的鸽信,说开了河要送丙小姐回长安,让我回来照应一下。” 三月“嗯”了一声,笑道,“听起来倒似天意。这一个你不用再跟了,为的是照应另一个。” 丙汐听三月忽然将话说到她的心坎上,兀自在夜色中红了脸。又觉得自己站在屋外偷听不妥,远处忽然传来葵儿轻轻唤她的声音,丙汐便寻着那声音的方向而去。 第十章 开河 两日后,孟珏果然回到兰芷园中。先为丙汐诊脉施针调整方子,又向葵儿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方去忙园中别的事情。 丙汐每次针治之后总需静养两日,以前她总是在这两日尽量卧榻而休,这次却催促葵儿收拾起东西,以便随时动身返回长安。虽说当时是匆匆被劫至洛阳没带什么东西,住了大半年竟也添出许多物件来。丙汐便嘱咐葵儿尽量避繁就简。过了几日果然听说选在春分这一日动身,走水路返回长安。丙汐心中惆怅,也只能静静珍惜在兰芷园中最后的时光。 春分之日阳光煦暖,孟珏带了三月与六月几个仆从,并丙汐主仆二人从孟津渡口先上了一条渡船,又在河心时换乘上了一艘掩成漕船的客舟。丙汐未见二月随行,心中疑虑,想起那日听到到他和三月的对话,心中似乎又有了答案。 孟珏见她沉默不语,道,“丙小姐可是在疑虑我们的客舟为何要掩成漕船?“ 丙汐道,“孟大夫几年前舱河遇刺后,便借故隐于市中,悬壶济世。丙汐心中敬佩。此番将客舟掩为漕船,定然也是为了隐匿真身,避免祸事。“ 孟珏道,“丙小姐谬赞了,我如今不过是个商贾之人,顺便行行医而已。“孟珏举目眺望了一下前方河面上的漕船,又道,“避免祸事倒是真的。这一路多为漕运船只,客舟行于其间难免醒目。这一路我们又是逆水行舟,不像来时那般可以借顺流加快船速。所以还是避些锋芒为好。“ 丙汐也环顾周围,但见黄茫茫的河面上货物满仓,百舸争流,更有官家派出的除冰船,船上几十名大汉手持长杆铁头的利器,将河面上漂浮的尚未解冻的浮冰凿戳而碎,显然是在疏导河面的运行情况。 丙汐不禁蹙眉道,“我原还奇怪今年河开的这样早。如此看来,倒是官府使力为之。这河面上的漕船似乎也比往年要多些。“ 孟珏道,“丙小姐真是明察秋毫。“ 丙汐谦笑道,“家父原是鲁地的漕曹掾使,我常听父亲提起这些事罢了。“想了想又道,“漕运加强,多为支援西北的战事,可是边关有什么异常?“ 孟珏道,“丙小姐可还记得兰芷园大家一起守年关时,我曾说起赵充国将军建议皇上巡视边防,早做防备,以应对羌人私通匈奴人的事?“ 丙汐微微一愣,道,“难道如公子所料,羌人已经起事了?“ 孟珏皱眉微叹道,“皇上派遣义渠安国出使羌地巡视,借安抚之意召集了先零部落三十多个首领。义渠安国却将这些部落首领全部杀掉了,同时又出兵攻打羌人部落,杀了一千多人。。。“ “我听说羌人因为没有统一的首领,所以一直没有成为汉朝的大患。如此行事,岂不是反将羌人凝聚在一起了吗?。。。“ 孟珏微微点头,“现如今连原来已经归顺了汉朝的羌人都怨怒不已,多个部落结盟反抗,已经攻陷了好几座城池。“ 丙汐听孟珏的描述颇为中立,并不因为是汉朝人便将起事的原因全部怨在羌人身上。又想起共守年关时,刘贺曾担心孟珏因为母亲的缘故而对助力赵充国将军一事有所顾虑,当时因为三月的抢白大家便放下了这话题。难道孟珏的母亲竟是羌人? 孟珏注意到丙汐低眉沉思,淡淡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了。这些边关之事原是朝堂上的文官武将劳神的事,不该让闺阁中的女子烦心的。河上风大,小姐还是进舱中去吧。“ 丙汐默默看了孟珏片刻,很想说一句“愿与公子共进退“,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轻轻行了一礼,与葵儿一起进入船舱中去了。 由于往西北运粮的漕船布满河道,孟珏的船行得远不如来时快,两日之后的日暮时分才行至砥柱险峰前。前边的漕船均抛下碇石,停在河面上,只等第二日一早日出之后再过这三座险峰。孟珏也吩咐船夫停住客舟。一行人都夜宿在河面上。 夜色沉落,丙汐卧在船舱中,听着葵儿时断时续的轻鼾声,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笼络不起睡意来。她不禁起身披了衣裳,轻挑舱帘,依坐舱口向外望去。月色朦胧,却未在多泥沙的河面上反照出来。倒是舟火萤萤浮在河面上,好似无数双如她般不眠人的眼睛。 身下的甲板忽然轻轻一颤,像是木筏或者竹排撞在了船上。舱内的葵儿翻了个身,呓语了句什么,又沉入无声中。丙汐走过去帮她将被子掖好,忽听舱外的甲板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丙汐重又走到舱帘边,挑起一角卷帘——月色朦朦的河面上,一个站在筏子上的黑影正投了绳子套在船桅上,接着两个穿着夜行服的人轻轻跃上船来。丙汐一惊,以为歹人上船行窃,正要叫出声来,却见三月从孟珏的舱中挑帘走出,向那两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将两人迎了过去。 丙汐起了好奇,便移到自己舱中靠近孟珏船舱的那一侧,又将耳朵贴在舱壁上,果然听到静夜里有男子的对话声低低传来。 “见过孟公子。” “两位日夜兼程,还要因为我的缘故,避人耳目,半夜前来,辛苦了。” “公子客气了。我们都是丙大人门下的人,为的又是边关国事,何谈辛苦?” “两位前来,可还是为了上次丙公子所提之事?” “正是。公子拥有天下第一大帮,消息灵通,想必已获知前方战事的近况。” “听说义渠安国在浩门受到羌人的伏击,已败退至令居。而皇上已任命赵充国将军为平羌统帅,不日便会离开长安,踏上西征之途。”孟珏的声音停了一停,又道,“此安排并无不妥,丙大人为何觉得赵将军会需要我的帮助?” “丙大人续任太子太傅,多蒙公子暗中指点和化解,心中感激。向皇上举荐赵将军时,更于孟公子不谋而合。更重要的是,孟公子当年曾与羌族王子克尔嗒嗒有过性命之交。丙大人认为有些事情公子出面,会胜过千军万马。” “即使我愿意,赵将军也未必愿意。我如今在汉朝已是个死人,与我交往共事,是一件要灭九族的事情。” “孟公子也曾在朝为官,当知丙大人和赵将军是故交,两位大人都以军国大事为重,并不以福祸而趋避。其实丙大人早已向赵将军示意过此事,赵将军也欣然同意,并表示自古便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传统。即使是皇上,在这等大事面前也需放下个人恩怨。孟公子需要的只是。。。只是在事成之后,寻到合适的机会脱身,让皇上找不到口实,那么面对边疆捷报和肱骨重臣,皇上便也不好说什么。” 船舱那侧的对话就此沉入宁寂良久,丙汐正要以为叔父的那两个谋士已经离去。忽听那两个谋士又道,“公子可是因为令堂之故,不愿助力赵将军?其实赵将军之策与朝堂中其他大人的策略相比,未必就对羌人更为不利。” “此事容我在思虑一下。”孟珏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二位先请回吧,河上漕船较多,难免耳目混杂。过几****会着人答复两位大人。” 隔壁舱中传来两位谋士辞谢而去的声音。忽然一个谋士又道,“还有件事情,也许公子已经知道,赵将军的人在武都偶然遇到了云姑娘。。。。” “赵将军的意思是。。。”孟珏的声音中忽有冷冷的防备之意。 “孟公子不要误会,是赵将军的细作偶然所见,并没有惊动云姑娘。在下现在提起也只是思虑孟公子或许希望知道云姑娘的消息,又或许会为了故人的缘故愿意走一趟西北而已。”丙汐接着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出了孟珏的船舱,经过船舷,又跳上筏子。丙汐脚下的船板又是轻轻一颤,大约是筏上的人撑竿借力,划行而去。 夜的寂静再次包围而来,丙汐回到榻边坐下,回想刚才的对话,很有些诧异——原来还以为只是堂兄认识孟珏而已,想不到叔父竟然与孟珏也有这般默契。只是不知他们提到的羌族王子和孟珏往日有些什么渊源。而那个叫云歌的女子途经武都的事情,与几日前听二月所说的一样,大约对孟珏算不得什么新消息。而这两日未见二月同行,当是孟珏又遣他继续跟在云歌左右。看来孟珏的心中哪里放得下故人。 丙汐的心中有些茫然然的痛,她就要回到丙府安逸清静的生活中去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参与到他的生活中去了。正想着,身下的船板又是轻轻一磕,接着左右摇晃了一下,似有人匆忙间跳上了船舷。难道是那两个谋士又回来?丙汐重又起身,从舱帘的缝隙向外张望。却是一身白衣的二月,匆匆走过舷板,在业已沉寂的孟珏的舱口低低禀报了一声什么,然后便走了进去。丙汐耐不住好奇,又靠近舱壁,静静细听。 “不要着急,慢慢说。”孟珏声音低沉,却有掩不住的暗流急趟在那平静之下。 “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云姑娘,在武都郡图平镇的一个酒肆中有个年轻公子做东请云姑娘用了晚膳。。。“ “。。。拣要紧的说。” “是。。。后来夜间一个羌族高手带着许多人来到那酒肆中,似乎与云姑娘起了冲突,还带走了那位年轻公子。。。然而不知是何缘故,却把云姑娘扣在了图平镇外的一座破庙中。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的人潜伏在破庙外,打算后半夜趁看守熟睡时将云姑娘营救出来,谁知到了后半夜,那里竟已人去庙空。我们冲进破庙时,发现那庙还有一个隐在废墟中的出口。他们当是从那里离开的。” 静夜里好一阵子沉默,接着便传来孟珏寒意甚浓的声音,“皇上的人可有什么动作?” “他们一直在只暗处观察,并没有什么动作。此次也是如此。” “可有注意道汉朝的细作在左右?” 二月沉默了一会儿,道,“在那酒肆中,有几个走蜀锦的客商,似乎对云姑娘和那年轻公子多瞧了几眼。” “会不会是赵将军的人想用云姑娘要挟公子?”三月的声音。 一阵沉默之后,传来孟珏思虑后的声音,“不会,赵将军一向行事磊落,也知道这样做反而会激怒于我。”孟珏停了停又道,“那些羌人也都消失了吗?” “是。。。”二月的声音又犹豫了一下,“呃。。。是从图平镇消失了。我们的人之后到处打听。似乎有人在武都西北边的壶吉见过他们,但是看见他们的人并未见到云姑娘。” “那边不是离羌人起事的地方已经很近了。”三月的声音中有些焦急。 “是我措置失当,请公子责罚。”二月自责道。 一阵沉默之后传来孟珏的声音,“你们先下去歇息吧,容我想一想。” 舱壁的那侧的对话就此就此打住,丙汐依旧在黑暗中默默听着,听那边的舱中渐渐沉寂下去,又于寂静中响起踽踽的踱步声。不知过了多久三月睡意朦胧的一声“公子还没睡呢?“在舱外响起。无人应答。三月的脚步又渐渐消失在了船尾。夜终于完全地静谧下来,河水混沌的滔鸣涌上来,丙汐也在那低沉的水流声中遁入睡梦中。 天未亮透,合船之人就被前方船夫们号子声唤醒了。河面上昨夜日暮时泊下的漕船皆收起碇石,缓缓起动,向前而去。丙汐梳洗罢才用过早膳,三月便送了晕船的药来,又传了孟珏的话,说前边就是砥柱险峰,会浪大船摇,闷坐舱中更易眩晕,故而邀请丙汐和葵儿去舱中一叙。 丙汐想起昨夜一前一后的两番对话,心下明白孟珏已就西北之事定下心意。她也暗自定了心意,便随着三月来到孟珏的舱中。 “丙小姐昨夜未得安眠吗?“不想孟珏看了她一眼便问道,眼中疑虑的光却是一闪。 “可不是呢。。。我一早起来竟见小姐歪在榻下。。。”一旁的葵儿笑道。 “你的鼾声那样吵,倒说我歪在别处了。。。”丙汐忙嗔怪着打住葵儿的话头,又偷眼觑了一眼孟珏,心道这话该是我问公子的,却见他已云淡风轻地笑过,“是我思虑不周,应该置办个大些的船来。。。” 丙汐也微微一笑,眼睛却扫过孟珏淡有疲意的双眸。 “晚上的汤药里我会让人加一味安神的莲子。”孟珏示意丙汐坐下,搭脉细听了片刻,又道,“要睡觉,先睡心。丙小姐思敏易感,回到长安之后,见到一别大半载的亲人难免感怀伤神。还是要尽量平复情绪,方能安眠,这也才有助于心疾的痊愈。我会在一月之后再来长安给小姐针治。” “孟大夫施针的间隔又加长了。这可是说我家小姐的心疾就要大好了?”葵儿眼睛一亮追问道。 “总不过再有一两次,这套冰露针法便可收针了。”孟珏微微一笑。 “孟公子不回长安吗?”丙汐却未露喜色,径直问道。 “这艘船会随着河面的其他漕船一起在前边进入漕渠中,然后直抵长安。而我会在那里与小姐分道,改乘其他的舟船,但却不入漕渠而是从渭口入渭河。” “漕渠与渭河不是平行的吗?难道我记错了?”葵儿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孟公子可是要先走渭水,再由渭水入泾河,然后顺着泾河往金城那边走?” “丙小姐怎么知道?”三月惊道。 孟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丙汐,墨黑眸中隐有寒光。丙汐明白孟珏已经明了自己昨夜定是听到了些什么。她不禁有些赧色,却并没有畏惧孟珏的目光。孟珏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转身走向窗边,负手望了一会儿河面,方道,“丙小姐有什么打算?” “孟公子此去西北,可有十足的把握能在一月之内回到长安给我针治?” “没有。” “如此,丙汐的心疾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的确有这可能。” “那孟公子何不带上丙汐同去西北,这样既不会耽搁我的针治,也便于及时调整汤药。”丙汐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孟公子要在西北的战地中寻找故人,恐怕没有在和平之地那么容易,要借赵将军的军力。但公子出尔反尔,赵将军恐有猜忌。赵将军与叔父是至交,与家父也认识。我若同去,公子与赵将军的共事也能少些猜忌。” “丙姑娘你。。。你。。。”三月恍然若悟。葵儿却是依旧一脸的云里雾里。 孟珏依旧望着窗外不语,似在斟酌丙汐的话。 六月忽然挑帘禀道,“前方探舟来报,说漕渠入口的京师仓附近似有阮小七黑羽骑的踪迹。还请公子早作决断,速速换船。” 丙汐闻言走至孟珏身边,福身行了一礼,道,“丙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承蒙公子救治近一载,丙汐在感恩之余,也想成为象公子一样妙手仁心,悬壶济世之人。望公子能收我为徒,传承师门。” 孟珏转回身,淡淡笑道,“我已告诉过小姐,我不过是商贾之人,顺便行医而已。不过小姐若真有此心,倒也是大善。就先跟在我身边,体察一段时日,了解一下自己的本心吧。” 丙汐飞起一双秋水,一扫几日来薄薄的愁云,笑着应道,“全听公子安排。” 孟珏望向舱口的六月,“叫分流的船赶上来,我们这就换船。” 第十一章 双花 武都郡置于武帝元鼎年间,位于白龙江和北峪河的交汇处。武都虽已氐人为主要居民兼有羌人,然而到底处于泱泱的大汉制下,山城中纵横交错似筋似络的阶巷中却多有汉人。这里又地处蜀地通西域的关隘处,所以天南地北的商人来来往往。于是这里的氐族人在农耕与畜牧之外,又多了一种谋生方式,那便是开客栈酒肆,迎来送往游经此地的商贾旅人。 图平镇的荞罗街不过四五丈宽,却已是这座山城的主要商业街道。街上人来人往,既可以看到带着沙尕帽的白马氐人,也可以看到垂发的羌人,更有载着蜀锦漆器的汉人驮马队。街道两旁的建筑多为氐人土楼。虽名土楼,其实只有下半部分的墙体为实土夯成,上半部分则为木条板。这样的房子虽比不上汉朝都市的亭台楼宇,却也朴拙有趣。而这些土楼临着山城中层层叠叠的坡体而建,与山势浑然一势。 荞罗街上的酒肆大多无名,仅靠画有酒坛,酒瓢的幡旗为标志。这却不影响荞罗街上的酒香一浪一浪地涌向来往客商的鼻端。走到荞罗街的中段,忽有一座土楼的门匾上赫然书着“南合锦“三个汉字。这座土楼亦与别的土楼不同,在柱头上有两层汉式叠挑的斗拱,从而有了些汉家楼阙的影子,再加上汉文书写的招牌,使得在这家酒肆歇脚的汉人客旅比别家都要多。 这支走蜀锦的马队便停在了南合锦的门口。一个满头扎满长辫的小姑娘笑迎出门,领了马队的马儿向后院走去。商队领头的两个汉人则带着几个仆役入堂落了座。 正是日暮时分,堂中灯火初上,宾客满座,打尖歇脚住店,忙得两个堂中小二焦头烂额。 人语喧哗中,但见西窗前一个身着锦衣汉装的年轻公子正沐在一窗的夕照中默默饮酒。商队的两个头人收回目光,彼此轻轻点了一下头,遂招手唤了堂中小二点菜打酒。西窗前的那位少公子此时也轻轻转头,明眸在商队落座之处溜溜转了一圈,又默然转向窗外,只拿着耳杯的手略略紧了一紧。 西窗外落日正浓,刺得人眼中的一切如梦似幻。街面上,一匹白马正驼着一个绿衣的女子,走出那金辉来。少公子微微瞑目,嘴角勾起一丝醺意,却又豁然睁开眼,转头寻向那绿衣女子。那女子却已在南合锦的门口堪堪下了马,又将马牵给那个侍马的氐人少女,正提步迈过高高的槛木进入堂中来。见两个小二忙中无暇照顾,那绿衣女子便自己走到角落中一张空着的小桌边落了座,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瘪着的钱囊,略略犹豫了一下,遂招手唤了小二来。 “听说你们店有武都最好的腊肉什锦蒸饭,多少钱一碗。“ “姑娘您真是行家,我们店里的腊肉什锦蒸饭又名聚宝金盆,是用上好的青稞面和玉米面制成,只收八文钱。“ 绿衣女子低头看了一下钱袋,歉然道,“麻烦小哥介绍了,我便只要碗碎菜蒸饭便好了。“ 小二有些怏怏,小声嘀咕道,“没钱还问那么多“,遂素着脸离桌而去。才走了几步,那小二又被西窗前的公子招手叫了过去,低声交代了些什么。小二素脸转暖,吆喝了一声“好嘞“,笑着奔后堂去了。 西窗前的少公子小啜了一口酒,一双清眸又溜溜转向那绿衣女子,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柜前的女店主。这店主应是当地的白马氐人,虽已徐娘半老,头发却乌黑茂盛,满头皆编辫子,又在后脑处汇成一根粗辫,混以黑色的羊毛,愈发显得浓发蓬勃。她的背上还用织锦兜着一个一两岁的孩童。那小童也穿着氐人花红绿翠的衣衫,小手却时不时抓在娘亲的粗辫上,引得她频频回头。 那绿衣女子看得呆了一下,随即笑着转了头。她蒙了雾的眸子正撞上少公子的眼睛,却并没未停留,而是转向堂中别处。那少公子愣了一下,继而隐隐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店中小二转眼已从后堂送了吃食上桌。绿衣女子看了一眼碗中的金黄粉鲜,诧异道,“小哥可是弄错了,我点的是碎菜蒸饭。“ “没错。没错。“小二一边笑着应答,一边又将两个碟头小菜摆上几案,“是西窗前的那位公子做东请姑娘的。“ 绿衣女子侧头而望,见西窗夕光笼照中一位身量细瘦的公子正远远向自己抱拳行礼,她便也洒脱一笑,远远抱拳回礼。 “那位公子说姑娘点的一应记在他的账上。姑娘可还想尝点别的?南合锦的蜜糖酒也是远近闻名的。“ “我听说过蜜糖酒,却不知是怎么制成的?“ “要将土蜂巢中新鲜的蜂蜜蒸溶而出,兑入五色酒,再用泥密封坛中,十日方可开坛。酒香混着蜜香,让人越喝越爱喝呢。。。不过也极易上头,尤其经不得风吹,一吹便倒,俗称迎风倒。“ 小二说得得意,摇头晃脑地做酒醉状。绿衣女子也听得入神,伏在桌上轻笑起来。 “如此,我给姑娘上一壶?“ 绿衣女子想了想,却抱憾道,“麻烦小哥讲解,这饭菜已是那位公子相赠,我怎好再涎着脸赖人酒喝。下次经过武都时,再来店中品尝吧。“ 小二有些失望,又问道,“天色不早了,姑娘可要住店。“ “正有这打算。你们这里可有便宜干净的房间。“ 小二瞧了瞧桌上的饭菜,道,“二楼正经的客房,怕是姑娘俭省付不起的。一楼有间小屋,新近收拾了出来,只是挨着厨房,有些烟火味。不过这价格是楼上客房的一半。“ “好。那就有劳小哥带路吧。“ 山城不似平原之郭,入夜没有星桥火树灯红酒绿的去处,却能借着山势,将万家灯火罗立而起,脉脉间将星火通天地漫上去。云歌合上木窗,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支笔和一方帛布小本,在几案前坐下,将白天从小二那里听来的关于腊肉什锦蒸饭和蜜糖酒的做法一一写下。写完了,又在旁边小字批注到,“什锦蒸饭可尝试以五谷饭代之。蜜糖酒因旅资薄,未尝,憾。“写罢收了笔墨,她又顺手拿起钱袋在手中掂了掂,自言自语道,“下次一定要带足盘缠,再不做这过而不得尝的憾事。”正说着,忽听隔壁的厨房里传来东西翻到的声音。凝神去听时,又没了动静。云歌未在意,扯了榻上的布衾准备睡觉,隔壁的声音却又响起,这一次倒像是什么东西被击碎的声音。 隔壁不是厨房吗?难不成有人偷食?云歌一时起了好奇,便从小屋的窗栏翻出,经后院台地来到厨房的窗下。才想往里瞧,木窗一晃,钻出一只硕大的山猫,溜过院中的台地,窜上山去了。云歌骇了一跳,起身再看窗内并无人迹,却有清亮的月光泻入窗内,照在几只赭色的坛子上。那些坛子皆以泥封口,其中一个却已被破了口,正有丝丝绵甜醇香的酒气沿着窗缝向外飘泄出来。云歌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小声自语道,“是猫弄碎了泥封,我进去闻一闻应是无妨的。“她便掀了窗扇,跳入厨房中。炉灶中的火柴熄灭未久,空气中还有柴木的余热。云歌借着月光摸到酒坛旁,正沉醉在酒香中辨别这蜜糖酒中用的是什么花蜜,忽闻屋外的木梯上传来吱扭吱扭的脚步声和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莫不是又有人偷我的酒喝?“ “主母当心。。。客人都已吃足酒水,现在怕是都醉倒了。就是再惦记也是明天的事了。“ 一听便是那白马女店主和那小二,两人的说话声更是转眼已到了门外。云歌大窘——如此被捉岂不冤枉!匆忙间她屈了身子躲藏在那锅台边。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冰凉凉的手捂在她的嘴上,又趁她立足不稳的当儿,拖她到了柴火堆的后边。 厨房的门此时已豁然洞开,一盏油灯姗姗移入厨房来。上下左右照过,又拴紧了窗扇,骂了一声“贼猫儿”,那氐人女店主终于和那小二掩门而去。 云歌大睁着一双眼睛,和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又在黑暗中僵停了许久,直到二楼的脚步声沉寂下去,这才蓦然弹分而开。 “是谁?“云歌闪身跳开,低低问道。 对方没有回答,却已空手出掌逼向她的臂间。云歌拆招推挡,却怕再惊起店中的人,不得不运气控制着力度和速度。对方却毫无忌惮,招招相接,如风如影,锁得云歌左右不展,进退失守。云歌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穿,咬唇在暗中苦搏着。忽又悟到,对方也隐身于此,担心惊起店中人的心思与自己并无不同,否则刚才又何须在暗中拉自己到暗处。此念一生,她手中的招式也豁然开朗,虽仍控制着力度,却故意做出大刀破斧的姿态。此长果然彼消,几招之后就扭转了处于下风的形势。 “你还是那么聪明。“对方忽然收势后跃,笑说道,“也不枉我当年输在你的手下。“ 云歌无意缠斗,便也凝神敛气,后退了两步,但见月影明暗间,正是晚饭时那个独坐西窗的公子笑对着自己。这公子身量秀挺,却并不高大,那眉眼也生得明艳动人,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云歌回品他适才所说的话,心中怦然一动,再略一辨貌鉴色,脱口道,“阿丽雅公主?!“ 阿丽雅跃身向前,手快速地捂在云歌的嘴上。二楼被惊动的声音却已然响起。阿丽雅学了两声猫叫,二楼的动静终于渐渐平寂下去。两人一起在黑暗中掩口而笑了。 “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阿丽雅笑道,“当年文斗败在你的手下,此番定要和你真正的一决高下。“ “公主当年哪里是败在我的手下,“云歌也笑,“公主不过是输在自己要唱情歌给心上人的心思上罢了。 “可那情歌直到今日还未唱过。“阿丽雅的眼睛却失了神,静了静,又抬目道,“那时在汉庭,我倒不知你是他的妹子。“ 云歌低眉,见那枚小小的银狼面具还坠在阿丽雅的皓腕之间。阿丽雅的心思还没有变过吗?几年没见三哥了,偶有书信来,也多是说爹娘之事,从未提起过他的身边是否有了意中人。他和阿丽雅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以三哥那般骄狂的性子又怎会告诉她。 “我三哥他。。。你们。。。“云歌话一出口,又想起阿丽雅说那情歌还未唱,只得堪堪住了口,一时只觉得自己口拙。 阿丽雅却烈烈道,“总有一****要唱了情歌给他听,不管他是要把我那唱歌的情意摔成七瓣还是八瓣。 云歌一笑——草原女子的情意真真是如火如炙。三哥阿三哥,看你如何回报。 阿丽雅又道,“。。。后来我还曾到汉庭去寻你,却恰逢你们长安城中因为皇帝更迭的事情而大乱。。。“ 云歌的笑容淡下去,月影也没有遮住了她因为提起往事而蒙了尘的眼睛。 阿丽雅停了口,过了一会儿小声道,“我知道你的不如意。。。我也有。。。这次,我便是偷偷从族中跑出来的。。。“ “为什么。。。?“ “大兄为了部落间的结盟,要将我嫁给令一个部落的王子。“ “大兄?“云歌听阿丽雅的这个称呼有些奇怪,似乎指的不是当年的克尔嗒嗒王子。 “是我和哥哥同父异母的长兄靡忘。他现如今是我们部落的首领,便是哥哥也要听他的。“ “哦。。。“云歌愣了愣,又问道,“嫁给哪个部落的王子?“ 阿丽雅犹豫了一瞬,皱眉道,“是先零部落的跖勒王子“ “先零?”云歌忽然想起从蜀地北上这一路,各处都在谈说羌族的先零部落与其他部落结盟起事,攻打汉朝边境城池的事。云歌不觉沉落了眸子转向屋中的别处。 “汉羌已经开战。你可是要将我捉了,送到你们汉人的官府去?“阿丽雅急急道,却并没有多少真的责问在其中,又置气般道,“可你要捉我,也没有那么容易。” 草原女儿当真是心意率直,云歌不禁莞尔,“好容易遇到一个故人,我还真舍不得抓你去告官呢。” 阿丽雅也笑起来,“‘故人',我喜欢。我们草原之人也爱重朋友,遇到了定是要不醉不归的。” 说起酒,云歌倒想起了自己翻入屋中的目的,遂笑道,“酒是现成的,就是不知公子是否再肯做东请奴家呢?” 阿丽雅从怀中摸出银钱搁在灶台上,“我知道你住在隔壁,也知道你没饮上那蜜糖酒,做这声响就是为了引你来,你来了我才好做东。” “那山猫也是你调教的?” “我自幼便能训练百兽。”阿丽雅得意道,说罢转身从地上抱起那已开了封的酒坛,又取了耳杯与酒勺,舀取了酒水装满两盅。 “为了别后重逢。”云歌双手举起耳杯道。 “嗯,为了别后重逢。”阿丽雅也双手举起了耳杯。 第十二章 夜夺 蜜糖酒果然甜香绵软,初入口只感到土蜂蜜的木甜,并不觉酒意,待到咽下才觉出劲力颇足。这酒劲又缠上头来,看来那小二说的迎风倒果然不是虚言。云歌和阿丽雅三杯入怀,便依肩软靠在灶台旁,醺醺然沉碎了眼中的秋水,望着窗外的明月不语了。 静了一会儿,阿丽雅的骄矜随了酒意落潮而去,小声问道,“你哥哥他。。。可曾记我于心上。。。” “你。。。是怎么知道。。。“云歌的酒量稍弱,说话还有些断续,“。。。他是我哥哥的。。。“ 阿丽雅道,“有心,自然就能知道。你且告诉我,曜。。。他。。。“ 阿丽雅的话还未说完,忽听客栈外有杂沓纷乱的马蹄声传来。山城的巷道多为石板铺就,那蹄声在静夜里传得格外远。一时倒听不出蹄声的远近。然而片刻之后,七手八脚的砸门声从前堂传来。二楼的店主终于被惊起,急急赶下楼来。一串模糊不清的问答之后,前堂的门似乎是开了,男子喧嚣的呼咤声涌进酒肆中来。云歌还歪在灶台边混不在意,阿丽雅已经呼地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 “不好。。。是我哥哥的人。“ “你哥哥的人。。。“ 话音未落已有杂乱的脚步声奔着厨房而来,阿丽雅匆匆拉起还有几分醉意的云歌,缩身躲入方才的柴堆中。厨房的门被撞开,火把摇动的亮光充满了房间,几个身着黑衣的羌人冲进来,四处翻弄,连那柴堆也翻了翻。所幸云歌和阿丽雅都身材纤细。两人紧紧缩在柴堆的深处,竟然未被翻弄柴堆的羌人发现。搜寻的羌人匆匆离了厨房,接着便听到店中客房被搅扰的声音次第传来。 “怎么回事?“云歌的酒已醒了一半。阿丽雅将手指压在云歌的唇上,朝她摇了摇头。云歌细听去,又听到有足声移至后院,似乎有人在验看院中的马匹。接着后院的低语声嘈嘈切切了很久,方返回前堂而去。 前堂的声音此时已乱做一团。 “羌爷,您说的羌族姑娘,我们当真没见到啊。“是小二的求告声。 “越泽师傅,我们的人一路追随公主,分明见她在这店中饮酒。。。“ “店中各处都查过了?“ “查了楼下,楼上的客房没有全查,我们怕。。。怕惊动了汉朝官府的人。。。不过我们的人一直守在外边,没见公主离开,一定是藏在这店中。。。“ “公主?。。。羌爷,南合锦店小,哪里敢藏什么公主。。。“ 前堂此时传来后院之人返回的声音,安静了一阵子,细听又有低语声。阿丽雅将耳朵贴在厨房的门上,似乎在极力辨析着那低语的内容。 忽有孩童的啼哭声从前堂传来。 一直未曾发声的那个氐人女店主忽然哀戚戚地哭喊起来,“。。。把绒娃还给我,把绒娃还给我。。。羌爷,羌爷。。。我们没藏什么公主啊。。。” “你哥哥的人怎可以孩子相要挟?”云歌辨声鉴语大致判断出前堂的情势,不由气呼呼地低声对阿丽雅道。 “越泽是我和哥哥的武学师傅,也是哥哥近身侍卫,平日在族中也是德高望众的长者。并不是这样的人,他这样做一定不是因为我。”阿丽雅断然道,却也颦起一双浓眉思索起来。 云歌想了想,又道,“他的人在后院呆了这么久,定是认出了你的马。” “我每到一地便会换一匹马,一路十分小心。。。”阿丽雅蹙起的眉头微微展了一下,缓缓道,“越泽这么做应该是因为疑心那几个走锦帛的蜀商。。。” “什么蜀商。。。” 阿丽雅举眸看了一眼云歌,眸色却似隔了几里地一般。云歌感觉到了那骤然的警戒和隔阂,却没有作声,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阿丽雅道,“刚才与你前后脚进来的几名蜀商,瞧着象是你们汉人的细作。我既能看得出,越泽和他的手下自然也看得出。” 云歌木着脸道:“这里是汉朝的治下,有几个汉人细作有什么稀奇?” 阿丽雅回道,“若在平时自然是不稀奇,然而现在羌汉间的战火已燃,羌人自然不能不有所防范。” 云歌冷冷道,“即便如此,拿那孩子做要挟便有理了吗?” 阿丽雅沉默片刻,又道,“越泽不会真的做什么,大约只是想逼那几个细作就范而已。” 前堂中那孩童的哭声忽然变大,那氐族女店主的哭叫也随之似乱似癫,“羌爷。。。羌爷。。。”然而客栈中除了前堂的喧闹外,客房中的人皆噤若寒蝉。 “战时人心都变得不似平日。哥哥如此,大兄如此,连越泽师傅也是如此。”阿丽雅恨道,听那前堂中的母子二人的哭声愈演愈烈,又道,“越泽大约也是高估了你们汉朝军人的爱民之心了。” “他们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不能坐视不管。。。”云歌去拉门板,手却被阿丽雅扣住了。 “我们若此时出去,我便再也躲不开这强加于我的婚事了。” 云歌想了想,道,“你不必出去,我去会会他们便好。”她说着手腕一转,脱出了阿丽雅的手掌,接着她一边拉开了木门,一边高声道,“羌人自称是草原上高贵的勇士,怎会行这持强凌弱的事。难道是我看花了眼?” 阿丽雅轻叹一声,闪到门后伏在门缝处,看着那绿色衣裙的身影大步向前堂的灯火处移去。 堂中四个黑色毡衣的羌人手举火把,围着一个微须斑鬓豹眼的年长羌人。他的手中正托着那个彩衣的氐人小孩在自己膝头逗弄着。只是那孩子啼哭不止,频频回头望向母亲。而那氐人女店主正被两个羌人架住不能近前,哀哭不止。一名小二歪坐在地上,正白着脸呆望着眼前的一切。 看到一名女子步入堂中,越泽似乎有些诧异,瞥了一眼她的身后,嗤笑道,“汉人怎么只有这么点胆色,叫一个女子出来撑场面。” “汉人再怎样也不会做出这欺负妇孺的事来。”云歌义愤填膺道。 “你要管这事?”越泽摸了摸胡子笑道。 “要管。” “那好,你既是汉人,就拿你换了这氐人母子,再看看这店中的汉人,有没有个有点血性的站出来吧。”越泽使了个眼色,一个羌人走上来将他手中的孩子抱了去,递给那女店主。女店主挣脱出双手,接了孩子紧紧搂于怀中。地上的小二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拉住女店主小声道,“主母,快走。”女店主回头看了一眼云歌,似有不忍,但终于还是在小二的搀扶下逃离前堂而去。 两个羌人走上来,伸手就要去捉云歌的肩膀。云歌微微一笑,借着堂中的案几和那两名羌人周旋起来。她的腾挪原是所学过的武功中最好的,这几年跟着于安又长进了不少。那两名羌人左扑右晃,竟一直未能近云歌的身。越泽冷眼瞧着,忽然伸手击在案几上,借力翻身而起,一招草原上著名的'恶狼扑',截在云歌的去路上。那两个追击的羌人大笑着向云歌围拢而来。 “越泽师傅,不得对云歌无理。” 阿丽雅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接着,只见摇曳的火光中,一个秀挺的身姿轻推玉掌,将那两个正要拿住云歌的羌人挑翻出几步之外。阿丽雅果然不是凉薄自私的女子,只是她由此也将失去与命运抗争的机会了。云歌心底一叹,望向阿丽雅,却见她正傲傲然地走上来与自己比肩而立。 在场的羌人纷纷单膝跪下,右手扶肩向阿丽雅行羌人大礼。只有越泽微微躬身,似是以师傅之尊施以薄礼。而后越泽便抬起头似以一种长者的姿态,等待着阿丽雅的解释。 “云歌是我的多年的朋友。越泽师傅既然是来寻我的,我跟你们回去便是,不要伤及无辜。”阿丽雅的声音中隐有不甘,却也字字铿锵。 越泽纹丝未动,毫无避让听令的意思,“公主请恕越泽难以从命。我并非要拿无辜之人开刀。现在是战时,这店中藏有汉人的细。。。” “越泽师傅可还记得当年哥哥从汉庭贺节归来,曾向师傅提起一人,说这人的武功远在哥哥之上,却能在最后刀剑相搏的毫厘间避让于哥哥。” 云歌的心倏忽冷丁了一下,多少年没有提起这些往事了。她心中那个弃绝了抹平了的角落,仿佛忽然被撬开了一个洞口,过往从那个洞口涌出来,缓缓漫过她的脚面。 越泽也微微一愣,“克尔嗒嗒王子的功夫是我教的,他从汉庭自然第一个与我说起此事。。。可那人不是已经。。。” “人是已不在了,然而在中原在西域甚至在草原上,却依旧是个一呼百诺的名字。” 云歌隐隐听出这一问一答间的暗语,微微僵楞在那里。 “公主的意思是。。。”越泽的声音里果然起了顾虑。 “师傅若是不想给族中招来祸事,还是不要动云歌为好。” 越泽眯起一双豹眼,在云歌身上扫了一扫,仿如有什么令他忌惮之事略过心头,片刻之后越泽抱拳道,“刚才多有得罪,请云姑娘见谅。“说罢又转向阿丽雅道,“我们离开族中已久,现在既然寻到了公主,请公主随我即刻返回族中,不要再耽搁。” 那两个刚才被阿丽雅挑翻在地的羌人也走上来,向阿丽雅行了一礼道,“请公主随我们即刻返回族中。“ 阿丽雅沉默了片刻,随那二人向南合锦的门口走去。行至门褴处时,她忽然停住转身对云歌道,“我的婚宴会在八月。云歌,你一定要来参加。别忘了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带着那问题的答案一起来。“ 阿丽雅的身影消失在南合锦高大的杉木门旁,堂中的羌人也一应向外移去。越泽却慢了脚步留到最后,待到堂中的羌人武士只余两人时,他忽然跃至云歌身后,以诡谲奇速反剪了她的双手。那两个羌人也随即围上来,将云歌缚住。 “越泽,你出尔反尔,枉为人师。“云歌气的大声叫道。 “越泽师傅,以我公主之尊竟不能保我的一个朋友的平安吗?“黑漆漆的窗外传来阿丽雅责问之声。 “公主莫怪。越泽这次是受不仅受克尔嗒嗒王子之托,也受靡忘首领之令,务必要将公主带回。公主的功夫都是我教的,我知道你若想逃总有办法。那越泽只好扣了公主的朋友在此。待公主平安返回族中时,越泽会放了鹰信叫两位留守的兄弟放了云歌。所以再此之前,还请公主不要再动其他念头。“ 窗外片刻的沉默之后,传来阿丽雅切切的声音,“好。一言为定。只是越泽师傅要明白一点,云歌若伤分毫,只怕要和师傅计较的不是我,而是狠辣千倍之人。“ “越泽明白。“ 窗外马蹄杂沓之声再次又震响在石板路上,而后渐渐远去。越泽细细交代了两名留守的羌人,也策马离开。云歌听那单匹的马蹄留了最后一记板音在石板路上,而后一切皆归于平静中。 两名留守的羌人按照越泽的交代,并未停留,而是连夜带着云歌离开了南合锦,去了图平镇外的部涡坡的一座古庙。那是一座早些年因为战乱而荒芜了的寺庙,荒到只剩下四面垣墙和几根椽木。残破的土墙内却有吊起在木架上的锅釜,似乎是羌人固定的落脚点。虽已夜深,两名羌人却因为连日的赶路追寻而饥肠辘辘,遂燃了篝火,将从南合锦的厨房中顺手牵羊得来的一些谷米和菜肉煮了充作夜宵,又饮了同是从南合锦中抢来的一坛蜜糖酒。那两名羌人终于在酒足饭饱后昏昏睡去。 第十三章 偕路 云歌见那两名羌人睡熟了,先学了几声鸟鸣,又踢了几块石头,都不见两人有动静,方将双臂从绳索中脱将而出。于安教她的这招缩骨脱套之术,以前总觉得派不上用处,今日总算学以致用了。主仆一场,于安如今葬在渝水江的青山上,如他所愿可以遥对平陵了。而她自己还在路上,不知归途在何方。 空中的几声鹰鸣将云歌从沉思中唤醒,她不敢久留,从那两个羌人的马中挑了一匹壮硕的棕马,悄悄地牵了下坡而去。 撒蹄跑出十几里地,那古庙已是月夜中一簇远远的剪影。月色无边,旷野中清辉茫茫。云歌不禁抬头望去,见月明如镜,镜面上又深深浅浅,好似映着天上的庭台楼阁一面。她不禁收了手里的缰绳,任那匹棕马慢下来,好让她看个究竟。真的呢,高高低低不是像极了长安宫宇错落的檐子吗?而那清幽的光又透着点琉璃的韵彩,像是陵哥哥留给她的琉璃小筑。云歌的眼睛就起了雾,恍惚间她就坐在那些宫宇的屋脊上,漫天的掌中雪。。。不对,不对,云歌摇了摇头,她的回忆混淆在别处了,那是她的心已然转身不愿再回望的地方,不过是因为今天与阿丽雅的偶遇,在记忆中荡起些尘沫罢了——云歌安慰着自己。 然而春夜里,她心中那个从未问出口的疑问到底拱出芽来了——孟珏在沧河遇刺落水,却从未有人能肯定他的生死。她听到这消息是她与于安初入蜀地之时。那一日于安从外边带了消息回来。他说得轻描淡写,她也从未多问过一句。可是那个疑问却一直躲躲闪闪地和她捉着秘藏。她总会自责起来,自己不是该只生活在对陵哥哥的回忆中吗?不是该将关于孟珏的一切都忘记吗? 云歌有些沮丧,郁郁低着头,任那马儿左一片右一片地吃着野草。夜风里草浪涌动,低吟在脚下。头顶又是几声悠远的鹰鸣。 下了山就一路奔驰,这是哪里了?方才离开那古庙时,她思忖回南合锦取落在那里的包袱太过危险,只一径向西跑。云歌借着月光四下里望了望,发现自己已闯入了一片广阔的河谷草原了。这是陇南的羌地吗?云歌正想着,忽有密集的马蹄声从身后的暗夜中传来。难道是那些羌人追了来?自己已经离开部涡坡很远了啊。 云歌振作起精神,放开缰绳,策马向前加速而去。好容易进了一处稀疏的林子,身后如影随形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云歌回首而望,果然是方才那两个吃酒酣睡的羌人,还有一个年长的羌人领在两人的马前。不知他们怎么追踪到了她的去路。云歌懊恼起来,都怪自己走得急,竟忘了将他们的马都赶下山去了。罢了罢了,大不了再被越泽的人抓回去就是了。那三个羌人忽然在马上长啸起来,呼来唤去地像是在唱什么歌谣又像是模仿马的嘶鸣。云歌坐下的棕马忽然像着了魔似地骤停了四蹄。 “啊。。。“云歌费力抱住马脖子,才没有被巨大的惯性甩下马去。 “云姑娘,得罪了。”那三名追赶的羌人已经赶到她的马前,同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云歌急忙跃下马背,瞅准大网尚未结上的网口,滚地挪身移出了那大网的覆盖。暗夜里却又有一道套马锁侧绕过来,缠紧在她的脖颈上。 “越泽交代过不要伤她。”那个年长的羌人提醒那放出套马锁的人。 颈上的马索有一瞬的犹豫,云歌快速从靴子上抽出一柄短刀割断了脖子上的绳索,又把短刀向前伸出,做出不可侵犯的姿态,大声道,“你们忘了阿丽雅公主的话了?” “公主的话自是不能忘,王子和越泽的交代却更重要。”那年长的羌人道。 “你是谁?刚才庙中本没有你。“ “我是越穆。“那年长的羌人嘿嘿一笑,“越泽料到你定会使诡计逃脱,特意让我来看住你。想不到一来,就见你已经逃脱了。“ 云歌听他不称越泽为师傅,又看他与越泽年纪相近,估计他应是越泽的师兄弟。如此一来,此人的武功应与越泽在伯仲之间,当下心里有些发虚。 “你们要带我回去?你们可知道我爹娘是谁?”云歌一边说,一边在脚下和几个羌人周旋着,余光却在扫视周围。可惜近处只有些枝叶稀薄的沙棘树,远处倒似密林渐浓的样子。 “越泽只是要我们多留姑娘几日,直到公主返回族中即可。” “要是我不想留呢?” “那我们只好把你绑回去了。”越穆冷笑道。 “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云歌一边虚张声势,一边慢慢撤步移向林中深处——只要她有机会抛出她的“无毒蚀心粉”,她便有机会借着那密林逃走。然而越穆的一双鹰眼似乎已经看出了她的打算,一个侧身腾跃拦在了她的退路上。另外两个羌人更是趁势而上,合力想要将她的双手缚住。云歌左推右挡,借力打力,勉强化解了他们的围攻。越穆在一旁冷眼观察了片刻,很快又加入了战斗。他的加入则令局面大为倾覆,因为他总是瞄准云歌的身后出手。而另外两名羌人也很快领略了他的意图,合力从前方攻击云歌,配合着越穆。一时间前有小狼后有猛虎,云歌的招式捉襟见肘起来。她的气息上忽有一瞬缭乱,疏忽间她的双臂已被越穆从背后反锁了,又有一股巨力将她从地面提了起来。前边的两个羌人大笑着扑上来。云歌心急,脚下踢出一式三哥教她的燮云脚,想踹开这两个趁势攻来的羌人,无奈自己被凌空提起,无从着力的她顿时像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姑娘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前边冲上来的两个羌人笑得更起劲了。云歌气的鼻子都要歪了,还好三哥不在场,否则估计会不顾立场,加入耻笑她的行列。 “凶恶的狼群才会以多凌寡,胆小的紫豺才会结队攻击。羌族的勇士啊,你们难道以此为荣吗?”月色忽然一个声音朗朗而出。而后随着一声马嘶,从暗处跃出一匹矫健的黑马,那乌黑油亮的马鬃反射着月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的轨迹。 云歌感到反锁自己的巨掌有了一瞬间的松疏,便聚集全身之力用肘部向后一掣。越穆一时失了缚她的双手,鹰爪一般的手掌却马上又风驰电掣般追来。黑鬃马背上的一个身影一闪,恰落在云歌和越穆之间,一个声音笑着道,“这个交给我,不劳小姐费心。“片刻间,那人已拆出十几招,赤手空拳生生将越穆一步一步逼出了十步开外。 不再腹背受敌让云歌顿觉轻松了许多,脑瓜子也活起来。她快速的把手伸进随身的荷包中抓出一把东西向那两个逼将上来的羌人掷去。一连串羌族土语的咒骂随着这一掷抖落开来。云歌的唇畔抿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她上前将还在拼命揉眼睛的两人捆了,又返身靠近打斗中的越穆。越穆正与那人酣斗一处,拳脚想接间,两个身影已幻作一团,极难分辨。云歌等了几十招,方瞅准一个机会,趁两人错掌后跃的当口,将手中的东西丢向越穆的眼睛。越穆弯了身子,一边咳嗽一边揉眼睛,破口大骂起来。 “怎么是。。。“云歌听那人低低的笑声卷在夜风中传来。 云歌上前想要缚住越穆,然而越穆到底不是那两个虾兵蟹将,凭借耳力便能辨识声音的来向,他闭着眼睛身法灵活地闪躲着。云歌竟一时无法近身于他。一直在一旁低笑的那人看在眼中,忽然纵身跃至越穆的身后,抬手在他的几个穴位上一番击打,越穆终于一声沉哼倒在地上不动了。那人从越穆身上搜出一条绳子,把越穆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趁着这功夫,云歌才仔细瞧了瞧这暗夜突降之人。出乎她的意料,那人竟也身着羌服,但是和越穆他们的服饰又并不相同。阿丽雅族中的羌人穿的多是青白杂色的毡衣,这人身上的衣袍却以玄色为主,且半毡半锦拼接而成。他的腰间也不似越穆他们的麻织布缠,而是一条短鬃黑貂皮的腰带。月光下看得见那上边的银扣熠熠生辉,一柄长刀闪露腰际。 云歌抖了抖眉睫——他和越穆的打斗中并未用刀,一来说明此人武功了得,二来也说明他并不想打伤越穆。到底对方还是羌人,云歌的心中升起几分警戒,趁那人还在系绳子,她翻身跃上马背,开缰走了几步到底觉得不妥,拨转了马头朝向那人抱拳道,“多谢相助。“ 马下之人才将缚好了越穆丢在一旁,正立起昂藏七尺的身形,抬眼望向云歌。这是一对很年轻的眼睛,眼形略长有几分汉人的影子,可那眸子却又是褐金色的,像是关外之人。不过他的脸型却是羌人那种棱角分明的清瘦。羌人男子的发式有三种,一是叠布缠于头上,二是垂发而以色带裹于前额,三是低结发髻于背脊处。这人却似汉人男子一般结发髻扎于头顶,却又有些散发在夜风中在游离在发髻外,有几分不羁之气。那人的眼睛在云歌的坐骑上扫了一扫,嘴角勾起一丝不以为意的淡笑。 云歌顿觉自己的失礼,忙抱拳歉道,“我今日忙着赶路,东西都落在客栈中了,请问你家住哪里,来日我定会上门答谢。“ “你是汉人?”那人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嗯。”云歌简单应了一句,拢了拢缰绳,又道,“我叫云歌,来日一定上门。。。” “这些马是与鹘鹰一起养大的,能够追随鹘鹰引导的方向。而那鹘鹰也会追随这些马的踪迹。你骑这马跑不远就会再次被他们的人追上的。“ 云歌恍然大悟,想起刚才几番听到鹰鸣都没有在意,却原来是因为自己骑了羌人的马,才被那几只鹰隼寻到了踪迹。她抬头望天,果然看到几个小黑点在月影中盘旋着。那三个被缚在地的羌人也得意地低笑起来。 云歌不禁皱眉疑道,“你怎么知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当然不是。“那人爽然一笑,道,“罕羌的鹰马骑在草原上也算是声名赫赫。你们汉人不知道罢了。” 云歌不知他说的罕羌是什么,却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有些踌躇——如此说来她是陷在这草原中了?如果只能步行离开,岂不是归途漫漫? “你若不介意,可以同骑我的马。我的马可不是跟他们的马养在一起的。”那人说着已翻身跃上自己的黑鬃马,伸出手拍了拍马颈,又在马背上向云歌伸出一只手来。云歌这才发现这黑鬃马身形巨大,绝非凡种,因为同坐于马上,自己的马竟比那人的马整整矮了一头。她正想着,远处再次传来低沉而密集马蹄声。 “他们的追兵已经在路上了。“那个人在马上又伸了一下手,道,“无论如何,你总要先甩掉这些追踪你的人再说吧。” 云歌咬住下唇想了想,翻身跃下了马背。那人在马上一个俯身,轻轻一提就把云歌拉上马背,稳稳坐在了自己身后。 “我知道你们汉人颇多讲究,你且抓紧我的腰带上的握环就好。“那人吩咐道。 云歌照他说的做了,心下却不免仍觉得唐突,便客气问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撒的是胡椒吗?”那人又是不答反问。 “是。”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暗器。”那人笑道。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一会儿到了安全地带再告诉你。”那人一声喝马,黑鬃马向前飞驰起来。 第十四章 古拉镇 一路奔出十几里地,身后追赶的马蹄声已消失去许久,那人终于慢慢减缓了马速。虽然一看便知不是凡马,到底驮着两个人的重量。黑鬃马在夜风中喷着响鼻大声喘着气。那人俯身搂住马颈,又用手指梳理着马鬃,口中发出“喏喏”之声,似在安慰着马儿。 云歌有些不忍,翻身下了马背,仰头道,“你若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回到汉朝通西域的官道上去,你的马儿就不用这么辛苦了。那些人应该追不上我了。” 那人微微一笑,也翻身跃下马来,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那你叫什么名字,”云歌问道,“是汉人还是羌人?” “我叫骥昆。骐骥一跃的骥,昆仑山的昆。”云歌隐约记起骐骥一跃是《荀子》中的句子,那这是个汉人的名字了。云歌知道这里是汉疆与羌地的边界,汉羌两族人通婚的应有不少,便问道,“你有汉人的血统?” “嗯,算是吧。” “那你姓什么?” 骥昆想了一下,似乎有些沮丧,“我没有姓,就这么一个名字。” 云歌想起自己也不过报了名字,并没有说自己的姓,当下惭愧起来,“那我也没有姓,就叫云歌而已。” 骥昆冁然一笑,褐金色的眸子如星辰般闪烁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你说要回到汉朝的官道上去,难道是要出关?” “嗯。三哥来信说,我娘盼着我回去呢。。。” “你的家在关外?”骥昆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是啊。” 一个汉人,家却在关外,云歌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话旁人听起来一定有些奇怪。骥昆果然静静地打量了一下云歌,像是在判断什么,却又很快释然一笑,道,“我要去范夫人城接我的一位伯父来羌地,说起来倒是离汉朝的关口也不远了。只是我会走这草原,而不是你们的官道。” 范夫人城?那不是在漠外的匈奴之地吗?一缕疑虑从云歌的心头闪过,她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说什么。 骥昆看了一眼云歌,又道,“你不知道陇西官道东部已起了烽烟吗?河湟一带的羌人各部已经歃血誓盟和汉人开战,听说汉朝也已经要出兵了。。。”骥昆停了停,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不甚友好,又道,“我的意思是你一个人恐怕难以穿越这战事。。。 汉人把聚集在黄河与湟水之间的羌人称为河湟羌或西羌。汉武帝时通过大汉通过几次会战开拓的河西四郡,就是沿着河湟之地的北侧,经过鲜海的北部,再经由阳关和玉门关联通西域的。而汉朝西拓的这四个郡,又似一条张开的臂膀,将羌人和匈奴人隔开在南北两侧,既阻断了他们合兵攻击汉朝的可能,又为大汉通西域的商路开辟了坦途。不过羌人与匈奴人又有不同,他们不像匈奴人有统一的王庭,而是各个部落各自为政,仅在一致对外时才会聚合起来。云歌这一路沿着栈道北上出蜀,所到各处都听到人们在谈论巡查边地的义渠安国,被河湟羌人所击的事。她原以为只是些边地的小摩擦,想不到汉朝已经出兵。看来这西北的战势是要扩大了,那自己一个人再走河湟北部的汉朝官道走,的确有些风险。 “那。。。那我也避开这官道,与你一样沿着这草原向西走。。。“云歌踌躇道。 “战火一燃,河湟草原上的羌人只怕一时也容不下客行的汉人了,而一旦暴露了行踪,你很快又回被刚才那些人追上的。。。“ “你的马不是不会被那鹘鹰追踪吗?。。。”云歌忽然想起方才自己还说不用人家的马了呢,人家也没说要和自己一起走,忙不好意思地住了口。 骥昆却好似没有注意到一般,自言自语道:“除非我们绕开河湟一带,从河湟南部过去。“ 河湟南部?那就是走中羌腹地了,如此自是避开了汉羌交界线上的战事,也能避开追踪自己的阿丽雅的族人,只是这一路的气候民风甚至路况都将是难以预料的,所费的时日恐怕也会长很多。 “这么走会不会时间太长?”云歌问道。 骥昆沉吟了一下,道,“现在战事主要集中在你们汉朝官道的东部,西部并没有战火。等我们到了鲜海[1],你可以从大斗拔谷穿过祁连山进入张掖,由此返回你们汉人官道西部,再从那里出关。“ 大斗拔谷[2]?云歌忽然模模糊糊地忆起曾听爹爹提起过这个地方。 骥昆见云歌仍是低头不语,又道,“你不用担心,中羌腹地的各部落并没有参与这次河湟部落战事,对客行的汉人的敌意不多。而且我在中羌待过几年,带你走应该没有问题。。。骥昆忽然停住,好似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自说自话,遂又迟疑道,“。。。只是不知道你是否信任我?” 云歌抬头看了一眼骥昆,见他清澈着一双眸子正静静等待自己的回答。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云歌道了一声“好。”又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谢意,忽然想起自己的东西都丢在了南合锦中,离开部涡坡时由于事急也没有去寻,当下叹了一口气道,“一时拿不出什么谢你呢。都怪我走得急,盘缠细软都落在那客栈中了。” 骥昆听她的话中满是懊恼,笑道,“男人相助女子本是应该的,这一点上羌人和汉人应该没有什么不同。女孩子家不必劳心想这些答谢的事。” 云歌微微一愣,忽然明白自己绿裙螺髻,在骥昆的眼中可能还是女孩子的模样。也许她的样貌还一如从前,可她的心里已是白发苍苍。是与刘弗陵的约定还支撑着她,让她在这世间孤身走下去。因为她答应过他要踏遍天下山河,读遍天下的志趣怪谈,搜集各地的菜式的。 “我不是女孩子了,“云歌忽然停了脚步,静静道,“我是陵哥哥的未亡人。” 骥昆有些愕然地停住脚步。他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夜露已经打湿了云歌的眼睛。四下里一时很静,远处传来沙狐‘桀桀'的叫声,身旁的黑鬃马儿不耐烦地在原地蹭着蹄子。草原的夜风温柔的围拢过来,过了一会儿,好像就掩去了云歌脸上的潮气。 骥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牵起马儿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云歌,你敢与我一同走中羌吗?那里羌部落有十几丈高的石砌碉楼,全是用削薄的石片垒筑起来的。你想去看看吗?听说长安的宫殿也不过就是筑在夯土台子上,才显得高呢。你去过长安吗?” 潮水再次涌向云歌刚刚平静了眼睛,然而她大声笑着回道:“我敢的。我答应过陵哥哥要去看天下的各式奇异的建筑呢。” 骥昆翻身跃上马背,又继续道:“嘿,你再不追上来,我的马儿可就不等你了。” 云歌快步追上去,骥昆伸手轻轻一提,云歌又稳稳地坐在他的身后了。黑鬃马在月光下略扬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而后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云歌原以为羌人都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此次随骥昆从武都西转入羌,才发现除了骑在马背上的牧人,也可以看到裹着头巾在田间耕作的羌族妇女。最初经过的几个羌人部落也未像云歌预计的那般汉人绝尽,不仅可以看到汉朝商人的踪迹,更有一些由物物交换而自然形成的集市。在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边界地带,渗透和竞争同时进行着。 古拉镇就是这样一个集镇,而且比之前的几个集镇都大。集镇上汉人用汉纺布,丝绸,铁制农具,谷物种子与羌人的牛羊,毡毯,毛皮进行交换。虽是自发形成的集镇,但却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羌人和汉人穿着各自的服装平和地穿行于集市之上,仿佛不知北边有战事临近的模样。 云歌一到古拉镇便在集市上四处寻马。因为骥昆的黑鬃马虽出身不凡,载得动两个人驰骋,然而在速度上到底是要打折扣的。而他们取道中羌本就会多花些时日。云歌又担心河西官道的战火会从东端烧到西端,因此急着再寻一匹坐骑,加快他们穿越中羌的速度。 可是云歌在集市上看来看去,要么是形体高大但却奔跑缓慢的河曲马,要么就是一种头重颈短体质粗糙的羌地马。云歌每次下决心要买一匹马,瞟一眼骥昆的黑鬃马,就又犯起犹豫来。骥昆看她一脸不服气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却道,“不要小看这些羌马,这是高原上的马种,叫浩门马。虽不及西域马跑得快,但却比中原河曲马的耐力好。而且浩门马多会走对策步,可以减轻骑手颠簸之苦。这一点怕是正适合你们女子呢。” 云歌不信。骥昆便让她上马一试。果然,浩门马走的是小步,而且步态整齐而节奏分明。云歌骑在马背上觉得行云流水非常自若。云歌大喜,便用自己的翡翠耳坠和一对玉笄从一个羌人的手里换了一匹栗色的浩门马。 不知不觉已是中午时分。 骥昆想起什么似的,道,“过了这个集镇再往前,我们就深入羌地,离汉地越来越远。不会再有集镇了。我们应该去好好吃一顿。” 云歌点头应道,“嗯。各地的菜式我本就要尝一尝的。” 古拉镇上的食摊大多以牛车载炉台和烤架,路边一停,支起个没有围子的穹庐顶,再围以简陋的木几。他们选了一处食摊,挤坐在低头而食的汉人和羌人之间,要了烤黄羊,红焖牦牛掌,还有羊汤鹿蕨。云歌没有想到这样的流动食摊还能拿得出这许多菜式,不禁啧啧称奇。她每样都尝了尝,很快就给出了评价—— “黄羊肉质太紧,其实并不适合烤食,炖老汤倒或许更合适些。” “这个红焖牦牛掌定是受了汉家影响,不过这用来煨红并不是汉家的豆酱汁,应该是羌地的什么调料。” “这个羊汤鹿蕨最得我心。只是太不讲究摆盘了,若是用发菜扎系鹿蕨,放在水豆腐上,再‘用羊肉汤来煨。。。嗯,汤里需有枸杞衬色,那定是又清雅又美艳。真真是白玉绿翠间的一点红呢。不如叫个赤子雪青汤,那定是道上得汉宫宴的菜呢。。。“ “原来你不仅去过长安,还吃过宫宴。”骥昆笑着打趣道,“我只知道这些菜好吃罢了。” “你不知道我以前做菜很厉害的。”云歌得意道,“长安城的雅厨就是我。。。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这样的话她好些年没有说过了。她猛然住了口,已经汹涌到红唇白齿间的往事只好生生在那里跳了崖。 午饭之后云歌又在古拉镇的集市上逛了逛,用随身带着的一包胡椒换了一套绿色的毡衣。羌人女子以华毡为美,多在深色的毡衣上绣以纷繁的花样,却少有碧色为底的毡袍。所以当云歌看到这套绿色毡裙时,眼睛骤然一亮。 “一包胡椒换一套衣服,太划算了。”云歌换上衣服,喜滋滋地道。 骥昆托着下巴摇了摇头,“怎么看都像个汉人的小细作,你的发髻要像羌人女子那样编成长辫。你还需要一串色无,就是银线编的珊瑚珠子。那是羌人女子必备之物,祈福用的。” “刚才你怎么不说。”云歌想起刚才与她交换东西的阿婶颈上是带着这么一串东西,“不过我也没有东西可以拿来换的了。我的包袱都落在南合锦了。”云歌气馁道。 “你的脖子上不是还有一串黑线编的项链吗?我看你把那挂件藏到衣服里边去了。如果是玛瑙翡翠什么的,刚才那个阿婶定是肯换的。” 云歌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她将手慢慢地伸向后颈,指尖在那一截露出的细细的黑线上轻轻滑动。骥昆看到一个无比温柔的微笑浮现在云歌的脸上,但是这温柔好像十月的湖水一样浸满了忧伤。 云歌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的悲伤已经扫空,然而她的眼神也有些空洞。她摇了摇头简单道,“这个不换的。” 骥昆默默看了她片刻,转过身去,从背囊里拿出一串东西,递给云歌,“本来要带给我阿姐的,你先带着吧。” 云歌接过来拿在手里瞧了又瞧,这是一串羊脂白的珊瑚珠子,珠子从前到后均匀地由大过渡到小且颗颗饱满,很是雅致,完全不似民俗的饰物,她不由笑起来“你的背囊里这么多好东西啊。。。你还有一个阿姐?我还以为你娘就你一个孩子呢。”云歌把珠子往头上套下去,却缠在了鬓发上。云歌扯阿扯,扯乱了头发也没有解开来。 “哪个羌人的女子这么笨。”骥昆笑着转到云歌身后,帮她把缠住的头发抽出来,眼睛却不经意地扫向云歌后颈露出的那段黑色的丝绳。他这才发现那是一段用黑色的丝发编成的绳穗。骥昆在云歌的背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云歌又问道,“刚才我用胡椒换衣袍的时候,你和那个阿公在换什么。好像是吃的,偷偷摸摸藏到你的背囊里去了。” 骥昆道,“是锅炕子。带了咱们路上吃的。你这个长安的雅厨是一定看不上这个东西的。不过等到了路上你饿了的时候,也说不定就会吃了。 “你怎么知道我看不上。我要写一本书的,把各地的菜式都记录下来,然后再融合成我自己的菜谱。” “锅炕子?入你的菜谱?”骥昆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刚才买的锅炕子。云歌掰了一块放进嘴里,明白了骥昆为什么哈哈大笑。原来这锅炕子是一种不经发酵的面饼,仅以火炉炕熟。由于干硬敦实,方便保存和长距离携带。真正吃时,以沸水烧软或泡软。如今云歌吃的是干硬未加水的锅炕子,自然是硌牙难咽。 不过云歌还是品出了这干硬的锅炕子里还没化开的丝丝醇香,"这锅炕子若以肉汤化开,肉香和麦香彼此渗透,难说不是个好汤品。不过肉汤又不能单以鲜肉煨制,需得有腊肉的陈味。东越一代的人家喜用鲜肉炖火腿,味美无比或可借鉴。。。"骥昆见云歌沉浸到自己想象的菜谱里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笑容也很简单,刚才的悲伤似乎都扫尽了,不禁微笑了。 身后忽然传来铃鼓笛声,转头看时,却是一队在草原上流迁的羌族歌舞艺人正在集镇的一隅进行表演。几名身穿彩衣的羌人女子在羌笛的伴奏下,手拿摇鼓在肩头腰际击打摇动,动作风趣活泼。云歌看得有趣,也空手依样学之。一名羌人女舞者瞥见了,随着笛声踏步凑近她,将一只摇鼓放入她手中,扶了扶她的手位,又推了推她的腰肢,随即露出夸赞的微笑来。 云歌随她们舞了好一阵子,才在骥昆的催促下翻上马背向西而去。那羌人歌舞队不久也结束了歌舞表演,向西南行去。才出古拉镇不久,便遇上一队白衣马骑。歌舞队的领队游走汉羌两地多年,见马上之人个个气宇不凡,知道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布衣商队,便领着手下的歌舞艺人避在路旁。不想那领队的白衣男子却纵马上前,拱手问道,“请问你们可是从穿过羌地而来?有没有见到一个孤身绿衣的汉人年轻女子?” 领队摇了摇头,又回身望向自己手下。那些羌族的歌舞艺人也纷纷摇头,“没有见到这么个汉人女子。” 马上的白衣男子面露失望之色。另一名年纪稍轻的白衣男子从后面赶马上来,轻声道,“九月,壶吉分堂刚刚送来公子的鸽信,说他们已出泾河入天水郡,离金城不远了。公子问我们这边有没有云姑娘的下落,如果没有,公子他们就会入金城向赵充国将军求助了。” 九月沮丧地摇了摇头,道,“都是我们行事不周。看来公子不得不求助赵将军了。” 注:[1]鲜海,汉代对青海湖的古称。[2]大斗拔谷是连通青海和河西走廊的古道。霍去病曾率骑兵出大斗拔谷突袭单于王城,将匈奴逐出河西。所以云歌应该从其父那里听到过这个地方。 第十五章 无弋爰剑 云歌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们经过的第几个羌族部落了。勒姐、当阗、封养、卑湳、狐奴。。。起初她还能记住那些好玩的部落名称,后来就再也记不住了。云歌本也知道虽然同为一族,羌人各个部落间其实非常分散,因此很有些差异。这次穿越中羌腹地才知道,部落间的差异竟如此之大。 原来中羌一带的地貌上已经开始向南部的高原过渡,因此繁茂的山林和莽莽草原交互出现,又杂以一些水源充沛的平地。他们起初经过的那些羌族部落,由于和汉朝疆土毗邻而受到汉人的影响,虽然居穹庐蓄牛羊,也学会了耕种一些简单的农作物;而再往西走,则渐渐过渡为深山中寨落,基本靠狩猎为生。骥昆在马背上向云歌遥指了一些凿有穴屋的崖壁,却带着她匆匆而过并没有靠近。 云歌和骥昆一路西行,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渴了讨一碗羌人的酪浆,饿了跟羌人换一点烤肉;若是遇到前无山寨后无穹庐的情况,骥昆便拿出锅炕子就着河水或者野果果腹。骥昆原以为云歌要撑到很饿,才肯碰干硬的锅炕子。谁知他们在林地的溪水边歇脚时,云歌一边啃着干硬的饼子,一边笑盈盈地用捡来的一支细木枝,蹭上他们烧火所剩碳木的黑灰,将临时想到的菜谱写在一块帛布上,脸上没有半分苦涩。 “我以为你是个娇滴滴的汉人小姐,想不到倒有几分我们羌人女子的风骨。”骥昆不无赞许地道。 云歌不语,朝骥昆笑了笑,思绪还在她海阔天空的菜谱上。 骥昆又道,“再往前就是楼薄部落了。我说的碉楼也就快到了。” 云歌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就是你说的那个十余丈的高楼吗?怎么我从未听说过呢?” “羌人在汉人的眼力是马背上的民族,其实我们各个部落间差异很大。楼薄是个小部落,你们汉人知道的就更少了。他们一般在山里打猎,但并不追随猎物迁徙,居住地很固定。那一带为山地,有许多石头,所以他们一直有筑石屋的传统。不过他们的石屋并不大,完全不能和你们汉人的房子相比。” “你不是说那碉楼很高吗?”云歌不解。 “这正是它的神秘之处。楼薄人的石屋都是围着一个有大火塘的台地广场而建。这火膛中的火长年不息,是他们祭祀祖先的地方。碉楼就在那火膛的后边,是用极薄的石片垒起来的。听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但是他们族人都以为是羌人祖先无弋爰剑[1]留给他们的。” “无弋爰剑?”云歌记起听娘说过这个羌人的祖先的传奇故事,“就是那个从秦厉公手里逃出来的羌人奴隶?” “你也知道这个传说?”骥昆微微笑起来,“无弋爰剑从汉人那里逃出来,带回了耕田种地饲养家畜的技艺,可是他有没有带回建筑楼宇的技艺就不得而知了。”骥昆忽然沉了沉眸子,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我娘认为这是羌人自己的技艺,但是没有留传下来,只留了这么个建筑,让我们后世的羌人猜来猜去。” “你娘有说原因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她?” 骥昆停了一瞬,平静道,“我娘在我还没想到这个问题之前就去了天上。” 云歌满心歉意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眉宇依然秀展,并没有忧伤或是怨气缠绕。云歌的心便也舒展了。沉默了一会儿,云歌道,“陵哥哥告诉过我,长安城里的宫殿虽然高,的确是建在夯土台上的。就算羌无弋剑带回了汉人的建筑技术,也是垒不起那么高的碉楼的。我想你娘是对的。 骥昆点了点头,又道,“听闻那个雕楼住着羌族的众神,若是能到近前绕拜三周并献以猎羊,便可使天上的亲人安息,亦可保佑在世间的亲人和爱人得想永福。你想去吗? 云歌用力点了一下头,眼睛一时越出了骥昆,好似飘向很远的地方,“我要为天上的陵哥哥祈祝安息,还有我们没能出生的。。。孩子。。。还有许姐姐,红衣,于安,橙儿。。。云歌的声音低下去了,停了一会儿,又努力振奋了语调道,“我还要祝福爹爹和娘亲安康快乐,还有二哥三哥,雪姐姐,小谦小淘。。。”云歌自己笑起来,好像觉得自己列的单子太长了。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好笑,但是前半句的忧伤还没有褪尽,笑着笑着不自觉地轻轻抽搐了一下。 骥昆看在眼中,便岔开话题,问道,“小谦和小淘是你的侄儿吗?” “不是,不是,是两只没心没肺的雕儿。” “那雪姐姐呢?” “是一只白色的狼公主。。。” 云歌的世界真是奇妙,骥昆笑问道,“还有吗?” “嗯,还有竹姐姐,希望奭儿也好。。。”云歌忽然停住了。 “没有了?”骥昆再问道,褐金色的眸子却跳动了一下。 “没有了。”云歌答道,口气很肯定。但她的小小的唇却不自觉地敛紧,那下颌也不自觉地绷成了方形,倒像是守住什么秘密一般。 骥昆什么也没说,只翻身跃上马背,道,“雅厨,我们要出发了。再不走,只怕关口就因为战事要收紧了。” 云歌把衣裙子上的饼屑抖向溪中的鱼群,又收起木枝笔和布帛,然后也翻身上了马背。 果然再往前,山路就多起来。两匹马一口气跑了百十里地,暮色普降之时,云歌和骥昆进入了一片林木繁茂的谷地。他们松了缰绳,让跑了一天的马儿在林间信步而走,月光时明时暗地在他们的身边穿梭着。 “今晚怕是要在这林中落脚了。” “离楼薄还远吗?” “不远了,我们先吃点东西,过一会儿就趁黑摸过去。” “为什么要趁黑?”云歌不解。 “楼薄部落的羌人素来封闭,和其他羌人部落走动不多。而且他们大多讲羌族土语,只有少数会说汉语。我怕我们白天去反而引起他们的敌意。”骥昆仿佛回忆起什么,在马上沉默了一会儿,轻叹道,“羌人的各个部落之间从来也不团结。” 云歌见他神色有些落寞,便转而言他道,“我还奇怪这一路遇到的羌人怎么都会说汉语呢。原来也有不说的。” 骥昆道,“只有这些深山中的部落不会说汉语。边界上汉人与羌人杂居一处,还有许多羌人在你们那里做马夫邮卒。所以这些年来,靠近汉地的羌人都学会了说汉语。若不查户籍,同穿汉装,但从样貌已经很难分清汉人与羌人了。” “怪不得你说要去范夫人城时那样轻松,你若换上汉人的衣裳,的确不难过关卡。。。”云歌脱口道,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破了自己心中所疑,不觉涨红了脸,讷讷道,“我是说。。。我是说。。。你就这么穿着羌衣,去匈奴地恐怕会有麻烦。” 骥昆静默了一瞬,忽然开怀笑道,“你是在担心我吗?”他侧过头来看了一眼云歌,略略沉吟了一下,神秘道,“有一条密道可以绕开你们汉人的烽燧进入匈奴之地。不过,只有我知道。” 云歌扬了扬眉峰,用手中的马鞭扫了一下坐骑,没有说话。 见云歌一幅不信的表情,骥昆又道,“真的,是一个汉人告诉我的。我曾在浩门一带救起过一个被群狼围困的汉人。他为了感谢我特意置了酒菜与我同饮,并告诉我他刚刚结束在边疆的徭役,回家之前想到羌地买一条毡毛毯带回去,谁知却碰到了狼群。” 云歌想起以前刘弗陵为政时宽和简政,总是尽量减免百姓的各种徭役赋税,不禁有些黯然,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汉律规定每人一生必须戍边一年,他必是归心似箭。却还能记挂着带一条毡毛毯回去,是一个顾家的人。” “你说的正是。”骥昆瞥了一眼云歌忽然暗沉的眼眸,又道,“后来他喝醉了,告诉我他在修筑张掖郡东南的一个的亭障时,曾无意发现一条干涸的伏流与亭障东侧的一口枯井相通。不过他急着回去与妻女团聚,怕多生事端便没有向上报告。 “伏流?”云歌想起曾在《山海经》中看到过有关的记载,不觉眼睛亮了一亮。 “就是暗河,”骥昆见她眼中的黯然淡去几分,眼中也荡起笑意,“我曾听族里的老人说起有条叫靳勃河的暗河,就在浩门附近小玛谷的一个山洞中,近年来日渐干涸,便心疑正是那个汉人所说的伏流。 “所以你便去探寻了那条河?” “嗯,”骥昆道,“我依着族中老人的指点,前往探寻,竟真的寻到了那个山洞和那暗河。那暗河开始是溶洞,后来便变为无水的地穴,我一路走下去,的确发现有分叉连通到一个枯井中。想来以前这暗河便是这口井的水源。我在那枯井下呆了一会儿,还听到几个汉人戍边的兵士在井上聊说他们家乡的事。” “你从枯井进入了汉地?”云歌紧张地问道。 “没有。”骥昆耸了耸眉毛,笑道,“我只想知道这暗河通往何处,便又沿着那河道继续往下走。谁知那地穴竟是延绵不断,我又走了一夜也不见尽头,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前方的头顶忽然有了亮光,我顺着那亮光向上攀去,出了地面,再环顾四周,竟然发现自己置身漠外。” “啊?”云歌下意识地收住马缰,一时惊愕不已。 骥昆见她默不作声,也收住了缰绳,道,“你不必紧张,我并不曾将这暗河同到漠外的事告诉族中人。” 云歌知他误会,忙道,“我只是颇感意外,汉朝铁骑开拓的四郡下,竟然还有这样的玄机之处,竟可以连通羌地和匈奴。” 骥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云歌,我们约定一件事情好吗?” “什么?” “我们都不参与汉人与羌人的战争,只做一对坦诚相待的朋友可好?” 云歌愣了愣,圆睁的眼睛慢慢弯成一对的月牙,“嗯。好。” 他们下了马,在林间的一块儿空地上燃起一个火堆,就着水囊里的水又啃起了干硬的锅炕子。吃着吃着,云歌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是说去拜祭碉楼还要带一只祭羊吗?羊不是你们羌族的灵物吗?” 骥昆点了点头,“羌人部落多以羊为灵物,但是楼薄有所不同,他们以虎为神灵,听说也和无弋爰剑有关。你知道当初秦朝的汉人曾经追捕他,结果他躲进山洞里,曾有虎型的火焰出现,没有伤到他却庇护了他。” 云歌托着下巴眼睛朝向夜空,似乎在想象无弋爰剑逃难的景象,她的眼睛微微而张,月光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清丽的曲线。骥昆在火堆旁静静地瞧着她,火焰在他的眸上跳动着。 过了一会儿,云歌小声问道,“那个没有鼻子的女人呢?你知道她的故事吗?” “你说无弋爰剑在旷野中遇到的那个女人吗?他们相伴一生,应该很幸福吧。” 云歌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骥昆却笑了,“你是在想她受的劓刑吗?” 云歌把头搁在膝盖上,点了一下头。 “你是不是替她受的苦难而难过?” 云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娘说,那个女子一定是极美的,否则无弋爰剑也不会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可也一定因为她的美貌,天也妒地也恨,才遭受了这么多苦难。或许倒是这个劓刑从此保全了她。你看她不是嫁给了我们草原的英雄了吗? 云歌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眉间的纠结的怨抑却四下散开了。她依旧盯着那燃动的篝火,思绪又不知飘向哪里。骥昆拨动着火堆中的柴木,并不打算打断她的神游。柴木噼里啪啦地响着,除此之外就是夜的寂静了。 云歌忽然抬眼笑问道,“祭羊可以带回来吃吗?” 骥昆愣了愣,道,“当然可以。“ “我一路都在考虑如果把锅炕子放在羊肉汤里化开,一定是美味。一定要连骨的羊腿肉,炖到不见一滴油的浓汤,再佐以香菜。。。” “难道把这里当厨房,试验你的菜谱?” 云歌略有窘意,“我们已经干啃锅炕子好久了。” 骥昆哈哈大笑起来,眼中却有几分自责,“好,我们这就出发吧。楼薄虽然不蓄养牛羊,却有狩猎带回的野羊临时圈养在寨中。我们去弄一只来。我也想尝尝你这个长安雅厨的手艺呢。” 两个人息了火堆,将马在林中藏好,便在夜风的掩护下出发了。 注:[1]无弋爰剑,羌人领袖。秦厉公时为秦国俘获,以为奴隶。不知爰剑何属于哪种戎。后来,爰剑得逃亡归故土,秦人追之急,藏在岩穴之中,得免再被俘虏。羌人说,爰剑藏穴中时,秦人焚烧洞口时,有景象如虎,为其蔽火,得以不死。爰剑既出,又与劓女于野相遇,遂成夫妇。劓女耻其容貌,被发覆面,羌人因以为俗,遂都逃亡入三河之间。诸羌见爰剑被焚烧不死,以为他是神,都敬畏他,推举他为豪,河湟之间五谷少,禽兽多,以射猎为事,爰剑教他们耕田畜牧。 第十六章 楼薄 月色中隐见一条山路通上依坡而建的楼薄石寨,那山路又渐渐隐没在曲折交错的寨道中。然而无论是那山路还是寨道上都既无火光,也无守卫。云歌不禁低声问道,“无人守夜,可见民风淳朴,只是他们不怕外族来偷袭吗?“ 骥昆道,“这通向顶寨的山道好似迷宫,只有族中人会走。来偷袭的人走晕了头,反会陷入族中人的巷战中。“ “那这山道倒胜似守卫了。可我们也会迷路吧?“ “不当紧,有我呢。“骥昆笑道。 云歌便随着骥昆,攀上那山路,又入了乱如麻线的寨道,迂回着向寨顶而去。夜色中云歌看不清道旁层叠的石屋群,只大抵觉得山下的石屋促小,越往山上走,石屋的体量却越来越大。 “越往上石屋的主人身份越高贵,所以房子会越来越大。“骥昆一边小声解释,一边伸手将云歌拉上一处台地。台地上未建任何石屋,视野开阔,倒像是为了临风而设一般。云歌临到那台地的边缘,向来路望去,但见皓月当空,月光把石屋顶都镀上了一层银色,层层的屋顶便如一栉栉的鳞片浩浩地流下山坡去。 “好美!“云歌轻叹。 “到了。“骥昆在不远处轻唤。 云歌寻声而望,但见暗夜中不知哪里来的火光,正将骥昆长长的影子投在他背后的石屋壁上摇摇而动。她循着那火光而去,只觉得寨道越走越窄,正以为到了尽端,屋墙忽然出现一处洞口,一片异常开阔的石坪出现在眼前。坪上空无一人,中心却有一处巨型的方形的下陷,火焰正在那凹穴中熊熊而舞。纵使离得这么远,云歌的脸颊也能感到火塘送来的炙热夜风。 而在火塘后边,一座塔形的建筑拔地而起,形制匀称秀挺。细看之下,果如骥昆所说,是由削薄的石板致密垒筑而成。碉楼的上部四面皆开有洞口。顶子又变化出檐顶的形式,虽然没有汉家的檐顶卷翘得那么华巧,却也简单粗犷。一轮冰镜正悬在檐顶上,将它衬托得更加挺拔而神秘。 云歌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到石坪的中央,脱去靴子,在火塘边晃动起肩膀,跳起她在古拉镇上学的肩鼓舞来。她没有鼓,只是空手佯击,而她脚下的舞步为了不惊动寨中人更是轻而又轻,在火焰赤红的映衬下成为一盈灵动的剪影。骥昆也情不自禁脱掉靴子加入了她。不过骥昆跳的是羌族勇士出征的时的金甲舞,以模仿射箭骑马的动作居多,很是雄浑。两个人一个似灵雀一个像骏马,在无声的火影中相得益彰。 跳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累了,在火塘边歪坐下来,各自喘着气。云歌忽然伸出两只手在头上比了个羊角的样子,又指了指后边的碉楼。骥昆会意,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火塘东南两侧,再指指云歌然后指了指火塘西北两侧。云歌明白骥昆要与她分头寻找,正欲起身又被骥昆拉住了。骥昆从怀中拿出一柄匕首递入云歌手中。云歌摇头,指了指自己藏在自己靴间的短刀。骥昆却很坚持的把那匕首再次推向她,又把那匕首退脱出鞘,指了指上面刻着的一个奇怪的符号。云歌不解他的意思,也未再坚持,将那匕首收入怀中。 两个人一个向东南一个向西北,潜向围在火塘石坪四周的石屋群中。 骥昆翻身上爬上屋顶,在高低错落间东跃西跳,终于找到了记忆中那片圈养猎获野物的台地。一只被拴着的野羊正卧在月光下。骥昆从腰间中摸出一把小刀,躬身缓缓靠近那野物。谁知那野羊也很警觉,陡然直起身来直直地盯着来人。骥昆跳到羊身后,用左手握住羊角正要动手,忽听到下面的石坪上鼓声大作,其间还杂着羌人的呼喊声。骥昆立即放开那野羊,临到台地边缘向下望去。一望之下不由大吃一惊——百十名羌人正从四面的寨道中涌向石坪。一个绿衣的纤细身影正和一众羌人赤手相搏。还好冲在前边的羌人武艺不精,已被那绿意人儿夺去手中的刀。可是即使夺刀在手,那绿意人儿毕竟敌众我寡,正被逼得节节后退。 骥昆纵身跃下台地,同时高声用羌族土语道,“甸子上的牛羊一片天,草原上的兄弟莫说两家言。“这是羌族部落间示好的话。然而楼薄的羌人并未有停手的样子,从寨中涌出的人一层层围上来,个个摩拳擦掌。骥昆解下腰间长刀,一时并未拔韧而出,而是连鞘握在手中,以之为重物左击右挡冲入重围与云歌抵背而立,迎向圈围的羌人。 “诸位楼薄的兄弟请住手,我们是来敬拜碉楼的,并无恶意。”说话间骥昆已抵起刀鞘连避数击,空着的那只手也没闲着,在几个进攻的羌人腕间穿梭点荡,一来二去,几个进攻的楼薄人手中的武器纷纷落地。 “好伸手。”云歌不禁叫道。 “你干什么了?”骥昆低头问道。 云歌用不握刀的那只手挠了挠头,“捉羊阿?” “怎么捉出这么多人来?” “我也不知道。那只老羊不肯跟我走,我只好拖它的角,它叫了两声。。。忽然就冒出很多羌人出来。” “老羊?。。。”骥昆仿如忆起什么,自责道,“怪我把这事忘了。。。我给你的那把匕首还在吗?” “在。“ “藏好了,等我让你拿时再拿出来。。。” 骥昆还要说什么,一柄长弯刀已经从侧面劈空而来。 “穿着羌人的衣袍,却讲着汉人的话。你什么时候变成汉人的细作了?”说话的正是那手持那长弯刀的人。云歌觉得这楼薄羌人话意仿佛认识骥昆一般,不觉愣了愣。骥昆见云歌迟疑,忙推了她一把,避开那扫来的刀锋。那长弯刀一劈未中,又紧追着两人而来,且刀法狠准,刀刀砍向两个人的致命处。 周围的楼薄羌人也群情激动,“细作,细作”地喊起来。刚刚被打掉了武器的那几个楼薄羌人也士气大振,拾起武器重又围拢过来。 冲在前边的两支短矛合力刺向云歌,云歌腾跃闪避,落脚时稍有不稳,左背的衣襟被一支短矛划开了口子。她回首望肩,见只是外衣被刺破,觉得有惊无险并未以为意。骥昆却眉头一沉,将手移向刀鞘处。随着一声金属的锐响,一道寒光划过夜空,荡向那两柄短矛。两声钝响之后,那两个持矛之人望着自己秃秃的矛头瞠目结舌了。 云歌转头,瞥见骥昆手中的刀直背直刃,除去雕有虎状形纹的刀柄外再无其他装饰。然那刀锋上的冰霜寒气,却显然是由西域的精钢锻造而出。骥昆收刀横握胸前,又顺势一抖,围拢上来的楼薄羌人被刀锋的寒光所摄,一时立在原地没再敢近前。 “讲汉语,配西域刀。你当我们楼薄人这么好骗吗?”那个使弯刀的长者却未露惧色,冷笑着举刀直刺骥昆而来。骥昆挥刀抵挡,两柄刀在空中相撞,发出锵锵之声。两人也就此缠斗在一处。 羌人的武术以实用为主,不似汉人习武之人的筋骨抻拉得开,所以动作相对不够优美,但是因为长年野外与动物追逐搏斗,故而爆发力很强,因此两人时不时地会有力量的对抗,或是两刀相逼或是锁腿相抗,乍一看很是势均力敌。但是细看就会发现骥昆一直控制着力度和角度,似乎只想搏到平手并不想重伤对方。弯刀长者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几个回合下来脸上的神情沉重了许多。然而他但是仗着人多势众,并没有罢手的意思。 其他的楼薄羌人见状,再次围结而上与云歌周旋起来,但慑于骥昆的手中的利刃,并未对云歌苦苦相逼。 骥昆此时忽然寻到了那弯刀长者武功中的一个破口,旋即刀锋一抹,以迅雷之速将手中的钢刀压在了那弯刀长者的脖颈上,“得罪了。我们的确是来祭拜这碉楼的,并无恶意。既然你们不欢迎,放我们走便是。” “祭拜!?”那弯刀长者虽然颈上架着钢刀,仍冷笑道,“她对殖神不敬,分明是要带灾祸于我们。” 云歌并没有听懂这句话。 骥昆却争辩道,“她不是羌人,并不知道这些。” “冒犯殖神在楼薄是重罪,必须受罚。” 骥昆不再多言,只将手中的刀压低,低声喝道,“放我们走。。。” 弯刀长者寒着脸不再嘴硬,朝周围做了个手势,围聚的楼薄羌人勉强让出一条通道来。 云歌在前,骥昆断后。眼看两人就要移出那石坪,空中忽然腾起一团黑雾。云歌感到眼前的天地忽然涣作一团,随即软了身子跌倒在地上。在失去知觉前,她听到骥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许伤她,她身上有犬牙。。。” ******************************** 金城。 一个风姿湛然的身影骤然转过头来望向虚无的夜空,仿佛听到了什么一般。然而除了莽莽的夜风穿行在金城街巷上,再无任何其他声响。 孟珏垂下浓墨一般的黑眸,默然转回身去孤身立定。透过不远处的辕门,肃杀的营火在寒意尤浓的夜色中隐约可见。 入金城已有两日,孟珏数次请求入营拜谒赵充国,都被营中人以军事繁忙为由而婉拒。他知道对自己出尔反尔,颇有反复无定之嫌,令赵充国起疑也是情理之中。 今日一早,孟珏再次以医者的身份来到辕门外请求赵充国召见。营口的都尉用如常的理由拒绝了他。从那时起,孟珏便孤身立这在辕门外与赵充国比拼着耐心。营中之人显然知道孟珏一直候在此处,不然因为战事而宵禁的金城,如何能容他在子夜时分仍立在营前。营中之人是在试探孟珏的诚意与心志。若在平时他怎会屑于这样的试探。然而现在他已顾不上这些。只要赵充国肯动用他在西北的谍探网络,与他的人马一同入羌地搜寻那个绿衣的人儿,他什么都肯去做。她去了哪里?怎么仿若遁入地中一般。孟珏轻叹。 远处的树影下,也响起一声轻叹,“孟公子今夜是要在赵将军营前孤立通宵了。” 一旁的三月闻言,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丙小姐既然不忍看公子如此,为何不出面周旋,让赵将军召公子入营相见。那日在船上,丙小姐不是说。。。不是说丙大人和赵将军是至交,与丙小姐的父亲也认识吗? 丙汐轻轻摇头道,“我若现在出面,反会令赵将军看轻了孟公子。” 三月若有所悟,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丙小姐当真也要在这里一直守着?只怕公子知道了会责罚于我。” 丙汐道,“左右是睡不着,回去躺着反而更焦心。倒不如在这里陪着孟大夫,还好过些。” 三月不再言语,只默默将手中的一件羽氅为丙汐披上。 夜风微寒,更声几度响起在街角,又几度远去。朗月从西天落下,整个金城陷入一片墨色中。不知过了多久,天空由墨黑转为墨蓝,又慢慢转淡。卯时,一个都尉装束的身影从营中而出,引着孟珏入营而去。 第十七章 火祭 云歌在马草的气味中沉沉醒来。一束阳光正从石屋的高窗里穿射进来,游尘在光束里悠然浮动。 她一时恍惚不知今宵何夕何处,竟低低唤道,“抹茶。。。富裕。。。”无人应答。记忆的小虫从跌落的浮尘下顶上来。她忽然想起那个早晨,已然冰冷的刘弗陵贴在自己的胸前,红日初升在窗外,也如这般照进屋来。回忆如同万箭穿心般射来,云歌不觉大叫一声嗦成一团。 门被重重地推开。两个楼薄羌人闻声冲进屋来。看到云歌瞑目蜷缩在屋角,一人迟疑了一下,另一个却混不在意,走上前去晃动着云歌的肩膀大声喝道,“嘿。。。嘿。。。“ 云歌抬起头,在晃乱的屋顶和羌人呵斥声中瑟缩了一下,渐渐回到现实中。 另一个羌人走上来拉开同伴的手,用土语和他争执起来。 云歌缩在墙角,愣愣看着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一个羌人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指了指那刀身,又指着屋外说了句什么。后者愣了愣,不再言语。 云歌忽然反应过来,“骥昆呢?“ 两个羌人听不大懂汉语,面面相觑,似乎在判断云歌的问题。 “骥昆。。。和我同行的那个人。。。”云歌慢慢道,“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关心你自己吧。“随着一声冷笑,昨晚那个会说汉语的弯刀长者跨进屋来。两个羌人右手扶肩向那人行了一礼。 云歌盯着他问道,“你是谁?你们把骥昆带到哪里去了?” “我是楼薄的头人,牟西。”那人道,“你不用问你的同伴了。你犯了是楼薄的大罪,无论你的同伴是谁也救不了你。“ 云歌的心中连连叫苦,软了口气道,“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想祭拜碉楼的神灵而已。“ 牟西没有理会云歌的话,转过头去用土语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两个人迟疑了一瞬似要争辩。牟西立眉呵斥,那两个人连忙走上来拽起云歌,向屋外推去。 陡然从石屋的幽暗进入盛烈的阳光下,云歌的眸子微微刺痛,一时看不分明眼前的状况。等她被周围的人推搡着磕磕绊绊地上了一处高台,她方看清眼前的石坪上满匝匝地挤满了几百名羌人。她怔愣了一瞬,被人架起在杆木之上的手臂也忘了挣扎。眼前的人群却忽然安静下来。 鼓声骤起。六个上身****,画着虎形条纹的楼薄羌人,手持矛和盾,踩着鼓点在火塘前跳起舞来。而后其中一名舞者从火塘中燃起一只火把,高高举过头顶。另外的舞者则开始将柴木堆在她的脚下,又将松油浇泼在那柴木之上。石坪上的人群沸腾起来。 云歌忽然明白自己就要被火祭了。她一时竟没有感到赴死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就要卸去重轭的喜悦。陵哥哥让她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她于是一直努力地走下去走下去。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她的眼睛漠然地从石坪上那些亢奋的羌人脸上划过,却忽然发现一些楼薄女子的眼中露出怜悯之色。一个阿婶忽然抹了一把眼睛,好像有泪流出来一般。云歌不禁冲她笑了一笑。 “阿勒咕纳,阿誓拿”。那个阿婶忽然用羌族土语喊起来。接着更多的楼薄女子加入了呐喊。云歌听不懂她们的话,却隐约明白她们是在为她求情。 牟西走上台来,挥手向呐喊的楼薄女人们做出止语的手势。那呐喊之声却并未淡去,反而越来越响亮。牟西恨恨道了句“妖女”,随即向高擎火把的那个楼薄舞者点了一下头。 舞者得令,将火把在天上绕动三圈,作势就要掷向云歌脚下的柴木堆。 石坪上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方才呐喊的女人们开始向前涌动,一些男子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与守在木台前的几名楼薄武士推搡起来。 鼎沸的人声却在云歌的耳边渐渐淡去,她的眼睛向碧空滑去,静静等待着火蛇缠上身来。 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穿过鼎沸的人群,忽然而至,细听却是羌语的经谣。喧嚣的人语声淡下去,跟随着的是一片衣襟拂动之声。云歌的眸光从碧空中沉落下来——看见一个身着五彩毡袍头顶裘帽的白发老者,右手持着一把金节杖,左手承托着一件器物,穿越伏拜在地的人群向木台这边走来。那老者阔步走近,手中承托的正是骥昆昨晚交给云歌的那把匕首。 木台上的楼薄羌人和那些舞者也纷纷伏拜在地,连牟西也俯首跪地。那老者走到人群之前,将那匕首拔鞘而出,简短地说了一个词。那个词随即如涟漪一般在人群中荡起啧啧感叹之声。云歌忽然看到方才为她呐喊的那个阿婶面带喜色地朝她点了一下头。云歌不明所以,也向那阿婶笑了一下。那阿婶却又动容地抹起泪来。 牟西起身,与那老者低低说起什么似在争辩。那老者将手中的金节杖在地上重重一击,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牟西住了口,恨恨转头,向云歌身边的羌人勉强做了个手势。两个人将云歌从那杆木上解下,带离了石坪。人群渐如蚁散。杂乱中,远处的台地上却有一只鹘鹰展翅而出,向北飞去。 云歌又被带回早上的那个寂静的石屋中。阳光依旧从那个高窗溜进来,沿着窗沿慢慢地移动。傍晚时分,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窗口将她丢入一片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屋门传来一声响动。骥昆被几个举着火把的楼薄人推搡进来。他的衣服有些不整,发髻也有些凌乱,却并不像是受过苦刑的样子,看到云歌立即冲她眨了眨眼睛。 推他进来的几个楼薄人呵斥了一句什么,接着便把云歌和骥昆分别绑在屋中的两根柱子上,背朝着背彼此看不到脸,方离屋而去。 好一会儿,云歌听到骥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天点火的时候吓坏了吧?” 云歌觉得骥昆不可能理解自己彼时心中所想,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你去了哪里?” “他们带我去见了楼薄的老释比。” “释比?什么是释比?” “释比是楼薄人通天神的法师的尊称。”骥昆的声音停了停,又道,“就是今日截断了火祭的那个老人。。。” “他会处置我们吗?” “别担心,。。。”骥昆没有说下去,似乎担心屋外有人偷听一般。云歌会意,便未再追问。 静了一会儿,骥昆忽又问道,“为什么要选那只羊?” “什么羊?” “你捉了要用来祭拜碉楼的那只羊,“骥昆的声音中满是好奇,“那只羊已经很老了,为什么还要选它?” 这个问题重要吗?云歌不解,却也老老实实道,“这只羊年纪比较大,肉应该比较适合炖汤。” 低低的笑声从后边传来,开始还压在骥昆喉咙里,后来好像实在忍不住了笑地整个屋子都震荡起来 “小声阿。”云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低声喊道。 “那只羊是楼薄的殖神,是专门喂干蕨菜一直养到老死的。”骥昆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被你这个雅厨一眼选中。。。哈哈哈哈” “什么殖神?你不是说楼薄的灵物不是羊是虎吗?” “没错。没错。那只羊虽不是楼薄的图腾,却是楼薄人向先人求问子嗣的羯羊,被称作殖神,由释比骨卜所出,一旦选定便会一直养到死。你选它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它的肉质适合炖汤。。。哈哈哈哈。。。”骥昆依旧大笑不止。 云歌被他笑得又羞又恼,仔细想想也不由笑得一塌糊涂,边笑边道,“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是我忘了。。。怪我。。。怪我。。。” “你以前来过楼薄?” “嗯。我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骥昆的笑声渐渐沉落下来,“这样多好,云歌,你该多笑一笑。楼薄的女人们都喜欢你呢。” 云歌忽然想起白日里的火祭前的情形来,不觉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道,“那些楼薄的女人,她们喊的是什么?” “神宽恕。”骥昆道,“她们在祈求神,让你获得宽恕。” 云歌没说什么,却在黑暗里感激地笑了一下。 月光从那个高窗悠悠地溜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上。他们看不到彼此,却都能看到那片月光。 “又是满月。”骥昆道。 云歌也道,“月光真是清亮呢。” “这次是没法敬拜碉楼了。下次我们备好祭祀的羊再来。” 下次?云歌觉得骥昆对他们目前的境地太过乐观了。即使那老释比不愿为难他们,楼薄的头人牟西却未必都会放过他们。不过云歌并未将所想说出口,只淡淡“嗯”了一声。一阵倦意涌上来,她沉沉落入梦境中去。那些白日里未燃的火焰在她的梦里点燃了——马儿在四处飘散的火焰中狂奔而去,她漠然地看着马儿载着那个频频回头的人渐渐远去。那个人的眼中尽是不信的神色,好似在竭力向她说着什么,然而她怎么也听不清楚。座下的马儿忽然狂躁地跳动起来,云歌努力抓紧缰绳,却还是被受惊的马儿掀下马背,坠地而去。。。 “醒一醒,云歌,醒一醒。不要出声。。。”云歌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骥昆正在摇她的肩。月光已经比方才暗淡了许多,隐约看得清骥昆的头发已经重新整扎过了,那把西域精钢的长刀也重又挂在腰间了。云歌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不再被缚。 “我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逃走。” “哦。。。” 骥昆见她依然有些迷糊,摇摇头推着她向门口走去。两人一径出了那石屋,又踏上石屋间的寨道。月亮已经开始西沉,夜色黑得浓墨一般。 “怎么?。。。”云歌有些糊涂。 骥昆把手付在云歌的嘴上,低低道,“不要说话,离开之后再跟你解释。” 在那迂曲的寨道上行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才终于走出了楼薄的石屋寨。云歌有些醒了,思忖着来时留在林子里的马怕是已经被人劫走了。谁知才入了那片林地,就看见一大一小两匹马站在一棵树下。看见他们走近,骥昆的黑鬃马躁动地踏起前蹄,仰头嘶鸣。骥昆连忙一跃上前捉住缰绳,又把头靠在马头上嘴里发出“诺诺”之声。黑鬃马安静下来。云歌的浩门马却在黑暗里默默看着她。两个人各自翻身上了马背。 “云歌,你还行吗?” “嗯。。。我醒了。” “能骑马吗?” “能。” “别从马上跌下来啊。” “你才从马上跌下来呢。” 骥昆的笑声从暗夜中低低传来。两匹马藉着夜色向前飞驰而去。 虽然身后没有追兵,他们并不敢大意,一直加鞭向西。跑着跑着,天边渐渐泛出绯红之色。骥昆猛然收住缰绳,拨转马头,朝向东方。云歌也随他掉转了马头。 就在辽远的地平线上,一团异彩的红光正藏在流云之后淳淳酝酿,然后仿佛只是一道光波的流转,那红日跃出了流云的遮挡,霎那间金光万丈。身旁的骥昆忽然长啸起来。那是羌人在猎获了野兽或是打了胜仗之后特有的一种啸声,抑扬顿挫却又嘹亮粗犷。回忆从云歌的心里慢慢地溢出来,然而这一次却并没有打湿她的眼睛,却沸腾了她的血液。云歌张开嘴也学着骥昆的样子长啸起来。 第十八章 摩滇 “楼薄?”孟珏猛然转过身来,眼中尽是不信的神色,“她在中羌?” 一个劲衣长靴,身着软甲的男子拱手道,“是我们在那里的细作刚刚送来的鹰信。赵将军让我火速来告诉孟公子。” “确定是她吗?” “据鹰信所述,八九不离十。云姑娘不小心触犯了楼薄的殖神,险些被楼薄的头人火祭。。。” 孟珏疾步上前,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是一凝。 “孟公子莫急。。楼薄的老释比为人宽厚,已止住了火祭,他们暂时被押在寨中。。。” “他们?。。。还有谁?” “鹰信言简,没有说清楚。。。似乎有人与云姑娘同行。。。” 孟珏的眸子凝在虚空之中,神色几度还转,而后轻轻道,“总算没有卷入西羌战火之地。”他抬目向身前的那名军吏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冯琸都尉相告。往下的事,云草堂会接过手来,我也会即刻前往楼薄。请代我向赵将军表达感激之意。” 冯琸却立在原地动也未动,沉吟了一下方道,“赵将军遣我来,还有一事。从陇西各郡调来的一万骑兵已近集结完毕,不日便会开拔,进驻西部都尉府,孟公子一定知道,就是龙支城。。。” 孟珏淡淡看了一眼冯琸,“龙支城深入羌地前沿战略要地,自武帝时被设为西部都尉府,典兵禁,备盗贼,理边贸。赵将军若要与羌人一战,龙支城自然是进驻的首选之地。不过。。。听说那一带已被羌骑所占。龙支,现在完全是一座孤城。” 冯琸的脸上露出敬佩之色,道,“孟公子果然博闻强记,那一定也看得出此行的路程虽不长,却要西渡黄河,穿越羌人掳略之地,汉军极易在途中受袭。”冯琸再次颔首抱拳道,“赵将军特遣我来请孟公子以幕僚的身分进入赵将军的帐下,随赵将军同入龙支城。”冯琸停了停,又道,“我知道孟公子曾官至朝中的谏议大夫,还做过太子太傅,现在做赵将军的幕僚恐怕屈才。。。” “不过都是虚名而已。”孟珏淡淡道,明白了冯琸真正的来意。他的确已允诺助力赵充国,云歌的行踪终于有所突破也的确仰赖了赵充国在西北经营多年的谍报网络。然他此刻心早已飞至楼薄。孟珏沉吟了一下,道,“容我先把她接回汉地,再追上赵将军入龙支可好?” “战场之事等不得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孟公子已经反悔过一次,还是不要再令赵将军心疑为好。” 孟珏的眉间云淡风轻一般,却也没有说什么。 冯琸见他不语,又道,“孟公子刚才让在下转达对赵将军的谢意,其实孟公子最好的答谢方式便是接受赵将军的邀请。我听说孟公子与羌人有些渊源,向来主张以怀柔之策处理汉朝边界之事。赵将军这次虽为征伐羌人的主帅,其实也有以威震敌,少动干戈之意。恐怕与孟公子的所想不谋而合。” 孟珏的心底微微一动,面上却未现声色,而似顾左右言他道,“我离开朝堂已远,对汉朝边境之策已不再有什么想法,倒是觉得开拓西羌的商道通达西域,对现有单一的河西商道是一种补充。” 冯琸见他忽以商贾之利论述此次伐羌的意义,不由愣了愣,“孟公子这是答应了吗?” 孟珏道,“此事容我斟酌一下,一会儿便会遣人入营答复。” “恭候公子佳音。”冯琸见他已无意多说,便抱拳退行而去。 孟珏步出屋外,孤身立于暂住的院落中,望着此刻流云淡淡的南天不语。那是中羌的方向,楼薄的所在。那个绿衣的人儿为何总是一再逃出他的羽翼所及之处。她的心还是一意要忘记他吗?还是她已经忘了他?她与何人在一起?那楼薄的释比能将她护到云草堂的人抵达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孟珏转回身去。看见二月手中拿着一个女子的包袱趋身近前,“九月的人刚把云姑娘的落在客栈中的包袱送来。” 孟珏接过那包袱,轻轻打开,见几件简单的衣物中裹着一只紫色的玉箫。那曾经血染的斑驳已经被岁月模糊了边界,溶于那纯净的紫色中,看上去倒似是天然形成的梅纹一般。他不觉叹了一声,吩咐道,“速速回让九月入中羌的楼薄部落,营救云歌。楼薄的头人和释比之间关系微妙,让九月务要行事得当,以保万无一失。你也迅速带人马前去支援。” “是。”二月俯首,又抬头问道,“公子不去吗?” 孟珏没有直接回答他,手中握着那竹箫踱了几步,方道,“你走之前再去一趟赵充国的行营,找到冯都尉,告诉他,我不会以幕僚的身分入赵充国的帐下,而会以军医的身分随行。另外,丙小姐的针治尚未结束,此去龙支孤城归期难定,恐怕不得不带丙小姐一同前往。具体安排,请营中人斟酌。” “是。” ********************************************************************* “是那族中老释比放了我们吗?” “是。” “为什么?” “他相信了我的话,相信我们不是汉人的细作,也不是匈奴人的探子。” “怎么就相信了呢?” “为什么不相信呢?” “可牟西就不信啊。” “那些楼薄的女人们不是都替你求情吗?“ “那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放我们?” “楼薄族中对我们的事情有分歧,这样老释比也不必为了我们的事与族人失和。” 云歌不再问了,低头和骥昆并行在各自的马上。她知道骥昆定是有些实情没告诉她。也许他是羌人,而她是汉人,有些话他不愿告诉异族的人吧。等她再抬起头来,却看到骥昆一双褐金色眼睛正溜溜地盯着她,再仔细看又好像有些歉意藏在眸子的后边。 云歌冲骥昆笑了笑,又问道,“那你给我的那把匕首又是怎么回事?老释比举着那匕首对楼薄人说得又是什么?“ 骥昆沉吟了片刻,道,“他说的是这把匕首的名字:犬牙。犬牙的上面有一个血封的契约,那是一个羌族的勇士都知道的契约。“ “什么契约?“ “执此匕首者,只要是单人抗敌,便可保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原来是这样。“云歌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不解道,“为何牟西不遵守这个契约呢?“ “草原这么大,既有骏马和飞鹰,也有豺狗和灰狼。同样,真正称得上勇士的人也不多,而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懂得约定的意义,才能守护约定。“ 云歌点了点头——的确,牟西的功夫也许了得,能不能称得上勇士却是另一回事。 “你怎么会有这把匕首,”云歌又问道,“是你家中的祖传之物吗?” “是我。。。”骥昆猛然止住了话头,低眉迟疑了一会儿,方道,“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云歌抬头看了一眼骥昆,笑着点了点头。骥昆也笑了笑。两个人各有心事,一时无语。两匹马儿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不急不缓地行进着。 “云歌,来日我一定会告诉你这把匕首的事的。” “嗯。” “我们会再来楼薄祭拜碉楼的。” “好。” “云歌,我们还会捉一只羊来试验你的菜谱的。” 云歌笑起来,知道骥昆误会她了,以为她的寡言是因未能如愿而使的小性。也许她曾是那般娇嗔嗔的女孩子,然而她早已不是当年的云歌了。云歌这样想着,脸上笑意中就慢慢浮起了一层沧桑。 “我不喜欢你这么笑,昨日在楼薄的火祭时,你也是这样笑的。”骥昆的声音忽然从耳边传来,一改他一贯的疏朗豁达,竟带着些许责备之意,“你应该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地笑。” 云歌有些愠怒,胸口也有些起伏。他有什么权利这么说她。就因为他帮了她这一路吗?可他到底帮了她这一路啊。 云歌压住气转过头去,看到骥昆年轻的脸上竟也薄有几分怒意,却不像是对她,而似是为着什么旁的人旁的事。云歌忽然失了怒气,笑道,“骥昆,我们一直没有互问过年岁呢。我应该长你两岁吧。” 不想骥昆褐金色眸子锁在她的脸上,眼中的怒意却更盛了,“长我两岁又如何?。。。我娘比我父。。。父亲年长三岁呢。。。” 云歌失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骥昆沉默了一下,又紧追不舍地问道,“是因为你那个陵哥哥,你才总是这般心事重重吗?” 想不到他竟这般直截了当,云歌勒住马,盯着骥昆道,“是又如何?你这般年纪,又在草原上这般自由,怎会知道天人永隔的伤痛。”她的脸上带着怒容,眼睛却已湿润了。 “可我总觉得你心中还有别的秘密,令你悲伤。”骥昆看到她眼中的泪意,按压住了自己的情绪,而后他轻声道,“如果我的女人在我死后如你这般,我宁可她从未遇到过我。” 两人一时都不再言语,只一前一后赶着马默默而行。 草地忽然擂鼓一般振动起来,云歌的马儿焦躁起来,不规律地踱着蹄子似是受惊一般。 “有追兵。”骥昆侧耳听了一瞬,低低道。“人不少。” 云歌诧异道,“我们不是离开楼薄已经很远了吗?” “我们得分开跑。”骥昆没有回答她,简单道。 “分开?。。。” “对,我们把马换了吧。” “换马?。。。” “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重复一遍吗?”骥昆皱了皱眉,催促道,“快。。。没时间了。我是羌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骥昆说着已经跃下了他的黑鬃马。云歌无奈只好也跳下马来,却迟疑着没有移步。骥昆走上去,不由分说将云歌推上黑鬃马的马背,又面无表情对她道,“你在,我反而解释不清。”他说罢扬手在那黑鬃马的后臀上狠狠打了几下,马儿载着云歌风驰电掣而去。 “骥昆,我们在哪里会合。。。。”云歌的声音被驮远了。 “我会找到你的。。。”一个会心的微笑出现在骥昆的唇边,而后他翻身跃上了云歌的马。 只是一阵风的功夫,百十个骑马的头缠叠布的青衣羌人就从骥昆的身后弧围而上。他们把骥昆围在马队的中央,却并不攻击他,而是交错着驰马绕圈,一时间尘土飞扬。骥昆伏身抚慰着受惊的马儿,时不时凑近马的耳边低语着什么。 交错而驰的羌人马骑渐渐放慢了速度,又闪分而开,一青一白两个羌人男子策马从那分口处走入圈中来。青衣羌人生得人高马大,手里握着一把弯刀。白衣羌人身量不大,但却秀骨临风,单手提着一只白色的小弓弩。他的头上虽缠着白色的叠布,那叠布却在两耳处缀连起一块白色的方巾遮着脸的下半部。一双秀目傲然闪露在方巾之上。 骥昆在马上慢慢直起了身子,右手抚肩行礼,道,“羌人骥昆借道摩滇。” 白衣羌人在马上凛然未动,只低眸斜睨了一眼骥昆的坐骑,秀目再飞起时便带了几分藐意。 骥昆也扫了一眼白衣羌人座下的那一匹枣红驹,道,“这是安息来的马种,怕是摩滇普通牧人养不起的。” 白衣羌人眸子微微一震,却未回答,只用眼角示意了一下身边人。 青衣羌人遂皱眉道,“你的马虽一般,品识骏马却像是行家。你可是来参加赛马会的?” 骥昆微微笑道,“摩滇的赛马会规格高贵,岂是我等普通牧人能参加的。” “既然你知道摩滇的赛马会,那就是知道赛马会的规矩了。”青衣男子傲然道,“路过的骑手必须主动族中禀报,若是没有禀报而被擒到,就得在部落中服役三月。” “听闻是为了防止宝马匿名参赛,破了你们部落长胜的规矩。”骥昆轻笑。 “你。。。”青衣羌人恼羞成怒,提起弯刀纵马向前。白衣羌人微微抬手,青衣羌人又愤愤然地引马退回原地。 “是我冒犯了。”骥昆敛起讽意,垂首道,“我有要事在身急着赶路,我的马也不过是凡种,不配参加如此高贵的马赛。请你们放我通过摩滇。” “这个由不得你。”青衣羌人露出一丝冷笑。 外圈的羌人马骑朝立即收拢而来,将圈中围得是密不透风。骥昆环视四周,忽然抬手扯下了身上的坎肩,遮在浩门马的眼睛上。而后他将手指放到唇边打了一个又怪又长的唿哨,围拢上来的马都似着魔般乱步而驰起来,有的扬蹄嘶鸣,有的四下乱开,也有的撞在一起而后惊蹄而去。青衣羌人也左拉右拽,努力控制着自己躁动的坐骑。连那浩门马也在原地乱踱起步子,不过由于眼睛被骥昆蒙住,才没有跑开去。唯有那白衣羌人的枣红驹纹丝未动。 “果然好马。”骥昆轻赞。 说话间他已一个扬手将坎肩从浩门马的眼睛上撤去,而后扬鞭向外冲去。白衣羌人策马扬鞭紧追而来。青衣羌人也终于笼住马首,提起弯刀紧随而来。 可惜浩门马实在是跑不快,骥昆很快就被两人人追上了。 白衣羌人先至,却并不靠近,而是在几仗开外平行而驰。青衣羌人后至,追上之后却是举刀便砍。骥昆也迅速在马上抖刀出鞘,迎击向砍来的刀锋。那青衣羌人虽然彪悍,身手却并不灵活,加上马势横冲,常常大力劈空或是躲闪不及,没有几个回合就被骥昆凌厉的刀法逼得只有招架之力。骥昆乘胜追击,长刀正上下翻滚,游走得龙吟虎啸一般,忽听冷箭鸣风从侧面震耳而来。骥昆挑刀挡开一道白色的闪电,座下的马儿却前蹄一软向前栽去。巨大的惯性推着骥昆向前翻滚,坠下马去。着地的一瞬间,他瞥到马儿前腿上插着白色的羽箭,瞬间明白射箭人方才是一矢两箭。他就势在草地上翻滚了几圈,终于停住身子弹身跃起。青衣羌人却已一路追来,跳下马背用刀指向他。白衣羌人也策马近前,白色方巾上一双秀目傲笑着扫向骥昆。 骥昆沉了沉眸子,把手伸向衣襟中,“实不相瞒,我是。。。” “两个打一个,还暗箭伤人。羞不羞。”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高处传来。 “哎。。。”骥昆低声轻叹,手又从衣襟里褪了出来,眼睛里却不能自已地绽出的笑意。 黑鬃马载着云歌从两个羌人的背后出现了。那马儿认出主人正被人以刀相胁,嘶鸣不已,撒蹄冲向青衣羌人。青衣羌人丢开骥昆,挥刀向黑鬃马扬去。 “柯撤吉,”白衣人忽然脆声喝住了青衣人,“摩滇人不伤骏马。”柯撤吉收刀恨恨地撤到一旁。骥昆和云歌这才发觉那白衣人原来是个年轻的羌人女子。 “原来是个姑娘啊。”云歌做了个不屑的表情,道,“那就不计较你放冷箭了。” 黑鬃马载着云歌走近骥昆,俯颈蹭着骥昆的脸。骥昆也半跪而起,用手拢住马头上与马儿亲热着。 云歌含笑而望,再抬眼时,却见那白衣女子的眼睛正在自己的身上上下打量——先看了看她学羌人辫起的发辫,又瞧了瞧她脖子上戴的色无,最后目光落在了绿色的毡衣上。 “汉人。”那白衣女子用汉语道,眼中却充满了鄙夷的神情,“汉人女子大多娇弱,你这等人物也算是罕见了。”她的眼睛又转滑向草地上的骥昆和黑鬃马,“本来放了你们也没什么,可既然你有这么好的一匹好马,就非得来我们族里赛一赛了。”白衣女子掉转马头似欲离去,走了几步又收住缰绳,道,“你若了赢了比赛就放你们两个离开,若输了就永生在摩滇为奴吧。” 云歌被气得怔了一怔,正要作势还口,忽然看到远处上百名羌人马骑正围拢而来。白衣女子笑着吩咐一旁的柯撤吉,“两个都带回族中,好生招待。” 第十九章 赛马会(上) 摩滇人的毡帐都不大,且无毡绣为饰,像一簇簇白色的云朵散落在河谷草原间。 “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好分头走的吗?”骥昆的语气是责怪的,褐金色的眸子里却藏着温暖的笑意。 “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云歌气呼呼地道。当时黑鬃马载着她跑出几里地,她在马上越想越不对——骥昆若嫌她拖累,当初何苦邀她同行羌地;在楼薄时,也完全可以羌人身份脱身,而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此刻更不会将自己的宝马换予她。云歌呀云歌,你此时独自逃离,岂不是成了置朋友生死于不顾的忘恩负义之人。云歌越想越气,即对自己也对骥昆,遂调转了马头又奔了回来。谁知一回来,恰好见到浩门马为冷箭所伤,骥昆自己也栽下马来。 “什么人?”骥昆闻言却静了一静,他眼中的笑容慢慢地沉淀下来,沉在眸子的底部碎成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一个汉家小姐,”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一个心事重重的汉家小姐。” “什么意思?你当我们汉人都这么不讲义气吗?” “没有。”骥昆笑起来,“我也有汉人的朋友,知道你们汉人对朋友是讲义气的。” “那你为什么让我先走,还要把马换给我,如此,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汉家小姐啊,”骥昆佯叹道,“这摩滇素以劫马闻名。我是让你带了我的宝马先跑啊。” 云歌如梦初醒,“啊。。。你。。。你怎么不早说。。。”她垂头丧气地道,“如今我们反倒是连人带马都陷在这里了。。。都怨我。。。” “我们离开楼薄时走得太顺,是我一时大意了。”骥昆安慰云歌道,“而且摩滇今年的赛马会也比往年早。。。” “这些人是摩滇的马匪吗?如何这等猖狂。。。摩滇的头领不管吗?” “摩滇每年春季都有赛马会。每到这个时候,路过摩滇领地的马匹都要到寨中禀报,如果忘了禀报或是不知情而没有禀报,马既没收,马的主人也要到寨中服劳役三个月。” “如此说来摩滇得头人一定知道这事喽。” “那是自然。有一个说法,这是为了确保摩滇的马总能在马赛中获胜,因而得到摩滇头人的默许。” “骥昆,你可有把握赢得比赛?” 骥昆道,“我的马儿来自遥远的国度,是罕。。。罕见的马种。它其实还有个名字,叫玄骆。但我很少这么叫它,因我一般只用口哨招呼我的马。我曾测过它速度与跳跃的能力,完全不在大宛的汗血马之下。不过参赛的马匹一般需要一段时间的特殊训练和饲养,我们这样仓促上阵,要赢还是需要几分运气的。” 云歌的眼睛有几分暗淡,“难道真要在这里为奴吗?我得想办法通知我三哥。” “云歌,我只是说不一定能赢这马赛,可没有说会让你陷在这里为奴。”骥昆的脸上是被小觑了的愤然。云歌心知失言,忙要解释,忽然两个摩滇的羌人挑帘进入帐中,对骥昆道,“所有明日参赛的骑手正在松草坡集合,以熟悉明日赛马的场地和规矩。柯撤吉头领让我们来请你同去。”骥昆思忖了一下,便随他们出帐而去。 云歌独自留在帐中,一下担心骥昆会输了比赛,一下又想起骥昆愤愤不平的表情而有些自责,一下又担心在这里耽搁锝太久,出关的关口会不会封了。正在踱来踱去,忽听账外传来女子的声音。接着帐帘一挑,走进一群盛装的羌族侍女,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将漆黑的发辫层层垒于颅顶,那发丛后又绽出华美的羽翎,如太阳的光刺一般散射向外。她的胸前罗着层层的项圈,贝饰与金叶的交相呼应,却能杂而不乱,反而沉甸甸地显出庄严与华美。她的毡袍上也不是鱼云花鸟的彩绣,而是用飞金的丝线叠绣的卷羊图腾纹样。 难道这个羌人部落中的释比是个女性?云歌一时肃然起敬。那女人也昂然望着她,一双很美的眼睛却已不再年轻。云歌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眼熟。 那女人缓步走入帐中,先绕着云歌转了一圈,站定后又从上到下把云歌扫视了一遍,接着用汉语问道,“你就是那个被俘的汉人女子?” 云歌眼睛四下转了转,觉得这种开场白不回答也罢。 那女人并不气恼,又问道,“与你同行的羌人可是你的恋人?” 云歌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个问题,怔了一下道,“我们只是结伴而行的朋友。” “朋友?”那女人露出狐疑的表情,想了想,又道,“既是朋友,我一会儿命人再收拾出一顶毡帐给你们”。 云歌未反对,那女人似乎满意地笑了一笑,道,“让你的朋友用心赛马。”说罢又昂然出帐而去。那些簇拥的使女也尾随其后,退帐而去。 云歌空空留于帐中,猜测这摩滇女人的身份,奇怪着她问的问题,又忐忑着自己的回答会不会引来麻烦。正在神思纷乱,骥昆回来了。云歌本想告诉骥昆这件事情,话到嘴边又觉得那个问题有些尴尬,便只说族中来人说会另外安排一顶毡帐。 骥昆的心思一时全在刚刚看到的骑手和赛道上,便也没有多问,反而跟云歌说起赛马的规则来。原来这摩滇的赛马会是淘汰制的。八匹一组将马分为许多队,分别赛之,每组的头筹再重新分组,如此延续,直到最后四匹进行最后的决赛。 “好生奇怪,”云歌皱眉道,“我记得爹爹以前告诉我马赛大多是一局定胜负的,并没有这许多赛程。” “你爹爹说得没错。马种不同,耐力和爆发力也不尽相同,一般的马赛无论是短程角逐马速,还是长程比拼耐力,往往很明确,所以所有的选手一起上阵,一场定输赢。而摩滇马赛的赛制,需要马儿的耐力和爆发力同样出色。“ 云歌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这样的淘汰赛,会不会给骑手和马儿之间造成不公?“ “这就需要骑手能够合理地量度马儿的体力,既不能输掉先局而无缘决赛,也不能耗尽体力在先局中,而使马儿在决赛时无力冲刺。这样的赛制保证每匹进入决赛的马,在决赛前经历过同样场数的预赛,大致也算公平。只是。。。“ “只是什么?“ “淘汰赛需要分组,这倒是会产生不公平。“骥昆皱眉思索了一下,又道,“不过来参加摩滇马赛的马匹太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是说我们如果分到一个强组,很可能一早就出局了。”云歌莫名地担心起来。 “云歌,你知不知道你的担心很气人。”骥昆佯怒道,看到云歌吐舌抱歉的表情又忍不住笑出来,“我们不会留在这里为奴的。” 云歌将信将疑,一时也把先前那个女人的事情也忘了。 至夜,几个羌人进来要引骥昆去另外一顶帐子。骥昆随他们走到帐口,忽然明白了个中缘由,不由转过身去笑着看了一眼云歌。云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便想做个若无其事的表情给他,却瞥到他跳动的眸子里烧着一簇小小的火焰。她一时有些局促,转过身去随随便便地道,“骥昆,明天就靠你了。” 云歌以为自己起得早,出了毡帐才发现绯红的晨光中多少顶毡帐早已经忙碌起来了。酥酪糕和蕨麻果的香气,混着草原特有的香料裹在微寒的晨风中习习吹来。 两个十岁左右的摩滇小女孩儿见她出账,便走过来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云歌看她们都配着足尺的弯刀,眼睛却还带着几分童稚,在栗红色的肌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地清亮。云歌不觉笑着朝她们眨了眨眼睛。两个女孩儿的脸上也都荡起笑意,却又有些忌惮和拘谨,并没有同云歌说话。云歌像一个牧人问了路,而后大步向着松草坡走去。 还未走近就看见几百名骑手和骏马散在草坡上,正各自忙碌摩拳擦掌。小时候在西域,云歌也见过不少名马,算起来很多血统大约都在这些马之上。爹爹更是是爱马之人,家里养有许多名贵马种。但是看到几匹桀骜不驯的贵族马和看到上百匹普通骏马聚集在一起的感觉并不一样。前者是可遇不可求的惊鸿一瞥,后者却能令你真正感到,马是人类最高贵的征服。 云歌正在霞光中出神,一簇花藤忽然套在她的颈上。云歌追眼过去,却是骥昆正骑在玄骆的背上冲她微笑,但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向着松草坡上驰去。待到驰至坡顶,骥昆翻身跳下与马儿嬉戏起来。他冲着马儿拍了拍前腿,而后绕身跑开。马儿欢腾地嘶鸣着,追驰而去。骥昆左转右绕不停改变着路线,那黑鬃马也随他左奔又跑不亦乐乎。 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嬉闹——云歌心下有些不解,却忽然隐隐忆起小时候曾听爹爹说过,除了速度与耐力,转身回旋的灵活度也是好马与普通马儿的一个重要差异。 “公主。“云歌忽然听到身后跟随摩滇女孩儿低语道。她不禁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却见她们的眼睛正瞟向远处山坡上一个婷婷于马上的红色身影。而那身影此时正远远眺望着这边坡顶上的骥昆。云歌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忽然想起正是昨日手持小弓弩的那个扮作男装的白衣女子。她一时恍然大悟——原来擒了他们来的正是这摩滇羌的公主。 真不知这是祸是福,云歌犹豫着该不该告诉骥昆。忽听震天的鼓声从身后传来,开始还是一掷一击,后来慢慢加快,最后竟快如急雨坠地。但见松草坡上的骑手纷纷上马,向着那鼓声的源头汇去。骥昆也翻身上马,迎着云歌跑过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低低道了句,“离我近些,见机行事。”玄骆载着骥昆消失在几百匹骏马和骑手中。云歌回首再看山坡上那个红色的身影,却见她也正远远地望着自己。似乎只有一瞬的对视,那个红色的身影调转马头向草坡的背面驰去,迅速消失在云歌的视野中。 由于参赛的马匹众多,又是分组比赛,上午各组的赛道分散在广阔的河谷草原间,并无主次之分。云歌原以为会见到摩滇羌的贵族和首领,却只见到衣着普通的牧民在各个赛场上鸣锣击鼓,为摩滇本部落的选手和来参赛的其他部落的选手助阵。倒也热闹非常,呐喊之声此起彼伏。 由于骥昆的叮嘱,云歌一直追随在骥昆左右,穿梭在一级一级淘汰赛的场地间。云歌知道这些慕名来到参赛的马也许血统没有玄骆高贵,却定然是在赛前精心饲养和训练了好几个月。所以每次发令的鼓声一响,云歌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所幸玄骆的状态很好,以场场第一的赛绩轻松进入一轮又一轮的比赛。淘汰赛进行的比云歌预计的要快,至午时,几百匹马已经只剩下几十匹马还在赛场上。 中午有一个时辰给骑手和马儿休息。这一个时辰也是摩滇各种贸易最繁忙的时候。来自各个部落的羌人利用这聚会的空隙交换着布匹毡绣和牲畜。云歌走走看看,换了些烤肉和浆酪,打算去送给骥昆。她低头捧着盛在盘中的食物,没有注意到几个外部落模样的羌人在她身后打量了她许久,而后其中一日骑上马背飞驰而去。 骥昆正在饮马,那饮马的木桶里盛的却是一种白色的液体。 “这是摩滇族中给每匹马送来的羊奶。”看到云歌脸上好奇地表情,骥昆笑着这样解释道,“今天是参赛马儿的荣耀之日,即使不能拔得头筹,它们也会在今日享用最好的食物。“ 云歌点点头,将烤肉和浆酪递给骥昆道,“同样荣耀的骑手啊,我没有最好的食物,但感谢的心意是一样的。“ 骥昆也用草原短歌答道,“骑手感谢这烤肉和浆酪,但愿马儿得胜带你还故乡。“他说罢,便笑着享用起烤肉和浆酪来。 云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骥昆,你可知道昨日那个射箭的白衣女子是摩滇的公主?” 骥昆略有惊讶之色,若有所思地停了手中的食物,想了一会儿又不在意般继续吃起来。 “昨日你说这赛马会得到摩滇头人的支持,可是我今日没有看到一个摩滇的贵族。连那公主也只是在早晨你们备赛时露了一面。“云歌却忧心起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似的。“ 骥昆拧眉放下手中的浆酪,捉住云歌的下巴,扭向自己道,“云歌,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们不会陷在摩滇为奴的。“ 云歌见他又做出佯怒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意识到这动作中的几分亲狎,遂微红了脸挣脱而去。 骥昆也似蓦然醒悟,低低道了句,“我忘了你们汉人的礼仪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云歌身后跟着的那两个摩滇小女孩,又道,“如果摩滇的头人不知晓这马赛,又怎会派这两个小随从于你?” 云歌回头瞧瞧,也笑了,“羌人女孩儿这么小就配弯刀了。” “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已是马上马下了吧?” “不是马上马下,而是驼上驼下。”云歌纠正道,那遥远的驼铃却穿过马场上的喧嚣声飘过来,而回忆也如影随形——沙漠,驼队,沉默而骄傲的少年。云歌眼中的光像后半夜的星月那般沉灭下去。好一会儿她勉力甩了甩头振奋起自己,抬眼却看到骥昆正凝视着她,眼睛里盛满了探究的神情。这是一双不同的眼睛,不像陵哥哥的眼睛那么沉默而幽深,也不是孟珏那般冷冽的墨黑。。。云歌忽然低下头烦躁起来,为什么她总是想起应该忘记的。 “不要走神。”骥昆忽然抚住她的双肩,轻摇了几下。云歌再抬起头,看到骥昆的眼睛里有种骄傲受挫的表情,又仿佛有她不懂的伤楚,“不要走神,“他继续道,“今天是我赛马。“停了一下,又重复道,“是我赛马。” 羊皮鼓声忽然从赛场上传来,那是召集骑手回到赛场的鼓声。骥昆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仍然固执地将他挚烈的目光罩在云歌的眸子上。 “比赛开始了。。。”云歌小声道,又努力挣起身子,想要将肩膀从骥昆的手中滑出。 骥昆终于松开她,翻身上了马背,然而他的眼睛却仍然锁在云歌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驰马而去。 第二十章 赛马会(下) 能进入午后比赛的马儿果然不一样。以云歌这种半吊子的水平也能认出乌孙马和天山野马的后代。还有些马种,她虽叫不上名字,却忆起曾在儿时跟着爹娘哥哥们游历西域各国的时候见过。所以午后的比赛比起上午更加激烈,欢腾之声响彻草原。云歌也忘了午休时的小插曲,完全融入其中。连那两个摩滇小女孩也情不自禁地助威呐喊,完全忘了她们跟随云歌的使命。 骥昆和玄骆终于与另外三对骑手和赛马进入了最后的决赛。四名骑手列开在起跑线上,各自进行着最后时刻的准备。除了骥昆,每名骑手都有自己部落的族人聚在马前马后。更有族中少女献上红色的绣带斜配在肩腰上。唯有骥昆的周围冷冷清清的。云歌挤过去想要说些鼓励的话,却见骥昆的眼睛也在人群中搜寻着她,寻到了,却冲眨了眨眼睛示意她不必过来,似乎已将午时的不快完全忘去,又夸张起唇语,在喧嚣的人声中,向她无声道,“别担心。“ 云歌点点头,还他一笑。 发令的锣鼓声霍然响起,四匹马儿风驰电掣般向前而去。蹄飞之处的草皮似也跳跃而起。在鼎沸的呐喊声中,四名骑手都微蹲起在马背上,臀部悬空,肌肉紧绷,动作中作充满了控制着的张力。而四匹骏马几乎齐头并进,玄骆并未像在先前的比赛中那般遥遥领先。赛程的一半是一个折反的转弯,所有的马儿都必在转身处减速,故而这转弯往往是比赛的分水岭。赛场上的呐喊声一时低下去,所有人都扼颈抚胸,紧张地注目着这关键的一刻。 玄骆终于第一个出现在返回的赛道上,领先了位于第二名的马儿半个马身。赛场上的呐喊声又逐浪而起。玄骆载着骥昆越跑越快,终于第一个冲过了终点。 人群沸腾起来,云歌也雀跃而起。她忽然想起骥昆早晨嘱咐她的话,便推搡着向终点挤去。就要挤到赛马道边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扯住了她。云歌回头,却见是那两个摩滇的小女孩。她心有不忍,但还是出掌击向二人,但控制着力度只想将两人的手臂拨挑开去。鼎沸的人声中,那两个小女孩却用生硬的汉语向她大声喊道;“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云歌骤然撤掌,正疑心自己有没有听错,人群又欢呼起来,但是这次与之前不同,他们亢奋地都重复着同一句话,再细听却是一个名字“格哲”。云歌心中一动,探身而望,果然看见一绯一青两个身影正纵马驰入场内。青衣人正是柯撤吉。而那身着绯色毡衣的,不是早上和昨天都见过的那个摩滇公主又是谁?原来她的名字是格哲。 格哲驰马径直来到骥昆的身边,转头傲然看了一眼他,眼中却有几分欣赏之意,“骥昆,你赢了我,才能最后赢得这比赛。” “太不公平了。”云歌忽然发现自己已跃出人群,正拦在骥昆和格哲大声嚷嚷,“骥昆的马赛了一天了,而公主你的马已经休息了一天了。 格哲在马上高高俯视着云歌,“这位汉人小姐可真是急躁。我还没有说比赛规则。“说完她转向骥昆,道,“你挑赛道。。。以示公平。” 这就算公平!?云歌心急火燎地看向骥昆。他却朝她眨了眨眼睛。云歌忽然有种乌云遮日之感。 果然骥昆大声道,“好!”他眯起眼睛斟酌了一下眼前的赛道,对格哲道,“就用这赛道,但我们增加赛程,跑完四个来回,公主觉得如何?” 格哲略略想了一下,欣然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云歌急得直跺脚—这人疯了吗?怎么还要增加赛程。如此马儿更加疲惫,岂不是让对方的优势尽显。再看格哲已然换过另一匹雪白而高大的骏马。这似是云歌小时候在西域的马市上见过的一个马种,名字已经记不得了。之所以能记得这么久,是因为她当时爱极了那马儿脊颈部那优美而雄健的拱起。云歌依稀记得爹爹当时曾经感叹这马种的优势,好像说蹄腱的位置和比例什么是凡马所不及的,又说这样的马才配的上龙的第九代孙这一传说。云歌忽然对玄骆能否赢过这白马冷汗涔涔。 擂鼓之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那雄浑而缓慢的鼓点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全场的摩滇羌人都随着鼓点呐喊起来:“格哲!格哲!格哲!” 云歌扫了一眼摩滇族人激奋的眼神和挥动的手臂,无奈退到一旁,心下却觉得这个部落真是欺负外族人。扣人马不说,就是来参了赛,也不公允,不过以逸待劳巧取胜利,如今又有整个部落呐喊助威,真不知那些主动来参加马赛的人是怎么想的。 云歌正在愤然,忽听骥昆在马上大声问格哲道,“公主可还记得昨日许诺我们的话?” “自然记得。”格哲微微一笑,“如果你赢了,就放你和这汉人小姐离开摩滇。” “如果我赛马赢了,希望公主遵守诺言。” “摩滇人许诺的事情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格哲依旧笑得傲然,“不过你要先赢得了我啊。” 一旁的柯撤吉闻言,忽然皱眉眺望了一下远处。云歌好奇,随着他目光所向之处张望了一下,忽然发现原来一直空着的一处木台上不知何时移来了一顶华美的金翎羽帐。帐下一群盛装的摩滇侍女正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虽然她今日的服饰比昨日更显赫奕,云歌还是认出那正是昨日进帐问自己奇怪问题的那个美妇人。 鼓声的节奏开始加快,云歌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回来,但见骥昆和格哲各自在马背上双腿紧绷,背脊弓起,已经蓄势待发,与马儿浑然一体。号令的锣鼓像是弓玄上的一个波动,一黑一白两只骑箭就那么飞射了出去。两匹马跑得很接近,但是云歌还是看出格哲的白马跑得轻松许多。待到跑完一个折返,白马已经领先了玄骆半个马头。 云歌心急,却也不得不服格哲的白马确实是劲蹄生风,即使不是以逸待劳,较之玄骆也绝不逊色。两人转眼已跑完第二个折返,白马已经领先了玄骆两个马头。 第三次折返开始了,骥昆忽然俯身贴在玄骆的脊颈处,似乎在马耳边低语了句什么。然而两匹马的形势并未马上发生什么逆转。转眼间二人又到了折返的转弯处。在这种高速的奔跑下,所有的马都需要减速才能转过弯来。但这一次玄骆却丝毫未曾减速,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倾斜着身子全速转身奔驰。云歌忽然想起清晨骥昆驯马的情景,兴奋地大叫起来。而骥昆也将身体悬出马身之外,似在协助玄骆保持平衡。转过第三个折返处,玄骆和白马的差距已经缩小到一个马头。 明白了骥昆获胜的策略,云歌悬着的心有了一点着落。赛场上的摩滇羌人也意识到局势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助威的声音也被紧张的情绪抑去了几分。两个摩滇小女孩紧紧抓着彼此的手,把云歌忘到脑后去了。 又是一次马儿的转身,这次是在起点处,离云歌很近。但见格哲玉眉紧蹙,马靴后翘。而骥昆再次悬身马外,游刃有余地协调着玄骆的平衡。转过弯道,他的身体又顺势甩回原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一个摩滇的小女孩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经过这次转身,玄骆已然追平了白马,两匹马重又回到了齐头并进的局面。而玄骆似乎因为迎头赶上,有愈战愈勇的之势。赛场上的呐喊声忽然都安静下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在这最后一程上。最后一个弯道处,玄骆再次全速转身。而骥昆几乎悬身触地。他倾斜着身体,伸手在地上轻撑了一下之后又弹回了正位。云歌远远听到骥昆在马背上发出他特有的低沉的啸声。 两匹马终于踏上了终点前最后的直线程。此时的玄骆已经奇迹般地领先了白马一个马头。马场上重又沸腾起来。然而玄骆在最后的冲刺中并未给白马任何赶上的机会,终于带着红色的绸带冲过了终点线。云歌雀跃而起,大声欢呼起来。奇怪的是她背后的摩滇羌人也欢呼起来,还有人唱起了羌族歌谣。云歌看看身后的那两个摩滇小女孩,却见她们的脸上也都闪着兴奋的光,还彼此拉手转起了圈子。云歌有些懵。 一个小女孩看到云歌的表情,便用不流利的汉语大声对云歌道,“赛马英雄是摩滇的驸马。” 云歌愣在那里,恍然悟到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参加这个不公平的赛马会,也隐隐明白了昨日那个盛装的美妇人为何问她那个问题。看来这摩滇应该还是母系部落,那个美妇人应该正是摩滇的头人,格哲的母亲。云歌向骥昆望去,却见他正“得得”策马向她行来。 “骥昆,你现在是摩滇的驸马了。”云歌对他喊道,之后又笑了笑,她挺为骥昆高兴的。他到底是个羌人,能娶到一族的公主,还是那么个婷婷玉立的人儿。 骥昆闻言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歌,只伸手对她低低道了句;“快上马。” 云歌犹豫了一瞬,拉住骥昆的手翻身上了马背,坐在了他身后。 骥昆远远对格哲道,“多谢公主相让,骥昆日后定会来族中致谢。今日我们赶路要紧,不得不先离开摩滇了。”骥昆说完未等格哲回答便开缰策马意欲离去。云歌回头望了一眼,见格哲收缰立于马上一动未动,那姿态依旧是傲气凌霜,但是柔情和酸楚却在眼角和唇角恣意地背叛着她坚挺的姿态。那一身燃烧的红装,此刻也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玄骆腾跃开步跑了几步,却又陡然减速停住。云歌转回头,看见那个金翎羽帐下的美妇人不知何时已移身马背,拦在了他们的去路上,身边跟随着几十个手持刀戟的摩滇勇士。看她的身手,年轻时的马技决不会逊于格哲。羌人真是马背上的民族。 “骥昆,你既赢了赛马,就是我摩滇的驸马。”马上的美妇人威严道,“我不管格哲和你有什么约定,你现在应该留在摩滇,和我的女儿成亲。 骥昆没有说话,一只手已摸向腰间的钢刀。 格哲却策马追了上来,凑近骥昆和云歌的身旁,低声道:“跟紧我。” “阿妈,我和骥昆有言在先,他若赢了赛马就可离开摩滇。女儿不想做食言之人。”格哲说完策马向前冲去,骥昆也策马紧随其后。格哲从腰间抽出长鞭,挥向摩滇女首领身边的那些勇士。鞭声啪啪作响,勇士们不敢回击,不得不让出一条通道。格哲加快了马速,骥昆也紧随其后。眼看两匹马就要冲出包围圈,格哲的母亲忽然策马加鞭,横在他们的去路上。她大声问道,“骥昆,你身后的汉人女子可是你的恋人?” 骥昆微微震了一下,没有作答。 格哲在一旁小声道,“摩滇有不拆恋人的传统。” 骥昆扯过云歌的手环到自己的腰间。云歌咬了咬下唇,也把头靠在骥昆的背上。他刚赛过马的体温灼热了云歌的脸颊。这只是情势之下不得以为之,云歌安慰着自己。格哲却看在眼里,一个苦涩的微笑浮起在嘴边。格哲扬鞭抽了一下玄骆的后腚,也抽了一下自己的马,两匹马儿跑出了摩滇勇士的包围圈。玄骆载着骥昆和云歌向着前方的草原驰骋而去,格哲却喝马收缰停了下来。 “放箭。”云歌听到格哲的母亲在喝令手下。骥昆也听到了,当即扬腿下马,在地上轻轻一撑,又弹回马上,却坐在了云歌的身后,那双手却仍然持握着缰绳,如此把云歌笼在了怀中。这一来就是后边有箭飞来,云歌也不会被射中了。 云歌想要挣扎,却有一簇飞箭从骥昆的手臂擦过。 骥昆扬手挡开飞箭,急道,“不要讲究礼数。先离开这里再说。” “不是礼数。。。你这样岂不是置自己于危险中。” 骥昆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身后忽然传来飞箭与皮鞭相碰的纷繁之声,想是格哲挥鞭抽落了射出的箭簇。骥昆无暇回头,只愈发加快了胯下的马速。忽然两只白色的羽箭一左一右飞入他们的视野中,与马儿平行了一阵子才下落插入地中。云歌认得这是格哲的箭。她是在用她的箭向他们道别。 背后忽然传来女子的歌声,声音悠扬婉转歌词却凄婉苍凉: 羌笛笛吹出我的盼哎,心上人你可会听我把歌扬 马缰缰挥出我心事哎,心上人你可会和我一起走牧场; 糌粑粑碾出我的泪唉,心上人你可会尝一尝; 彩串串都是我的情哎,心上人你可会挂颈上 心上人的眼睛不在我的身上哎,叫我好心伤。 他的眼睛不在我的身上哎,不在我身上。 羌笛笛从此不再扬 马缰缰挂毡房 糌粑粑一把丢路旁 彩串串散光光。 在格哲的歌声中,骥昆笼着云歌向着落日的方向驰去,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十一章 金城 一路跑过几十里,夜色渐落在草原上。人困马乏。两人正要歇息,一大片开阔的水域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是鲜海。“骥昆收紧缰绳,也放开了云歌。两人一前一后下得马来,又引了马儿到湖边饮水。他们这一路周折为的就是能够绕开鲜海东侧的战事,到达鲜海西畔。现在他们终于走近了这片神秘的高原之湖。 夜色中,云歌看不清湖面的边界,只觉得水面浩瀚,皓月倒映其中,粼粼灿灿的好大一片。云歌便在水边坐下来,静静地望着湖面。 骥昆将马牵到水边,也坐下来,这才发现离开摩滇时,那枝擦臂而过的箭簇还是刮伤了他的手臂。他将衣袖挽起,用湖中的水清洗着伤口。云歌瞥见,忙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帮他敷上。 “想不到你身上还带着金疮药?” “带这个算什么。其实我在雅厨之外还有一个身份,是大夫。”云歌笑道,“我在蜀地时常常悬壶乡里呢。” 骥昆扬眉笑了笑,似乎颇感意外。他抬头望了望前方,又道,“从前边的峡谷入祁连山,再向东北走就是大斗拔谷。穿过大拔谷口便可到达张掖。你就快折回汉人的官道了,离关口也越来越近了。” “你要去的范夫人城也不远了吧?我走山岭,你走暗河。骥昆,我们是不是快要分别了?” 骥昆没有回答,却问道,“你一个人能行吗?我再送你一程可好?” “已经耽误你许多时间了。”云歌道,“这大斗拔谷,爹爹曾说起过,说是个极窄的山谷,好似神功鬼斧般在祁连山中辟开一道缺口,就像专为穿越祁连而辟开一般。既然如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况且我小时曾随爹娘爬过许多高山。” 骥昆道,“大斗拔谷中有一条河,这个季节祁连山上的积雪已化,恐怕水势过盛,并不好走,我还是送你过了大斗拔谷吧。” 云歌笑道,“若是让我三哥知道我这一路都靠你帮忙,定会笑死过去。 骥昆也笑了,“看来你三哥定是个人物。“ “那是自然。在西域有不少女子都倾慕银狼曜的大名呢。“ “你三哥是银狼。。。“骥昆怔了一怔,垂了眼眸若有所思,道,“曜,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你也知道《桧风·羔裘》,“云歌惊讶道,“你的爹娘给你请过汉人师傅?“ “知道这个也不见得非得请过汉人师傅。“骥昆抬目,眸中的微笑似又多了一重亲切。 云歌并没有看懂他眼中的神情,只问道,“那。。。是因为你有汉族血统?你娘亲或是爹爹谁是汉人?“ “我的外婆是个汉人,所以我娘有汉族血统。。。“骥昆停了停又道,“只是我娘终生都没有到过汉朝。“ 云歌想起骥昆说起过他的娘亲已经过世,便沉默着低了头。 “不过我所知道的关于汉文化的一切,的确是我娘在我小时候教给我的。“骥昆继续道,“是用我外婆留下的不多的汉书教给我的,“骥昆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过你说得也没错,那狼彦伯伯便是因为通晓汉人的《周易》,才被我娘请来做了我的半个师傅。“ “狼彦伯伯?“ “哦,就是我要去范夫人城接回羌地的那个人。“ “他也是汉人吗?“ “不。他是小月氏人。月氏被匈奴攻打,分裂为大月氏和小月氏。大月氏西迁,小月氏却和我们羌人杂居在了一起。“ “那他怎么会通晓《易经》?“ “月氏人尊崇周文王创立的《周易》,也因此而通晓天文历法。“ “想不到月氏人也受汉文化的影响。” 骥昆微微点头,又道,“狼彦伯伯嗜酒,尤其喜欢你们汉人的酒。常和我说,有朝一日,大小月氏合并复国,一定要遣人去汉朝学习汉人的酿酒工艺。“ “月氏复国?“云歌响起张骞出使西域曾到过大月氏,月氏国的女王已经安于所迁之地,不再有与汉朝联合复国之意。 “狼彦伯伯的父亲曾是月氏国的翕侯,他在祁连山的小月氏部落中也以翕候自称。所以也难怪他的复国之心总是不死。“骥昆似乎明白云歌的疑问一般,笑着解释道,“只是肯听他在酒后说一说他的复国大业的,可能整个羌地就只有我一人了。“ 云歌也笑起来,又问道,“为何你说要去匈奴人那里接他?小月氏人不是已和羌人杂居在一起了吗?“ 骥昆微微一顿,道,“他在匈奴王庭辱骂匈奴人,被关在了范夫人城。” 云歌转眸,隐隐有些明白骥昆答语中的迟疑——能到匈奴王庭的人大致总是被邀请去的。可是云歌并不想深究,只淡淡道,“原来是惹怒了匈奴人。” 骥昆微微叹道,“狼彦伯伯颇有你们汉人所说的生不逢时之感,否则也不会总是借酒消愁,行事怪诞了。“ 云歌没有说话——她一向喜欢看野史。民族间的草场谷地之争,在史学家的眼中许是大是大非的边疆战火,在她的眼中却是由一个个挣扎的人物串结而成。 骥昆见她沉默不语,也不再说话,微微笑了笑,顺手从湖边的草丛中捡起一颗碎石向湖面掷去。月光下,砾石反射着点点月晖在湖面上飞出一串长而浅的弧线。 “骥昆,你从未说过你是什么部落的呢。“云歌从自己的思绪中浮起,望着渐渐飞入那一片沉碎的月影中的砾石忽然问道。 “我。。。”骥昆沉吟着,“我的部落只是赐支河边的一个小部落。” 羌人将黄河的上游河段称为赐支河。所有的西羌部落都可以说是赐支河边的部落。云歌笑了笑,明白骥昆对自己的身份有所保留。她起身挽起缰绳,一边将饮饱了水的玄骆引回道上,一边道,“这一路蒙你照顾。骥昆,我们出发吧,不要再耽误你的事情。“ “等一下。”骥昆从怀中拿出那把豹骨镜面的匕首,对云歌道,“这把匕首一直想送给你,我怕一会儿分别时忘了,现在就给你吧” “我有这个。”云歌从靴中拔出那把短刀道。 “犬牙上有一个契约,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可我就要离开羌地了,只怕用不上了。” “你还会回来的,不是吗?”骥昆问道,神情间忽有几分落寞。 云歌愣了愣,点了一下头。 她那一瞬间的迟疑令骥昆有些失落,他忽然伸出手道,“不如我们换过来。下次见面时再换回去。如何?” 云歌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刀,忽然有些莫名的不舍。 “你不舍得吗?这刀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骥昆问道。 云歌摇了摇头。这把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一时竟想不起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了。 骥昆便将手中的犬牙与云歌的短刀对调过来,又道,“别忘了,你还要回草原与我换回来的。” 云歌点点头,心中却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惘然。 骥昆没有注意到她神色,望了望前方,又道,“去大斗拔谷,有两条道。你想走哪条?“ 云歌默默将犬牙收好,重又挽起马缰,问道:“哪条近些?” 骥昆沉吟道,“走邑岭近些,只是春季融雪时泥泞难走;莫浑坡的路好走,却又远些。” 云歌低头思量了一下问道,“那个于你方便些?” 骥昆笑道:小姐去往哪里,在下就去哪里好了。“ 云歌的手僵在马背上,蓦地转身看着骥昆。正是月朗星稀的时分,可是月光却从骥昆的背顶照下,他的脸在月影里半明半昧。 “奴家若去天之涯呢?”恍惚间她的口已经先于她的心问出了这句话。 骥昆微微愣了一下,静静道:愿相随。 云歌忽然翻身跃上马背疾速开缰策马,转眼之间已奔出几丈远。骥昆却没有去追,只是怔怔望着云歌离去的方向。 “海之角呢?”马背上的女子喃喃自问,却已是满脸泪水。 远处传来骥昆的声音:莫浑坡在岔路右侧。。。沿着山涧走。。。。。。 他不是陵哥哥!不是! ****************************************** 孟珏将一方帛布小片呈在手中看了许久,而后轻轻舒了一气,墨黑的眸中有种如释重负的安然。 身旁一个皓首朱颜,身着锦纹便服,目光炯炯的老者,望着他道,“从我在摩滇的人送来的消息来看,云歌已经快要走出中羌,大约会从大斗拔谷穿过祁连山进入张掖回到官道上,离安境不远了。” 孟珏长揖为礼,道,“多谢赵将军亲自来告知云歌从中羌脱险的事。她这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是没有卷入战事中。赵将军在西北羽翼深广,孟珏佩服。。。” “孟大夫客气了。”赵充国扶起孟珏,脸上却有思忖之态,“与云歌同行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颇有些能耐。。。”他忽然停住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歉道,“孟大夫莫怪,我曾因云歌的事受托于先皇,一时改不过口来。。。” “赵将军如何称呼她都无碍,”孟珏淡淡道,“名号而已。” 赵充国又道,“孟大夫如今心可安了一些了?” 孟珏清风一笑道,不答反问,“老将军可也放下顾虑了?” 赵充国爽然笑道,“只因孟大夫离开汉廷已久,又曾拒绝我的门客,老夫不得不谨慎。请孟大夫不要介怀,老夫是个军人,眼里看到的只有国事战事边关之事。“ “而今与孟珏,有的只是私事商事病患之事。。。“孟珏对仗而答,几分戏谑几分讽意。 “孟大夫不必自谦,在羌地开拓河西之外联通西域的商道,对于我朝信威西北防御也大有助益,看似为了商贾之利,其实却有社稷之胸怀。” 孟珏沉眸,显然想避过这夸赞中锋芒,淡淡道,“孟珏此行不过是为利,却不知老将军为的是什么。羌人虽然刚勇,然而论武功和谋略都不是汉朝的对手,赵将军并无克敌之忧。反而与在下合作倒是件险事,老将军难道不担心惹火上身吗? “孟大夫大概是对旧事还有所顾忌。”赵充国转眸看了他一眼,道,“其实很多事情时过境迁,想必皇上也已放下了。而老夫只是一介武夫,对大汉的一片赤胆,此心明月可鉴。相信圣上也能体察。“ “好一句此心明月可鉴“,孟珏冷冷一笑,“怎知明月不会偏照?“ “即使明月偏照,老夫自举无愧与天下,更视汉疆之固胜于自己的名声。” 孟珏沉默片刻,微微转过口气,“老将军浩气坦荡令孟珏佩服。这里又距长安千里之遥,没有身份之忧,孟珏也只好赴汤蹈火了。’而后他静了静,单刀直入地问道,“老将军到底要孟珏做些什么?” 孟珏凌厉转换的语风令赵充国的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之意,“孟大夫对老夫的助益恐怕自己都未曾想过。。。远的,比如孟大夫当年与羌人的一段故交。“ “将军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孟珏声音中毫无惊讶之意,似提问又像是回答,静了静又道,“那近的呢?” “有一件事,老夫不太好直接出面,或许孟大夫倒能从旁周旋。” “老将军请讲?” “罕羌的王子雕库曾在此次先零羌联合其他部落起事前,到都尉那里报告,然而因为后来罕羌也与先零羌结了盟,都尉便把罕羌王子送到了张掖太守那里。” “罕羌在鲜海东北部,张掖郡是离得最近的汉郡。如此处理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不知为何,张掖太守又把雕库送到了九泉太守辛武贤那里。” 孟珏微微沉吟,道,“我听说辛太守为人促狭,易结私怨,对边地羌人也一向严苛。恐怕雕库并非被送去的,而是酒泉太守为了某种原因讨了去的。而罕羌在这次羌人起事中属胁从部落,并非领头的部落,的确有争取转还的余地。雕库落入辛太守手中,如果处理不当,反而会使罕羌坚定与先零的联盟。这对老将军的军策十分不利。“他抬头望向赵充国,眼中却是一派轻松自若,“将军如果对这个王子有兴趣,孟珏自当鼎力相助。只是此事慎险,一招不慎走漏了风声就是满盘皆输,身败名裂。将军真的想好了吗? “所以老夫才想请孟大夫出手相助。’ 孟珏默默颔首,依旧神态轻松,却不再多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赵将军渡河之事准备得如何了?打算何时进入龙支城?” 赵充国轻叹,“渡河的舟船尚未到位,一部分要靠工营的将作造木舟,另一部分则要靠辎营的兵士从黄河附近的百姓手中收集革舟,就是陇西人的羊皮筏子。目前这两部分都还没有达到预定的数目。” 孟珏眼锋微转,道,“赵将军的讯报风速,必然知道现在在龙支附近的是曾为归义侯的先零酋豪杨玉吧。” 赵充国不知他何意,只道,“自然。斥候早已探明,杨玉在东,尤非在西。先零的酋豪被义渠安国杀得只剩这两个人。可这两人也是先零羌中最能征善战的两个。”他说着,口气中隐隐露出对义渠安国鲁莽行事的不满。“ 孟珏看了一眼赵充国似有戚戚,却并未评价义渠安国,道,“先不说尤非,就说在金城与龙支之间的这个杨玉。我手下的商队曾与他的人马在皮货上有些交易,故而知道他因为曾归义于汉朝,手下很有些汉人的幕僚。我恐怕渡河的时间拖得再久,又因为收集百姓的革舟而走漏了风声,杨玉会洞悉将军计划,在汉军渡河之时进行攻击。” 赵充国叹道,“孟大夫所言极是,我也听闻杨玉还曾研究过汉人的兵书。只是工营和辎营目前都进展缓慢,老夫也是心急如焚。” 孟珏拱手道,“赵将军寻到云歌的下落,孟珏无以为谢。就奉上革舟五百,以表谢意。” 赵充国暗暗一惊——这么多的羊皮筏子即使在和平之时也不易在短时间内收集得到。而汉羌开战后,羌人不仅收紧了以牛羊易货的边地贸易,杨玉还使人劫掠了大批羊皮筏以阻止汉军西渡黄河进入湟中。而革舟的皮囊需要剥制完好无损的羊皮,其后灌油防水晒烤,制作工艺也颇为讲究,并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大批制作完成。孟珏必是使了重金,又显然在战前就已有所筹谋,方能在此时凑集到如此多的革舟。 孟珏见赵充国不语,淡淡道,“赵将军看重孟珏,本就是为了孟珏能在将军想不到的地方有所助益。不是吗?” 赵充国叹道,“我不过一时为孟大夫不再在朝堂之上为国效力而惋惜。孟大夫的大礼,老夫收下了。还请孟大夫届时随我一同西出金城共渡黄河。” 孟珏颔首回礼,不再多语。 送走了赵充国,孟珏默默站在屋中久久不语。她终于从羌地脱身而出,要回她在关外的家中了。孟珏那曜石一般的黑眸中满是慰藉,又有几分寥落之色沿着他山河起伏般的轮廓缓缓流过。他们也将隔着这战事擦身而过吗? 月色沿着门栏怯怯潜入屋来,投射在屋中那个锦绣的背影之上。一个紫衣的女子默默依在门边,望着屋中人那踽踽的身姿,亦是无声。 ------------------------------------------------------------------------------------- 最近发现手机读者是看不到”作者的话“的。所以以后还是把言留在这里吧。 喜爱本书的朋友请顺手点赞,推荐,留言哦!还可以分享在你们的社交圈中哦! 第二十二章 四望峡 皓月朗朗,华光一泻千里。 云歌茫茫然地骑在马背上,一路跑下去。沿着右侧岔路,她果然进入一片岩石皴露的草坡,一条溪流曲折其间。 心中的伤痛终于慢慢凝固下来,倦意却又虽之而来,云歌蜷缩在马背上抱着马颈,半睡半醒地沿着莫浑坡继续前行。天亮之时,她终于来到一处两山夹峙的狭长谷地。谷中绿草茵茵,先前跟随的那条山涧在此处已汇成一条河流,蜿蜒流淌。云歌饮了马,又用河中的水沾了沾嘴唇,胡乱吃了点锅炕子,便又急着策马向前而去。 日暮时分她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张掖的城楼,见那四脊的檐子在夕阳中飞着剪影一般的轮廓。恍恍惚惚间爹爹和娘仿佛就在前边了,她却忽然再也走不动了。真的就要离开这片疆土了吗?云歌的心中忽然一阵绞痛。 她下了马,呆呆地立在那里,任风裹着沙子抚过她的面颊,刺刺得有些痛。 风好像忽然就疾起来。连玄骆也眯起眼睛回转了身子凑向她。想不到一过祁连山,气候竟立时有了漠外的味道。云歌振奋起精神,费力拽着马儿走向路旁的一处巨石。风果然狂虐起来,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云歌摸出一块土织的羌布蒙在自己的头脸之上。那是她在古拉镇换这套毡衣时,那个阿婶送给她的。土布织得稀疏,透过遮布她也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远处的情形。 遮天蔽日的沙暴一刮就是半个时辰,且一时没有减弱的迹象。远远的,旋着的沙幔中移来两匹马骑。近了,看得出是一男一女,正在漫天的沙尘中费力前行。云歌朝他们招招手,又指了指身后的巨石。两人便慢慢地向这边移来。 隔着稀薄的土布云歌见那女子一身玄色的纱衣,脸也藏在玄色布巾的阴影里。那男子长身锦衣,脸也遮在玄色的布巾中。风沙走石,一时不便攀谈,三个人便在尘沙的呼啸声中默默候着。云歌在巨石的这一边,他们在石头的那一边。云歌拽了马缰引马儿卧下身来,那二人却和两匹马一起兀兀立在风中。 沙暴像肆掠的狂龙在留下一片狼藉之后忽然就逃得没有了踪迹。云歌引马起身,转头看见那黑衣女子正将一个牛皮的水囊递于那男子,后者却连眼睛也未抬一下,只匆匆翻身上了马背。黑衣女子叹了一口气,把水囊挂回马背上。 云歌忽然觉得两人的举止有几分熟悉,正想着,马背上那男子腰间的刀柄银光一闪—狼头雕饰。云歌一把扯下头上的布,大声叫道:三哥! 锦衣男子闻声身子微滞,随即将头上的玄色布巾一抖而去—银色的半脸面具,刀削般冷峻的下巴,这世上怕是再找不到这么桀骜的组合了。一丝微笑沿着他冷傲的薄唇蔓延开来。云歌竟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这还是他那个永远拒人千里之外的三哥吗?再细看,她发现三哥的银狼面具已不再是冰冷坚硬的白银所制,而是由绣银的麂皮制成。那绣工极是巧妙,不仅在银丝的疏密间变化出了狼面孤傲,所有的接缝处还恰在面额的转折处,好似刻意强调三哥那刀锋般的脸形一般。妙虽妙,三哥怎么没有要脱去面具的意思,反而甩手开缰似乎急着离去。 云歌有些气,噘起嘴正要向三哥抗议,一旁的黑衣女子拉住了她;“小姐。。。” “竹姐姐。。。”云歌转头,也握紧了阿竹的手。 “小姐这几年可好?” “你们可好?爹爹和娘亲可好?我托人带回去的书信可有收到?”云歌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收到了。收到了。夫人和老爷都好,只是常常挂念小姐不知又云游到何方了?” “铃铛呢?雪姐姐呢?” “铃铛有些年纪了。雪姐做了母亲了。。。” “阿竹,我们得出发了。”霍曜冰冷的声音自马上传来,“云歌,哥哥现在有急事,不能在此处耽搁。你若是出关回家,一路照顾好自己“。 云歌抬头,见霍曜已收起方才的微笑,目眺东方,唇角微抿隐有焦急之色。这还是他那个永远气定神闲傲然事外的三哥吗? “阿竹,你们这是急着去哪里?” “三少爷。。。是去抢。。。呃,救人。。。” 云歌蓦然想起在武都遇到的阿丽雅,“可是去羌地?” 阿竹秀目圆睁,“小姐怎么知道?” “可是去救一位羌族的公主?” 阿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小姐都知道了?” “我在武都遇到了那位羌族公主。” 这一次阿竹的眼睛却困惑起来,“武都?。。。我们要去的是先零羌。。。” 云歌愣在那里,先零羌不正是此次羌人起事的领头部落吗?听阿丽雅说,她的大兄为了部落间联盟还要将她嫁给先零部落的王子,那她的部落似乎不应是先零羌。 “阿竹。”霍曜再次冷冷唤了一声,人已经挥鞭策马向前而去。阿竹未再多言,匆匆向云歌行了个礼,也跳上了马。两匹马骑驮着一背的夕阳,向东越驰越远。正是汉羌开战之际,三哥这个时候救人岂不是危险重重。云歌叹了口气,翻身跃上马背,也追着二人的方向向东驰去。 云歌的马奔驰在霍曜的汗血宝马一侧,阿竹的马奔驰在另一侧。霍曜只在云歌追上时瞟了一眼她胯下的玄骆,眼中微露夸赞之意,而后便面朝前方未置一语。 云歌只好一边策马一边问道,“三哥,你们要去哪里?” 霍曜不语,阿竹也不敢多言。 云歌急急又道,“哥哥不知道前方汉羌战事已起吗?汉朝已经出兵西北,羌人的各个部落也结盟聚集在湟水南岸了吗?。 霍曜闻言微微转头,终于很克制地对云歌道,“所以,你这等三脚猫的功夫还是不要跟着我们了。” 云歌听得出三哥的语调中关切多于嘲笑,可还是被气得七窍生烟,“我…我的功夫是不如你们,可是我刚刚穿过羌人的腹地,怕是比你们更熟悉羌人呢。 霍曜在马上微微侧目,云歌立刻心虚道,“我又没说是我一个人走的。” 霍曜一声冷哼。阿竹在一旁轻笑起来。 “竹姐姐。。。”云歌嗔怪地叫道。 阿竹咳了咳嗓子,沉吟道,“三少爷不是说要和我兵分两路吗。小姐或可与我同行。” 见霍曜依旧未语,阿竹又轻声道,“公主见到小姐,或许会觉得亲切。” 霍曜低头思忖了片刻,忽然一个扬鞭向前加速而去。阿竹和云歌也纵马向前追去。 虽说是去羌地,但霍曜他们这一路走得却是汉朝西拓的官道,这一来是因为地形,原来河西四郡与河湟羌地之间有天然重山阻隔,除了中段的大斗拔谷再无任何通道可以进入;二来因为战事,先零羌骑已经侵入官道的东缘。霍曜无论是去先零抢人还是救人,到达官道东段的金城附近后,再西南而下入湟中,都是最快速的途径。 三个人一路经过日勒和揟次两镇,霍曜全无要歇息的意思,只在第二日日暮时分在揟次停留了一刻,为三匹马备了些黑豆和干草。日勒和揟次都不是军事重镇,离烽烟之地也尚有距离,可也已经草木皆兵。黑豆属于骑兵的辎重所以已经管制,阿竹颇使了些银两才买到。 一路上的事情都由阿竹张罗,霍曜始终一言不发,只留意了一下日勒和揟次镇外的地形。 云歌很想问三哥到底为何要去救先零羌的公主,又是怎样结识了这位公主。然而三个人又几乎一路疾驰,霍曜又始终冷着他那刀锋般的俊颜,她始终未得机会问出口。 云歌想起阿丽雅的殷殷期盼,颇为她有些难过。然而再看三哥剑眉之上缭绕的忧虑和焦急,云歌又觉得三哥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三哥了。以前的三哥从无牵挂,自由得像风,又骄狂如阳。如今在三哥的眼里别人仍旧如同空气,可是他的沉默中有了牵挂。 云歌不禁对这个先零公主好奇起来。到底是怎样的人儿擒获了三哥的心?云歌想起了格哲,定是像格哲那般风姿飒爽的女子吧。可是阿丽雅又何尝不是马背上婷婷的玉人儿。既是公主,岂不应是从小习武,重兵保护,如何需要解救。莫不是羌人已经战败?可是依着汉军严整的军纪,不会为难羌人头领的女眷吧。云歌的心中浮起无数个疑问,却只能随着霍曜和阿竹疾驰在白昼与黑夜间。 第三日天明时分,三人来到一处高岗之上。霍曜忽然收缰立马,翘首眺望岗下。云歌也收住了马缰,却忽然听到滔天的水声滚滚而来,向下一望,但见在微蓝的晨光中四面八方都是涌动的河水。那浩浩荡荡从西而来的正是黄河,另有一条水流北汇入河中。 “小姐,这是四望峡。”阿竹小声道,“因为四望皆河而得名。” 云歌本因连续两日的疾有些困乏,一时却被这河水汤汤的滔天气势所震撼,又被峡口的冷风一吹禁不住“阿”了一声打了个喷嚏。霍曜转头皱眉做了个止语的手势。 “小姐快往东南方看。”一旁的阿竹又小声道,“那是赵充国将军的人马。” 云歌引马东移,远远看到薄雾笼罩的河面上,密密麻麻地飘着许多巨形的木筏。细看每只母法都是以百十只充气鼓胀的羊身为浮物,托着圆木捆扎的筏排。筏排上整齐排列着被甲执锐的汉朝兵士。从东岸上船,在河面行舟,再到西岸登岸,几千人的军队调度,竟没有一丝喧嚣。只有汤汤的流水之声充盈着耳际。而在黄河西岸,先头到达的汉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搭好一列列防御骑兵的拒马。这是一种由削尖的木头或长枪搭起的屏障,从完成的数量看,汉军渡河应是夜间,现在已接近完成了。 云歌忽然明白自己正在见证汉军夜渡黄河的军事行动,她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竹姐姐,羌人的营寨在哪里?”她小声问道。 阿竹没有回答,却转目望向汗血宝马上那个挺拔的身影。霍曜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河面上悄然进行的渡河行动,似在思虑着什么。而后他忽然一抖缰绳,策马沿着高岗飞奔起来。 云歌以为三哥要赶往羌人的营寨,谁料霍曜沿着山脊行马,马蹄过处虚土浮腾,姿态很是招摇。云歌想要提醒三哥,一旁的阿竹却催促道,“小姐,我们跟上去。”阿竹说着也打马而出。浮尘滚滚中,她的马儿在她有意的拨弄下嘶鸣不已。 云歌策马跟在他们后边,模模糊糊地明白三哥和阿竹这是在使疑兵之计。赵充国将军用兵素有谨慎之名,如果发现周围有探马,定然不会马上出击。三哥大概要汉军推迟一下节奏,以争取到他去羌地的时间。 云歌探身俯望岗下,果见黄河西岸的汉军已将拒马列成防御的环状,而东岸还未渡河的汉军则正风流云散般回缩而去,唯余一个白衣人空空站在河的那岸,向她这边木然而望。云歌愣了愣,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无端地蛰了一下,拉着缰绳的手也陡然一松,人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她急忙调整过姿势,重新掌控住马势,而后自嘲的甩甩头,向一旁的三哥望去。 霍曜已经已住缰绳,正驻马高处远眺汉军。 阿竹策马靠近,小声道,“少爷滞缓赵将军人马的目的已经达到。” 霍曜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在河面之上,好一会儿,他低声道,“云歌,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再往下走危机四伏,纵使哥哥也未必能保你的周全了。 云歌何尝不知。如果说来路上她还带着几分对那先零公主的好奇,在刚才看到夜渡黄河的汉军时,她已经明白了这场战争将有的规模和烈度。可她如何能在此刻退步抽身呢?纵然是阽危之域,能让哥哥舍命相救的女子自然也是她的家人。 “云歌,你决定了没有?”霍曜在马上有些不耐烦起来,挥鞭策马几欲离去。 云歌道,“哥哥以命相救的人自然与我也是亲人。你不是要和竹姐姐兵分两路吗。你嫌我烦,我和竹姐姐一起好了。” 霍曜不易察觉地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云歌,“哥哥不是嫌你烦,是担心你。你真的拿定主意了? “嗯。”云歌郑重点头。 “好。哥哥向西,去凌滩尤非的营地。你随阿竹去塞章,杨玉的营地。记住,你们只须暗伏在外,不可潜入。凡事听阿竹的。不要耍性子。” 云歌再点头。阿竹道,“三少爷放心。阿竹自有分寸。” 霍曜微微颔首,随即扬手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那张清冷异常的俊颜。习习晨风中,那个超拔的身影朝着山岗下西驰而去。 云歌也随着阿竹拨马掉头,准备反向向东而行。她忽然想起方才远远看到的那个白衣人,不由侧过头去扫了一眼河对岸。却见那白衣人正被一队汉军兵卒拉拽着回营而去。那白衣人却几度从那些兵卒的手臂间挣脱而出,依旧竭力向这边眺望着什么。 云歌转回头,随着阿竹驰下山岗而去。 —————————————————————————— 霍曜出场啦,虽然可能不是原著向。希望白衣人给了你们一点惊喜。别忘了出门点赞,评论,推荐哦! 第二十三章 掷箭 塞章。 丰茂的河谷草原沿着盘曲的赐支河「1」水一路绵延开去。草原之上几百座的羌人营帐脉脉相连。 霍曜一人一马傲然挺立在羌人的营帐前。正午的日头正烈烧在颅顶,先零羌玄底金羊的战旗在那炙风中猎猎作响。百十个警戒的羌人哨骑早已引弓搭箭指向那个白马锦衣的男子。片刻,又有一队羌人骑兵从后营而出,围拢在男子身后。霍曜在马上纹丝不动,仿佛没有看到周围移动的兵,眼睛却在延绵不断的羌人营帐间冷冷地搜寻着。 “来人可是汉人的使者?”一个头人模样的先零羌人从骑兵中策马而出。 霍曜的唇边浮起一个不屑的冷笑,眼睛依旧不停歇地从一顶顶几近相同的帐顶上扫过。 “快快报上身份,否则就当斥候处置了。” 霍曜目不斜视,双手持缰,似乎连要抽刀的意思都没有。 那先零头领恼怒起来,从腰间拔出弯刀做了一个攻击的姿势。霎那间,几百只飞箭仿如春雨般细密无声地织向白马上那个锦绣的身形。观望的羌兵听到雨花飞溅般的刀箭相击声,看到飞弹的折箭在空中依着白马骑人开出一朵旖丽的花朵。这花朵瞬间绽放又顷刻凋落,层层叠叠地散落在白马四周。待到箭花落尽,观望的羌兵只来得及瞥到马上人半个收刀的动作,对于他何时拔刀全无知晓。而他坐下的那匹白马也丝毫未动,好似连蹄子都未曾晃动一下。 羌兵一时骇然无声。那个头人回过神来,长啸了一声提着弯刀策马近前。霍曜也策马而动,却并不迎敌,而是径直奔向营帐中心。前方呆若木鸡的弓箭手纷纷从箭囊中抽箭引弦,可还未来得及拉开弓,白马已从他们的头顶高高跃过,长驱直入奔向营帐深处。 羌人大骇,号角声四鸣而起。 霍曜却已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弓箭,搭弓引弦快得让人目不暇接,顷刻间已有十来只箭簇离弦而去。然而所有的飞箭都未射向人,而是飞向毡帐顶部与营绳相连的构件。所以每矢中地之后,便是一座帐布的轰然松塌。 不断有先零马骑冲上来与他厮杀。可霍曜却似乎完全不屑与他们打斗,只将他们一个个挑下马去。而他克制着的凌厉的招式又似乎出自一种礼貌。观望的羌人有些琢磨不透来人的意图。 霍曜眼睛仍然追寻着一座座营帐的反应。他很快注意到东南角的一座营帐似乎反常的平静。帐口的警卫岿然不动,对于营地上混乱的局面也视而不见。霍曜剑眉微展,从矢囊中抽出一支金色箭头的无羽箭,展臂拉了一个满弦。几个年长的先零头领辨认出了箭镞的刺梅形状,而露出惊讶之色,那表情却又倏然凝固,因为转瞬之间这支刺梅金头无羽箭已经插在了东南角那座白色营帐前。一队精干的羌人骑兵不知从哪里忽然驰出,环绕着那座营帐交错移动起来。 霍曜却在马上收了弓,单手扶着缰绳,面无表情地望着东南之向。帐帘一跳,一个年轻的贵族模样的先零人出帐而来,费力拔出插在木阶上的那只金头刺梅无羽箭,返身回入帐中。顷刻,远处传来羌语的号令声。营地里散乱的羌人像被捋过的羊毛一样分出纹路,一条路出现在霍曜的马前,引向东南角的那座营帐。 霍曜策马依路而行,不急不缓,那姿态不似独在敌军营地,倒更像是信马坝上。 随着帐口的脚步声,大帐尽端一个身着玄色战袍的羌人首领转过身来。纵然鬓色灰白,先零酋豪尤非依然虎狼之威不减。那战袍下的肌肉也依旧撑得满满的。他冷视着立于大帐入口的这个身姿超拔的年轻人。来人也冷视着他,许久才右手抚肩行了一个羌人的敬礼。尤非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忽然伸手抓起身旁侍卫的手中托着的那支刺梅金头无羽箭向霍曜的脚下掷去。羌人自古野外狩猎,投掷与弯弓长刀相比是更为基本的格斗技巧,却也更显示体力和爆发力。 霍曜不假思索,伸手截握而住。箭镞在他的掌中嗡嗡作响。 尤非微微点头,眼中露出激赏之色,“你是第一个接住我掷箭的人。” “公主所赠,不会脱手。”霍曜淡淡而答,反手将那箭羽细心插入背上的矢囊中。 尤非看着眼前的青年人,眼中的激赏渐渐转为憾意,他忽然转过身去,低声道,“这箭簇还是少夫留给丽史的。是乌孙王的遗物。” 方才拔箭那名年轻人闻言,快速瞥了一眼尤非,微微有些动容。 尤非再转回身时,脸上的一切情绪已经消失殆尽,“你来晚了。丽史已经送过去了。” 霍曜闻言剑眉一抖,旋即转身向帐外而去。三个原本就候在帐口的侍卫立刻拔刃而出,一个使戟两个使刀,向着霍曜扑过来。霍曜面无表情,寒刀出鞘。银光旖旎间,两名侍卫已经被掀翻在地——一个蜷缩在地呻吟不止;另一个则飞出几丈远撞在大帐的桅杆上。大帐抖了两抖几欲倒下。第三名侍卫大喝一声挑戟刺向霍曜。霍曜侧向戟头,竟是看也未看,飞刀斜扫,那人的手臂已被生生断去。原本护在尤非身边的几名护卫,见状立刻变换了阵列贴身护在尤非周围。霍曜却未再回头看帐中一眼,冷冷离帐而去。 帐外早有候着的几十个先零武士围做半圈,合力杀将过来,却都在几个回合间惨叫着倒地。片刻之后,霍曜已经傲然白马背上,抖缰就要离去。尤非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再也忍不住,拔刀追向帐外。 “跖勒,由他去。”尤非大喝一声。 跖勒停住脚步,眼看着那人那马如在无人之境般离去。 “父王,此人留着岂不是我先零的大敌。”跖勒争辩道。 “他曾救你妹妹出烧当。” “可烧当现在也有与我们联盟之意。” 尤非摇摇头,“我儿,你拦不住他。” “父王怎么如此小看于我。。。”跖勒愤愤道。 “他今日未下杀手。。。你若知道他父亲和酒泉的渊源。。。”尤非锁眉停住口中的话,眼睛依然望着霍曜离去的方向。那是先零另一个酋豪杨玉的营地所在的方向。此时远处只剩下飞马过后的滚滚烟尘,近处的先零营地却是一片狼藉。 ************************ 一身玄甲在身的赵充国带着都尉冯琸疾步步走入孟珏的帐中,却见孟珏已然束发劲装。六月与其他白衣侍从配剑聚在孟珏周围,正垂首待命。赵充国在帐口停住脚步,不怒自威的眼睛与孟珏冷冽的黑眸对峙了片刻。周边人皆会意,退帐而去,只余赵充国与孟珏在帐中冷冷而对。 “听说孟大夫今日在四望峡中看到了一个羌人探马,觉得颇似云歌。” “不是颇似,一定是云歌。”孟珏声音平静,口气斩钉截铁,”她只是穿了羌人的衣衫。” “汉军渡河处与对面山岗有百丈之遥,纵有千里之目也断然看不清楚样貌。孟大夫是不是。。。是不是让儿女情事迷蒙了双眼。。。” “我不会看错。”孟珏转过头去不再多言。那是他在梦中描摹过千遍的人儿,纵使换过衣衫改了发式,他也决不会走眼。 赵充国微微摇首,沉默片刻,忽然道,“老夫一直想问一句,那夜在河船上,孟大夫已经婉拒了老夫派去的人,后来却又一路追至金城,甚至不惜在辕门外孤立一夜,这一退一进之间,到底是什么使孟大夫改变了心意?”赵充国停了停,又道,”到底是为了开拓商道还是儿女私事?” “孟珏也问一句,哪一个让赵将军对孟珏更放心?逐利之心还是故人之情?“孟珏声音平和,语义却很犀利。 赵充国沉吟片刻,却道,“汉羌之间的这一战不仅对平定羌乱意义重大,对于漠北贼心不死匈奴人也有震慑作用。老夫不得不慎而又慎。孟大夫若是为于儿女之情相助于我,虽有一往而深的美名,我只怕孟大夫心志不坚,一旦有了云歌的消息便会离营而去;若是为了开拓商道,虽有逐利之嫌,孟大夫却能相助老夫直到平定羌乱汉朝铁骑凯旋之时。 孟珏淡淡一笑,“赵将军果然直言无讳。“ 赵充国又道,”孟大夫若已无意相助,老夫也不会强留。只是。。。”他说着喟然长叹一声,”恐怕羌人汉人会有更多的人死于这场战争。” 孟珏眉心微皱,负手沉默片刻,道,”赵将军误会孟珏了。我并无离去之意,只是我在张掖和酒泉的分堂的人都未迎到云歌的踪迹。今日我又见到她在。。。我担心她虽已出羌地,却并未西行出关,而是由于某种原因又折返了回来。思来想去,我还是与几名手下,亲自入羌地探一下究竟。一旦有了她的下落,会立即返回营中。” 赵充国断然道,”孟大夫若今日离营,恕老夫无法再开营门相迎。今夜汉军暂宿落都,尚未进入龙支,正是军情瞬息万变之时。我不能拿万千汉朝将士的性命冒这个险。” 孟珏不语,太阳穴上却微微在跳,他转身踱至帐口,望着帐外的青山默然许久,终于道,”赵将军可否容我的手下以客商身份进入羌地打探消息。他们都是我精心挑选和训练过死忠之人,绝不会泄漏汉军的军情。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多少军情。” “孟大夫则仍留营中?” “我仍留营中。” “好。”赵充国终于道,”我会派几名身手利索的与孟大夫的手下同行。” 注:「1」赐支河,为甘青古羌人对黄河上游的称呼。 ---------------------------- 人在途中,发一章短的。但是你们点赞,收藏,留言,推荐不可以忘哦! 第二十四章 於菟舞(上) 与此同时,去往塞章的路上,阿竹正努力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拼凑起来,说与云歌听。 几日前阿竹正和雪姐新生的小崽在院中玩耍,雕儿忽然送了信来给少爷。霍曜看完信便出屋上马,绝尘而去。阿竹素知霍曜是雷厉风行自由来去之人,可是如此匆忙,就只有当年闻听云歌要被斩首的那次。阿竹不敢怠慢,立刻匆匆骑马追了出去。谁知追上霍曜,他也只是冷着一张脸纵马狂奔,并未解释一个字。阿竹不敢多问,只好默默随行。 好容易快到赤谷的时候,霍曜才说了几个字,“先零联姻,丽史出嫁。” 阿竹不解,少爷什么时候关心起羌人的事情来了?羌人部落一向不同心,只有当需要联盟起事时,才会以联姻或交换人质的方式取得联合。先零是羌地最大的部落,却也没有统一的首领。年初汉朝的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在视察羌地召会先零首领时,不知为何一下子杀掉了三十多个先零首领,先零的权利便集中在了尤非和杨玉两个酋豪之间。 若说先零联姻,那必是这两个酋豪之间联姻了。听说这两个酋豪之间一向不睦,此时以联姻求联合倒也是情理之中。这丽史必是一位先零的公主,可是少爷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位公主呢?说起来西域倾慕少爷的公主不少,少爷记得的公主却不多。唯一记得的两个—曲支国的格什非公主和龟兹国的阿依公主—还是因为跟人家的兄长相熟。不过少爷一向来去自由,阿竹也并非次次跟随左右的。 快到渠犁的时候霍曜又道,“我去凌滩,去尤非的帐营求亲。你去塞章,去杨玉的帐营备后。” 阿竹这次听明白了。丽史应是酋豪尤非的女儿,嫁的应是另一位酋豪杨玉。阿竹听说过这个杨玉—武帝年间封过归义候的羌人首领。封时正是年少英武的年纪,现如今应是双鬓初染之岁。又听说杨玉的营寨颇为汉化,原属于先零中倾汉的一支,也因此与尤非有些隔阂,却也参与了这次反汉的联盟。如今汉羌大战在即,尤非在这个时候把女儿嫁给他,这其中的联盟之意不言自明。三少爷要去求亲,只怕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阿竹也不能想象三少爷“求”亲。以三少爷的秉性和武功,抢亲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从三少爷的策略来看,丽史公主应当还在凌滩尤非的营地附近。而让阿竹去塞章的杨玉营地,应是三少爷以防万一的后备之策。 可是。。。可是少爷是何时与这丽史公主认识的啊?阿竹看了看霍曜冷锁的剑眉,又把自己的问题咽了回去。 后来在渠犁和敦煌间飞马疾行的时候,阿竹忽然忆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情。那年小姐躲婚离家,虽然孟公子尾随而去并承诺照应,老爷和夫人到底不放心,曾经让三少爷和阿竹在暗中随行过一段儿。自己和三少爷都轻功了得,这件事只怕连孟公子都未曾察觉。直到见小姐和孟公子相继入了长安城,他们才转马返回。 返回关外的路上,三少爷一时兴起便带着阿竹走了羌地。那是初冬时节,他们行至俄落谷附近的乌修崖时,天忽然落起了雪。阿竹便和霍曜停了马,在崖上寻了个山洞避风雪。大雪停时已是夜幕初降。阿竹出了山洞,看见皓月当空,白茫茫的山林反射着月辉,天和地都笼在一层银色的光晕中。 阿竹附身探量着积雪的厚度,决定着何时启程。崖下忽然传来鼓乐之声。阿竹心疑,便探步走到崖边向下眺望,竟见到百十来个羌人在雪地上围着一团篝火。人群中心正有几个人环着那火焰在舞蹈。雪后的月夜看得格外远,阿竹见那些舞者不畏寒冷都****着上身和四肢,仅在腰胯间扎着羊皮肚兜。不仅如此,他们的身上敷着一层厚厚的****,****之上又以朱红和青黛绘以虎状的形纹。这些舞者一边随着鼓乐歌唱,一边一步一蹲地绕着篝火转动,手中持着丈余的长竿。那长杆上还层层叠叠得串着一些圆饼子。阿竹忙返回山洞叫三少爷出来看。 谁知霍曜并不惊奇,眺望了一会儿,淡淡道,“这是於菟「1」舞,跳了驱邪的。” “他们为何身上绘着虎状形纹?”阿竹不解。 “羌人各部落的灵物不尽相同。这个部落崇拜老虎。” 阿竹心下觉得有趣,依旧引颈眺望。一旁的霍曜已经收回了目光,意欲返回洞中去。 “三少爷快看。”阿竹忽然叫道。 只见围观的羌人中忽然走出几个人,抬着一副木架子走向火堆,一边走一边发出低沉的吟声。木架子两个年轻的羌人女子,一红一白,一卧一坐。那卧着的红衣女子在木架上一动不动,而那坐着的白衣女子正紧张地四下张望。抬木架的羌人将两个女子送至火堆旁,又在她们的坐席上留了些饼子便四下散去。而那几个身上描有虎形纹的舞者,则重又开始绕着她们舞蹈。跳着跳着,一个舞者放低了杆子,坐着的白衣女子便拿起一个圆饼串在长杆上。那舞者収起长杆,跃回其他舞者当中。又一个舞者放低了杆子,白衣女子又放了一个圆饼在他的杆子上。 霍曜在一旁冷冷道,“他们应当去请大夫。” “大夫?”阿竹不解。 “这些圆饼子象征灾病。”霍曜又瞟了一眼崖下,“她们中定有人染了恶疾。” 阿竹如有所悟,仔细再看崖下,忽然明白那红衣的少女定是体弱而卧,而白衣少女应是在为她祈福。只是这两个羌人女子衣着华丽,和周围一干土布毡衣的羌人仿若天上地下。然而若说这两个女子羌人中的贵族,四周却连个侍女模样的人都没有。 “她们应是羌人部落间交换的贵族人质。”霍曜仿佛看透了阿竹的疑惑,淡淡道。 阿竹恍然大悟——所谓解仇交质就是解除仇恨交换人质。每当羌人部落间需要结盟时,为了赢得彼此的信任,各个部落都选送自己族中的公主或王子到结过仇恨的部落以示友好。而送出的王子公主多为部落中受排挤或体弱者。这与汉朝选择势微的王族公主远嫁和亲如出一辙。政治无论在汉人还是在羌人中,都同样残酷。 崖下的几个舞者此时已经完成了仪式,将长杆上串着的圆饼一一取下丢入火中。霍曜漠然看着,嘴角带着一丝讥嘲。忽然,他的眉头微微抖了一下。 阿竹也听到了,密集的沙沙声正沿着雪地由远及近。从频率判断应是一群四蹄的动物,不对,不是四蹄乃是四爪。蹄声应为嗒嗒闷响,而只有裹了毛皮的爪声才能这么轻,轻得崖下的羌人没有一丝察觉。是狼,且是一群狼。霍曜的眼睛向北瞟去——几十只草原灰狼正聚集而来,在银辉所笼的天地间有如一众飘然逼近的鬼魅一般。阿竹和少爷从小便熟知狼群的脾性。饥饿的狼群往往最为寂静无声,而嚎叫的狼群多为传递讯号。阿竹看了看三少爷,想看他有没有出手的意思,却见霍曜气定神闲完全是冷眼旁观的意思。也对,羌人自古野外狩猎马背驰骋,这种局面不会没有遇到过。 一只冲在前边的草原灰狼跃上了岩石,低沉了头颈,拱起背脊,露出尖利的牙齿。终于有羌人发现了灰狼而惊叫起来。崖下一阵骚动,只有一瞬间,围观的羌人和篝火旁的纹身舞者都退到了火堆的南侧,却将木架子上两名少女留在他们和狼群之间。慑于跳动的火焰,狼群一时没有涌上来,而是列成一排摆出攻击的架势。 白衣少女站起身来,费力地将木架上的同伴向火堆推近,又从火堆里捡起一枝燃烧的柴木握在手中。经火光这么一晃,阿竹看到一张瑶瑶韶颜,然而神色间却有男子般的凛然,丝毫没有要丢弃同伴的意思。阿竹愣了一瞬不禁转头看了一眼三少爷。霍曜似也微微一怔,瞬间又恢复了他置身事外的漠然。 狼群为火光所慑一时并没有扑过来,而是探步向前,越逼越近。收缩聚拢的羌人此时已向南边慢慢撤去。仔细再看,原来南边雪坡上掩有一大片的石屋。那些羌人便是撤回那寨中去了。阿竹有些愤然,这些人竟置这两名少女的性命于不顾。她从腰间上取下弓,又搭起一支箭,瞄向崖下。 “别急。”一旁的霍曜却示意她停住,又指了一下南边。 果有持箭的羌人骑马从寨中下坡而来,远远地排成一列,引弓搭箭瞄向狼群。阿竹正要长舒一口气,北侧集结的草原灰狼忽然一起掉头而去,像一簇黑影扫过地面,片刻就已远远淡成一波灰色的小点。阿竹心下纳闷,草原灰狼也以凶残勇猛闻名,怎么这边箭未离弦就仓皇而逃了。她扭头再看那队羌人箭手,却见他们也已调转马头没命地驰回寨中。阿竹定睛再看不由大惊。一只大虎正从西面的雪地上踱步而来。 “这个部落以老虎为灵物,怎么见了真容却又吓得落荒而逃了。”霍曜却在一旁轻笑起来。 这是阿竹第一次见虎,即使远在崖上,她也不由得有些打愣。但阿竹知道三少爷以前遇过虎。三少爷受龟兹国王子邀请在徙多河附近狩猎的时候,曾遇到过一只浅毛色的大虎。三少爷一射一戗才将大虎制服。又听小姐说过小时候曾和三少爷一起在一个遥远的国度看过人和狮子搏斗。三少爷还曾带回过两只小狮子来养。虽然最终那两只未成年的狮子被老爷托人带回了原地,可是听闻那狮子也是和虎一般硕大凶残的王级猛兽。 霍曜果然神色平淡,道了句“这崖下还真热闹”,竟返身向洞中走去。走至洞口,又扭头对还在那里发愣的阿竹道,“洞中有密道。“ 阿竹眼睛一亮,疾步跟入洞中。原来霍曜方才在洞中发现一处为杂草所掩的可通崖下的地穴。二人沿那地穴直身而下,穿过一段密不见光的岩道,落入崖下的山洞中。 阿竹还在适应洞中的黑暗,霍曜已经朝着一丝微亮处走去。果然那微光所引之处便是崖下洞穴的出口,只是被一方巨石堵去大半,将洞外雪地反射的月华和篝火的火光都挡在了洞外。走在前边的霍曜绕过那巨石,又俯身隐入洞外的覆雪的岩石之后,阿竹跟上去,也藏身在那雪堆后。待她抬头望时,却见右方不远处正是那一卧一立两名羌人少女。而方才还在远处的大虎此时已赫然走近,吊睛利爪,身形巨阔,鼻孔与须子在在踏起的雪沫中微微振颤。 手握火把的白衣少女此时也已发现了渐渐逼近的大虎,初骇之下已经踉跄着跌坐到了雪地上。木架上卧着的红衣少女似乎说了句什么,白衣少女回头瞧了她一眼,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从火堆中又燃出一只火把,俯身递给红衣少女。红衣少女强撑起身子,接过火把,又艰难地从身上解下一条长鞭回递过去。白衣少女却摇了摇头,从地上拾起一根舞者撤离时丢弃的长竿,紧紧握在手中迎向那大虎来的方向。 霍曜低声一嗤,“这是她的武器?” 羌族女子或长鞭或弯刀,总有一样擅长的武器。这个白衣少女怎么选了个长竿做武器。阿竹疑惑地摇了摇头,想起身移出掩蔽的雪堆,霍曜却拉住她道,“且看她如何使竿。” 大虎终于在白衣少女两丈开外的雪地上停住,那火焰般地眼睛眈视着白衣少女和她手中的长竿。白衣少女也望着它,清秀的下颌已然紧成一条直线,那持竿的手也在凛冽寒风中微微而抖。她身后的红衣少女挣身而起,似要挥动长鞭,却未及坐起便又虚弱地倒了下去,连手中的火把也跌落在地,倏然灭去。 大虎转头看了看白衣少女的身后,滚动起一个响响的鼻息。白衣少女忽然从地上捡起一个饼子向大虎身后掷去。大虎扭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倒有些疑惑的样子。白衣少女又捡起一个饼子向远处掷去,如此这般很快便将刚才祭舞所用的饼子都掷完了。阿竹观察她的动作发力,忽然明白这个羌人少女根本不会武功。 “有趣。”霍曜也注意到了,低声嘲道。 大虎的耐性似乎到了尽头,华丽的鞭尾一抖,忽然前屈后攻做出静伏欲扑的样子,白衣少女的腿开始打颤,几要后撤。 “别动。”霍曜忽然低声道,“盯住它的眼睛。”他说得很轻,但却用功力控制住了声音的远近,并未惊动到稍远的大虎。 白衣少女没有回头,却将微微移动了的右腿不易察觉地挪回了原地。 “伸出手,将长杆停在它的两眼之间。” 白衣少女一时好似没有听见霍曜的话,僵着身子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抬起手臂将那长竿伸向前方,锁定在大虎的眼前。 霍曜又道,“它若动,你的长竿也要动。” 为长杆所指的大虎似乎烦躁起来,鼻息加重,向一侧踱了一步。白衣女孩手中的长竿也随着大虎向一旁移动了一下。大虎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吼了一声。阿竹第一次听到虎啸,纵是习武之人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白衣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哮骇得一抖,长杆从她细瘦手掌中滑脱而出,落在雪地之上。大虎一愣,竟向后退了半步,而后再一次低伏前躯,摆出进攻的姿态。 “盯着它的眼睛,不要露出你的胆怯。”霍曜再道,声音中是罕有的急切。白衣少女赤手站在雪地里,静若泥塑,有一刻阿竹觉得她已经冻僵或是吓傻了。谁知片刻之后,她竟又慢慢蹲下身子,摸捡起长杆,重又指向大虎的眼前。 “好。”霍曜轻赞道。这是阿竹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三少爷夸人,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却见他已脱掉那银狼面具,凝神注视着前方对峙的少女与猛兽。 注:「1」於菟,为楚人对虎的称谓。青海至今仍有於这种称法。 —————————————————————————— 别忘了留言啊,好的坏的,建议想法都要。我知道原著似乎有个关于霍曜的番外,我一直没看。如果有冲突但可以调和的地方,我可以更改。 第二十五章 於兔舞(下)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木架上的红衣少女忽然从方才的昏厥中苏醒过来,再一次挣扎而起,一个响鞭向大虎抽去。阿竹眼前一亮——好靓的鞭法,若不是她重疾在身,定能抽得大虎身上开花。红衣少女却力不自支,再一次失力跌卧在木架之上。 大虎后跃躲过长鞭,却终于被激怒,一声震耳的咆哮,庞然的身体已向前扑去。阿竹身如迅雷,飞步移出掩身的雪堆,向那白衣少女跃去。谁知身旁的霍曜早以诡谲奇速快过她,隔在了白衣少女和大虎的之间。眼见那巨兽之爪就要自半空雷霆般落下,霍曜盘动掌心,直探虎头,在虎爪到达的毫厘前,重重击在大虎的额上。失了重心的大虎,如一团火焰跌落在雪地之上,又连滚了三圈方才重新站起,呲牙抖了抖身上的雪,将躯跨一掀,又如阔鞭一般甩将而来。 没想到如此庞大的身躯竟有如此的柔韧性,已冲到霍曜身边的阿竹略略一愣,甩出长鞭横扫过去。大虎伏低躲过。阿竹的长鞭空落在雪地上,荡起一丈高的雪雾。雪雾还未落定,大虎已改变了攻势,左扑右跳,从旁侧绕袭而来,似乎看准了那白衣少女和红衣少女才是易于攻击的弱点。阿竹的长鞭也左追右截,却都被大虎闪避开去。阿竹见大虎虽然身形巨阔却敏捷聪狡,心下惊讶不已。 “阿竹,右边。”负手护在白衣少女之前冷眼观战的霍曜忽然道。 阿竹闻声向右而望,竟见那昏厥而去的红衣少女身后不远处,又踱出一只虎来。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连阿竹都浑身一个冷颤。 “你去应付右边,这边交给我。”霍曜一边道,一边挺刀出鞘,指向正伏在地上低低咆哮的大虎。 “是。”阿竹一个腾跃,落身隔在红衣少女和另一大虎之间。她手中的长鞭旋即舞出一个金钟罩,将自己和红衣少女都笼在了那罩中。然而新出现的这只虎似乎无心恋战,在雪地里观望了一会儿,竟慢慢走开去。走到不远处,又回头瞧了瞧,轻吼了一声。还在和霍曜对峙的那只大虎闻声扭头望了一眼,呲牙扬了一下前爪,终于恋恋不舍地小步跑开去追上另一只虎。阿竹才发现这两只虎一大一小似为母子。它们并排而行,渐渐向西远去。 阿竹提气疾步赶到方才第二只虎隐身之地,看到远处有一片枯木林,林前一只被啃得只剩骨架的草原野驴横在一摊血污中。风卷起地上的雪沫,似乎正要将那一片触目惊心掩蔽而去。阿竹忽然明白这对母子虎,先已分食了那只野驴,若是饥肠辘辘,刚才断不会如此轻易而去。 雪又零星地飘起来,裹在风里割得脸有些疼。阿竹望着空荡荡得西边雪地,已不见了那两只虎的踪迹。好半天,她缓过神来,拖着长鞭走回原地,看见三少爷正从白衣少女的手中将她紧握的杆子抽出来,一边抽一边冷冷道,“其实你刚才已经成功了。” 白衣少女并没有一句话,依旧攥着手中的杆子,两腮紧绷,咬着下唇,似还浸没在刚才那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中。 霍曜见状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皮酒囊,拔下囊塞,送到那少女唇边。见她没什么反应,霍曜便用两指在女孩的下颌一夹,撬开了女孩的嘴。 “喝。” 白衣少女颇为狼狈地吞了两口酒,呛起来,终于松手将那杆子掉在雪地之上。霍曜收了酒囊放回怀中,而后便低头静静看着那少女。阿竹以为被酒劲一激之后,这少女定会后怕得大哭起来。谁知她竟没有,垂首用手背慢慢擦净了嘴角,而后抬头看了看霍曜,低声道了句“谢谢”,便转身向那昏厥而去的红衣少女走去,把霍曜空空留在原地。 阿竹急忙跟了过去。那白衣少女在同伴的身边俯蹲下去,撩起红衣少女的一角衣袖,对站在一旁的阿竹小声道,“她染了祁瘟。带来的使女已经病死了。” 阿竹一愣,见那红衣少女的手臂上有许多簇生的红斑——这是祁瘟的典型症状。怪不得这个部落要将这两个少女送出寨来,又跳了於菟舞来驱邪。祁瘟,又被汉人称为羌花,是一种人畜皆可传染的疫疾,听闻曾有羌人部落和汉人村落灭族于此疫病,连寨中蓄养的牛羊都死绝了。不过这祁瘟在西域的武学之人当中并非不治之症,有个清血的疗法,需得在手臂上割一小口,每日由内力高深之人逼出回血,又要佐以汤药,五日便可大愈。只是那草药颇为罕见,且关内不生,又需鲜用无法干制储藏,所以才被关内和羌地之人看作是瘟疫。 霍曜也走了过来,俯下身子察看了一番,见那红衣少女此时已不省人事,刚才那最后一鞭只怕是用尽了最后的心力了。 “治病的事我们可以相帮。”霍曜起身淡淡道,“需要择一静地,用功力逼出回血,还要服些汤药,五日应可痊愈。” 白衣少女一直颦着的眉头轻轻展开,眼中绽出笑意。她很郑重地站起身来,右手抚肩向霍曜和阿竹各行了个羌礼道,“多谢你们。”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们能将她送回她的部落中吗?” “你们不是同一个部落的?”霍曜皱眉道。 白衣少女轻轻摇头,“我们同来这里为质,相识也颇有几个月了。“ 阿竹方才曾猜测她们或是亲姐妹,方能在这般濒临险境之时仍不弃不离,谁道竟连一个部落都不是。阿竹一时肃然起敬。 霍曜却冷冷嗤道,“既不是同族,又何须如此舍命?” “一同沦落在此,原应彼此照应。”白衣少女安然道。 “那又怎么不将她送回部落中去?“霍曜微微嘲道,停了一下又道,“一起送完她,我们可以将你也送回你的部落中去。“ 白衣少女灵澈的眸中浮起一片感激之色,却摇头轻叹了一声道,“我还有一个弟弟留在这寨中,还不能走。”白衣少女说着眼中已闪过牵挂之色,她向两人又郑重行了一个羌礼,便转身向坡地上的那个山寨走去。一会儿功夫,那一袭白衣的单薄身影似要融进这白茫茫的天地中。阿竹不知该如何计较,便回头看了看三少爷,却见他也在雪中呆立着,忽又转身跃上马背,追着那已淡成一抹薄玉色的身影而去。 “三少爷…” “我送她一程。” 阿竹见那少女的身影被少爷的白马疾速追上,又被少爷轻轻提上马背,两人同那白马渐渐消失在皑皑天地之 间。 霍曜回来后便和阿竹将红衣少女带上乌修崖上的山洞中。由于大雪封山一时不便赶路,这红衣少女又奄奄一息,阿竹和霍曜便在洞中逗留了几日为她疗治。阿竹在她的臂弯割了一个小口,每日和少爷轮流用内力为女孩逼出回血,同时又送了雕儿飞出关外带了药草回来。到了第五日的下午,阿竹从雪地猎了野兔回来,看到少爷正站在洞外眺望崖下那石寨的方向,面上那镂银的面具被白雪映得熠熠发亮。 听到阿竹的脚步声,霍曜转过头道,“她醒了。” 阿竹忙走进洞中,看见红衣少女正吃力地梳理自己凌乱的头发,看见阿竹进来似乎愣了一下,小声道,“怎么一个面具一个黑纱。” 阿竹见她梳理头发的手仍是歪歪斜斜使不上力气,便走过去帮她梳理辫发;又见她脸上多有污痕,便从洞外取来一些雪块用篝火融化了,帮她擦净脸庞。待到收拾完毕,红衣少女浓烈而明灿的眸子在蛾眉下绽出生气来。虽然仍带有几分病容,那少女却如格桑花儿一般绽放洞中。 “洞外的那位是…?”红衣少女忽然用小声问道。 “我家三少爷。” “多谢你们相救。。。与我一同的。。。那个姑娘呢?” “她说还有个弟弟留在寨中,便回去了。” “你们。。。”那女孩儿转了转眸子,“可要将我也送回那寨中去。” 阿竹轻轻一笑,“你的同伴让我们把你送回你的部落去。你既醒了,不妨告诉我们你的部落在哪里。” 红衣女孩犹豫了一下道,“沿忽图河西行便是。” 阿竹见她说的含糊,知她有些对自己和三少爷的外族身份有所顾虑,本想问她的姓名,见状也就做了罢。 阿竹扶那女孩重又卧下,将洞中的火堆烧旺,把猎来的兔子架在火上烤了。待到兔肉的香气弥漫洞中,她便走出洞外去叫三少爷。谁知覆雪的崖顶上却不见了霍曜的身影,连那匹白色的汉血宝马也不见了踪迹。阿竹只好又返回洞中,用匕首将兔肉分割开,递了一只兔子腿给红衣女孩。红衣女孩已经几日未进食,此时便捧起兔腿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二人正吃着,霍曜忽然从洞外走了进来,却干裸着一张清俊的脸,不见了面上那幅镂银的面具。他见红衣少女已经梳起辫发能够坐起来吃东西,便面无表情地点头道,“我又寻了一匹马,明日上路。”霍曜说完便合衣朝着一侧洞壁而卧,再也未发一言,倒像是在生谁的闷气。 阿竹有些纳闷,寻马这种事情何需三少爷亲自去做。回过头来却看见红衣女孩愣愣地盯着霍曜的背影,一团绯红沁上脸颊。 第二天一早阿竹便和三少爷一起带着红衣少女离开了乌修崖。由于红衣女孩身体尚弱,阿竹便与她并辔行马于后。而霍曜骑马远远在前,只留了个颀长的背影与她们。中午时分,三人来到忽图河岸边。河水早已解冻断流,覆雪的河面一路向前蜿蜒而去。又这样一前两后地走了一阵子,霍曜忽然缓了马速,候着阿竹和红衣少女的马走上来,与她们并行了一阵子。 “那天与你一起的姑娘,为何还有一个弟弟留在寨中?”霍曜问道。 红衣少女犹豫了一下道,“先零是大族,所以。。。需交换两人。” “多久可以返回?” “不一定。。。看部落间的关系,也看局势。” 霍曜沉默了一会儿,重又策马加速又向前驰去。 “你是汉人吧?”红衣少女忽然冲着他的背影问道。 霍曜却答道,“此处已是忽图河畔。姑娘自行归族去吧。”他说着催马向前,一会儿就又把她们二人远远抛在了后边。 红衣少女有些窘。阿竹只好回她道,“我们是汉人。” “你家少爷的名字是?”红衣女孩又问道。 阿竹不想卷入羌族恩怨,又觉得就是说也该三少爷自己作答,便犹豫着一时没有出声。 红衣少女忽然笑起来,“我总会记得这个银狼面具的。”她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向南策马而去,“谢谢你们搭救,丽雅来日定会报答你们的恩情。也会带着山歌来唱给你家少爷听。” 阿竹看那红色的身影在残雪枯草的河谷荒原间渐渐淡成一个绯色的小点。 “小姐,这个公主说她叫丽雅,会不会是这丽史公主的化名?”阿竹在马上讲了这一路的故事,此时已是薄暮黄昏。 “不。她的名字是阿丽雅。” 这是云歌第一次知道阿丽雅是怎么认识三哥的。阿在羌语里是敬称。阿丽雅省去此字,显然在那时就已情根深种了。而阿丽雅手镯上那小小的银狼面具,定是她回去后求她父王依着她的记忆打造的。自己当年借用三哥的弈棋十八式与阿丽雅在汉庭上文斗武功,真真是让阿丽雅和她的心上人隔着时空对打呢。回忆又将云歌带回到那个衣香鬓影的宫宴上,幽幽鹿鸣的宏大歌声中,刀剑相搏的毫厘间,彼时的种种忽然像这草原的夜风一般呼啸而来。不!不!不要回忆!云歌甩甩头。 “那个白衣少女才应是丽史公主。”云歌终于对阿竹道,同时努力静心梳理着思路——那个不会武功,用饼子丢大虎,却又在三哥的指导下几乎成功伏虎的先零公主就是哥哥的心上人。云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她虽未见过丽史的样貌,然而她明白,三哥是一等一的武者。武者尚勇,勇自何处?除了外力与武功,还有纯定善良的内心。自己那骄傲似阳的三哥啊,定是被那外表单薄内心纯勇的羌族少女收去了心儿。 正想着,一直平缓的草原在云歌和阿竹的马蹄下忽然收成一道陡坡,而前方的墨蓝夜空也透出一团如炙如燎的暗红色。阿竹忙示意云歌下马,两人跃下马背拖着马缰小心翼翼地爬上坡顶,杨玉的营地豁然展现在她们面前。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二十六章 塞章 龙支城。虞园 刚刚施过针,丙汐已被葵儿扶去房中歇息了。这座富户的旧宅是赵充国入城后特为丙汐所寻,为的正是方便丙汐的起居和孟珏施诊。孟珏独自站在虞园的堂屋中,眉间绕有几分疲色,然而他的眸中更有神灼之态,似在等待着什么消息。 月色正好,沿着轩窗中斜入屋中来,沿着他完美的轮廓流转不定。本应寂静的街面上,正有杂沓的脚步马蹄之声混着木车轮的响动,远远近近地飘进来。那是继汉军主骑昨日进驻龙支城后,转自令居的粮草辎重又在今夜趁黑潜入城中。 “公子,六月的鸽信刚到。”三月疾步走入屋中,手中拿着一方小小的帛布。 孟珏快速接过那布片,见上边写着——探知凌滩来过汉人高手,但未得云姑娘消息”。 “也许。。。”三月看了一眼孟珏,小心翼翼道,”真的是公子看错了?” 孟珏转向窗外的月色,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就在城外塞章杨玉的营中。。。” “。。。公子。。。”三月的声音中颇有了几分担忧之意。 孟珏转过身来,又道,“二月与九月应该已经出了羌地到达酒泉郡,可有信来?” “还没有。” “你速速送一封信去酒泉的云草分堂,让他们知会地面上的各路人马,说酒泉郡府的地牢中有一个人,我想要。” “那个罕羌王子?” 孟珏微微点头,”这件事定要保密。这封鸽信也要错序拆成两封送过去。” 错序拆信,收信人要将两封鸽信凑到一起才能阅读,如此即使一封鸽信意外落入他人之手,也不会暴露信中的机密。三月立刻明白这其中分量,抱拳领命而去。 她连夜将两只信鸽送出,再回堂屋时,屋中却已空无一人,连孟珏随汉军入城时随身配的那把长剑也不知去向。 ********** 杨玉营地南侧的一个小树林中,两个女子的身影正伏在暗黑之中,观望着巡哨的马骑在营地周边移动。 “这个杨玉扎营还有些汉人的路数。” “竹姐姐怎么看出的?” “你看他们毡帐前设有开阔地,开阔地上又置有火盆。这是汉人扎营的规矩,用以避免敌人夜袭。这个杨玉到底是做过归义侯。。。” 阿竹的话尚未说完,忽有马车的辘辘之声,从她们的后方的林中而来。两人连忙噤了声。借着穿林而落的斑驳的月光,她们看到几个矮墩壮硕的羌人婆子,正费力地拉着几辆马车经过她们身旁。马车上载着许多硕大的瓦罐,瓦罐旁还用麻绳束着一捆捆长长的麦秆。 一个羌人婆子一边赶马,一边吩咐另两个婆子道,”你们两个先回厨帐将兑酒的沸水烧起来。我们几个迟几步。这马载着这咂咂酒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时再快不起来。” 听令的那两个婆子遂舍下众人,疾步向前赶回营地而去。剩下的几个婆子继续呼喝着马匹也慢慢向营地而去。等她们走远了,云歌小声道,”她们说的咂咂酒,我在蜀地也听说过,听闻是众人围坐,将那麦秆伸入酒坛中一同吸砸呢。” 阿竹没有回答,却望着羌人婆子离去的方向道,“公主已经送到了杨玉的营地中了。” 云歌一怔,“竹姐姐怎么知道的?” “这咂咂酒,是羌人婚娶节年才喝的。” “杨玉要婚娶,备些酒水也是自然。”云歌不解,”竹姐姐怎就推知公主已经到了这里呢?” “咂咂临喝前几个时辰才开坛,而后分装到瓦罐中,以沸水相兑。那个婆子催促别人先回厨帐烧起沸水,那定是在几个时辰内会有大的庆典。” 云歌的心口一沉,脱口道,”那三哥。。。?” “三少爷应该已经知晓,恐怕正从凌滩赶往这边。”阿竹皱了皱眉心,“只是恐怕来不及赶到这里了。” “为何来不及?” “羌人婚典的习俗,咂酒本应是暮时所饮,而后新人交拜和穹。现在看来杨玉定然因为战事而有所简化,只怕天明就会在帐部中遍饮咂酒,交拜与合穹恐怕也会提前。” 草原之人又称毡帐为穹庐,故而和穹就是汉人圆房的意思。云歌蹙眉在月影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竹姐姐,我们得入营地把公主救出来。” “可三少爷只让我们暗伏在杨玉的营地外。。。” “竹姐姐,”云歌将手搭在阿竹的肩上,一字一句道,”到底是三哥的话重要,还是公主的清名重要?” 阿竹快速看了一眼云歌,点头道,”小姐可有什么计策?” 若只是阿竹自己,与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都未必是难事;加上云歌,可能不添不减;但是丽史不会武功,要从一众羌人武士中强带她走就不是易事了。看来只能智取。 云歌道,”无论如何,我们得先找到公主的所在。可杨玉的营地这么大。。。” 阿竹道,”这个小姐不用发愁。”她看了一眼云歌身上的绿色毡衣,又道,”小姐在这林中稍候一会儿,阿竹去营地中问下路,顺便借套衣服。”阿竹说罢绕开一队巡哨,悄悄潜入了营地中。 阿竹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个盛有浆酪的铜壶和几碟糌粑,身上已换过一套羌人女子的土布毡衣,只是脸上仍蒙着黑纱,若不是有夜色所掩,实在有几分怪异。 “小姐,我绑了一个厨帐的婆子,已从她那里打听道公主的毡帐在营地西南。”阿竹举了举手中的铜壶和糌粑,又道,”她们正要送这个去公主的毡帐呢。” 云歌接过阿竹手中的铜壶,又问道,”果真见到公主,竹姐姐可有哥哥的信物为证,证明我们的身份?” “有。“阿竹点头,想想又道,”公主也见过我,虽是几年之前,或许不会忘记。” “好。” 两人又在林中观望了一阵子,趁巡哨更替的间隙,籍着夜色溜入营地中,向着营地的西南角而去。 还未走近便看见几顶秀美的白色毡帐,其中一个略大,顶部还垂着白色的流苏和绣带。帐外立着持刀的羌人武士,还有一个头领模样的带着几个人在帐外逡巡往来。阿竹和云歌见状忙悄悄绕行到那白色毡帐的侧面,又在黑暗中俯身趴在帐边。夜露已重,一时将两人的衣服都打湿了。 羌人的毡帐底部有一圈围毡,夏日敞开通风,冬日紧闭保暖。已是暮春,夜风轻暖,这底部的围毡便系得松松的。云歌用匕首挑开一处围毡,帐内的火光泄出来。她忙把眼睛凑近洞口,却见那洞口不知被什么堵去了大半,只能听到帐内的人语声。 正有个声音隔着毡帐向内禀报,“侯爷,厨帐刚传过话来,说咂酒已经备好了。会在天亮前送到各帐中。”云歌心道,这杨玉先归了汉,又反了汉,却又让下人以汉封的爵位相称,真真是个矛盾的人物呢。 男子低沉的声音向帐外应了句什么,转而对着帐内带着歉意道,“汉人已入龙支。大战在即,不得不一切从简。希望公主包涵。待我凯旋之日,再与公主行昆仑大典。” 帐内一个沉静低婉的声音答道,“父王送我过来想必是一厢情愿,侯爷其实不必为难,将我送回便可。” “不,并非如此。”那男子声音一缓,柔情款款道,“公主知道,杨玉倾慕公主已久。” 然而他得到的答复异常坚决而迅速,“丽史已说过,此心已有所属,今生再难托付他人。” 云歌禁不住趴在草地上捂着嘴偷笑起来——骄傲的三哥哟,若是听到这句话,那一贯坚冷如冰的骄矜只怕也要融化了吧。 帐中沉默许久,又听那男子关切中带着威严的声音道,“公主早些休息吧,明日婚宴虽简,我的帐部却还是会闹一天的。”而后便有男子的靴踏之声向着帐口而去。 丽史忽然道,“侯爷可曾想过,这次先零起事是为人利用? 那男子的靴声蓦然停在帐口。 丽史又道,”侯爷可还记得我在烧当部落时,曾对侯爷说的话。。。” 云歌听得云山雾罩,便竭力将耳朵向那围毡的缝隙凑得更近些。谁知她的衣袖一拂竟带翻了放在一旁的铜壶,铜壶一歪与那盛着糌粑的铜盘相碰,发出了叮当轻响。黑暗里忽然传来刀铁出鞘的锐响,同时有人大喝道,“谁在那里?” 想不到杨玉营地的巡哨竟如此警敏,阿竹的手已经摸向缠在腰间的长鞭。云歌的脑子却快速转动起来——不,还未到兵戎相见的地步。若是开打,她和阿竹逃脱是没有问题,杨玉却会加强守备,不仅她们救不出丽史,只怕三哥来时也会难上加难。想到丽史方才那斩钉截铁回复,云歌的心里暖暖的。她迅速用手压住阿竹的长鞭,同时大声道,“哎哟,这里也太黑了,摔得痛死我了。” 一片火光忽至,豁然照亮了毡帐外的这一角。手举火把的巡哨羌人,看到一个绿衣的女子正趴在地上揉后腰,另一个褐色衣衫的女子正在拾起一个歪倒的铜壶,又把滚了一地的糌粑一个个捡回来。 “我们来给公主和侯爷送吃的。”云歌哭丧着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谁知这里太黑,生生把我摔了个大跟头。” 举着火把的羌人将信将疑,“你们是厨帐的?”他举着火把绕着云歌和阿竹转了两圈,“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又指指阿竹,“怎么还遮着脸。” “这位姐姐脸上生疮,怕脸上的恶疾冒犯侯爷所以纱遮面。”云歌急中生智,见那个羌人仍旧面带狐疑之色,忙又道,“我们是公主带来的侍女,所以你们不认得。”巡哨的羌人听罢态度恭敬了一些,摆了摆手道,“那就快去换了浆酪和糌粑,再送来吧。”云歌正要舒口气,帐口的一个侍卫却似自帐中得了什么令,走过来道,“公主听说她带来的侍女跌了跤,要她们到帐中歇息。” 云歌踌躇了一瞬——众目睽睽之下,贸然进帐对峙,一句不慎极易露出马脚。那个侍卫见她磨磨蹭蹭不肯移步,眼中疑色又起,挥手招呼几个人推推搡搡把云歌和阿竹带进了丽史的毡帐中。 云歌踉跄入帐,还没站定就看见一个身着皮甲的魁伟男子,垂手立在帐中华美的毡毯之上。玄色纹绣的衣袍束在护心的虎纹皮甲之内,头发却束成汉人的样式,颇为精干威武。云歌明白这便是杨玉,忙右手扶肩向杨玉行了个羌礼。阿竹也随云歌行了个礼。 杨玉威严的眼睛扫过两人,眼睛在阿竹的面纱上停留了片刻,道,“去跟公主请安吧。” 云歌和阿竹只好硬着头皮向毡帐深处走去。来塞章的路上,她们俩对这位擒获了三哥自由之心的公主几乎是望穿秋水,此刻却双眸躲闪不敢抬眼一望,生怕一眼看错或是一句失言便会露出破绽。 正想着,丽史身旁的一个侍女忽然道,“咦,公主来时,怎么没见过这两个人。。。” 云歌的心骤然提到了喉口,背后亦传来一片摸探兵器的轻响。 “跖库儿可好?”一个低婉的声音忽然轻轻问道。 云歌抬头,看到一对褐金色的凤目正望向自己,长长的睫毛如同一片轻云投影在清瘦的脸颊上。云歌一怔,这眉眼怎么有几分似曾相识。 “跖库儿可好?”这一次丽史微微向她笑了一下。 云歌被问得莫名其妙,却道,“好。好。” 丽史转向杨玉道,“是跖库儿送来的丫头,想是我父王有话交代。” 一旁的阿竹闻言忙道,“尤非大王让我们送这个来给公主。”阿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拿出一只驼鹿角制的扳指。丽史的眼睛淡淡扫过阿竹的面纱,一边接过扳指,一边随意问道,”你的面疮可好些了?” 阿竹忙道,“多谢公主挂念,已经好多了。” “是当年阿妈又留给我的东西。这次走得急,竟然忘了。”丽史将那扳指无比珍爱地团在掌心,又轻轻送到唇尖停在那里。 云歌认出这扳指是三哥引弓用的摧决。看丽史这般珍爱,云歌心里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嫂嫂。丽史却忽然抬目望向云歌,眼中微有迷惑之色。云歌忙冲她笑笑,骄傲寡言的三哥不知是否提过她这个小妹。可即使提过,此时此境,丽史又如何知道眼前这个绿衣的女子便是云歌呢。丽史的眼睛却移到云歌颈上,若有所思。 “东西既已带到,两个侍女也无大碍,就退下吧,”杨玉吩咐道,“交拜大典也没有几个时辰了,公主也该梳洗入妆了。” 丽史却起身握住云歌的手,“侯爷不知,她们是跖库儿的侍女,原就与我要好。今夜我不需要别人服侍,只留她们在帐中。”丽史一边说一边打量起云歌。云歌便也就着帐内的火光打量着丽史。哥哥果然好眼力。云歌见过不少美女,明艳不可方物的上官兰,闭月羞花的霍成君,风姿卓越的格哲,明灿如花的阿丽雅。。。但是丽史很不相同,琥珀般的明净深邃的眸子,羌人特有的清瘦的鼻线和脸颊,淡淡一抹水色的薄唇,侧目间都有一种让人屏息的恍然。 那边丽史也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也是一副越看越爱的表情。 杨玉笑道,“也好。先零本就有嫁前花夜,族中姐妹相陪的习俗。这两个侍女就留下陪你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帐中的其他侍女退出帐去。 云歌明白杨玉已放下戒心,正要暗暗舒一口气。又有两个先零侍女挑帘走了进来,一个手中捧着一叠女红,一个手中托着一个花冠头饰。其中一个侍女给杨玉行了个礼道,“大妃说战事紧急,丽史公主恐怕未备嫁衣,让我们将这套大妃昔日的旧嫁衣送过来。“ 原来杨玉还有大妃!尤非将女儿下嫁给杨玉只是做侧妃而已。云歌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杨玉点头道,”好,婢桑有心了。你们就留下与公主带来的这两名侍女,一起帮公主更衣吧。” 丽史还想说些什么,竟一时找不到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杨玉带着侍卫向帐外而去。 一个侍女见杨玉出了帐,撇了撇嘴小声道,“公主。。。公主。。。大妃也是公主。“ 那两名侍女脸上虽不悦,手脚却很勤快。不一会儿已将手中的红彤彤的嫁衣与花冠一件件展开在卧榻之上。 两人一脸疑惑地看了看在边上看热闹的云歌和阿竹,终于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快服侍公主穿上嫁衣。帐外的释比一会儿就会入帐中来,诵经直到天明。“ 云歌和阿竹如梦初醒,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已有羊皮鼓声环绕在帐外,合着一个古老苍劲的声音在低声吟唱。若是这释比一会儿还要进帐中诵经,她们如何有机会带丽史逃出塞章呢? 丽史闻言亦皱眉道,“先零并无释比入帐诵经的传统。“ “这不是先零的习俗。乃是大妃婢桑从燒当部落带来的规矩。”一名侍女一边回道,一边从那叠嫁衣中捧起一个新娘花冠,催促道,“公主还是快更嫁衣吧。“ 丽史低眉片刻,不得不伸手接过那新娘花冠。那是以金枝相缠的一圈珠玉云花。而在云花绕额处,一帘红色的珊瑚串垂泻而下。 丽史望着手中的头饰还在沉吟,云歌的眼睛却微微一亮,她转身对那两个侍女道,"大妃带来的烧当习俗我们尊重,可先零也有先零的规矩,新娘更嫁衣须是同族的姐妹。请两位姐姐出帐回避。" 两个侍女动也未动,脸上也露出不以然的神色。阿竹似有所悟,已不动声色地运起气息,玉拳也在身后暗暗握起。 丽史似也会意,转身从卧榻上拿起一方锦绣,对那两名侍女道,"多谢大妃婢桑的关照,丽史便以这幅毡绣回赠大妃。这是西天王母的坐像,是我阿妈在世时亲手所绣。" 一名侍女闻言忙双手接过那那毡绣,两人左瞄又看赞叹不已。 丽史又道,"按照先零的习俗,侧妃的礼物一定要在婚典的前日送到大妃手中才显敬意。如今已近子时,还请两位快些。" 那两个侍女不敢再怠慢,双手捧着毡绣出帐而去。 圆月已然西落,草原的夜空却依旧繁星闪烁。塞章草坡之上各帐的灯火尚未点亮。却有一名披红挂绿的释比带着三名小徒,坐在一顶白色的华毡外,围着盆火,一手拍击着羊皮小鼓,一手转着一只金****,用古老而苍劲的声音低声诵唱。 孟珏潜伏在离那白毡不远的暗影中,火光在他冷峻的黑眸之上跃动不已。他已探过杨玉营地上所有的女帐,却都未见到她的踪影。唯有这顶华美白色毡帐,里里外外颇为热闹,一直未得机会靠近。如今午夜已过,帐外巡逻的羌人有了些许懈怠之意,那释比诵经的声音也能帮他掩去几分脚步声。孟珏沉眉将剑缠入腰间,提气就要向那白色的毡帐潜行而去。耳边却有掌风扫过,孟珏微惊,本能地迅速扣住肩头的手,同时屈身掣肘,将身后之人从自己的肩头掀翻而过。这是在草原上遭遇狼扑肩时最实用的招数。他身后的人从他的肩前跌落而下,却生生压住了喉间的呻吟,并且就地一滚,单腿曲跪在他面前。孟珏的长剑也在此时停在了那人的脖颈之上。 “冯琸奉赵将军之命,请孟大夫速回龙支,”跪在地上的人俯首用极低的声音道,”从令居运来的辎重已悉数入城,龙支的城门很快将会关闭。” 孟珏何尝不知。从赵充国昨日进入龙支后的军令便可看出,他是准备关闭城门休整军士,避战羌人一段时日。今夜转自令居的辎重入城,会是近期龙支城门最后一次开启的机会。正因为如此,孟珏才不得不连夜冒险出城入营一探。 冯琸见孟珏不语,又道,”想必孟大夫已经看过了,先零的两大酋豪通婚联盟而已,并没有孟夫人的踪迹。” 孟珏的眸子黯了黯,转身回望那顶白色的毡帐,觉得心中尚有一丝不确定。 “还有一事,”曲跪于地上的冯琸又低声道,”今日营中现一例疫病。吕军医不敢妄断,邀孟大夫一同会诊。” 孟珏的眼中闪过思量,终于轻叹一声收起长剑,扶起冯琸,低声道,”冯都尉因我之故,连夜追出几十里路。我同冯都尉回龙支便是。”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顶华美的白色毡帐,见那几个小徒正掀起帐帘,将诵经老释比送入帐中去。夜风撩动帐帘翻飞起舞,帐底一个红色的身影微微闪了一下。孟珏沉眸转身与冯琸轻步向营地外潜行而去。 于此同时,杨玉营地南侧的小林中,两名女子正屈身拖着马儿悄然下坡而去。一名女子忽然低声道,"怎么这么像玄骆?"另一个女子回首而望,将手指停在唇上示意她收声。两人沿着草坡缓缓而下,把坡顶上几百顶还在沉睡中的毡帐留在身后。 ----------------- 这章好难写。先是阿竹的面纱带来了问题,然后描写人物相貌我也不太擅长,尤其是已经有那么多美女出现过的情况下。这章的长度划分的也不好,太长。找了这么多理由,意思是说,出门别忘了留言,点赞,收藏哦! 第二十七章 生死门 黎明时分,塞章杨玉营地上的羊皮鼓声和祈福吟唱骤然停息。片刻之后金羊战鼓雷鸣而起,牦牛号角声也响彻整个营地。各帐的先零武士从梦中醒来,正要以为酋豪的婚典开始了,却倏然意识到方才听到的并非婚礼的祈羊鼓,乃是集结迎敌的金羊战鼓。汉军自进入龙支城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今日莫不是要攻城?杨玉的骑兵一时军心振奋,迅速集结到营地中心的空地上。 那辆从浩门掠回的汉人战车此时也停在于空地上。浩门一战中,汉军曾用此战车抵挡破门涌入的羌骑,却最终败走。这辆高宽各三丈有余的铁甲门车也被羌人当做战利品带了回来。然而此时那战车上,竟缚着一个女子,火红的嫁衣上横斜着长鞭留下的狰狞的裂口,散落的长发将那莲萼般的小脸深埋其中。 羌人武士们议论纷纷,猜测这红衣女子可是酋豪原要迎娶的侧妃,却见身着铠甲的杨玉正拧眉策马而来,一身戎装手持长鞭的大妃婢桑骑马伴在一旁。 “汉人掠我牧羊之地,杀我豪领牧民,如今又劫我妻妾,“杨玉右手握着钢刀,左手提着缰绳,纵马来回于在集结的羌人马骑前,“此辱不报,怎配称无弋爰剑的后代?!”杨玉将钢刀举过头顶,攘臂高呼道,“兄弟们可愿与我到龙支城下与汉人一战生死。” 排山倒海的回呼之声从羌人马骑中响起。 释比向空中扬过祈胜之酒,随着一声牦牛号角,几千匹战马自坡上驰下,浩浩荡荡地奔着龙支城而去。这便是没有任何阵法,以机动性见长的羌人骑兵。 而那架劫自汉军的铁甲战车,也由四匹战马着,随着羌人骑兵向着龙支城疾驰而去。战车顶部,鲜血正随着颠簸的身体一滴滴淌下。那女子撕裂的裙裾在风中飞舞着妩媚的线条,和飘扬的先零战旗纠缠在一起。 午时,龙支城的城门依旧紧闭。 城门之前的开阔地上,先零骑兵正黑压压地聚拢而来。早有头人带领列着先至的人马叫起阵来。而那架缚着红衣女子的铁甲战车也被马匹牵引到空地的中心。 杨玉和两名副领“得得”策马来到阵前,在震天的骂声中面无表情地观望着龙支城的门楼。他们的身后越来越多的羌人正在加入叫阵,从义渠安国骂到赵充国,又从赵充国骂到刘询。一直骂了两三个时辰,也不见龙支城的门楼上有半点动静。 戎装的大妃婢桑策马上前,停在杨玉的身边低语了几句。杨玉在马上思忖片刻,忽然举刀挥动了一下。白日骄阳的午后,甚嚣尘上的龙支城门外忽然安静了下来。 杨玉纵马向前行了几步,忽然对着紧闭的门楼发出一阵羌人的长啸,待到啸声落静,杨玉便对着城楼高声喊道:“城中的汉军听好了,杨玉阵前押有一女子,乃是汉朝先帝刘弗陵的女人。汉军若再不出城迎战,杨玉便杀了这女子祭旗。“ 赵充国自夜渡黄河,穿四望峡入龙支城,便一直紧闭城门拒不迎战。羌人几次阵前叫骂都无人理会。城楼之上除了搭设的弓弩偶有调动,几乎不见汉军的身影。而羌人善马战游击之术,对攻城缺乏经验。唯有将汉人引出城来,他们才能控制局面。这便是杨玉为何以此下作之策逼汉军就范。 门楼之垛口间上忽有汉兵移动的身影。杨玉身后的先零骑兵们激动起来,低低的啸声自他们的喉咙汹涌而出。 一个白头玄甲的身影出现在城门之上,向下眺望了一翻,而后大笑道,“归义侯总是尽信人言,如今落得正途难返。杨玉,你也听好了,长乐宫中的上官太皇太后才是大汉先帝的女人。塞门车上的这个女子赵充国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归义侯若能迷途知返,老夫或许能求太皇太后饶你一命。“ 杨玉喝道,“太子的姨母,赵将军也能置之不顾吗?“ 城楼之上的赵充国又大笑起来,“归义侯不知道许皇后没有姐妹吗?“城门之上传来众汉军军士的笑声。 杨玉怒道,“你且问问太子到底认她不认。“ 赵充国在城楼之上喝道:“你等先零小夷也配让太子垂询。莫说不是,就算是,两军阵前,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归义侯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赵充国说完开步就要离去。 杨玉在马上气地一声大叫。 铁甲门车上被缚的红衣女子忽然咯咯笑起来,那声音清脆如银铃,仿佛草甸子上拂过的清风,与此情此景如此格格不入。连门楼上正在离去的赵充国都忍不住止步回头而望。 大妃婢桑略一拧眉,策马上前,挥手就是一记响鞭,那清风银铃脆然碎在空中。 赵充国在门楼之上注视了片刻,终于开步离去,消失在门楼之上。 城下的杨玉冷面挥了挥手。一队羌人弓手自后列而出,从两侧环住战车,引弓拉弦,同时指向铁门高处的那团红色。 那女子忽然在高处轻声唱起歌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花儿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 歌声清丽悠扬,弓手们一时走了神,连后排那些原本激愤的羌兵也缓和了表情,在这午后的寂静中聆听这一刻的深情。 婢桑却策马上前扬手又是一记响鞭,同时喝道:“乱我族心。“ 一团殷红从云歌的嘴角渗出,她从散乱的头发中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眺望着龙支城的城门。他们一定认为这关闭的城门便是她今日的死门了,殊不知却是她的生门呢。越过这门,她便可以见到陵哥哥了。 都说高处不胜寒,可是初夏的暧风却在这一刻温柔地包围着她。她这是要归去了呢。云歌便微笑着默数着做完了的和没做完的事情:三哥和丽史姐姐已经遇到了吧;爹和娘收到她的信了,知道她在惬意云游呢;骥昆的马儿和匕首是没有机会还他了;阿丽雅的托付也只能失约了。。。 还有吗?没有了。没有了。 然而一个冰冷的气泡从她心底的死水中浮上来,逼近她。云歌钝钝地躲避着,又轻声唱起歌来,这是她给他唱过的歌曲,她还要唱着去见他。那个冰冷的气泡却被暗流推涌向前,固执地裂开来,在那死水之上荡起阵阵涟漪——她还唱过这支歌给别人,一个她拼命要忘记的人。云歌的心猛烈地痛起来。观望的羌兵们听到铁甲门车上的那个红衣的女子忽然发出裂帛般的哭声。 远处忽然传来警戒的号声,可以看到的朱衣玄甲的汉人骑兵的身影。先零骑兵中一阵骚动。杨玉在马背上向龙支城的两个侧门眺望了一下,便和两名副零分头向龙支城侧门奔驰而去。战鼓声忽然急切起来,越来越多的先零骑兵向着龙支城两侧的城门驰去。 龙支城的正门前忽然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马。然而那队羌人弓箭手依然引弓于马上,那个手握长鞭的大妃婢桑也依旧压阵在前。 忽有汗血马熟悉的的嘶鸣声自身后而来。又是一阵羌兵的骚动,合着“拦住他,拦住他“的呼号之声。围射战车的弓手们的马匹忽然发狂般四下疾行,一队马骑转眼间竟彼此相撞散乱而去。 云歌的眼睛却依然眺望着那城门的方向。恍然间眼前的那扇死门竟也洞开了,无数披坚执锐之人策马从那扇门里奔涌而出。云歌知道自己所见的是归去前的异像,禁不住微笑起来。她就要见到他了呢。 塞门车前的大妃婢桑一边拼命勒住狂躁的坐骑,一边望向云歌身后,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她抬头瞥见云歌脸上一抹笑意,脸上的神色转瞬之间又被一层煞气所代替。那妇人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弯刀,抬手向战车的顶部掷去。 云歌在那涌出人群中寻找着那个她熟悉的身影,却看到一团银光从那门中斜飞而出来,和眼角的另一团银光在空中纠缠了一下。一柄小弯刀翻转如风,在她的眉睫前改变了方向,又从她的肩头翻将过去,可是那侧锋依然扫到了她的肩骨。云歌的嘴角又是一团殷红。 几匹发疯的马儿冲向战车,庞然的铁甲门板抖动着开始向一侧倾斜。云歌像一片枝头飘摇的红叶垂垂欲落。 巨大的倾斜中,她嘴角淌出的鲜血漫流过眼际,瞬间便染红了她眼中的一切。在一片红雾中,云歌看到更多的玄甲骑兵正从倾斜的城门中潮水般地涌出,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正疯了一般策马向她狂奔而来。云歌的心在现实和幻觉间游荡。 铁甲门车的车辕终于被左冲右撞的战马踢踏散架,整个铁甲门板轰然向一侧倒去。笼在血色之中的天地在云歌的眼中极速翻转。 一只手撑住了倒塌的铁甲门,“云歌,我提醒过你三脚猫的功夫不要来。“ 云歌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想辩说,没有我的妙计,哥哥如何能见到公主呢。但是那些话未冲到喉口就已经耗尽了气力。 可是哥哥怎么会从龙支城里出来呢?云歌最后一丝意识附着在她的疑惑之上。她把头艰难地转向那城门的方向,在倒置的天地中,那个似曾熟悉的身影正翻身下马向她狂奔而来。 一阵久违的疼痛自她的胸肺穿透而出,云歌努力想要看得真切些,然而她眼前的红雾已经浓得再也化不开了。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一个喑涩沙哑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低语,“如果你死于今日,我将永世不会原谅自己。“ —————————————— 勉强算我两更吧,所以收藏,点赞,留言要继续呦!还有以游客身份看书的读者们,请注册一个账户,收藏一下本书吧。对作者的帮助会很大哦。因为我在起点的点击收藏数据实在太让人伤心了,作者姐姐都不好意思去和编辑打招呼申请推荐呢。谢谢啦! 第二十八章 暗香 云歌看见自己浮在一缕暗香之上沿着未央宫的宫墙移动,黑暗之中一个声音追逼着她,“真是他……真是他……真是他……”她知道这一定是幻像,便努力睁开眼去,看到的却是抹茶正在她的帐头挂一个檀木雕花球,一边挂一边扭头问帐外,“皇上,奴婢挂得对吗?”云歌挣扎着爬起来,趔趔趄趄地往帐外走,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眼看却是笑意盈盈地许姐姐;云歌的千言万语堵在喉口,嘴边只重复着“咂咂酒,咂咂酒”;许平君笑而不答,伸手指向别处;云歌会意,磕磕绊绊地又向外走去,却发现自己身在幽暗的甬道中,这才忆起自己是走在刘弗陵的平陵中,她怆然依壁心如钝刀搅动;身后一个声音却道,“小姐去哪里,在下便去哪里好了”;云歌喜极而泣,回首看时却是马上一个华衣的女子幽怨地望着她,像成君又似格哲。 她知道自己定是还在梦中,再次努力地睁开眼去,却看到皓首苍颜的老将军正俯身跪向一个孤直的身影,“臣辜负了皇上所托”;云歌想要起身扶起老将军,却有一人进帐而来,将一碗很苦的汤药灌向她的嘴中;云歌惊惧,一手护着腹部,一手打将过去,药碗跌落,崩碎一地;云歌又使尽全力将那人向帐外推去,一边推一边喊,“你我再无干系……再无干系……”谁知竟推了一个空,自己也一路跌下榻去,待她坐停在地上,抬手而望,手指间竟缠着一缕如雪的丝发。无数细细嗦嗦的声音环绕而来,“真是他……真是他……真是他……真是他……真是他……” 真是谁?然而她意识的暗流到底滞了,再也卷不起任何图景,她沉入更深的睡沙层中。 再有意识时,有女子的软语裹在幽香里袅袅而来,“公子放心,丙汐明白。” 云歌一时觉得胸闷想要翻身,胸肺和肩骨却似针扎。一双轻柔的手扶住她的身子,帮她翻过身去。云歌的呼吸均匀起来,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极苦的汤药注入她的口中。云歌的四肢无法动弹,便在黑暗中将牙关咬得紧紧的。 “云歌,你若不乖,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是哥哥的声音。云歌在黑暗中想笑,却哪有气力,但是咬紧的两颌到底松了。 “好了好了,吃进去了。”一个女子柔声道。 云歌觉得那药很苦,却又在苦涩中昏昏睡去。 那些细细嗦嗦的声音却不知何时又聚拢而来,“真是他……真是他……真是他……” 真是谁? 云歌想要诘问那声音,喉口却如铅灌般凝结,那声音却越聚越紧,如群罄密击,吵得她不能歇息。她忽地睁开眼来,罄声骤然遁去,将她丢入一片寂静中,再细听又似有军士的操练之声远远传来。而她自己正卧在一顶紫色的云帐中。帐顶吊着两支雕花的檀木球,正有两缕烟气由那木球的中心而出,一青一白纠缠在一起。 云歌想要坐起,却只勉强撑起半个身子。帐外一个丫头听见动静,大喜地朝屋外叫道,“小姐,小姐,云姑娘醒了。” 两个汉装华服的女子欣然掀帐进来,一脸笑颜地望着她。 “这是哪里?”云歌开口问道,却被自己细若游丝的声音骇了一跳。 “这是赵充国将军特意为姑娘休养疗伤寻的府第,唤做虞园。” 云歌蹙眉——模糊间只记得赵老将军在城门上决然离去的身影。 两名女子中稍长的那个似乎明白她的心意,笑着道,“赵将军为了疑惑羌人,方才那么说的。姑娘是赵将军命人开了正门抢回来的。” “……三哥……”恍然间,霍曜讥笑她的一幕也浮起在心头。 “是云姑娘的哥哥擎住了倒下的塞门车。否则,赵将军的人马再快,也只能抢到姑娘的尸首了。”另一个年级尚小的女子快嘴说道。 “葵儿。”稍长的女子颦眉轻斥。葵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 云歌也不禁噗嗤一笑,却惹痛了肩骨的伤,不禁“哎呦”了一声。两人忙扶她重又卧下,她也不禁打量起二人。看装束应是主仆,那形容尚小被称作葵儿的,应是个贴身丫头。稍长的女子蛾眉皓齿,举止淑婉,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姐。 “我哥哥在哪里?”云歌又问道。 “公子去了军营中,正与赵将军在议事。” “是哪位大夫给我瞧病治伤的?” “赵将军送了营中的名医吕大夫来。” 云歌心中一个模模糊糊的疑问似有了答案,不觉轻轻舒了口气,抬眼却见那个小姐模样的正静静看着她,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希冀。 云歌便转向她,问道,“请问芳名是?” “姓丙,单名一个汐字。”丙汐的眼睛依旧瞧着云歌,见她再无问题,便有深深的失望从眼底浮上来。 云歌不解,却也无从问起。身体深处的伤痛和倦意涌上来,她又昏昏阖眼睡去。 大约又躺了几日,云歌才渐渐有了坐起的气力。每日清晨,远处军士的操练声会将她唤醒。白日里葵儿会送来制作精良的清粥小菜,丙汐还会陪她聊聊城外的战事。原来赵充国将军依然闭城不出。杨玉的军队在城外叫唤了几日,人疲马乏,已经撤回塞章去了。 这一日赵老将军又送了吕军医来虞园给云歌诊病。吕大夫探验了云歌的外伤,嘱咐了丙汐和葵儿如何料理伤口,又开了几副汤药便匆匆离去。闻听是赵将军营中的军士长途劳顿,染了时疫,故而军中医事繁忙。吕大夫以后每过几日会来瞧一次。 卯时和酉时是吃汤药的时间。丙汐会亲自端来煎好的两盅药,让云歌服下。云歌本就对医药有过不浅的研究,尝得出一剂是化内伤淤血的,以白芨艾叶田七为主,又以当归为药引。另一剂则是清肺安神的,以天门冬和麦门冬为主佐以酸枣仁和五味子。这些都是中药里最惯常的方子,对症但却并不神效。云歌并没有说,只乖乖吃了。 说也奇怪,这两剂平常的汤药竟对她十分有效。只过了三日,她便感到体内有无数的小芽在破土,她知道那是肝脾生血再造的迹象。云歌再吃这汤药时便留了心,果然尝出几味陌生的药草,隐在那主药的气味之下。看来这吕大夫绝非庸医,倒是自己浅陋了。 而云歌的肺胸之疾是旧伤,去得就慢些。她对这次肺胸旧疾的复发也甚是奇怪。细细想来,始自那日龙支城城门开启之时。也许她本以为那时开启的是再见刘弗陵的阴阳之门,先是大喜后又大失所望所至吧。云歌隐隐忆起那日涌出龙支城门的汉军骑兵中,还有一个似曾熟悉的锦衣男子。然而忆到此处,云歌又觉得胸闷起来。她知道自己需要心境平和,便不再深想。 ----------------------------------- 今天发一章短的吧。昨天推荐,评论,收藏都有增加,还收到了打赏,兴奋不已。谢谢大家的支持。不过别忘了今天的推荐和评论哦! 祝你们晚安! 第二十九章 金蝉 今日生病在家,多码了几个字。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劳碌的命啊。泪。 -------------------------------------------------------------------------------- 这日午后,云歌在帐中休息。葵儿在帐外摇扇,摇着摇着没了动静。云歌知她定是打盹寐着了,便闭目静静忍着初夏的暑热。忽然脸上微风游丝般浮动了一瞬,再睁眼时,却见霍曜立于帐前,正冷着一张脸瞧她。 云歌想起那日在龙支城下还曾被他嘲笑武功,心下也有些气,便也冷着脸瞧他。兄妹二人便如儿时一般,隔着云帐在午后的寂静中较量着“瞪视“功。 葵儿一个栽头,蓦然醒来却见一个男子立于帐前,惊得大叫起来。 云歌忙道,“葵儿莫怕,我哥哥自小就不会叩门。。。也就是住毡帐的丽史姐姐能够忍受。“ 霍曜想想羌人的毡帐只有软帐帘,的确无门可敲,不禁也轻笑了一下。葵儿捂着胸口缓过神来,向霍曜道了个安,出门而去。 “丽史姐姐和竹姐姐也在龙支城内吗?“云歌问道。 “你以为她们像你,哪里热闹便往哪里凑吗?“霍曜一边讥讽道,一边在云歌的榻前坐下来,“爹爹送了二哥来,带她们出关了。“ 云歌睁大眼睛,出了一会儿神——多少年没有见过二哥了。 霍曜忽然轻轻道,“哥哥谢谢你。“ 云歌将头转向三哥,见他眉宇间虽有些不自在,却是字字披肝沥胆的样子。云歌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三哥这样对自己说话,受宠若惊之下只是愣愣地“哦“了一声。 谁知霍曜又皱眉道,“只是你这个计策实在太蠢。我当然会及时赶来救你们的。 “及时?合穹或许迟些,可那新人交拜却是在日出之时。如此岂不是有损丽史姐姐的清名。“云歌愤愤道,说完了又发现自己说得太直白,一下子红了脸。 霍曜沉眉,脸上露出必杀的沉冷之色,“杨玉。。。“ “其实杨玉本打算放过我的,只是他那个大妃婢桑。。。“云歌想起几日前在塞章营地上的情景,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正要问你此事。即使被先零人发觉,你也可推说自己从命而已,怎么弄得被他们识破身份,拉到阵前叫阵祭旗呢?“ 这的确也是云歌始料未及的。那夜临近子时,两个侍女带了丽史的绣品去见大妃。她们离帐后,云歌便将自己偷龙转凤的计策告诉了丽史和阿竹,随后又笑着对丽史道,“这花冠既有珠帘为掩,正方便金蝉脱壳呢,姐姐,就将你的嫁衣先借我穿穿吧。“ 丽史沉默地摇了摇头。 阿竹道,“小姐就是想要公主金蝉脱壳,也该是我和公主易装。“ “竹姐姐难道认为我的武功在你之上,遇到险情可以保护得了公主吗?“云歌笑着反问道。 丽史拉着云歌的手断然道,“好妹妹,以你的危险换我脱险,我不许,你哥哥也绝不会同意。“ 听丽史这样叫自己,云歌忽然想起了许平君,她恍惚了片刻,忽而转头向阿竹道,“竹姐姐,以你的估计,哥哥多久能赶过来。“ “三少爷想必已从凌滩脱身赶来,最快能在巳时赶到。“ “那时婚宴已经开始。以三哥的个性必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公主。而杨玉必视之为奇耻大辱,会倾全部兵力相阻止。三哥的武功再高,这么做也是险中求胜之举。。。“云歌虽这么说,心中却道从别人的大婚上抢走新娘倒还真是三哥的风格,然而她又继续道,“而我既扮作'侍女',便可推说你们丢卒保车。以杨玉大豪之尊,应该不会为难一个侍女。更何况他以为我是尤非。。。呃,就是公主父王送过来的人,总要留三分颜面。大不了关几日,就会放松警惕。那时三哥定已赶到,救我出去应是易如反掌。“ 阿竹似有些犹豫。丽史却仍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云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丽史姐姐刚才跟杨玉说这次先零起事是为人利用,是什么意思?“ 丽史沉眸叹道,“义渠安国斩杀先零首领的事情,有其他部落从中作梗,造成了误会,然而我父王和杨玉如今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开弓没有没有回头箭,只怕要死更多的人,羌人,汉人。。。“丽史的声音低下去。 “丽史姐姐,如今只有你先逃出这里,才有机会向你父王和其他的人证明这些,才或许有机会止住这场战争。“ 丽史看着云歌没有说话,眸中原本笃定的神色渐渐有些松动。 云歌又道,“逃出这营地,未必就比留在这里安全。现在外边危机四伏,汉军,羌军,流寇,灾民。。。“云歌的话还未说完,帐外的释比的吟唱声忽然弱下去,只留下羊皮鼓的拍击声,想是那释比快要进帐而来。 “没有时间了。竹姐姐,你去守住帐口,若是外边的人要进来你就说公主还在更衣。“云歌一边说一边自顾将那日在古拉镇换得的绿色毡衣脱下来。丽史默默看着,终于也将手伸向襟前的衣扣。 一袭红衣,云花簪鬓,绕额处的一瀑珠帘倾泻而下,将一张皎皎玉颜隐藏其后。一向好动的云歌似被身上隆重的嫁衣所感染,不禁正襟端坐在榻边。一双芊芊玉手拨开那帘火红的珠帘,云歌看到一身翠衣的丽史正瞧着她,琥珀色的眸中带着点点泪光。两人相视而笑,心下同生一份肝胆相照的金兰之意。 帐外的老释比终于带着一众小徒进帐而来。帐中一名红衣嫁娘窈窕坐于榻上,一帘红珠从额端垂落而下。还有两名年轻的侍女相伴嫁娘左右。老释比走近新嫁娘,用手沾取了银杯中的酒水,弹指洒在新人的头顶,肩头和裙下,又吟诵了一会儿经文便出帐而去。不久,又有几名壮硕的婆子抬着一个大酒坛进帐而来,将酒坛留在帐内后也离帐而去。 丑时,老释比又进帐来洒酒祝福,见那红衣嫁娘依然端坐于榻上,先前身边的两名侍女却已不见了踪影。老释比的一名徒儿觉得其态可疑,未敢明言,正要退下时,却发现为婚宴准备的咂咂酒的酒坛似已被人开启过,再看一同送来饮酒的麦秆也已移了位置。那徒儿未动声色,默然随着老释比出帐而去了。 云歌却在那红色珠帘之后神思游荡——方才,她已偷偷品尝了那煞是有趣的咂咂酒。麦秆细长,她很是费了些气力才将酒液吸咂而出,又险些因为用力过猛而溅在了嫁衣上。然而这咂酒颇为香甜醇厚,加上这吸咂的趣味,云歌心下决定自己将来的菜谱中,定要有一个菜式或汤品,须得大家环坐如此,放下所有的矜持礼数才能享用,这岂不是一家人环聚一堂的意义吗? 云歌还在榻上遐想她的菜谱,忽有几个短衣持刀的先零女侍卫,气势汹汹地进帐而来,将她团团围住。云歌还未反应过来,双臂已被她们制住。为首的一名女子一把撩开了她面前的红色珠帘。在一片错愕与气愤声中,云歌看到一个华锦盛衣青丝高盘的妇人正挑帐而入,恰将她的暴露的面容尽收眼底。 云歌看那妇人未着羌人的毡衣却穿着汉人的锦缎,那锦缎上也是风云流动祥兽奔腾,一看就是上佳的蜀锦,非汉庭赏赐不可得。云歌心中霎时明白此锦必是曾为归义侯的杨玉受封所得。那么这妇人必为杨玉的大妃婢桑。果然在场的先零女子皆以羌人大礼向那妇人请安。那妇人薄薄应了众女子,便冷冷朝着帐底走来。待至走近汉榻,那妇人将一双凌厉的凤眼在云歌的脸上扫过,又捏住云歌的下巴向上一提,阴阴笑道,“你家公主好计谋,倒省了我的事。” 一行人将云歌押至杨玉的帐中。杨玉此时已闻得消息,正半束衣袍一脸怒容候在帐中。他的身旁一侧站着一名短颈粗壮的羌人,令一旁却是一名消瘦的汉装中年男子,似为帐中幕僚。云歌被那几个女侍卫按倒跪在地上,倒也未曾反抗。原知道迟早会被发现,她便按原先计划好的,推说自己只是奉公主之命在这里假扮嫁娘以助她脱身。又说丽史自幼待她不薄,她自然是以身相报公主。 杨玉盛怒之下挥刀将帐中的一只虬根木案斩为两截,又连连送出三队骑射出营去追。雷霆过后,杨玉跌坐于虎褥座塌之上,露出虚疲之色。他扶着额角沉默许久,抬头看了看羁在帐内的云歌,忽然道,“既然是受命行事,也是身不由己。就先留在帐中伺候吧” 大妃婢桑微微一怔,脸上浮起一层复杂的妒意,“侯爷真是怜香惜玉啊。” 杨玉身侧的那名汉人男子之前一直捻须不言,冷眼旁观,此时却起身对大妃婢桑低语了几句。 婢桑闻言起身走近云歌,冷笑道,“汉庭的宫女何时成了由非大王帐下的侍女?你将当年代表汉人和羌族公主在汉廷比武之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吗?” 云歌的脑中一片空白,眼睛滑向那汉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此人是谁。然而当年未央宫中贺节的人数众多,的确难保没有一两个记性好的记住了她的容貌,又变节投了羌人的。 婢桑转向杨玉道,“候爷断留不得这个女子。她是汉人,叫云歌,乃是前几年那个死了的汉朝皇帝刘弗陵的女人。” 云歌听陵哥哥的名字被如此提起,一时心如刀割泪水涟涟。大夫人见状愈发觉得言之有据,转向杨玉道,“候爷你看,我才一提那个设了金城郡的汉人皇帝,她就泪如雨下了。” 她又对云歌道,“你们汉人讲究夫死妇随,不如今天就成全了你。“ 婢桑再次转向杨玉道,“汉军自入了龙支城便闭城不出。侯爷不是正为此事发愁吗?何不将这女子拉到城下叫阵。听说汉军的统帅是赵充国,是那个刘弗陵的旧臣,他一定认得这女子。为了先帝的颜面,他定会出门迎战。“ 杨玉眼中先前的沮丧之色此时已被激愤所替代,冷森森地眯着眼睛点了一下头。 婢桑遂向杨玉身边那个粗壮的羌人道,“达慕尔,把这个女人带出去,绑在我们劫回来的那辆战车上。” 云歌讲到这里,胸肺之痛重又袭来,伏在枕上大咳不止。葵儿恰引了丙汐从外边进来,两人见状忙上来帮云歌抚胸搥背。霍曜移步到窗前,抬手砸在窗棂上,窗棂发出轰然巨响。 丙汐把紫云帐上的檀木球取下,从顶端拔出一个金属的小塞子,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些细碎草药放进檀木球中。云歌一边咳一边道,“想不到。。。这木球。。。竟是空心的。“ “嗯,这檀木球中套有铜胆,可以放薰过的药草和香屑。。。“丙汐忽然住了口,脸上似有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的表情。她把紫檀木球重又挂回帐中,香气散开来,云歌觉得心肺沉静了许多,眼皮也有些沉。 霍曜忽然转过身,“大夫。。。怎么说?“ “少动心念,少忆悲喜之事。。。静心。“丙汐说到这里,忽然抬眼望了一下窗外。 霍曜未发一言,向门外走去。倒是昏昏欲睡的云歌问了句,“三哥,你在营中帮赵将军什么忙呢?“ 霍曜在门槛处停住脚,“营中最近有时疫。“ “哦,那你日日要见那吕大夫了。。。“云歌翻了个身,“告诉他,他的汤药很有效,等我病好了要向他。。。讨教。。。“ 霍曜转身看了一会儿云歌,见她不再出声,知道她已睡着了,微微叹了口气,离去了。 —————————————————————————— 今天嗓子好疼,你们点赞,收藏,推荐会让我感觉好很多的。:d 第三十章 丝绕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这日夜里云歌做了一个怪梦。她梦见自己搁浅在一片幽香的软泥水草间,有一条鱼儿在她背部游游走走。云歌挥手想要赶开那鱼儿,那鱼儿却一摆鳍尾,反去啄她的腕。云歌有些气恼,那鱼儿却又自顾游走了。 这梦一连做了几日,云歌白日里便心疑起来。细想之下,那梦中的鱼儿颇像是一双诊脉探伤的手。她又注意到,丙汐日日端来的汤药虽大体相同却总有细微的调整。旁人或许吃不出,她却是了然于胸的。而这调整十分精准,竟和她的自诊颇为吻合。大夫需诊脉才能调整方子,算来这个吕军医明日才会再来虞园,如何这几日的汤药已有变化。云歌心底那个模模糊糊的疑问又升起来。 第二日午时,葵儿又端了粥菜入门而来。云歌一边吃粥,一边问道,“葵儿晚上都是你在这里伺候吗?“ 葵儿笑着“嗯”了一声。 “那我可有打鼾,梦呓吓到你啊?“ “没有。没有。姑娘睡着了很安静的。“葵儿想了想又道,“不过姑娘睡着的时候不许人近身呢。“ “哦,如何不许?“ “若有人近身,姑娘便会如醒了一般,将人手推开呢。“ “谁要近我的身?。。。“云歌追问。 “是我。“丙汐从外边推门而入,一边说一边引着吕军医进屋而来,“是吕大夫让我每夜记下云姐姐的脉象的。“ 云歌低头回想那梦中的鱼儿,不止啄她的手腕,似还在自己背部的经络间游走,抬眼却看见丙汐又似那日眼含希冀地望着她。云歌便也回望着她,默等着她的下文。丙汐却似薄薄起了慌措,调开目光,转身去帮吕军医卸肩上的医箱了。 吕军医灰鬓瘦颜,面目谦善,听了屋中的对话,便笑着道,“姑娘这次外伤虽重,引发的旧疾却更为难治。肺通心脉,悲喜忧郁之绪都会引发旧疾。白日里姑娘或自觉控制着心境,夜间入眠时心绪却会逃逸而出。又不想唤醒姑娘,只能让丙小姐探脉而测。“ 云歌“哦”了一声,不觉松了口气又隐隐有几分失落。吕军医搭脉观相,又开了方子交与丙汐。云歌要过方子瞧了瞧,果有调整,然也未见神奇之处,那几位隐藏的药草也不在方子中。 吕军医又道,“新肌已生,姑娘该是起床走动一下的时候了。之前担心伤口感染禁止沾水,现在却该濯洗体表,防止浊物滋生创口。“ 原来这几日陇西虽未入伏,却酷热难当。但遵医嘱,都是葵儿用帕子浸了热水帮云歌洁身的。葵儿与丙汐诺诺而应,又问了诸多问题。吕军医一一解答后,便收拾起医箱意欲离去。 “听哥哥说,赵将军的营中有时疫。“云歌忽然问道。 吕军医皱眉点了点头,“说来奇怪,赵将军这次集结的兵士大部分都调自陇西诸郡,本应没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哎。。。“ “表象为何?“ “簇生红斑,周身虚冷。“ “可有性命之忧。“ 吕军医又微微叹了口气没有作答,停了停又道,“你哥哥有个西域的方子倒是颇为有效,但是所需药草甚多,一时难以凑齐。“ “我也通医术,还曾在蜀地悬壶乡里。等我再好些,便来军中帮你们。“ “姑娘将身体养好,便是帮了在下大忙了。“吕军医呵呵一笑,收拾医箱离去了。 这一日夜膳用罢,暑气稍退,天光仍亮。葵儿便备了一只盛满了热水的大木桶,又将云歌慢慢从床上扶起,留了她独自在屋内,自己合门候在屋外。 云歌褪去衣衫,浸入桶中,被温水环绕又闻着檀木球的幽香,思绪便游游荡荡起来。她忽然想起几日前的梦中,自己空空跌于地上,慌乱间竟扯下谁人的头发。云歌哑然失笑,不觉从温水中抬起那只手来看,却见指间的戒箍上真的纠缠着一小段丝发,自己竟没有发觉。难道是夜间丙汐探测她的脉象时,推拉间扯下的?云歌心下歉然。 那丝发却沿着她的肌肤似有似无地晕开了一点墨色,云歌揉揉眼睛,将那只手浸回水中,而后重又抬起。一条淡淡的墨线顺着她的指背流淌而下,曲曲折折地划过她的手臂,融入桶中。 葵儿正在屋外望天上的乌云,祈雨降暑气,忽然听到屋内一声脆响,像是杆木翻倒之声。 “姑娘还好吗?“葵儿不敢贸然进去,伏在门上问道。回答她的却是又一声闷响,似是几案翻倒之声。葵儿急忙去推门,门却被从里边扣上了。屋内传来云歌急促的咳嗽声。 “姑娘,姑娘。。。“葵儿在屋外摇着门板,急得要哭出来了,忽又想起什么,冲着远处廊下大喊,“小姐,小姐。。。“ 丙汐闻声自廊下的屋中快步而来,正要去摇门,门却从里边开了。云歌一头长发散缀肩头,从屋内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薄裙衣衫草草系在身上。 丙汐和葵儿想扶住云歌,她却躲开她们,扶着廊柱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喊,“你出来,出来,出来。。。“ 远处忽然一声闷雷,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搅起院中还带有暑气的泥腥味。那玉珠落盘渐渐漫过了所有的声音,却依旧遮不住云歌的嘶喊,“你出来,出来,孟珏你出来。。。“她沿着廊子推开一扇扇门,空空的屋子却在穿廊的风里默然瞧着她。 云歌蜷缩着身体靠在廊壁上又咳起来。丙汐赶上前去帮她捋背,待她止住咳嗽站直身后,却又松了扶她的手,任云歌沿着廊子向前而去。葵儿见小姐的脸上带着欣喜又浸着伤悲,便也跟在云歌后边不再拦她。 那雨下得愈发大了,天水滂沱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云歌停停走走,慢慢地将回廊转了一圈。她靠在廊柱上歇息了片刻,便兀自走进庭院中心的雨中去了。 “云姑娘。。。“葵儿要去拦云歌,却被丙汐伸手拉住。葵儿扭头看小姐,见她呆呆地望着庭中,像是在看那雨中的人,又像是在看别处。 云歌也在庭中回望着丙汐,一任雨水涤荡过她的身体,汹涌过她的脸颊。 丙汐忽然就红了眼圈。 云歌看在眼里,便转过身去——一个锦衣的男子隔着喧嚣的雨幕立在廊下,面容被斜风急雨推搡得有些模糊,只有眼中两团墨黑依旧浓云如画。 他活着。他真的活着。 “我们说好再无任何干系的,孟珏,你岂可反悔?“云歌庆幸雨水掩饰了她脸上的一切情绪,只滤出她的诘问掷向廊下。可是她忘了,彼时在渭河渡口,她纤指拂唇自说自话,何曾给过他说话的机会?怎么就是“说好“的呢? 孟珏却淡淡道,“云歌,你多虑了。我来龙支城原是因为赵将军的军中的事,与你并无干系。“ 霍曜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回廊上,听到孟珏如是说,便面无表情地步入雨中,将云歌抱起,大步走回她原来歇息的那间屋中。 葵儿急忙跟了上去。丙汐也随之进屋而去,转身闭门时,手却慢慢停住——独留廊下那个锦衣公子付手垂目,正呆望着庭中倾盆而落的跳珠。丙汐咬牙阖上门,转过身来,但见屋内木桶翻到,衣杆横斜,一地狼藉。云歌一言不发坐在榻上。葵儿正手忙脚乱地用巾帕帮云歌擦身上的雨水。霍曜则皱眉不语立在一旁。丙汐走过去吩咐葵儿去熬些姜汤,又接过巾帕坐在云歌身旁。 “云姐姐的心,想是被什么旧事缠住了。其实如今战事紧,每个人身在何地都由不得自己呢。“丙汐一边说一边慢慢用巾帕擦着云歌的头发。 云歌的眉睫微微抖了抖,却依旧垂目不语。 丙汐又道,“便说我吧,从鲁地牵至长安叔父家中。。。又因为堂兄的缘故竟然有幸。。。跟。。孟大夫学医。却又因为这西北的时局,还有赵将军的邀请,匆匆跟着孟大夫来了这西北关隘之城。“ 云歌闻言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小姐的堂兄是?“ “堂兄是卫尉丙显。“ 云歌素来弄不清这些长安官制的名堂,便一时没有做声。 丙汐又道,“听说那日龙支城门前,杨玉曾说姐姐是当今太子的姨母。。。姐姐可知道太子又拜了新太傅了?“ “奭儿。。。“,云歌忽然抬头望向丙夕,“你是丙吉丙大人的千金?“ 丙汐摇头道,“家父过世了,叔父膝下无女,到真有意收我做女儿,可惜我身。。。“丙汐忽然打住没有说下去。 云歌的面上却已现窘意。她伸手扯过丙汐手中的巾帕,自己擦起头发来。 丙汐忙道,“云姐姐千万不要误会。我跟孟大夫学医,原是要从照顾病人学起,才能体会医者仁心。姐姐倒是该体谅一下孟大夫的难处。“丙汐说着又从榻上取过一条薄衾,展开裹在云歌的肩头,慢慢摩挲着吸去她衣裳里的雨水,“如今战局难测,云姐姐又受了伤,过去的事情先放一放。等到战事过去,再计较也不迟。“ “不用等那么久。“一旁沉默不语的霍曜忽然开口道,“云歌,你再好些,哥哥便带你回西域去。我们霍姓的人家,如何要将就这些事。“ 云歌没有作答。丙汐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屋中静了片刻,霍曜忽然神似不耐,开步推门而去,险些撞翻了正端着姜汤进门的葵儿。 丙汐起身从葵儿手中接过姜汤,又吩咐葵儿再去准备热水。葵儿应声走至门边,回头欲言又止。丙汐黯然瞥了眼窗外,冲她暗暗点了点头。 云歌喝下姜汤,又重新热汤沐浴暖过身子方才睡下。丙汐熄了灯盏,阖门轻步离去。 屋外雨早已住了,湿漉漉的夜风里裹着哪里的铃兰香。丙汐抬头看天,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际。她叹了口气,步入院中,对着月影下的长廊道,“孟公子要怪我就开口吧。“ 那廊下好一阵子寂静。 丙汐又道,“我没有拦着云姑娘,是觉得一味避着对云姑娘不公平。。。“停了停又道,”对孟公子更不公平。“ 孟珏向前迈了一步,移出了那月影。淡淡的月光沿着他出尘的轮廓辗转而下,却将他的眸子留在月影中。。 丙夕瞥了一眼孟珏眼中的微微的寒光,依旧倔强地说下去,“没见着的时候,每次拜师牌,公子都空留一个蒲团;如今见着了,公子怎又。。。“孟珏眼中寒意愈冷,嘴角却有一丝苦笑。 “现在城外咄咄逼人,城内疫疾初现。皇上猜忌已起,西北的郡守又各怀心思。孟公子和云姐姐都该先放下旧事。。。“ 丙汐望着孟珏,终于不忍,蓦然住了口。 好半天,丙汐问道,“汤药可要调整?“ 孟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已调整了方子交与葵儿。“ “用膳呢?可要进补?“ “不必刻意补血气。时令不当,过补反生燥热。先稳住肝脾,方才镇得住心肺。“ “好。“ “檀木球中的药草逐次减半。药至的深眠总不及自修的养元气。“ “是。” 孟珏望了一眼云歌的木窗,不再言语,转身向院外走去。 丙汐对着那身影愣了片刻,追问道,“公子还是后半夜来诊脉吗?“ “不。你告诉她,我以后隔日午后来虞园。“ 既已见过,孟珏也不再顾忌,自此便隔日过来。云歌每每午睡醒来,就见葵儿已帮她落了帐,只留她的手臂在帐外。可是孟珏有时需要探验她身体各处的经络,又要查看鞭伤恢复的情况,少不得启帐相对。云歌起初难免烦躁神伤,然而孟珏在瞧病探伤之外与她再无言语,与昔日大不相同。 云歌也不免注意到孟珏总是孜然一身来去,不见了往日三月四月的身影,倒是与丙汐和葵儿似有相熟。她恍然忆起那日雨中丙汐在廊下红了的双眸,忽然有些明了丙汐的心事。人事几变,如今又是兵临城下的关头,倒真像是自己纠缠旧事了。三哥已经明说等她好些,便带她回西域,何须执着这一时。如此想过,她的心下倒见了坦然,心肺的旧伤也平缓了许多。孟珏更是水波不兴,笼一切于谦谦温和之中。周围的人见他俩如此,也渐渐放宽了心,连霍曜再来时遇到孟珏都不再是一张随时要拔剑的冷脸,只当他空气一般。 -------------------------- 别忘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三十一章 梓花落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那日大雨过后,陇西便正式入了三伏。云歌的心肺之疾虽不算冬病,到底属于虚寒之症,原有夏令医治的道理。孟珏便趁着这伏日,用他这几年潜心研制的汤药尽力驱赶云歌的心肺之寒。云歌自己也刻意闭心往事。于是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云歌的心肺旧疾竟有了很大的起色。身上的鞭伤刀伤也借着时令迅速地恢复了。 这日清晨天色尚早,云歌被鸟儿的啼啭声吵醒了。一缕暖色的晨光透过雕花轩窗,镂了淡紫的木影在雪白的墙上,更镂了一只鸟儿灵巧的俏影在四处张望。云歌动了趣心,便摸索着下了榻,蹑手推门去寻那鸟儿。竟是一只凤头百灵,头顶着一簇墨绿的羽冠站在倚阑上恰恰而啼。那百灵见了云歌并不惊逃,抖着羽冠瞧了瞧她,不紧不慢向廊下飞了一段距离。云歌一时更添了兴致,跟着那鸟儿沿着长廊走下去,眼看要追上了,那百灵却又向前飞去。 一个无意逃一个假意追,百灵和云歌一前一后慢慢地绕到了廊院的一角。无处所遁的百灵终于失去了耐性,展翅越过院墙向空中飞去。直到百灵娇俏自由的身影消失在碧空中,云歌方才撤目回院中,却见回廊尽头的树影花丛后掩有一木门。云歌好奇推开那门,竟是一处别院,型制虽小,却格致静雅,并不像是给下人住的。这虞园看似两进深,却想不到横向还有跨院。 云歌正立在那木门边的廊首四下而望,廊下忽有女子飘渺的声音传来。云歌趋步向前走到两扇虚掩的屋门边,屋中的人语又却又淡去了。她举手叩门,又恐不妥,犹豫间却见门扇微错,缝隙间已将屋内的情形流泄而出——一名女子落发素衣坐于榻上,正有一人从她的额顶缓缓拔出一根长长的银针。 云歌一惊,知道自己不该偷看,正要离去,榻上的女子忽然呻吟了一声,侧旁的一个丫头走近,用帕子拭了拭女子额头。待那丫头转身,竟是葵儿。再细看那榻上的女子,白衫紫裙正是丙汐。昔日刘弗陵授针引蛭医心疾的景象赫然跃上云歌的心头,定睛再看,那在榻前施针的不是孟珏又是谁。 云歌退步,恍恍惚惚地靠在廊柱上——伤怀,惊讶,内疚,层层叠叠地涌上来。她觉得胸闷又起,又担心自己的咳嗽惊扰了屋中,便寻了最近的一处院门,推门而去。 门外是薄雾中的空巷,街市的喧哗声却若有若无地从远处飘来。云歌寻着那声音向巷口而去,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像是走在未央宫的甬巷里。她心悸起来,疾步而行,好容易看到了巷子的出口,便欣喜喜跨步而出,却和什么人撞了一个满怀。压了一路的寒气从肺里涌出来,云歌顾不上抬首低头咳嗽不止。那人也不语,伸手在她的背部轻走了几下。云歌觉得舒缓了许多,再抬头时,竟是孟珏。他正一手撑抚着她的背,一手付于身后,极为君子地扶住她。云歌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仿佛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她从未认识过他,她只认得陵哥哥,只和陵哥哥有过一场爱恋。而孟珏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只出现在这里,只是一个被她撞了怀的温润公子,在龙支城地街道上,彬彬有礼地扶住一个没头没脑钻出巷子的女子。 云歌大睁着双眼呆呆望着孟珏,直到他眼中的暗暗卷起风暴。孟珏忽然垂目整了整微笑,道,“我听到屋外有声音,心道是你,所以跟了出来。“ 云歌回过神,连忙挣脱了孟珏的臂弯,闪到街边。孟珏也没有挽留,只将这只手也收到身后。 “我。。。我。。。是不是扰了她的治疗。。。”云歌怯怯问道。 “无碍。已是收针时。” “她。。。“ “心血不足,寒邪过盛。“ “外毒吗?“ “元气不足,先天使之。“ “那是久病了。。。可有转机?“ “所幸师傅留有一套归元针法颇对此症。。。我已治疗半载,今日正是收官之日。“孟珏答得颇为平静。 云歌微微舒了口气,又失神道,“。。。她说她是从医于你。。。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孟珏的眼中似闪过一丝光芒,又倏忽而逝,“确有此事,只因尚未大愈,还没有拜过师门。“ “…我竟让她以带病之躯服侍我。。。“云歌嗫嚅道。 孟珏道,“体验从医之苦,也是要她见自己的本心。。。“ “久病之人最能体会医者仁心。。。“云歌忽然住了口,她大病而后学医之事仿佛不过就是昨日,两人却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正是梓花满枝的季节,晨风轻暖,夹道而载的梓树落黄英英。葵儿寻出巷来,看见孟珏和云歌默然而对立在梓树下,花落肩头,却全不理会。龙支城早起的百姓也远远绕行而望,只道是随军而来的长安贵胄。 忽然马蹄声疾,两个策马的军吏,扬鞭呼啸过街头,直奔这边而来。 驰到近前,那两人翻身下马,一人对孟珏拱了拱手道,“军中事急,赵将军请大夫速回营中。” 孟珏对两人还了一礼,道,“待我将病人送回虞园,一会儿骑我自己的马回营中。” 一名军吏道,“赵将军吩咐,让公子骑我的马回营。“而后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城东今早刚刚戒严,如今只有挂通行令牌的军马可以出入。公子的马匹可能晚些时候才能获准通行。“ 孟珏目中一凛,似乎已经知晓发生了什么。 葵儿忙道,“公子公事要紧,我送姑娘回去。”孟珏略一思量,翻身上马随一名军吏向东而去。另一名军吏也徒步向东疾行而去。 “巷子里又促又潮,我扶姑娘从正门回去吧。”葵儿道。 云歌点点头。葵儿便扶起云歌沿着虞园门前的封泽街向正门而去。二人安步缓行,却听街边的几个行人正议论刚才的街头的这一幕。 “听说赵老将军请到了云草堂的堂主,可是刚才这位的大夫?” “哪有大夫面如冠玉,生得如同庙会上的唱情歌的少年的,”一个人不屑道,“更不要说云草堂是如今大汉坊间最大的医馆,若是个鹤发鸡皮的老翁倒还有些像。” 云歌和葵儿听龙支城中人将孟珏的俊颜,比作庙会上的情歌少年,都衣袖掩口忍俊不止。 “云草堂虽然在各地皆有诊堂,主号却开在长安城中的。”另一人附和道,“就算那堂主是扁鹊再世,也不会现身于这小小的龙支城。更听说他一向行踪诡秘。” “龙支比起长安虽小,却因为汉羌开战,成为战略重镇,天下皆望之。连赵老将军都亲自出马了,一个医馆的大夫有何稀奇。”另一人不以为然。 “云草堂的背景可没有那么简单。。。听说与当年的第一大帮石舫颇有渊源,在西域和中原都根基深厚。。。据说皇上曾几番欲削弱之,都因为官员层层掣肘,无形化解,不了了之。。。” “要我说,这大夫若真是云草堂的堂主,那只证明了一件事”,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这盛传的营中瘟疫之事便是真的。“ 几个人听罢都纷纷点头,眼中隐露出愁惧之色,抬头远远瞧了瞧街头巡逻的军吏,又都禁了声四下散去。原来这龙支城自赵充国带万余骑兵进驻以来,便重兵把守城门,城中居民已不得随便出入。城内街头也有军吏巡逻,意在轨导言论,以防城中居民讹传诈信自生骚乱。 葵儿见那几人一番议论之后又惶惶自逃,轻声啐道“胡说。” 云歌却止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孟珏和那两个军吏离去的城东方向,紧目蹙眉若有所思——有些日子没在清晨听到东城的操练之声了。 龙支城形成于武帝时期,原本是随着河西四郡的开辟,在汉地和羌地的边界,由于贸易自然形成的镇市。武帝末年,羌人和匈奴人合兵攻汉,李息和徐自为领兵平定叛乱后曾驻扎于此。之后龙支城便由于地理位置临羌地前沿,而被设为西部都尉的府城。依汉制,每郡均设都尉一人,且与郡守分设,职责在于典兵禁,备盗贼。 龙支城的集市民坊皆位于城中偏西处,并以此为中心如墨迹般淡开。及至城东头,里坊街巷越发稀疏,与田陌荒地交织在一处,再往东更融于险峻山势中。城中的都尉所领的汉军,原来便在城东辟出空地修建军营,并依托其后险峻的山势为军营形成天然屏障。 赵充国进入龙支城以来,便以平羌统帅之印,统领守城,驻边,护民之责,并在原来的军营南侧加建临时的营房,以安置带来的万余骑兵。因而城东一带除了东北一隅因为乱石丛生不宜开拓,尚留有进入山中的道路之外,城东以至城东南全为绵延不绝的营墙所占,哨卡密集壁垒森严,一番肃整景象。 然而这日清晨,守营的军士却将巡卫的范围扩大到了营地西南侧的平九坊和盈正坊中,且以木栏围住,严禁通行。所围的两处街坊均不见居民走动。有好事者在围起的木栏外打听缘由,得到回答也只是简单一句,“巷战操练,勿再近前。” 马蹄声由远及近,围观的民众见一名赤衣的军吏和一名锦衣男子驰马穿过人群,来到围栏边。那军吏从怀中摸出的一块灵纹白玉令牌,向持戟的守卫赫然一抖道,“冯琸奉赵将军之命带先生入营。”两名守卫眼露敬畏之色,迅速移开了路上的木障。孟珏和冯琸策马进入封禁区域,却并未向营地而去,而是径直向那里坊中驰去。 ----------------- 今天一直在捣鼓封面,所以写得不多。另外发现写错了一个武官官职,明天会去改过来。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三十二章 平九坊 两人才入平九坊的巷中,就见一个布掩口鼻的老者,从一处民宅中走出,衣袖倒垂,两手空竖于前,似乎刻意避免双手碰到任何人或物。他的左右是两个白衣的侍女,见到孟珏眼中俱是一亮,低低叫了一声“公子。” 孟珏翻身下马迎上去,“吕大夫辛苦了。。。”沉了沉眸色又问道,“。。。确定了吗?” 吕大夫点头,继而沉沉叹了一声。孟珏沉吟片刻,回首望向冯琸。 冯琸道,“已经知会过两坊的坊正了。他们许诺安抚坊中居民,尽量不因此事起骚乱。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们说城中已有传闻,所以安抚不会一直奏效,他们问。。。何时能得到解药。” 孟珏眉心微皱,没有回答。 忽有咄嗟叱咤之声从巷首传来,似乎是意欲进入坊中的什么人,被守在巷口的兵士查问而起了争执。只听那守卫的兵士连连道“没有赵将军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话音未落,已听到衣甲冲撞兵器相碰之声。抬眼望去,竟见一名玄铁甲胄的盛年将领举手掀翻了守卫的兵士,大步向这边走来。看到倒悬双手的吕军医,那将领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吕世伯。。。父亲现在。。。” 眼看他就要伸手去扶拉吕大夫的双手,那两个白衣的侍女合身挡在吕军医的身前。冯琸更是闪身拉住了那将领道,“中郎将请止步。” 那中郎将直眉怒目扫了冯琸一眼,伸手欲将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拨开。谁料冯琸身形虽精瘦下盘却沉稳,那身材健硕的中郎将连拨几次都未使他移动分毫,不由拔刀怒道“你一个小小的军侯也敢挡我的去路。” 身旁一个幽冷的声音忽然缓缓道,“赵卬,赵中郎将,此时理应在令居,行转道津渡之责,确保辎重畅通。怎么忽然来了龙支。“那声音停了停又道,“官至此位,又当知军令如山。此坊奉赵充国将军之令全面管制,由冯军侯与曲下的两百军士行责。因而如今在这坊中,无论军阶高低,除非有赵将军的手令,否则都当听令于军侯冯琸。” 赵卬的面色在红白之间几度轮转,转过身来却见一个貌若潘安的长身男子付手立在侧畔,面色温温却目光冷锐。赵卬短短的讶异之后一声嗤笑道,“哪里来的雌儿书生,倒在营中训教武将。” 吕军医开口道,“郎将[1]戏言了。这位孟先生是赵老将军请于帐下的幕僚,更是如今营中救治士卒的大夫。老朽医道浅薄,全仗这位孟大夫力缆狂澜。便是你的父亲赵老将军,也日日在喝他配的汤药。” 赵卬闻言,眼中一晃,眼神滑向孟珏,却见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并不以为意的样子。吕军医随军多年,又曾为赵家的祖上治过病,说话很有些分量。尤其是这末的一句,似乎一下子另赵卬转了态度。须臾的沉默之后,他抱拳对孟珏行了一礼道,“赵卬是个武夫,因为担心家父的安危,失了分寸,请先生原宥。” 赵卬言罢抬首,却见孟珏并未受他这一拜,已然步开,正在吩咐一名白衣侍女取了一个错银瓶,引着吕大夫到坊中一处有军士把守的屋中净手。 “刚才并非有意冲撞郎将,实在是。。。时疫凶猛,而吕大夫刚刚在这户人家诊过病人,还未净过手。”冯琸在一旁解释道。 赵卬神色呆滞了几秒,再次拱手对孟珏道,“不知家父现在状况如何,何时能让我见上一面?” 孟珏并未回答,而是吩咐了另一名侍女再去寻坊正,要他组织人将发现疫情的几户人家在门口做好标示和封户,并将家中的成员带入营中的特殊区域安置。 赵卬忍气侯在一旁,面色涨的红紫,却也一声不吭地捱着。 孟珏又转身询问冯琸管制这两坊执行上可有难处。冯琸依实情相告,目前对城中居民以“在这两坊众进行巷战操练”为托辞,三五日当引不起太大的舆情,若超过十日只怕流言会猛于虎。 孟珏默然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平久和盈正两坊的居民饮的是城中广越渠的渠水吗?“ 冯琸答道,“是。“ “确定吗?“ 冯琸愣了一愣,似有犹豫之色,他抱拳道,“容在下再去核实一下。“ 孟珏颔首目送冯琸向巷子深处走去。巷中安静下来,孟珏忽然似想起身边之人一般,转过头低声道,“中郎将在军中用的是什么借口,才得以离开令居来到龙支的?“ “恰有一批军粮需要送过来,我就请了令,行押运之责。“ “赵老将军的事,你可还曾对他人说起?“ “父亲的密信中有嘱咐,让我决计不要形于色。。。“ “可你还是一路喧哗,嚷得这巷中无人不知。“ 赵卬环顾四周,并未见人影,一时有些纳闷。然而再仔细看去,暑热中家家都是支窗引风,一扇扇菱格窗后,谁知不是耳朵与眼睛呢?赵卬面露赧色,低眉想了一想,又不甘道,“孟大夫不是也在这巷中交代了一众事由吗?“ 孟珏轻轻摇了摇头,开步向巷外走去。赵卬只好地跟着孟珏走出巷外。原道孟珏出了巷子会停下来,他却安步当车,穿过一片开阔地带,向城东的营房走去。一路上不断有巡逻的军士向赵卬行军礼,眼睛却恭敬地瞧着孟珏,倒看不懂到底是在向谁礼敬。 一文一武的两个人终于穿过插着牙旗的营门,进入了营房区。 赵卬身在军中多年,一进营门便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原本最是阳刚蓬勃的地方,却被一层古怪的阴翳之气笼罩着。再细看,会发现营中极少有人走动,各营房的木门皆紧闭,营房的门口都有士兵把守。守营的士兵皆以布覆口鼻,且在暑热的天气中身着长衣寸肤不露。各营房的门楣上又挂有玄色,赭石,米白三种七稯色布中的一种,像是在标识着什么。 赵卬耸了耸鼻翼,空气中弥漫的艾草的苦涩之气冲额而来,他不由脱口道,“军中讯报中轻描淡写。。。我以为不严重。这军中的时疫,到底现在情况如何?” 孟珏停住脚,转身道,“中郎将既然知道轻描淡写,就该明白赵老将军如此安排的一片苦心。还请中郎将暂时不要惊动朝中。大战在即,一切皆以稳住人心为重中之重。” 赵卬目露恍然惊色,回头望了望平久坊,“难道已经散入城中?” 孟珏没有正面回答,沉了沉眉,道,“灾疫之前,民众的恐惧常常甚于灾疫本身的祸害。而越是封闭消息,越易滋生这种恐惧。所以我与吕军医还有冯军侯约定,我们讨论举措并不要也不该避人。但赵将军染疾之事又有不同,他身为三军之首,如果消息任意扩散,及有可能动摇军威,甚至可能会被城外的羌人用来煽风点火找到进攻的空隙。所以应当隐而不发。这两重道理一明一暗,却殊途同归,求得都是一个“稳”字。稳民,稳军,稳心。“ 赵卬窘色上脸,明白这第二重是孟珏在回复适才离开平九坊前自己的那句不甘之言,他沉默了片刻道,“如今怎么办?“ 孟珏微微一哂,“事已至此,倒不妨借此来正一正视听。郎将何时回令居?“ “今日晚间。“ 孟珏垂目思忖了片刻,道,“有几个被俘的先零羌人需要请同驻令居的金城太守过审,烦请赵中郎押回。。。如果途中出了押犯私逃的情况,请中郎点到为止,不必穷追。“ 赵卬低眉想了片刻,似略略会意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不知此行,还可否见到父亲?“ 孟珏的眼神越向远处,那里吕军医已完成了坊中的事情,正与和几名兵士入营而来。孟珏道,“在下还有几个病人要查验。郎将可让吕军医引你去见令尊。切记勿要走近,如果吕军医有什么要求,也定要遵守。” 赵卬拱手称谢而去。孟珏眼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眼中隐隐露出一丝忧色。 片刻之后,他脸上的情绪一扫而空,为一种平稳而镇定的神情所代替。孟珏转身向一间挂有米白七稯布的营房门走去。守在门口的兵士向他点头致意,又为他拉开营房的大门——营房中原本睡一二十名士兵的通铺,此时空荡如洗,仅有的几名兵士皆伏卧在铺上呻吟不止。两名军中的杂役口鼻敷布,正在屋中熏艾草和菖蒲。 屋中之人听到门声,皆转头望之,一丝生机般的光晕他们死灰般绝望的脸色中泛起。 *********** 云歌同葵儿从街上回到虞园,见两个丫头正在园中收拾忙碌。云歌此前的起居一直由丙汐和葵儿伺候,并不认识园中其他的人。她便问知了她们的名字一个叫紫瑛一个是****。云歌知道丙汐正是行针之后的大疲之时,以卧榻休息为宜,遂赶了葵儿去伺候自家的小姐,说自己有紫瑛和****照应。她自己的心下积了一箩筐的自责和谢意,又想起好些自己当年初学医时的心得和趣事,只等过几日丙汐大好了,再说于她听。 这一日虞园中颇为安静。葵儿伺候丙汐在跨院中休憩。孟珏去了营中便再无消息。霍曜如平常一般来去无踪,不知去了哪里。晚膳过后,云歌在屋中忽然思虑起白天街头听到的事情,又联想起几日前与吕军医的对话,忽然心疑自己在这虞园中已养病养了这许久,竟然从未见过赵老将军。云歌越想越觉得那些路人所说的瘟疫之事,不是空穴来风。 夜已有几分深了,云歌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摸黑起身,推了轩窗,看到一轮上好的圆月悬在屋檐上,照得满院清亮。葵儿恰出了跨院从庭中经过,手中还端着空的药碗,看见云歌敞轩望月,便道了句,“云姑娘当心夜风凉。“她送罢药碗再回来时,那雕花轩窗仍微微敞着,人却已不再窗前。 ------------------- 这两日大家都很安静阿。是不是在适应一路骑马之后,忽然安定下来的新画风?不要忘了投推荐票哦。 第三十三章 夜晨 (接着上一章最后一句看) 云歌知道自己尚未大愈,只是仗着自己一向最好的功夫是轻功,才敢夜行这龙支城的城头。所幸这一段时日的治疗颇为有效,她觉得自己虽未恢复功力,单单飞檐走壁一把还是游刃有余的。借着夜空中天枢和天璇两颗指极星,云歌粗粗判断了一下方向。白天军吏所提到的城东,正是她月前听到的军士操练声传来的方向,想来应是赵老将军城中扎营的所在。 龙支城已是宵禁时分。由于是战时,街头除了巡夜的更夫,更加增了巡逻的兵士。然而更夫的梆子声与巡逻兵士的麻履步声,只衬得街巷更加寂寂。龙支城更不比长安夜夜生辉,即使那些白日里喧闹的街坊此时也多吹灯拔蜡。夜风撩动着些许萤火虫般的灯火。云歌便借着这稀疏的灯火,在一片脊瓦上向着城东潜行而去。 云歌跳跳走走,半个时辰后便来到一处四面角楼的开阔地。那空地上如杨玉的营地前一样设有许多火盆,然而星罗密布组织得更井然有序。云歌趴在一处民宅的屋脊后,借着火光,看到圆木搭建的营房,一跨连着一跨展开在开阔地的后方。四周的角楼上都有巡逻的军士的身影。云歌知道这必是城东的军营了,但是显然自己无法再接近了。不过营房区一片肃穆静谧,巡逻值守的士兵似也从容有序,一时看不出有任何异常的样子。 云歌守了半个时辰正打算回去,远处的巷子里忽然传来马蹄声,却并不象探马那般急切,细听还混着车辕木轮的辘辘之声。云歌的眼睛在黑夜中迷失了好一阵子,终于看见看见两匹马骑一左一右伴着一辆垂着帷幔的軿车移出巷口,进入了那片设有火盆的开阔地,又朝着营房区缓缓而去。这么远的距离难以看清人的面容,但能看出马背上的两人衣着倜傥绝非汉朝兵士。已是宵禁时分,谁还能在龙支城中如此自由地行马?云歌正想着,又见持火把的军士远远拉开了营门迎候来人。 云歌蹙眉。不知这辎车里是什么贵人。难道是赵将军的家眷?又或是朝中来的官员?都有可能,又都不太像。 “砰!砰!”车中忽然传来两声闷响,在空寂的夜中传得异常远。押车的两个人同时跃下马背,拔剑而出。他们身手颇为敏捷,其中一个身材纤瘦的身影还很有几分眼熟。云歌正蹙眉琢磨着这人是谁,车中却弹出一团东西,重重地落在空地中的一个火盆旁。摇曳的火光中,一个长发低结绳索缚身的羌人正在地上如受困的野兽般扭动着身躯。 那两人持剑而上想要按住那羌人,那羌人却就地一滚避开了二人,又一个鲤鱼打挺直起长身。他虽身体被缚,却灵活地跳来跳去躲避着押车的那两人。而那两人虽手持利刃,却似无意伤那羌人,只作势逼就,想把他塞回车舆中去。 营门口的兵士远远而望,却似有默契,并不赶来相助。两个持剑之人却明显急于结束战斗,可又不能使出绝命的招数,顾忌之下反而让那个羌人频频躲开。云歌看得有些急,忍不住摸起一片瓦块向要向下掷去。营门中忽然闪出一个俊逸的身影,以奇诡之速晃到那羌人的背部猛击了一下他的枕部。那羌人无声倒地再无动静。方才押车的两人把羌人抬起塞回軿车中,而后转身,向忽然出现的那人躬身行礼。夜风送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多谢公子。。。“ 低低的盆火恰好映照在那两人的脸上,云歌一怔,那个身材纤瘦的不是三月吗?怪不得刚才觉得眼熟。另一个身形高大敏健的看着也不眼生,似乎是二月。再看那被称作公子的,长身玉立,形貌出尘,不是孟珏又是谁? 云歌定了定神,再望过去,见孟珏伸手示意三月止语,侧脸微微向云歌这边转了一下,仿佛察觉了什么一般。云歌连忙将身子低伏在屋脊之后。等她耐不住好奇再次抬头时,却看见孟珏正遥遥拱手朝向营门口的兵士。那些兵士也向他拱了拱手,而后将火把插在营门边墙的架座上,竟四下散去了。三月和二月便牵着马儿和辎车越过敞开的营门向营地深处走去。只留孟珏空留在那片空地之上,背朝着云歌隐身处孤身而立。 云歌正不解孟珏为何没有跟进营区,却见又有两辆马车从营中驶了出来。这两辆马车的车厢颇为高大,由八名兵士押车。借着月光和火光,云歌清楚地看到押车的兵士的皆用布条遮着口鼻。他们远远向孟珏点头行礼,穿过空地隐入街巷中。木轮之声向着城北而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孟珏再一次空伫于广场之上,朝望着城北的方向,久久未动。云歌望着他茕茕的身影,忽然想起自己几年来不愿面对的心事,胸中忽然隐隐一痛。她甩了甩头想将这心绪赶走,忽听远处的营房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叫,如同人受极刑时发出的哀嚎。紧接着同样惨烈的呼号之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在营中,渐渐汇成一片厉鬼哀鸣之势。云歌惊骇之下险些失声叫出来,抓在屋脊上的手指也猛然一抖。再听营中,器物撞击和低低的嘶喊之声也随之而起。 孟珏僵立了一瞬,随后疾步向着营中而去,一边走一边从怀中抽出一支细长的东西。月华在那一丛紫色上流转而过。下一刻,如冰泉般清澈的箫声已在夜空下幽然而起,似和风掠过狰狞的狂乱,又似细雨润入崩裂的浮土。营中的狼嗥鬼叫之声竟在那箫声的引导下渐渐淡弱下去。云歌楞了愣,那熟悉的箫声在她的心头撩起一片幽暗的回忆。他何时也会这支曲子? 对面的营房中摇动起火把的光影,远远传来军吏的号令与安抚之声。营中的吠叫终于平息下去。 营门处值夜的兵士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岗位之上。孟珏收起玉箫回头朝着她这边望了一望,也步回营房中去了。 云歌伏在屋脊上发了一会儿呆,醒过神来见月亮已开始西落,忙潜回虞园去了。 回到屋中,云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刚才所见之事,若不是衣服上蹭上的梁头灰,真好似一个怪梦一般——三月和二月为何要如此掩人耳目地运一个羌人入汉营?两辆大车趁夜运出去的又是什么?押运的兵士为什么要用布条遮覆口鼻?还有自己落在武都的那支玉箫怎会在他的手中。云歌带着满心的疑惑沉沉睡去。整整一夜她的梦中都缭绕着那如泣如诉的箫声。 天还只蒙蒙亮,云歌就被震天的鼓声吵醒了。汉军这么早起来操练吗?云歌起身揉揉眼睛,见窗外的天空微微发红,又歪回榻上,片刻之后却又霍然坐起。不对,这窗朝南不朝东,且这红光隐有跳动,倒像是火光。云歌披衣上身,匆匆跑入院中,听到画角的低鸣已从南城响起并入隆隆的鼓声中,再细听还裹着密集的呐喊之声。虞院的廊子上,衣衫不整的婆子丫头小厮们正挤在一处眺望南面火红的天空。 云歌见葵儿也在那一群人中,冲她吩咐了句“不要惊着你家小姐“,便匆匆推门出院而去。封泽街上人群熙攘,皆是睡眼惺忪的街坊邻居正在彼此探问情况。 “闭门归守,稍安毋躁。闭门归守,稍安毋躁。”汉军马骑喝着通令,呼啸着穿过街巷向南而去。 “听那鼓声,是城南的方向。。。“ “羌人的营地不就在城南外的塞章吗?“ “不好啦。。。羌人攻城啦。。。“ 议论纷纷的人群忽然睡意猝醒,一团慌乱起来——有的惶惶掩门,有的瑟缩顿地,也有十几个胆大的拿了家里的菜刀斧头往城南方向跑。云歌定了定神,也随着那群胆大的男丁穿街走巷,一同向城南奔去。 远远就看见南门上蓝紫色的天空,已被一支支带火的流箭撕划成无数碎条。城外羌人的长啸之声亦如流火般撕扯着耳膜。城头之上人头攒动,看得到汉军士兵正在集结调度中。而城门之下百步之外已被木栅围起,由持戟的兵士把手着,再难接近。 那十几个拿着刀斧的男丁涌上去,向守木栅的士兵大声询问着情况,并要求加入护城的守军。然而汉军士兵围紧木栅,并没有要收编他们的意思。云歌模模糊糊地听到“杨玉攻城“,“局面尚在控制中“的话,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再看城墙之上,集结完毕的汉军已开始分流移向城墙头的垛口处,结集成组引弓放箭。 那一群未被收编的男丁在木栏外议论纷纷。 “那些羌人只知马术游击,哪里懂得攻城的器械。” “咱们汉军只需弓弩,就可对付城外的羌人了。” “咱们大汉朝的城池自然是固若金汤。” 那几个人的话音未落,城门方向忽然发出轰天巨响,一下又一下好似撼在人心之上。 南城门前观望的人群安静了一瞬。忽然有人大呼起来,“羌人在撞城门啦。“ 云歌定睛望去,果见高耸的城门随着轰响在微微地震颤。那几条闩门的巨木也如小兔般微微而跳。 恐惧如灰鸟的翅影掠过街面,人群四下惊散。一头黄牛受了惊,拖着散架的木车沿着街道狂奔起来。闪避黄牛的人群互相推挤踩踏,一片接着一片向街边倒下。云歌也被左冲右撞,立足难稳,几要失去平衡。一对白衣的男女在混乱惊逃的人潮中极力挤向她。那名白衣的男子忽然注意到城头的异动,运气高声喊道,“赵将军。。。赵将军来了。。。“ 这喊声越过喧嚣杂声,忽然镇住了惊散的人群。许多人停下脚步,重又向南城门方向望去。远远的城墙上,正有三名玄甲赤衣的武将飞驰至南城门楼顶。他们翻身跃下马背,而后临至城墙边,俯望着南城门下的兵卒和百姓。中间的那人更是挥臂致意,继而又将甲胄一脱而下,露出满头苍苍的白发来。 “赵将军,真的是赵将军。”人群低低地沸腾起来。 云歌也破颐而笑,随着身边的人一起向城楼之上挥臂回礼。短暂的互动之后,赵充国便与身边的两名副将转身走向靠城外的一侧。 云歌的笑容忽然淡了一下——她的医者之眼无法忽视赵冲国行步间些微的艰难,像是被两名副将搀扶着似的。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赵充国伸手推开两人,独身走向门楼前的垛口。南城门的重击之声忽然停滞了几秒,才重又开始冲击城门,然而那频率和力度却再不似先前那么密集而猛烈,仿佛失却了心力一般。不多时,一队弓弩手推着弩机出现在城楼之上,开始向城门下方发射弩箭。城门上撞击的轰鸣声渐渐哑去,飞流的火箭也渐渐稀疏,城外的羌人的呐喊声也渐渐淡去。 一队骑兵从城下而出,沿着几条主要街道驰马呼喝着:“羌人退了,羌人退了。“街上的百姓欢呼起来,而后慢慢平静下来,从南城门口散开去。 云歌也随着人群往回走,眼前却回想着适才城门顶上那行步微艰的一瞬,一时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眼。却听身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叹道,“唉—,龙支城作为边地集市立城之时,何曾想到会有今日阿?” “陈兄此话怎讲?” “刚才羌人撞击城门之举虽被赵将军之威震慑住,却也暴露了龙支防御工事的弱点啊。” “什么弱点?” “本朝惯例,边陲的战略城镇,都会在城门外再修一座月形瓮城,以保护城门,也便于御敌。。。然而龙支。。。”那书生骤然停住话头,眼睛向街头正在维持秩序的一名军吏瞟了一眼。 “龙支为何没有瓮城?”周围的都听到这段对话百姓窃窃私问,神态忧疑。 那陈姓书生环顾左右,终于小声道,“龙支初始的形制就不过是个边地集镇,直到武帝末年才立为都尉府城。然而当时恰逢武帝下罪几昭,与民生息,缩减军事防御上的开销。这加建瓮城之事便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原来咱们龙支城并非固若金汤?” 那书生摇头未答,想了想又道,“羌人本不善攻城。然而在浩门大败义渠安国之后,士气大涨,又俘获了汉人军士,龙支的这个弱点大概就被羌人知道了。” 众人闻言,方才击退攻城羌人的喜色都淡去,露出忡忡忧色来。云歌也倏然心惊,想不到这龙支城并非坚不可摧,而城中百姓也有人能看破这关节并道于众人知。兵临城下之时,这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云歌垂首默默而行,忽然发现自己走岔了道,正要转身回溯来路,却见街口有一家别致的轩馆,越过敞开的墨色木门,看得到列满整面雪墙的红木药屉,更有药馨草香从门中幽然而出。云歌抬头,看见门上书着几个素净的大字—云草堂。她忽然想起昨日清晨在街头听到的关于云草堂主的对话,便不自觉地停了脚。医馆人进人出倒没有什么稀奇,大门外却有十几名百姓席地坐于云草堂外的一方空地之上,一脸苦色地望着医馆的大门。云歌不明白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路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忽然拉住她悄声道,“姑娘也是来云草堂求治瘟疫的药吗? “瘟疫?“这是云歌又一次在街头听到这个词了。 “姑娘不知道吗?。。。“那老头儿四下望了望,“军中的瘟疫已经散到城中来了。昨日东城已有许多街坊被封了。 云歌蓦然想起昨日军吏对孟珏所说的话,不觉怔了一怔。 那老头儿指了指云草堂口席地而坐的百姓,“这些人便是有家人好友住在那些被封的街坊中的。“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求药啊?“。 “那为什么不进门去求?“云歌不解。 “他们的家人好友被封在巷子中,就是见到大夫也无处可引。更何况如今城中因战事而管制,谁敢明言这瘟疫。他们这是坐等云草堂的堂主,或能出面,给他们在坊中的亲人一线生机呢。“ 说话间恰有一鹤发素衣之人从云草堂中走出。一个席地而坐衣衫敝旧老妇直起身子,眼睛直直地追随着那人。见那人越走越远,才失望地重又跪回原处撩起衣襟偷偷拭泪。云歌察言观色,知那老妇定是将那人认作云草堂的堂主了。 白胡子老头见状,亦不再多言,摇首而去,边走边道,“瘟疫若是来了,不用城外的羌人,这龙支城就从里边破了。。。破了。。。“ 这一日原是孟珏来给云歌瞧病的日子。她其实早在两日前就定下心意,自己的伤疾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谢绝孟珏的诊治了。可是经过昨夜和今晨,她不得不重新思量这件事情。因为此时此刻能够回答她心中层层疑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孟珏。 第三十四章 丝瑛兰 回到虞园中已近晌午。院子里的晨时的惊措已经散去,丫头婆子小厮各归其位忙碌去了。云歌放心不下丙汐,先径直去了跨院,却见葵儿正轻手轻脚地回身扣门。看见云歌,葵儿先指指院外城东方向面露问询之意,云歌忙笑着向她摇摇头示意危急已经解去;葵儿又指指屋内,把手指放在唇上。云歌知道丙夕仍在休息,便含笑点头,转身回自己的屋中去了。 离孟珏来还有些时间,云歌闷在屋里,盘算着该如何向孟珏发问。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可是不说,以孟珏之狡如何会将实情告诉她。正想着,屋外忽然传来熟悉的雕鸣声,高远而悠长。云歌跑出屋外,看见两只白色的鸷鸟高高盘旋在庭院上空——小谦小淘,多久没见它们了,定是三哥唤了它们来。她拿出竹哨对着天空吹响,两只雕儿俯冲下来,在院子上空低低的地徘徊着。云歌高兴地向它们招手,却见两只雕儿爪上各自绑着枕头大小的布囊。是三哥托雕儿从西域带了什么东西来龙支吗?云歌将竹哨送到口边,吹了一串促音,这是让雕儿落到庭院中来的指令。两只雕儿却徘徊了片刻,展翅向城东飞去了。没心没肺的两个家伙!居然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了。云歌想起小时候和两只小白雕一起嬉戏的情景,又想起铃铛和雪公主,托着下巴蹲在石阶上出了一会儿神。 日头大起来,午后的檐影移上她的脸来,云歌的眼睛一明一暗地落在阴阳两界里。她眯着眼睛起身站起,忽然看见孟珏站在院口望向这边,好像已经看了很久的样子。可是再看过去,又见他正微微朝这边点头,仿如才入院门一般。云歌整了整神色,冲走近的孟珏点了点头。 “瞧过汐夕妹妹的脉象了吗?“不知为何,说起丙汐总能帮云歌面对孟珏时少些躁郁。 孟珏微笑着点了点头,仿若知道她会这么问一般。 “她还好?“ “还好。只是调理还需时日。“ “师傅的归元针法?“云歌问道。 “是。“ “与一般的针法有何不同?” 孟珏定了定神,这样和云歌以同门之谊切磋医道,似是梦中的情景,“归元针法与民间针法一样同走手少阴心经,但是次序颇不相同,同时还需辅以百会和四神聪两穴,精妙异常。。。只是一点。。。“ “难以固本?“ “可以这么说。因为施这套针法不能超过一载,否则会伤及心脉。然而短短一载,对于一个久病的人远远不够。“ “因为身体各处阴阳失调已久,反扑之势反如虎狼。“云歌好似自语般小声道。 孟珏点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我这些年一直琢磨这个问题,调配了一些汤药,在施针的同时疏导身体各处的阴阳,总算是对师傅的这套针法有些补充。“ “既是疏导,便还是要靠她自己的元气去正阴阳。如此说来,汐妹妹此时虽是大愈,却也是大虚之时。。。“云歌想起刘弗陵当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又被引发的毒症,声音微颤,没有再说下去。 孟珏眸色微黯,等她稍稍平静下来方道,“她的病乃天生,而非外毒,虽更顽固,却没有外险。“ 云歌点点头,在石阶上坐下来,眼睛盯着满园的芳草一时没有说话。孟珏也在廊阶上坐下,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眼中却有一丝安详。 悠远的雕鸣又一次划过晴空。云歌从沉默中惊醒,抬头仰望碧空。见两只雕儿正在庭院上空盘旋着向她致意,先前爪上的包袱已经不见了。 “曜人还未到,两片影子却已到了。“孟珏淡淡一笑。 “它们是小谦和小淘。“云歌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那年入关入长安,一路上这两只雕一直远远跟着我。。。想是你爹爹娘亲不放心,让你哥哥暗中跟着我们。。。“ 云歌听了,脸色却冷下去,头也撇向一旁。提起往事,让她有种想逃回自己的房中去的冲动。可她想起昨夜和今晨所见种种,终于忍住没站起身来。 孟珏忽然问道,“云歌,你可有事要问我?“ “嗯?“云歌一怔。想不到孟珏主动来问,她低头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孟珏见她不语,又道,“比如说你今晨所见之事。。。以后遇到此等'热闹“,再不要上街跟着那些胆大之徒乱跑。你若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能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不能告诉你的,我也自会说明——两军交战之际,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得好。“ 他怎么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云歌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服气,然而想到自己心中诸多的疑问,便忍着气点了点头,道,“好,那我问了。我入龙支城已一月有余,为什么一直没有见过赵充国将军?“ 孟珏没有马上回答,却反问道,“你以前见过赵老将军吗?“ 云歌知他问的是来龙支城以前。怎么会忘记呢?骊山温泉宫,陵哥哥最后的日子,曾经召见赵充国,隽不疑,辛延年安排身后的社稷之事。军国大事,她不便近前,只能在召见的间歇中去看望陵哥哥。那些名字都是她从六顺那里听到的。有一个冬日阴冷异常,她踏着雪送一件黑狐皮氅去给刘弗陵。六顺传她进去时,她以为大臣们都已离去,到了殿内,却看见刘弗陵正俯身扶起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将军。云歌住了脚步,吐了吐舌头,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刘弗陵却已看到她,微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朕正说要让人取件斗篷来给大氅,就有知朕心意的送来了。“刘弗陵向云歌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把皮氅交给老将军。云歌朝刘弗陵佯做了个不情愿的鬼脸,便笑盈盈地走向老将军。 老将军似要推托。 刘弗陵却道,“赵充国将军,这是云歌,她手里的这件衣服,是朕的挚爱,如今朕就交给你了。“ 赵充国闻言,双眼如炬扫过云歌,然后深深行了一礼。云歌忙福身回礼。 刘弗陵又道,“云歌,赵将军对西北颇为熟悉,你也来自西北。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和赵将军聊聊关外的事情。“ 云歌听得出刘弗陵的话里有话,但也不愿多问,只恭敬地把皮氅放入赵充国的手中。赵充国双手托着皮氅,俯身再向刘弗陵跪了下去,“臣谢陛下的信任。“ 云歌从记忆中浮起,眼中有些潮气,简短答道,“记得。“ 孟珏似乎从云歌的回答中证实了他的什么猜测,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他站起身,在庭院里踱了两步,忽然转身道,“赵老将军身染重疾,军中密而未发,是怕羌人趁机攻城,也担心城内失稳生变。“ 云歌愕然——自己今晨所见果然不错。可那日在龙支城头,赵充国与杨玉对阵时,声音洪亮,步履矫健,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孟珏似乎看透了她心中的疑虑,“是你入城之后的事情。“ 云歌低头思索片刻,有些狐疑地抬首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孟珏微微一笑,“因为昨夜,我已借赵将军之子,将这条军情传到了杨玉的大帐中。“ 云歌从台阶上跳起来,“孟珏,你。。。你到底。。。“ 孟珏微微拂手,打断她道,“是赵将军亲自下的命令。“ “这么说赵将军没有生病,是汉军的计策“ “不。赵将军确实病了。只不过在我的医治下已有康复之像。所以杨玉得到不过是一条过时的军情。“ 云歌明白过来,却有些气恼孟珏的气定神闲,蹙眉脱口道,“孟石头,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讲清楚。“ 孟珏微微一怔,眼角眉梢扫过一丝暖色。云歌也一愣,这是多久前的称呼了。 院子里的知了叫起来,让人忽觉午后的燥热。 云歌转过身去,咬住下唇,有些懊悔自己的失言。但是还有那么多问题没问清楚,云歌只好硬着头皮又转回身去。却见孟珏已经温然步开去,正立在庭院中央,将一株蒿草拉到眼前,自言自语道,“没想到陇西也能生霖语草。“ 云歌整了整情绪,“那。。。杨玉信了吗?“ “自然是信了。否则怎么会有今天早晨的攻城之举。“孟珏松开手中的蒿草,微微一笑,“不但杨玉信了,连辛武贤也信了。“ “辛武贤是谁?“云歌皱眉。 “敦煌的太守。”孟珏答道,却不再多言。 云歌不明白这事怎么又和酒泉太守扯上关系,却想起敦煌郡毗邻张掖郡,与自己在鲜海边分别的骥昆,不知是否已通过他说的暗道进入漠外的匈奴之地了。云歌走了神,再抬头时,看见孟珏正瞧着她,似有所思。 “云歌,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算回答你了。再多的,你知道并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从前与赵将军认识,我想他康复之后不日便会来探望你的。“ 云歌觉得该是自己去拜谢探望赵将军,又想到营地重地不是她能进入的,便默默点了点头。 “下一件事。“他简单地提示她。 “哦。。。龙支城防御工事有弱点的事,。。。“云歌斟酌了一下,“可有什么补救措施?“ 孟珏微微转眸,淡淡道,“你说的应是缺修瓮城之事。这一点赵充国将军从长安来陇西选择进驻的城池时,就已做过计较。是权衡过软硬利弊之后的选择。打仗终究较量的是整体,而非一物之长短。“ “可是。。。“ “可是这却会影响城中百姓此刻的信心。“孟珏点点头代她道,他略略低眉停了停,又道,“所以真正缺失的是百姓心坎上的一道御墙。。。我会和赵冲国提及此事。还有吗?“ 云歌顿了顿,“你可知龙支街头关于营中瘟疫的谣传?“ 孟珏微微皱眉,重又步向园中。 “现在更有谣传说这瘟疫已散至城中来了。“云歌追问道。 孟珏再一次将那株蒿草握在手心端详着,低头不语。 云歌心里已有七八分,忍不住道,“孟珏,我也学过医,在蜀地时也时不时悬壶乡里。若有需要,我可以帮忙的。“想了想又道,“比你只怕不弱还强。“ 孟珏的眼中闪过思量,待听到后半句忍不住微笑起来,“其实这些日子你哥哥已在帮我和吕军医。那两只雕便是从西域送药草入关内的。 三哥在帮孟珏?云歌觉得难以置信。这些天来,孟珏每次给自己诊脉探伤开药方,若遇霍曜在场,两人从未说过一句话。想不到这三人在军中的合作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听吕军医提起过,一直以为是普通的军中时疫。到底是什么病?“ “关内称这个病为羌花。原来多流行于羌人之中。因为无药可医,便一直被看作瘟病。“ 想不到是阿丽雅染过的那个病,云歌便道,“听竹姐姐说起过,三哥的西域方子应该颇为有效吧?“ “你哥哥的这个药方,在师傅留给我的《杂疫注》也有收录。说起来与你父亲还有些渊源。只是这药草关内不生。“ “什么药草?“ “丝瑛兰——生于沙漠旱地,一生只长三片叶子,然而每一片叶子都可以活上百年。我这些年在关内尝试种植,一直没有成功过。“ “吕军医说,所需药草甚多,难以凑齐。“ 孟珏以手抚额停了一瞬,微叹道,“多与少是相对快慢而言的。这个病散播极快。最初营中只有几人感染,两只雕送来的药草尚可医治,但是还未医好他们,又有新的兵士感染了。。。这药便变得十分稀缺。。。 “难道军中没有设立病坊,隔离病人吗?“云歌不解。 “军中自然分设了营帐隔离,用玄色,赭石,米白三种色布标未染,疑似,重染三类情况。。。但是效果并不好。每天仍有大批的军士感染。“ “怪不得那些兵士都用布条遮住口鼻。我明白了,夜间大车中运出去的是每日死去的兵。。。“云歌没说完,她想起那又高又大的车厢,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孟珏的眼睛却灼灼在她的脸上寻索了一瞬,“昨晚飞檐的人是你?“ “哦?。。。哦。“云歌这才发现夜探军营之事已被自己失语撞破,讷讷低头应了一声,心中思索着不知孟珏如何发现檐上有人的,又微微松了口气——既已如此,很多话倒也方便开口了。 “云歌,夜探军营抓到了可是死罪。难道赵充国出兵抢回来的人,却要因为好奇而被仗毙在营前吗?“孟珏紧追不舍,语调严厉,“你若有疑问,尽可来问我,不要再动这歪心思。“ “歪心思。“云歌忿忿地嘀咕了一句,终于还是忍气道,“。。。那我。。。还可以问了?“ 孟珏点了点头。 “这病。。。到底散到城中没有?“ 孟珏轻轻叹了一声,“昨日与军营毗邻的两坊确实发现了两个病人。却还难以断定是否是从营中散出的。。。目前这两个坊已经管制。城中其他地方也还没有感染的迹象。只是普通人群在这疫病前如同羔羊面对虎狼。。。“ “不治已病治未病。“云歌想起《黄帝内经》中的话,缓缓自语道,“控制未得病的人不染病是关键。“ 孟珏点了点头面露赞许之色,然而他看了看尚有病色形薄影细的云歌,眼中又露出自责之色,“这件事情我不该告诉你。你还是个病人,不宜劳神此事。能养好身体便是帮了我和你哥哥了。“ 云歌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三月她们运进营地的羌人是谁?“ 孟珏目中微微一凛,沉吟片刻,抬目断然直视着她的眼睛道,“这件事恕我无可奉告。“ “为什么?“ “此事关乎战局。你若知道太多,会藏不住事情。你也不要再与任何人提起此事。“孟珏在“任何人“上加重了语气。 云歌听得有些气,然而她知道孟珏说得并没有错,自己的确不善于掩藏秘密,她点了点头,忍住没有争辩。 “还有吗?”孟珏问道。 云歌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军营中的怪叫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支箫。。。?” 孟珏的眼中神色几变,失笑道,“你到底呆了多久?竟然什么都看到了。。。你听到的怪叫是营啸。” “营啸?” “营中压抑的气氛过久,夜间一个噩梦中的惊叫便会引发多人情绪的崩溃,甚至在黑暗中互相攻击至伤至死。”孟珏停了停,又道,“这是营中的大忌。这样的事情原本就多发于大战前夕,加上最近营中疫病横行,在兵士的心中形成了不小的阴影。” 云歌点点头,原本骇然的神色渐渐转为一种同情。 “至于那支箫。。。是赵老将军的细作从武都送来的。”孟珏转身轻轻道,“我一直还没有找到机会给你送去。” 云歌想起那夜曾听阿丽雅说起南合锦中有汉人细作的事,便轻轻点了点头。 孟珏察言观色,眼中的一丝紧张淡了去,又道,“而那支曲子。。。很能清神抚绪,昨晚情急,我一时想不出其他的法子能快速安抚那些兵士。。。” 云歌失神道,“那支曲子的确有安抚宽慰之力。”孟珏不易察觉地叹了一气。 “不知作为大夫,我现在可以给病人问诊了吗?“他的语调忽然转过温和,提醒她道。 云歌抬头看看孟珏,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和他说了这许多话。她曾经以为他们这辈子已经永诀了。谁知却又在这龙支城中相遇了。真像丙汐说的,在这场战争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吗?再等些时日,云歌在心底安慰自己,只要再等些时日,等战事有了些眉目,他和她便会重新回到自己的人生中去,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好。“ “云草堂可是你的产业?“ “是。“ “那。。。我可以去吗?“云歌没有注意到自己多问了一个问题。 孟珏点头笑道,“正不知如何邀请云大夫呢?” 第三十五章 云草堂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孟珏配的安息香草一青一白缭绕在床榻之上,云歌在这香气中走进丙汐的屋中。一个紫衣的细瘦身影歪在里间的榻上。云歌一时很有些恍惚——曾几何时她自己便是那榻上之人,被孟珏回春妙手重又医好。可是医得好皮囊,医不好断肠。。。云歌甩甩头,看见丙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脸上尚有倦意,精神却还好, “汐妹妹一直将自己的病瞒着我,是要让我汗颜无地吗?“云歌一边走近床榻,一边嗔怪着道。这是她第一次称丙汐为妹妹,虽未问过丙汐的年纪,可是看丙汐的形容不问也知。 ”。。。我是为着跟孟公子学医,不是有意瞒着姐姐的。。。“丙汐道。 “葵儿也是,做丫头也不知道护着小姐,倒帮着来瞒我。“云歌伸手在葵儿的额上轻弹了一下手指。 “我。。。我。。。小姐不让。。。“葵儿发急,脸涨得通红。 丙汐轻笑,瞬间却又红了双眼,“葵儿也是命苦,一路奔波跟我从长安到洛阳,再到这龙支城。姐姐快别逗她了。” 云歌看着这主仆二人心中忽然想起抹茶来,心下好一阵子空寂,再想想丙汐的话,她却没有参透,“怎么这一路还去过洛阳?” 丙汐似有沉吟,葵儿却已脱口而出,“是海昏侯劫了我们去。” “海昏侯?”云歌远离大汉朝堂之事已久,并不知道刘贺新封的这个侯,遂问道,“什么人这么大胆?” “就是以前那个荒唐无度的昌邑王,被皇上新封了海昏侯。” “大公子?” “那侯爷见了小姐,便眼迷心荡,将我们一直带到洛阳,若不是孟公子一路追来。。。” “葵儿休要乱语。。。”丙汐急急轻斥。 云歌淡淡一笑,听葵儿的描述,到真有刘贺当年的风采。可是云歌的眼前却是刘贺抱着酒坛须发邋遢的样子。那个总是嫣然而笑的红衣女子早已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气。云歌的眼睛黯了黯。 “云姐姐不要误会,是侯爷有事相求于孟公子。” 刘贺与孟珏已经反目,是什么事能让他们再次碰面?云歌抬头看看丙汐,心里思忖着这事怕是还得直接问孟珏。 丙汐却还在红着脸解释,“。。。而孟公子是因为在给我治病,又因为堂哥相托。。。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云歌回过神,明白丙夕误会她介怀了,忙笑着道,“妹妹不必解释,他是大夫,自然要挂心病人的,”停了停又道,“就是有别的原因,也没什么不妥的。。。” 丙汐还要说什么,云歌却已将手指靠在她的唇上,“妹妹要学医,就要先学会做一个好病人。孟大夫定有嘱咐你安神养气的吧。” 丙汐没了言语,眼中却有自责地神情。 云歌忽然笑道,“其实跟我学医也不赖呢。你今日好好休息。明日随我一起去云草堂吧。” 丙汐有些疑惑,眼中却放出光亮,“孟公子的云草堂?“ “对。孟公子的云草堂。”云歌笑嘻嘻地说道,那笑底下却有一重丙汐看不懂的沧桑,“他的就是师傅的,师傅的便是我们的。我也有阵子没有摆弄草药了。如今这城中缺大夫缺得紧。正是我们悬壶济世的时候呢。。。” 第二日一早,云歌便带着丙汐和葵儿一同去了云草堂。门口那席地求药的百姓好似又增加了一些。云歌在门口徘徊了几步,觉得此事一时也无可解之法,便拉着丙汐和葵儿大步走进了医馆。 大约孟珏早有交代,一进门便有一个中年微胖自称宁管事的笑脸迎了上来,领着她们认识了问脉堂,成药坊,储药观,研磨房,医书斋,和一个草药园子唤作微苑的。堂中的伙计和小厮也端茶送水伺候得颇为周到。由于丙汐尚未拜师,云歌便先讲些医药流派的杂事趣闻于她,又将这医馆里的种种讲究解释给丙汐听。丙汐心性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云歌又带着丙汐和葵儿参观了微苑。云歌原想借这园子教丙夕认识些基本的药草。谁知这微苑很不一般,并不种那些随处可生的寻常药草,反而仿了天南地北的地理,养着各种生于人迹罕至处的奇药草。微苑中的土色亦各不相同,黑黄青赤白,每一处都有讲究。于是这苑中,山石微沼藤萝沙石,别有洞天。云歌教丙汐认识基本药草的打算虽然落了空,倒是找到了一处风景奇佳的景园。 云歌特别看了看园中培着旱地黄沙的一角。那里的药草果然造型奇特,或肥厚多刺或色彩斑斓。对从小在西域长大的云歌倒不是稀罕事,与丙夕和葵儿却是生平首见。但是云歌知道这里并没有那只生三片叶子的丝瑛兰。植物也跟人一样,有的随和有的骄矜。想来这丝瑛兰定是一株孤傲的美人草,不肯嫁到关内呢。云歌叹了一口气。 云歌又借了这个机会,到医书斋翻阅云草堂里的药书古方,希望能够在医书中找到关于羌花的蛛丝马迹。丙汐在一旁翻着一卷画本的药草植物,葵儿在边上不时插话,说来说去都是在评论各种药草的样貌和画工。丙汐笑而不答,云歌则在案前抚卷沉思。下午的时光安静而平和。葵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忽然停了。 云歌转头,一个风致俊雅的身姿立于门栏外,正微笑望着屋内。他身后白衣的三月正俯身向她们行礼。 “听说你们来了,过来瞧瞧。”孟珏亦不进屋,在屋外道。 云歌点了点头,转回头去眼睛又落回案上的竹简。 丙汐却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迎向门口,“云姐姐今天教了我好些东西。过几天再向孟公子拜师,只怕公子要惊诧呢。” 葵儿也道,“想不到这些药草生得这样好看,竟像画一样。“ 孟珏点头,对丙汐道,“云草堂的后面还有一进院子,唤做铭轩,屋子里下人收拾得还干净。你们若累了,可以在那里歇息。 他又转向云歌道,“厨房我也叫他们备着了。你们若有兴致,可以自己去做菜。” “小姐会做鲁菜,只是不常做。”葵儿迟迟疑疑道,有些摸不着头脑。 丙汐却回头看了看云歌,恍然笑道,“早听说云姐姐手艺了得。我和葵儿不知有没有这个好口福呢。” 云歌抬头看了看丙汐,道,“好。” 三月在孟珏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孟珏侧目思忖,却行了一礼似要离去。 三月跺脚道,“公子这几日要出城,不与两位姑娘道别吗?” 孟珏脸上已现不悦,“多嘴。” “多嘴就多嘴。我们劝不住。丙小姐。。。云。。。云姑娘总有办法。” “何事要在这个时候出城?”丙汐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地担忧,“现在西门和南门外,日日都有杨玉的斥候盯着。北门虽通粮道,有重兵把手,但是已经管制,孟公子身份特殊。。。” 云歌侧耳听着,手里的书卷却一时没有放下。 孟珏轻笑,“谁说我要走这三个门?” 丙汐静了静,似在心中琢磨孟珏的话,“难道孟公子是要从东面出城?”丙汐的声音越发焦急,转身对云歌道,“姐姐,快劝劝孟公子。“ 众人在这封城中都已呆了一月有余,对于这龙支城的形制自然都已熟知——龙支城只有城西,城南和城北三座城门。城东为营地所在,依托其后的山势形成天然屏障。这也是当年龙支成为西部都尉府的一个重要原因。可是东面临的是大延山的连永峰,险峻异常,非常人可以通过。更有霄阳涧,卧蛟谷等险地深藏山中。 云歌蹙眉放下手中的竹简,“孟大夫非去不可?” “是。” “几时回来?” “说不准,总要三两日。” “谁跟着?” “只有我跟着。”三月气呼呼地道,眼中却满是对她的希冀。云歌看了一眼孟珏,见他的目光正落在她手中的《杂疫录》上,又抬目微微向她点了一下头,忽然明白孟珏此行定是与营中的疫病有关。 云歌避开了三月的目光,“好。那孟大夫保重。” 三月的眼中霎时间满是失望和义愤。 “姐姐不担心吗?”丙汐急道。 云歌道,“孟大夫向来只做成竹在胸之事。不是我们劝得了的。”想了想又道,“堂中的事都吩咐清楚了?” 孟珏略略思忖,笑道,“我不在时,堂中若有大事,还请云大夫作作主。” 云歌愣了愣,孟珏却已开步离去。 云歌忽然想起什么,跳起来道,“慢着。” 孟珏还未停住,三月已经闪了回去,眼巴巴地望着屋内。 “云草堂门口那些求药的,孟大夫打算如何处置?” “先由他们坐着吧,我已经吩咐下去每日供应三餐与他们。” 云歌点点头,重又坐回案旁拿起竹简展开一段,读了半晌却没读进一个字去。 第二日,云歌与丙汐和葵儿再去云草堂时,门口席地求药的人又比前日有所增加。虽然没有人呼天吁地,乌压压一片静静的人群却更触目惊心。街头巡视的军吏几次下马询问,都被云草堂的宁管事挡了回去,只说是云草堂赈济的灾民。巡视的军吏也晓得事情的缘由,并不为难与他,只叮嘱宁管事维持好秩序不要生事端。孟珏走时已有吩咐,云歌和丙汐便帮堂中准备食物给门口求药的人。她们到厨房帮助厨娘淘米择菜,虽然都是粗活,三个人有说有笑,一日的时光一晃而过。 ------------------ 别忘了投推荐票阿!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三十六章 霄阳涧(上)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第三日云歌留了丙汐在虞园休息。自己却又去了云草堂的医书斋。她这两日已经翻遍了医书斋中所有关于疫病的书籍。可是医书中对羌花这个病虽有记录,却只描述表象,对应对之策却语焉不详。 案上放着孟珏的一本手记。云歌知道是孟珏留给她的,起先一直不愿翻阅,此时不得不打开。手记中果然记录了他对羌花的认识和治法,令云歌茅塞顿开。 孟珏把羌花归为邪热之病,治疗分为两步,前期祛邪热,后期清热滋阴。云歌先看了那个清热滋阴的方子,是以白芍,麦冬,牡丹皮,银花,生地,甘草,天门冬和犀角入药。云歌点点头,认得这是古方归脉汤的调整和巧用。再看前期祛邪热的方子,用的是大青叶,卓甘草和丝瑛。大青叶和卓甘草都是苦寒之药,这也是祛热的药理所在。而这丝瑛应该就是小淘和小谦从关外送来的丝瑛兰。孟珏在丝瑛两个字上圈了一个圈,一旁批注了“防止冰伏邪气“几个小字。原来用苦寒之药祛邪热的一重大忌就是容易“冰伏“邪气,这一点向来让医生左右两难,也使许多方子毁誉参半。看来这丝瑛兰的妙处在于能够克服苦寒之药容易冰伏邪热的缺点,使邪热外走清透。果真如此,那确实是难得的奇药。 云歌撑着额角——看来在药理上很难有所突破,只能依靠小谦和小淘从关外送药来。孟珏说草药的多少是相对快慢而言的,那么降低羌花的传播速度便等于增加草药的来源。只是如何控制羌花的传播速度呢?孟珏已经说了营中和坊中都有所分隔,但是效果并不好。云歌在屋中走来走去,却没有一点头绪。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越想越闷,不禁推了门想透口气。门外一声“哎呦“,一个小厮捂着头蹲在门边。 云歌见自己推门竟撞到人,满心歉意,伸手想拉那小厮起来。那小厮却自己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张地向廊下跑去。 云歌站在廊子里,有些莫名奇妙地挠了挠头,这小厮怎么好像躲在门外似的。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云歌转过头,看见宁管事引着一个赤衣的军吏正从廊子的另一边走过来。宁管事朝她行了一礼道,“云大夫,有个军中来的人说有急事求见堂主。。。孟大夫出门时说您是他的同门师妹,若是冯军侯有事,可以托于云大夫。” 云歌看了看那军吏,正是几日前将孟珏引回营中的两人中的一人。 那人向她抱了抱拳,似乎迟疑了一下称呼,道,“见过云大夫”。 云歌见他眼中却似有火急之事压在眸下,忙对宁管事道,“好。宁叔先下去吧。我自会处置。” 宁管事的身影才消失在廊下,冯琸便拿出一块令信示给云歌,又压低声音道,“我奉赵充国将军之命,辅助孟大夫的在军中的一切事由。“ “可是营中的疫病又有了什么变化?又在新的坊中发现了病人吗?“云歌看了看那令信上的赵字,直接问道。 冯琸略一沉吟,道,“军中的情况尚在控制中。这两日也没有在坊中发现新病人。然而孟大夫曾经让我去核实的一件事情却有意外,在下担心此事重大,所以马上赶了过来。” “什么事?你快说。” “几日前孟大夫曾命我调查平九和盈正两坊饮水的来源。我调查之后禀报孟大夫,两坊中人皆是饮城中广越渠的渠水。然而刚才在下忽然得知,城东山中的涧流在夏日水盛之时,会在山脚下汇成的一条暗溪,这条暗溪在两坊的东南侧有极短的一段溢出地面。城中管制以来,坊正再三强调,坊中之人未有饮用那溪水的。然而百密一舒,发现疫情的前两日,平久坊中一户人家的亲戚来投奔,那亲戚的孩子在坊边玩耍时,偶然发现了那条暗溪,又用手边玩耍的葫芦带了溪水回到家中。这户人家正是坊中出疫情的人家。。。” 云歌心中一凛。孟珏并未向她提过这件事,但作为医者她隐隐了解他的思路。是自己疏忽了,竟没有去问过孟珏这疫情的源头。她抬目问道,“这次军中的疫情又是如何开始的?“ “军中最初染病的兵士都在入城前,饮过同一口井里的水。而那口井所在的村子曾遭羌人洗劫,居民逃散后,又被羌人占据过一段时间。” “那水有问题。。。”云歌怔了怔。 “是。孟大夫也是这么判断的” 云歌又问道,“那户人家的亲戚已经离开了吗?” “还没有,平久坊被封,那来投奔的亲戚也被封在了坊内。“冯琸道,“只是一时之间还不能证实。我已命人将那院子封住,吕大夫已经取了土样和植叶去验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那溪水应该就是病源。”云歌的眸色有几分沉重,“古书上又称这个病为漂疮,因为曾有沿河岸的村落一村挨着一村灭族的先例。” 冯琸面露震色,定了定神道,“我这就带人去封了那流溪水。。。平久盈正两坊被封,这病应该还控制的住。” 云歌目送冯琸匆匆离去,却觉得心底有一丝隐隐的虑念,如同水一般毫无声息溢了出来。她蹙眉静心,追踪着那一漂而过的神思,却怎么也触它不着。 宁管事恰好从园中经过,见云歌站在廊子上发愣,呵呵笑着道了句,“云大夫不要太劳心,堂主入山采药,过两日就回来了。。。” 云歌游移着回到医书斋,想起宁管事方才的话,心中那个飘忽的虑念忽然凝成一滴水落在她的额头上——如果那井水与羌人有关,那山涧中的水也十有八九与羌人有关。难道山中有羌人?她的心头骤然漏跳了一拍。 身后忽然传来门轴急转的促响。云歌转身,看到葵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小姐。。。向东边去了?” “什么?” “三月。。。三月姐姐刚刚忽然来了虞园,说孟公子和她在山上遇到了羌人细作,走散了。她急着来寻霍公子相帮。可是霍公子一早便出去了。三月姐姐走后,小姐一急就自己奔向东边去了。我怎么也拦不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云歌的心一沉,“三月还说了什么?孟大夫到底怎么样?” “说是。。。说是在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叫霄阳涧的地方遭了伏击。。。十几个羌人高手。。。三月姐姐说是杨玉的斥候,想从山里混进城来的。”葵儿说着说着抖做一团呜咽起来。 云歌深吸了一口气,“孟大夫到底怎么样?”见葵儿还在哭哭啼啼,她一把抓起葵儿的肩膀,“快,快,事情紧急。” “三月姐姐说孟公子让她回来报信,自己引着羌人朝山上去了。三月姐姐还说孟公子是为了护住什么药草。。。” 以孟珏的武功,即使是羌人高手,脱身绝不是问题。定是这药草拖累了他。云歌的手脚有些发凉,“三月为什么不直接去营中求助?” “三月姐姐没说,只说回来是要寻霍公子的。。。” “唉,我哥哥向来来去无踪。。。”云歌气道,“三月现在人呢?” “她说要去城中什么地方找二月。。。”葵儿又想起什么似地道,“三月姐姐自己的发髻也散了,脸也刮破了,衣服上都是口子。。。她离开后,小姐坐立不安。。。就。。。就。。。“葵儿又呜咽起来。 云歌定了定心神,从胸前的荷包中取出竹哨塞于葵儿手中,“你守在这里每隔一刻向空中吹三长一短四声,直到空中有大雕出现,也不要停。一直等到见到我三哥,你便让他带着雕儿入山帮我们寻找。”云歌再一次用手抓起葵儿的肩膀,“葵儿,你现在就开始吹。” “那小姐呢?”葵儿看着手中的竹哨怔怔道。 “我这就去追。”见葵儿还怔怔淌着泪没有反应,云歌便将两手一夹,“快!快!孟大夫和你家小姐的性命现在要靠我们。” 葵儿听罢,鼓起满是泪水的腮帮子吹起那竹哨来。云歌在那锥锥的哨音中松开手,一时不知到哪里去寻一件趁手的兵器。她摸了摸前襟,幸好那把犬牙还在,在杨玉那里被俘时竟没有被收去。她转身大步向堂外跑去。 夏日午后暑气逼人,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云歌一路向城东跑去,原以为会在途中追上丙汐,却穷其一路也未见到那个紫衫的纤薄身影。 城东的大部都为营房所占,又被木栏所封根本难以进入。只有东北角乱石嶙峋,虽有一段不高的断壁,却似乎隐着一处入山的密径。云歌停脚在那乱石前,只觉得心乱如麻,却不知该往哪里走。 却有一个樵夫模样的人背着一捆柴从那断壁上放下一段藤蔓,而后沿着那藤蔓慢慢滑了一下来。 云歌急忙迎上去,问道,“大叔,这里可入山中?” 那樵夫回过身,有些诧异地冲她点点头,又道,“不过也就我们几个砍柴的爬得上去。” “那这里能到那霄阳涧吗?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云歌的衣裙,似乎判断了一下云歌的意图,才道,“料你也爬不上去,告诉你也无妨。这里的可上至连永峰,不过可是没有现成的山路。到了峰顶之后,沿着山脊向北走约莫两个时辰,会听到水声,从那里转下山谷,便可到霄阳涧。。。哎。。。你。。。你。。。” “谢谢大叔。”云歌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攀上那藤蔓,向那断壁上而去。 纵使是云歌这般从小就跟着爹娘游历山水的,也不得不承认山势果然险峻异常。她手脚并用籍着山石和灌木艰难地攀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是在寻丙汐,而是在寻孟珏了。她愣了一瞬,又觉得无暇细想继续向上攀去。本想借着山谷的回音唤他,然而想起羌人细作已在山中,云歌又闭了口。 攀上连永峰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沉。云歌又沿着山脊朝北疾步而去。 暮色四合之时,她果然听到有水流之声自右侧的山谷隐隐而来。从这里下行应该就是霄阳涧了。云歌望了望山下,见深山群壑已在夕光中幽暗下去,便从怀中拔出那把匕首,转行而下,向谷中而去。 谷中渐渐黑透,云歌因为担心遇到羌人,未燃火把,只借着东边升起的残月在林间投下的些许光亮,摸索着前进。入夜,不时有动物的声音从她身边忽闪而过,把山林衬得更加阴森。幸亏还有淙淙的水声一路引着她,绕过一块巨石,就见到月华幽映在一道蜿蜒的流水之上。这应该就是霄阳涧了吧。 云歌茫然停在黑暗中,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她忽然想起三月说孟珏引着羌人往山上而去,便小心翼翼地摸着溪边的石头向前走。脚下忽然一绊,云歌跌倒在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上。她撑起身子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一个浑身是血的羌人倒在溪流边,看样子已经死了多时了。 ------------------ 别忘了投票阿。新加入的读者别忘了注册一个账号,收藏本书。谢谢啦!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三十七章 霄阳涧(下) 云歌忍住那血腥之气引起的恶心,起身跳开,身边忽然噌的一声,吓得云歌一声尖叫。再仔细看时,却见一只獾蹭着地面飞奔而去。 云歌一身冷汗,定了定神,终于摸出火石,燃起一个火把,她把火把举高想照得远些,竟见到许多具羌人的尸体沿着溪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看来这里定有过一场恶斗。她强顶着五脏六肺的翻腾数了数尸体,一共十一具。按照三月的说法,剩下的人一定追着孟珏去了。再细细察看,两个羌人的弯刀上还沾有血迹——看来孟珏亦是负了伤。谷中忽然风疾,骤然吹灭了她手中的火把,云歌茫然站在夜风中,只觉得冷意砭骨。 夜风送来瑟瑟之声,时断时续像是夜行人的足声。云歌醒过神来,将手中还冒着余烟的火把丢入溪中,爬上一棵大树,躲在枝叶间向下张望。 借着淡淡的月华,云歌看见一个奇怪的身影渐渐移近,像是一个人肩上负着什么东西在林间行走。她屏住呼吸,稳住手脚,继续在树上观望着。 暗夜里忽然传来飘渺的声音:“孟大夫。。。孟大夫。。。“ 远处有许多小小的火光正飘向谷底而来,像是随风的萤火虫一般。她细细辨析,似是冯琸的声音。再看树下,那奇怪的身影已然停了脚步,做出警戒的姿态,似乎也在辨析着远处的轻唤。片刻之后那人将肩头的东西慢慢卸下,静静候在原地。 虽然只是月下一个墨色的轮廓,依然玉树临风。云歌忽然明白树下的正是孟珏。她无声而笑,心底如释重负,正要跳下树去,远处呼唤又起,“孟公子。。。孟公子。。。“这次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还卷着点点呜咽,将夜色浸润得柔情寸寸。是丙汐的声音,云歌恍悟——原来丙汐是去了营中求助,她还真是镇静,惊而不乱。云歌忽然觉得自己并无出现在树下的必要,又想起那晚自己飞檐被孟珏察觉之事,便竭力在树上凝神敛住气。 那一串飘渺的萤火虫渐渐移近,化成一只只火把。走在最前边的女子发现了那个醉玉颓山的身影,火影中如同一只棠紫色的蝴蝶翩然向前,落在那身影之上。 “公子。。。孟公子。。。你没事。。。你没事。。。“丙汐见到孟珏,似喜似疯,一时忘了女孩子的矜持,抱着他又哭又笑。散开的发髻,挂破的裙衫越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云歌默默看着,忽然觉得是看着许久前的自己,心底不知是酸涩还是痛,仿佛用手拂过旧的疤,一个模糊的哆嗦。 孟珏静静而立,眼睛淡淡扫过丙汐身后的人。红着眼睛的三月,一脸肃警的二月,一队劲装疾服的精干兵士举着火把跟在表情如释重负的冯琸的后边。一丝黯然在孟珏的眼中闪过,他温然微笑着伸手慢慢扶住丙汐,“多谢丙小姐前来寻找。“ 丙汐忽觉自己的失态,慌忙松了手,用小如蚊呐的声音道,“孟公子不必客气。”转头忽见溪边零零落落横着的羌人尸体,又低低“啊”了一声,惊得几要晕倒。孟珏再次伸手扶住她,同时看了一眼冯琸。冯琸会意,立即带人开始检查和清扫溪边的羌人尸体。 “公子的左臂受伤了。。。我带了金疮药。”三月走上来道。孟珏默然点头,将左臂转向三月。两名兵士走上来,用火把将为他们照亮。云歌看到一条半尺来长的裂口在孟珏的左上臂赫然张着带血的口子。丙汐低头加入三月为孟珏敷药,又扎裹起伤口,扎着扎着又小声啜泣起来。 “不妨事。并没有看起来得那么严重。”孟珏笑着安慰她们道,“我引着他们一路下到蛟龙谷,那里有一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狭石,令他们无法形成合围之势。我却可以引而杀之。” 丙汐显见地哆嗦了一下,显然对孟珏如此温和而轻描淡写地谈论杀戮有些不适应。孟珏停住口中的话,沉默片刻,对丙汐道,“烦劳丙小姐将我刚才丢在地上的那株草药收拾一下。” 丙汐似乎也明白孟珏有意将自己支开,低头应了一声“好”,拖了那株长草到一旁去了。借着月色,云歌看到一株叶子长如绸带的植物。难道是丝瑛兰?不,丙汐手中的植物不止三片叶子,孟珏也说过丝瑛兰关内不生。云歌在黑暗中蹙了蹙眉。 冯琸走上来低声道,“所有羌人细作都已被绞杀。想不到孟大夫的伸手这样好。蛟龙谷。。。是不是还有一些羌人的尸首?” “我留了两个活口,绑在一棵青扬树下,你快快带人去押回营中。我已粗粗审过,他们是杨玉的人,从大延山南麓的虎灵口辗转入山。已有羌人细作混入城中,四处散播谣言。这山涧几日前也曾被他们动过手脚,应该与那两个坊的病人有关。。。” “云大夫也这么说。”冯琸道。 “她也知道此事?”孟珏的声音中微微一紧。 “在下今日下午曾去云草堂报告此事,因为孟大夫不在,便报之给了。。。云大夫。” 孟珏沉默片刻,放下此事,沉声催促冯琸道,“你的人分两路,一路去蛟龙谷提那两个羌人,一路人速回营中将此事告于赵将军,再带军中的工兵连夜到虎灵口,伐木推石将虎灵口堵住。樵夫们的那个入山口从明日起封住。城中明日也要开始搜寻那几个混入城中的细作。” 冯琸拱手领命,从带来的兵士中选出一半,向着蛟龙谷而去。 一旁的丙汐已将刚才孟珏丢在地上的植物梳理整好,交予三月。三月从怀中拿出一块大大的巾帕,将那植物包好背在肩上。 “孟公子是为了这个才冒此险的吗?“丙汐小声问道。 孟珏微笑点头,眸子扫到丙汐散乱的头发和挂破的衣裳,回头见二月和兵士们已将羌人尸体掩埋完毕,便吩咐道,“回去吧。“ 树下的火光随着夜风移走了,重又化成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消失在山林间。 云歌从树上跳下来,在涧溪旁沉默着。一直以来,她把此次与他的重逢看作是夏天雷雨中的茶亭偶遇。待到雨停茶毕,大家都还要各自赶路。可是这一夜丙汐真情流露,却让云歌暗暗惊叹,不由得替她想一想那个她中意的男子。他们的性情倒真有几分投契,然而自己的心底为何却有一丝沉郁挥之不去。 云歌忽然觉得自己多虑到荒唐,不由捡起一块石头朝反射着月华幽光的溪面丢去。 “你到底打算在这儿呆多久?“黑暗里一个讥讽的声音。 云歌一惊,认出是三哥的声音,“我。。。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你让那个傻丫头来找我,还让我带上雕儿。“霍曜也从树上跳下来,落在云歌的身旁。 居然离自己这么近都没有发现,云歌很为自己的功夫而郁闷。 霍曜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描淡写地道,“我赶到营中时,他的人和冯琸还有那个丙小姐都已入山来寻。看这情形,孟珏可能并不知道你也来寻他了。“ 三哥是在安慰她吗?三哥竟然会安慰人了。云歌在夜色中无声地笑了,“我寻的是丙家小姐,哪里是他。” 霍曜轻轻哼了一声,又道。“你的事我本来懒得问,只是娘一直要我带句话给你。“ “嗯?” “娘要你真诚地待自己的心。”霍曜说完鼻子里又哼了一下,仿佛为自己被迫传这种婆婆妈妈的话而懊恼。 云歌没出声,又捡了块石头扔向水面。水面一连四五声扑通,才没了动静。 霍曜在黑暗中一声轻嗤,也捡了块石头向水面扔去。云歌听到水漂的声音连绵不断地向远处荡开去。 云歌有些气。三哥样样都要嘲笑她。她真的那么蠢吗?可是这几日午后在医书斋的努力没有一点进展,到头来也还是要靠三哥从关外运了丝瑛兰来。云歌垂头丧气地问道,“三哥,为什么你要留在龙支城帮助赵老将军?是爹爹的意思吗?” 霍曜一声轻嗤算是否定,“爹爹托人带了口信,让我务必把你活着带回去。“ “哦”,云歌在黑暗里呲了呲牙,“那是因为丽史姐姐?” “丽史的事情,我以后会找杨玉单独了断。”霍曜冷冷道,“我不过觉得打仗总该打得像个男人。弄这些污染水源传播疫病的事,我就非要管一管了。“ 云歌无声而笑,原来哥哥的立场这么简单,就是一个男人对打架的立场。 霍曜听云歌不语,又道,“云歌,听说你也在帮忙这疫病的事,是为了汉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云歌明白三哥的意思,淡笑了一下道,“我在长安的时候学过医,后来在蜀地也曾悬壶乡里,做这事不过是医者之心。” “有进展吗?” “没有。”云歌有些气短,这下又要被三哥嘲笑了。 霍曜却道,“不要太辛苦。过几日等你再好些,哥哥就带你回西域去。” 两人重又燃起火把,沿着涧溪往回走。夜风袭来,卷起一阵似曾熟悉得木香,吹得火把摇曳欲灭。 “想不到这山中还有香杉木。“霍曜道。 香杉木。这名字在云歌的脑海里荡起一串回忆,好像是幼时在那遥远的国度,爹爹牵着她的手,听那个蓝眼睛的人说着什么,说那个繁荣的城邦为瘟疫所威胁时,有圣人出,焚此木,避过了瘟疫。 云歌的眼睛在黑夜里一亮。 出了大延山已是破晓时分。霍曜招呼了雕儿,骑上宝马出城而去。云歌也不多问。三哥不是常人一向我行我素,又因为疫病的事和军营有联系,也许得了什么随意进出的令牌。云歌看着三哥在马上绝尘而去,忽然想起又忘记问他阿丽雅的事情了,可是此事如何开口真真让她犯难呢。 又是清晨的龙支城,银雾尚未散尽,街上静悄悄的,只看到几个早起的樵夫挑着空的柴担正要进山去,却发现入山的通路已被封住。街道两旁的户门大多仍旧闭着,掩着多少人的沉沉的睡梦。他们的梦里可有城外虎视眈眈的羌人,岌岌可危的城门,以及那来势汹汹的疫病。一场胜仗,一环御墙她或许帮不上什么忙,然而她学过医,控制疫病的扩散却是她能帮上忙的。一种澎湃的情绪忽然荡漾在云歌的心头。她这样想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云草堂的门口。 宁管事正和一个小厮正移开云草堂大门的门板,看到云歌都是一愣。 “宁叔早。我有点东西要去医书斋查一下。”云歌匆匆打了个招呼,便向堂内跑去。 宁管事追着她喊道,“孟大夫一个时辰前回来,听说云大夫也入了山,直接又出去寻云大夫去了。。。 云歌“嗯”了一声,直奔后面的医书斋而去。谁知廊下远远地又看见昨日那个小厮鬼鬼祟祟地在医书斋外张望,听到云歌的脚步,头也不回地朝着反方向跑,廊子尽头一个晃身不见了。 云歌心急写下心中的想法,便没有理睬那小厮,径直推门进了医书斋。她在案前坐下,翻开孟珏的手记,寻了竹简后面的空白,提笔先将心中所记得的幼时所闻记下来——那是在大秦听到的关于香杉树的典故,取整条香杉木在街道上大片焚烧,终于使那个城市避过了瘟疫。 龙支城的疫情还在控制内,应该有办法更有效地使用这个方法。 云歌忽又想起大秦的公共浴场来。那时云歌还小,想不明白为了这么一件木盆子里的趣事,为什么去建那么巍峨而庞大的建筑,又那么堂而皇之地坐落在一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可惜大秦的公共浴场并不对女人开放,只有爹爹和哥哥们进去洗浴过。爹爹和哥哥回来后都赞不绝口,却并不留恋,再没有去过。在家里总是娘给她洗浴的,云歌小小的心里也知道男女有别。可是她实在好奇,忍了好一阵子终于壮着胆子问三哥里边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又不再去了。 三哥一声冷哼,“这种问题怎么是淑女问的?” 云歌红了脸,可是好容易张了口索性就问下去了,“我只是问那个大房子里边是什么样子的?也有雕成好看人儿的石头吗?也像斗狮子的地方一样可以看到天吗?” 三哥冷着脸子扭头就要走。云歌急起来,喊道,“我知道爹爹把葡萄做的酒放在什么地方了。” 三哥停了脚步,想了想,大概告诉了她里边有热水池,温水池和冷水池还有隔成的小间的蒸汽间。这是沐浴的部分。除此之外,浴场内还有看书的地方,聚会的地方和好看的花园。云歌大睁着眼睛,想像着里边的情景,却怎么也想像不出蒸汽间是什么样子。 “就是把房子建在温泉水之上,那蒸汽便可以从地板的木缝间浮上来。” 云歌惊叹不已。 三哥却有些烦起来,“爹爹把酒放在什么地方了?” 云歌不甘心就这么告诉他,又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再去了?” “爹爹说这地方虽好,男人去久了却会消磨意志。。。好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在哪里?” “好三哥,我这就带你去。” 偷酒的事后来东窗事发,云歌和三哥都受了爹爹的罚。三哥所说的那个蒸汽间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这个蒸汽间的想法,能不能用在焚烧香杉木和抑制疫病的传播上? 云歌把香杉木的典故和自己的想法都写在孟珏手记后面的空白处,然后便开始设计焚香的薰药阁。焚木的烟气不比温泉的蒸气,温度要高许多,因此不能放在薰气间的下部,须得另设焚炉,再由管道导入房间中。纯粹的烟气又会使人窒息,所以还要掺入适当的空气。烟道的长短需要控制,屋子的大小也要考虑,里边的陈设也要实用。云歌想了又想,改了又改,在孟珏的手记上一共画了三个方案,一直画到精疲力竭。她伏在案上昏昏睡去。 睡梦中似有人抱起她走过廊下,太阳恍过她闭著的眼。云歌蜷缩了一下,又盹着了。 抱着她的人见她动了一下,大气不敢出地停住步子。她却只是无意识地在将额抵他的颈上,歪向他怀中深处。而他望着怀中那一丛翠衫绿鬓,觉得自己像是捧着那个做了几年的梦。她比他的梦中瘦了,原本微圆的下颌尖起来,衬得她的脸小得像莲萼一般。眉心间有了一点点风露的痕迹,唇却还是那么灵俏动人。他动了下喉咙,用尽全力才忍住涌到唇边的冲动。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只觉得心上有意竖起的那一道屏墙正灰飞烟灭地散去,而自己正如那日在城下一般策马狂奔丢盔弃甲。 宁管事的声音从前堂传过来,似是有人来访。孟珏开步,抱着云歌向后堂铭轩走去。 ------------------- 作者姐姐知道读者们大多跟我一样都是起点的小白。今天特意到后台咨询了一下。读者如果想支持姐姐,一定要收藏这本书(或曰放入书架)。还有阅读新章节时,一定要登录帐户,否则不会记入点击量中。还有不要忘记投推荐票阿。今天的活动有时间也去参加一下,可能能提高你们的等级和经验值! 第三十八章 民变 醒来时已是午后,云歌发现自己躺在铭轩的一间卧房中。她从榻上撑起身子,甩了甩昏沉沉的头,闻到白菊,合欢,夜交藤的混合的香气飘散在屋子里,忽然明白了是谁把自己抱了过来。一种道不明的情绪从她的心底浮起,有些郁躁又有些柔软。这些肌肤之亲,她其实是避讳的,为着往事的缘故。经过了昨晚,似又多了个原因——她有心想要成全那个紫裙的姑娘。然而关于疫病她刚有些想法,免不了还是要和孟珏商量。云歌猜他此时应还在云草堂,她只好又推门出了铭轩,往医书斋去。 医书斋门微微而闭,云歌刚走到门前,就听到屋内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孟大夫此次与汉军有大恩,更救家父于危难间。。。请受赵卬一拜。。。” “郎将请起。。。孟珏是医者,又答应了老将军随军为医,做这些理所应当。。。”回答他的声音却很淡然,甚至透着一点冷漠。 原来是军中人来访,云歌觉得不便久留门外,转身欲离去。却听屋中另一人又笑着道,“孟大夫自谦了。听家父说,孟大夫还有意借此一役,将通西域的商线扩至羌中。孟大夫的产业已然遍及天下,却还有扩展谋划之心,怪不得丙显与孟大夫私交甚密,连堂妹都托付给了孟大夫。” 云歌脚像踩在钉子上,腿不由地又转了回去。原来他入城与赵老将军合作之事,并非纯然医者之心而是另有所图。 屋中静了一瞬,继而听孟珏淡笑道,“郎将的这几句话,若是给门外的人偷听了,报回长安,丙家父子不知是该谢郎将还是该怨郎将了。“ 那人闻言哈哈大笑。 云歌在门外惊了片刻才明白说的不是自己,大概是那个神色可疑的小厮。原来孟珏已有察觉。又想不到刘询广布耳目,以龙支城之远也躲不开朝堂中的恩怨。 那人又道,“丙汐也叫我赵哥哥。。。她昨日以女子身份贸然闯营求我相救于你,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看得出她的心事。我就仗着长你们几岁问个问题。孟大夫如此带着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东奔西走,到底打算给她一个什么名份?” 孟珏沉默片刻,道,“赵将军和丙大人是挚友,我和丙公子又有生意上的来往。只是汉朝已没有孟珏此人,丙公子在很多事情上一直代为周全。此次与赵老将军共事,更得丙小姐相助。孟珏心存感激之情,医病之事更是理所应当,只因世局所迫,不得不带着病人奔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谵念。“ 往事影影绰绰地纠缠上云歌的心来——他依旧是他。丙汐和她的堂兄对他有利用价值,才令他极力救治。至于丙汐的心思,只怕是正中他的下怀。云歌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澎湃的悬壶济世之心也蒙了灰,便默默转身向云草堂外走去,没有听到屋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看来孟大夫还有破镜重圆之念。既然如此,家父的另一个想法孟大夫或许想听听。” “郎将请讲。” “罕羌之事,如果你们一同前往,只怕又会多一分把握。而孟大夫与夫人也有机会。。。” “不。”孟珏断然道,“此事凶险,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孟大夫可是担心云歌不肯前往?恕我直言,她也曾伴先皇左右,为了汉朝疆土之稳。。。” 孟珏冷冷截断他道,“郎将与赵将军如若还要孟珏助力促成此事,请不要再提此事。“ “是我说话莽撞了。”赵卬怏怏道,“父亲尚未痊愈,罕羌的事一时也还不急。请孟大夫莫怪。” ************ 云歌走出云草堂,一时并不想回虞园去。经过昨晚,又听过刚才的话,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那个痴心的姑娘。一早在医书斋中写写画画,此时忽觉腹中空空,云歌想起入龙支城以来还未吃过这边城中的菜式,便向龙支城平日里最热闹的南依街方向走去。 南依街却是一片萧条。路上的行人多有忐忑之色。几间酒楼也因为战时民生暗淡而食客稀少。云歌进了一间叫归林居的馆子。堂内空荡荡的,小二久不招呼客人,动作和表情都有些生疏。云歌点了几个楼里的特色菜,上菜之后却大失所望——原来因为客人少,食材流通慢,所有的菜都不新鲜。这是做菜的大忌,云歌长叹一声。她忽然想起在古拉镇食摊上和骥昆大快朵颐的情景。但愿古拉镇上羌人和汉人还能自在游走繁荣安详。 小时候在爹爹的口中,战争是横戈跃马的豪迈;后来在未央宫,在陵哥哥身边,战争是那羊皮地图上遥远的画角声。可是这一路以及城中经历的一切,她才体验了战争的残酷。 云歌正在感慨,堂里的小二引着一个带斗笠的人上的二楼来,走向远处的雅间。由于店中冷清,没什么可看的,云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名食客,却见那人在雅间门口脱下斗笠时失手落于地上。那人俯身去拾,一蹲一站之间,忽然令云歌认出这正是那个被她推门撞了头的小厮。再看雅间的锦帘悄然一挑,早已候在里边的一个青衣的中年人也落入云歌的眼中。 云歌猛然想起方才孟珏的话。难道是刘询的耳目在向长安汇报龙支城和云草堂的情况?她想凑得近些,又担心那小厮认出自己,只得以手扶腮遮着自己的侧影等在桌旁。 少顷,那个小厮又走出雅间带上斗笠,鬼鬼祟祟地出归林居而去。云歌也起身出了馆子,在街面上远远地跟着那小厮。原以为他是回云草堂去,谁知他却往另一处街坊走去,绕了几绕,忽然在一座大宅子门口停住。门开了,云歌看见百十个男丁挤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土制的刀戟,正是一副要起事的架势。 云歌又惊又疑。长安要监视辖制远在边关的城池也无可非议,要在围城之时自己兵戎相见却怎么可能。她还在思忖,那宅院内的人群已经涌到了大街上。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去金城”。也有人喊道,“去令居”。 云歌远远跟在后边,忽见沿街的许多户门洞开,更多的人拿着家用的刀斧汇入人流中,向着北门方向汇去。不久妇女和老人也加入进来,拖儿带女,小车大包袱的,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一个阿婶拖着一双儿女,边走边哭道,“瘟疫已经罩住龙支城了,这里横竖是呆不下了。” 旁边一个白发的老翁也道,“听说各坊都已发现疫病,死了不止一两户了,再不走,家家户户都会死绝的。” “快逃吧,就是躲过了这疫病,城外的羌人打进来也是活不了的。” 云歌忽然明白城中的居民已被夸大的谣言所惊,这是要从北门逃出城去。 西门和南门都有杨玉的斥侯和骑兵出没,唯有北门有官道通往金城和令居,是城中此时唯一可以出逃的城门。然而北门通粮道,也时而会受到羌人散骑的袭扰。赵将军也绝不可能让城中居民如此出城而去。而守城的兵士和惊惶的居民间如果起了冲突,局势会如伏天的枯木一般,一个火星烧成一片林火。 云歌想出言安抚身边的百姓,冲在前面的人却已经和守城的兵士争执起来,兵器擦碰声也霍霍响起。女人们向北门方向望去,喊说,“官兵动手了。官兵动手了“。一下子就将她的声音淹没了。云歌一时心急如焚——这场不应时的山火,若真的烧起来可是两败俱伤。 军马密集的啼声很快笼罩了街面。驰马的军吏手握长戟,沿着街道两侧快速地封锁了人群。那些原本叫嚷的妇女们都住了声,惶惶地搂紧了自家的孩子。 汉军骑兵的阵形也开始收拢,汇列成三排挡在人群前边。高耸的北城门霎时被隔得密不透风。人群减缓了移动,却个个眦目不语,街面笼在一片骇人的寂静中。 一名玄甲赤衣的盛年将领带着两名副将,驰马出现在铜墙铁壁的骑兵前,高声道,“龙支北城门战时封闭,恕不能让诸位乡亲父老通过。”云歌皱了皱眉,认出这正是先前与孟珏在医书斋中说话的那个声音。 “留在城里必死于瘟疫。不如冲出去还有一条生路。”人群中有人喊道。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人群发出低低的附和声。 那将领将手中的戟横于马上,又提高声音道,“有擅闯北门者,斩!有再妖言惑众者,斩!“ 冲在前面的居民,竖起手中的铁器与马骑推搡起来。后边的男女老少也相继向前推去。云歌被动荡的人群冲得东倒西歪,心下却极为震撼——想不到百姓对瘟疫的恐惧竟使他们连官军的死令都不畏了。 那盛年将领面无半分犹豫之色,在马背上将眉毛一拧,提着戟向人群压过去。两侧的汉军骑兵也纷纷拔出了佩刀。 “中郎将且慢。。。中郎将且慢。。。“是宁管事的声音。云歌回头,看见宁管事正驾着一辆轺车奋力向这边而来。城中百姓认得他是云草堂的人,纷纷闪避让出一条通路。宁管事一路穿过人群,不断向两旁的百姓点头示谢。到了那将领马前,他下了马车拱手道,“中郎将息怒。中郎将息怒。灾民无知,一时莽撞。不知可否给云草堂一个面子,代朝廷施些饭食药品,以昭示我大汉朝的浩浩天恩。” 那将领的眼中闪过思忖之色,“难得云草堂能如此深明大义,”他又转向人群道,“以后再有私言出城者,休怪赵卬不客气。” 宁管事忙大声道,“大家快谢过中郎将。谢过中郎将。” 附和者寥寥,宁管事又高声道,“明日清晨,云草堂开堂施粥济药。明日清晨,云草堂开堂施粥济药。“ 有人悟出了宁管事话里的话,“云草堂要施药了,瘟疫是不是得治了?” “云草堂要施药了,瘟疫得治了。”这话在人群中如涟漪般散荡开去,街面上紧绷的气氛霎时就淡了几分。一些百姓开始挤向宁管事的方向,纷纷喊道,“多谢云草堂主,多谢宁管事。” 眼见着赵卬脸上有了几分不悦,宁管事挥了一把马鞭,又将那轺车赶起来,“大家散了吧,散了吧。。。明日早晨。。。明日早晨。。。”他的车在人群中左转右绕,冲散了人群,连那骑兵封锁的阵型也乱了。人群开始散去,街面上一片七零八落。云歌悬着的心沉落下去,也随着人群往回走。 一辆锦篷的辎车候在街角处,恰将刚才街面上的一切都收入帘后。云歌走过那辎车旁,正低头想着宁管事的许诺,车上忽有个清朗的声音道,“云大夫留步。” 错愕间,辎车的锦帘已经掀开了,一个倜傥的身影在车内笑望着他。云歌撇开头,想绕过那辎车。车内人却道,“有人在我的手卷里画了三副画,我才有胆子让宁管事许诺明晨施药。可是那个人却迟迟不来解释那画的意思。” 云歌忍不住停脚道,“那不是画,是我设计的薰阁。。。” “原来如此。。。不过薰阁又是什么?” 云歌觉得上了当,瘪着嘴又向前走去。 孟珏的声音忽然微微有些严厉,“行医之人怎么能半途舍病人而去。师父若知你如此,必然会痛心不已。。。” 云歌语塞了一瞬,忍不住反唇相讥,“你又何曾是缘于悬壶济世之心,还不是为了你的生意开拓商线。对你身边的女子,你也不过是利用而已。。。以前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云歌一吐胸中的憋闷,说完了心中又有些惴惴。 孟珏怔住,慢慢道,“所以三月说见你在廊子上呆了一会儿,才顾自走了。”他的眼中神色微微变了变,很快又微笑如春风一般,“我说过你若有疑问,径直来问我,好过你这样偷偷摸摸地打探。。。你。。。还听到什么?。。。” 云歌气鼓鼓地向一旁望去,“我没有打探,只不过偶然听到。” “我问你还听到什么。” 云歌思量孟珏与那人也许说到了什么军中机密,忙道,“多的也没了。我听到你说要开拓中羌商道通达西域,又听你说对身边之人并无‘谵念’,便气得出来了。” 孟珏察言观色,眼中隐着的一丝紧张渐渐散去。末了,想想云歌的话,明白了她说的身边之人指的是谁,脸上的笑意却不易察觉地深了,“有人说过她做大夫,比我只好不差,望能躬行之。” 云歌屏气咬住下嘴唇。 孟珏探出车外,对云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云大夫请。” 云歌犹豫了一瞬,板着脸上了车,坐定了,又想起先前的话,“薰阁就是。。。” 孟珏淡淡笑道,“不急,回到云草堂,你再依图告诉我。” 车内静下来,只听到车辕的吱扭声。云歌这才发现手心里都是汗,她摊开手掌,一直绷紧的心也松懈下来。可记忆也顺着脚往回溜。模模糊糊的晃动间,好似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许姐姐刚怀上奭儿,她们才逃离了歹人的绑架,大家一同坐在车中,车外这么纷乱,是大哥的江湖朋友正道别而去。她恍惚地将头凑近窗户,想把过去看得再真切些。却看到士兵正押着一个人走过车旁,那人不经意将头转过来,正朝向辎车的窗户,云歌一惊——原来正是刚才那个小厮。云歌缩身回靠在车壁上,轻喘着——哪里还有许姐姐,也再没了病已大哥。。。这是神爵元年了。 “他是云草堂中的小厮瑞芸,长安插在我这里的眼线。”身旁孟珏轻轻道,“堂中会在合适的时间出面将他保出,你若在云草堂再见到他,不要显得太惊讶。” 云歌怔了怔道,“他似乎不止是眼线,我见他引着那些惶恐的居民起事。可我想不明白,为何长安会授意在守城之际自乱手脚。。。这难道不是他的天下?” “不过是要借民怨逼赵将军和我就范罢了。” 云歌愕然,转头望向孟珏。 “他对赵将军本有忌惮,因为我的缘故,大概现在这猜忌又多了几分。” “可是。。。”云歌还是不明白。 “赵将军一直在城中避战,除了染病,也是在等待时机分化羌人,减少杀戮。可是长安希望他出兵打击所有起事的羌人。”孟珏冷笑了一下,“刘询已在培植陇西的其他将领,断不会将这平羌的军力置于赵将军一人之手。” “辛武贤?”云歌忽然想孟珏曾说起过的那个酒泉太守。 “是的。”孟珏微微侧目,似乎有些惊讶云歌还记得那个名字。而后他沉了沉眸子,淡淡一笑,道,“你可知刚才那个中郎将是谁?” “那个横刀的将军?”云歌想起刚才那一幕,心中升起几分忿意。 “你也注意到了,赵卬和赵充国行事很不相同。” 云歌捉摸了一瞬,这才明白赵卬是赵充国的儿子。现在想来,气宇之间还是酷肖其父的。只是这行事周全相去甚远。云歌想起刚才街头对峙的险状,若不是宁管事及时出现,以赵卬的作风极有可能血溅街头。她不禁蹙眉道,“赵将军的身体还没有大好吗?刚才的局面怎么让他的儿子来应付?“ “赵充国也是有心要历练一下自己的儿子。赵卬本在令居与令居太守一起负责辎重运输和粮道的畅通。最近听说赵将军身体有恙,便一直以输运粮草为借口,频繁往来于令居和龙支之间。长安的猜忌之心怕是因此而更重了。“孟珏停了停,又低声道,“但愿,他不会成为赵将军的一个缺口。”他似陷入沉思中,好一会儿没有言语。 云歌有些捱不住车中的寂静,转了头才发现孟珏竟然背倚着车壁睡着了,且那颓山之姿正随着辎车轻摇,眼看就要向她滑过来。云歌连忙伸手扶住他,正要将他摇醒,忽然闻到他身上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是血腥和药草的气味。孟珏素有洁癖又一向风雅倜傥。看来最近一段时日,他一直简居于在军营中,忙到无暇顾及这些。这两日又入山中更是栉风沐露。云歌瞧了瞧他满面的疲惫之色,忽然想起那一夜他在空寂的营地上负手而立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他缓缓推回原位,又捡了车中一件锦衣盖在他身上。 一直到车停在云草堂门口,孟珏才姗姗醒来。身旁空空如也,云歌不在车里。三月正撑起锦帘往里瞧,“云姑娘手脚轻,先下了车,去医书斋了。” 孟珏低头失笑,他竟然会在车中睡着。他一向是那种狡狤多思之人,心中若有未竟之事,最多也就是浅寐。然而刚才自己在车中的短睡竟十分香沉,将那疲惫一扫而空。孟珏拿起身上覆着的锦衣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三月看在眼里,撇嘴道,“公子还是快进去吧。丙姑娘和我忙了一下午,已经把全城最好的木匠寻来了,一共十一人,全在堂内侯等着呢。” 孟珏抖擞了一下精神,下车而去。 -------------------- 大家帮我推荐本文给你们的朋友们阿!作者姐姐最需要的就是读者了。别忘了收藏和推荐哦! 第三十九章 薰药阁 云歌听到问脉堂中颇为热闹,却也没有停脚,一径穿过前堂进了医书斋。而后她便伏在医书斋的书案上,接着早晨所画继续设计起她的薰阁来。 这一次,她努力把她设想的薰阁分解开来,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画清楚。谁知这一画,才发现自己的设计中竟有许多漏洞。云歌咬着笔杆蹙眉苦思。她想到宁管事明晨的许诺,暗暗有些急。虽然宁管事说的是施粥济药,并没有提到她的薰气间。但是“不治已病治未病”,作为医者,她比谁都清楚这薰阁对疫病的意义。云歌忽然觉得孟珏骂她骂得有几分道理。纵然为利为生意,救治军士与百姓仍然是一件善举。自己怎可以轻易舍弃待治的病人而去。云歌叹了一口气,又将一个画不下去的木接头圈墨涂掉了。 门忽然被推开了,孟珏站在门口,整发束髻一身月白,像是刚梳洗过,又像是要出门去。 云歌整了整苦脸,起身道,“你来得正好,刚才你问我什么是薰阁。那是我设计的给未感染羌花的人消毒的小木屋子。我小时候随爹爹游历大秦时,曾听说有个城邦在举国为瘟疫所侵时,焚香杉木避过了灾害。昨晚在大延山中,我也发现了香杉树,所以觉得此法很值得一试。只是。。。”云歌挠头看看案上画得七零八落的图,“我才发现我不通木作。” “香杉树?”孟珏走近,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昨晚也入了大延山?” 云歌的眼神乱了一瞬,敷衍道,”哦。。。我是找汐妹妹。葵儿说她向东去了,我担心她不通山路,又担心她遇到歹人。。。。” “那。。。找到了吗?” “。。。没有。。。却遇到了我三哥,便与他一起回来了。” 孟珏沉了沉眸子未说什么。而后他低头翻看着云歌画的图样,道,“我看了你留在我手记中的文字,想起师傅也提起过这个典故,所以已经大致明白你所画的意思。只是不知你是如何想到密室薰蒸的?” 云歌老老实实道,“我小时候随爹娘去过大秦。这个密室的想法是源自大秦公共浴场中的蒸汽间。” “公共浴场。。。”孟珏双目微合了一瞬,恍然大悟,笑道,“我也用香,却没有想到这么用。” 云歌的脸有些红,讷讷道,“你对香多有研究,或许可以完善这个方子。木作的事情恐怕也要靠你想办法。我原以为自己会画木作图,现在才发现是高估了自己了。” 孟珏转身看定云歌,正色道,“云歌,这次要靠你自己。或者说我同吕军医,同这全城的百姓和军士都要靠你。” 云歌大睁着眼睛,一时没有听明白。 孟珏又道,“丙小姐和三月已经寻来了全城最好的木匠,现正在问脉堂候着。一会儿你且将你所想详详细细告诉他们,相信他们能够连夜做出你的薰阁。” “连夜?” “宁管事许诺明晨济药。”孟珏提醒她。 “可是。。。这薰阁是否有用还未证实。” 孟珏道,“瘟疫之灾,一半在身,另一半在心。作为大夫,有时给注入病人强心之念比实际的汤药更为有用。现在坊间皆诈传瘟疫已遍及全城,你的薰阁并不需要真的有用,便能医得这心病。更何况,我很肯定,这薰药阁一定会有用。” 云歌听了,眼中也绽出光来,重重点了点头。 孟珏又道,“木匠都有替人连夜赶制物件的经历,我又付了重金。时间应该不是问题。云草堂明日也会派发些去邪理气的药品给民众。除去备置这些药品的人,堂中其他所有小厮都归你调用,宁管事也会留在堂中。我会让军士会入山中砍伐香杉木并送过来。三月晚些时候也会过来帮你们。记住,明日在云草堂前发放药品时,你们就随这些百姓到他们居住的坊中安置薰药阁。切要布置地疏密合适,方便使用。明日晚间,我会来取用于军中的薰药阁,真正效果如何后日可见分晓。” “我们?你不留在堂中吗?” “本不该将这担子抛给你。”孟珏一声轻叹,望着她的眼中几分谦然几分心疼,“可我现在就要赶回营中。军中的疫情正到了关键时刻。我在大延山寻到了新的药草,重新调整了治疗羌花的方子,方才营中来报说已初见效果。然而这方子仍有诸多问题,调整更要依染病士兵的日日病情的变化而斟酌。吕军医在军中已是全力以赴,我也马上要赶回去,一时再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其他。”孟珏面露疲惫之色,眼中却露出欣赏和赞许,“可是从疫病的角度,我又非常同意你的看法—‘不治已病治未病’。治疫病如同治水,需要泻截相济,汤药便是泻引,而你的薰药阁便是截源。二者缺一不可。” 云歌忽然觉得重任在肩,人有些怔怔,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你在大延山中寻到的草药究竟是什么?” 孟珏道,“是一种称作丝兰棘的药草。我从前就听闻西域的方子中有用丝兰棘替代丝瑛兰治疗其他的疾患,但是需要其他的草药作引子。只是用什么去激活它,师傅一直也没有找到答案。这些年我尝试了上百个药引,终于发现崖香和炒苍术可以将丝兰棘的功效引出来。” 云歌长舒了一口气,难得笑着道,“谢天谢地。幸亏这丝兰棘肯生在关内呢。” 孟珏忽然看到云歌的展颜,呼吸微滞了一瞬,半晌方道,“其实丝兰棘据药书记载也是不生在关内的。可是那天与你在虞园说话时,我忽然看到园中生有霖语草。霖语草和丝兰棘在关外常常丛生在一处。我在虞园看到的霖语草虽是单生,却令我猜到附近山中必有丝兰棘。看来陇西的水土自武帝开立四郡以来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云歌这才隐隐想起那日孟珏曾对着一丛蒿草细细研究。她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看那丛药草不止三片叶子,我就知道不是丝瑛兰呢。” 孟珏听罢神色微微一顿,张口想要问什么却没有问出口。 云歌没有注意到,自顾自把桌上自己画的图样笼在一起,抱着向门外走去,“我们快去问脉堂吧。只有半天一夜,真真是火烧眉毛呢。” 孟珏跟在她身后捡起一册滑落的竹简,想着她方才说漏嘴的那一句话,一抹笑意缓缓笼起在眼中。 孟珏寻来的木匠师傅都是城中的老把式,多年的木作经验使他们对云歌的描述能够很快地心领神会。其中一个姓卫的师傅尤为经验丰富,连其他的师傅都听他的调遣。宁管事早备了上好的木头堆在院中。十一名木匠便按照云歌的描述和“图样”分成两组开始做工。忙到日落时分,竟然已经有了两个试验的“薰阁”。 不多时,孟珏从营中让兵士把从山中伐来的香杉木也送来了。堂中的小厮把香杉木砍成小块丢入炉鼎中,又用竹管将那焚烧的烟气引入薰阁内。那竹管另有分支接入牛皮制的排橐,可将空气也引入薰阁中。两个小厮自告奋勇进入薰阁中闭门薰了半个时辰,出来时虽然满面烟火色,倒也还神清气爽。卫师傅反复推敲,提出了进一步的改进建议,云歌和另外几个师傅都心服首肯。两个制图的师傅把详图落了稿,至此薰阁的制式算是正式确定。 堂中虽然有侍女侍候着,丙汐和葵儿也没闲着,吩咐侍女送水备饭,热心备至。 戌时,薰阁的制作正式开始了。堂中的小厮和杂役,除去三人和两名坐堂的大夫去准备第二日分发的药品,其他的都在这里帮忙。问脉堂中一时热闹非常。入夜,三月从营中带来了孟珏的嘱咐,要云歌和丙汐到后堂休息。可是二人如何肯听,都说正到关键时刻,多一个人便多一个帮手。三月没有办法,还在发愁怎么去回复公子,看见已具雏形的十来个精巧别致的木阁自己也来了兴趣,索性加入了众人忙碌的行列。 每一个薰阁成型,云歌都要仔细检查一番。卫师傅颇为自信,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云歌爬高上低地细细察看。云歌惦记着百姓疾苦,不想加一点点花费在他们身上,又嘱咐宁管事去买了统一的炉鼎和牛皮排橐,给每一个薰阁都配好。那些店家早已打烊,听说是云草堂要用都披星戴月地送了来。 这一夜忙碌而短暂,无人注意水钟的刻度又升高了多少,只看到木窗慢慢泛起淡蓝的光,又渐渐转为橘红,直到一褛金光射入堂中照在薰阁上。 一个小厮跑进来道,“门外排起长队了。” 云歌正在检查刚做好的一个薰阁,闻言从梯子上爬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大家都停下,一起把薰阁送到侧门去。” 云草堂前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几条街之外。城中对疫病的恐惧怕是让家家户户都来领取药品了。宁管事让堂中小厮记下每一户领取药品的情况,又用几辆大车载着二十个薰阁并二十个炉鼎,二十副牛皮排橐以及香杉木柴从云草堂的侧门浩荡而出,向人口最密集的民坊区而去。堂前排队的居民翘首而望,知道了那薰阁的用途眼中都露出舒然喜色。云歌想起孟珏的叮咛,和丙汐三月一起去了坊中,寻了各坊的坊正详细教授了使用薰阁的方法,要求坊中居民轮流到阁中熏蒸,每次要薰半个时辰以上。云歌又留了十个薰阁在堂中,只等孟珏需要时可以送往营中。 这一日云草堂内外真真是忙作一团。云歌不曾停歇一刻,丙汐四处救火,三月的脾气暴了几回,把堂里的小厮骂得只喊姐姐饶命。幸而宁管事忙而不乱,派发药品和安置薰阁这两件重中之重的事情都顺利完成。 又是暮色冥冥时,云草堂总算安静下来。宁管事指挥着小厮们打扫堂前的空地,丙汐同那两个坐堂的大夫在前堂清点派发所剩的草药,三月在问脉堂计算木料的用量。云歌拖着沉甸甸的两条腿走向堂后,想把去过民坊后的一些新的想法写下来。经过微苑的门口时,她忽然闻到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云歌忽然心疑孟珏是不是已将那丝兰棘移植到苑中了。她推了木门,顺着香气一路寻过去,果然在园中一角看到一株新种的植物。借着疏朗的月光,云歌看到那植物长长的叶子,窄而柔,像美人纤细的手指,弯弯地低垂在沙地上。她不禁伸手去摸那叶片,却被叶面上细小的刺扎了手——怪不得叫丝兰棘,再闻指尖,清香绕鼻。 云歌在旁边寻了一处平石坐下去,瞧着丝兰棘静静和自己月光下的影子对出柔柔的曲线。她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那不是一种喧闹的满足,相反却很静谧,是她这两年在蜀地的游历中不曾体会过的。云歌的心像一片羽毛在月影里慢慢地落下去,很轻很轻,轻到堂前的马蹄声也没有惊醒她。 ------------------ 今天忽然发现为了文的节奏,主人公们都不怎么睡觉啊。可怜见的。 别忘了打赏,投票,分享给你们的朋友阿! 第四十章 归讯 丙汐才送走了坐堂的两名大夫,忽听堂前马蹄声碎。回头看,却是一身月白的孟珏和一个身着赭锦衣袍的中年人正在马上收缰绳。夜月高悬,马上之人肩披华光,湛然若神。 丙汐转回头用手背冰了冰发烫的脸,才又转身迎出堂外,“孟公子来得正是时候。刚刚送走了最后一个求药的人。坐堂的文大夫和李大夫说药草最多再撑两日,不知两日后做何打算。左秋坊的坊正刚才来过,问说能不能再给他们坊里添一个薰阁。我们都记下来,正准备让三月去问公子呢。” 孟珏淡淡笑道,“有丙小姐做云草堂的管事,我只怕可以辞了宁管事了。” 宁管事也笑,“我这把老骨头倒是真想歇息歇息了,只盼孟大夫快快请了丙小姐来。” 三月听到声音,正从庭中赶到前堂来,一个字没听清,“公子要娶谁?” 葵儿也没听清三月的话,大声回道,“我家小姐。” “当真?”三月一脸欣喜。 丙汐脸色绯红,“葵儿又乱说话。” 葵儿一脸委屈,“就是小姐嘛。” 一屋子的小厮和侍女们都忍俊不止。 三月还要追问,孟珏忙道,“我就是想请丙小姐为我做事,丙大人也不会答应的。”他一边说,一边微微颔首看向和他同来的那个中年人。众人这才看清来人年纪虽长,却气度不俗,不像是普通百姓。 葵儿霎了霎眼,上前道,“这不是少爷府上的邵管家吗?是少爷让你来接小姐吗?” 邵管家朝葵儿笑笑,继而转向丙汐,行了一礼道,“小姐离家多日,老爷老夫人都颇为牵挂。少爷本想亲自来接小姐回长安,无奈公务缠身,所以派了小的来。这一路羌人侵扰不断,少爷已经请赵将军派兵马,护送小姐回长安。这儿还有老爷给小姐的一封家信,信里说得明白。”邵管家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于丙汐。 丙汐接了信,呆呆地捏在手里,却迟迟不去拆它。 孟珏对邵管家道,“因我的缘故,连累小姐辗转数地,还到了这边塞之城。该是在下亲自送小姐回长安。如今却还要丙公子亲自派人来接。。。” 丙汐抬起头,渺茫的眼神里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浮木,“龙支城的疫病尚未得治,孟大夫只怕还需要人手,我还不能回去。。。孟大夫还要收我为徒呢。。。” 邵管家笑着道,“小的原不想说,只念小姐看了书信自会明白。不过到底是喜事,我就仗着老脸说破了——皇上已经为小姐在朝中选了佳婿,听说还是太子作的媒。” 丙汐的脸变得煞白,嘴里的话还小声重复着,“我还不能回去。。。云草堂还需要人手。。。孟大夫还是要收我为徒。。。 葵儿跳着过来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众人都走上来贺喜,七嘴八舌就把丙汐的话淹没了。 孟珏略略有些惊讶,此时也拱手道,“恭喜丙小姐。。。” 堂中人议论起此时回长安的官道何时能通行,又猜测起谁家的公子得了皇上的青眼,一时纷纷攘攘。 孟珏从众人的议论抽身而出,眼睛扫过堂内似在寻找什么。 丙汐被众人围在中央默不作声,此时却模模糊糊地笑了,眼睛还看着别处,口里却道,“云姐姐想是去医书斋了。” 孟珏大步向后堂走去。 还未走到医书斋,就看到微苑的木门静静敞着,月光在草木花藤间汩汩流淌。孟珏微微一滞,转身进苑而去。他沿着小径寻到微苑的一角,果然看见一个身形单薄的绿衣人儿歪在一块平石上,靠着一旁的藤萝,小口微张呼着轻轻的鼾声,一边还断断续续地说着,“。。。不要。。漏气。。。不要。。。” 孟珏立在那月光之中目光痴痴,久久不曾移动。而后他寻了她旁边一处湖石也坐下身去。月光漫溢,人影静静,暗香浮动。 云歌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在云草堂后堂的铭轩中。她捶了捶头——自己昨晚明明是在微苑中啊。丁丁当当的钵盆撞击声却已经自研磨坊那边响起。云歌用手在脸上使劲搓了搓,向屋外走去。 迎面就看见一脸笑颜的葵儿正帮着几个堂中的丫头送早点到问脉堂。廊子上空空的,不见了她昨天给营中预留的十个薰阁。 “孟公子昨晚来过,带了那十个薰阁去了营中了。”葵儿见云歌在那廊下空空处流连,忙笑道。 云歌看看葵儿,不自觉地也被她的笑颜所感染,“葵儿什么事这么开心?” “丙公子派了人来,要接小姐回长安去了。” 一旁一个粉衣的丫头插嘴道,“听说皇上给择了佳婿呢。葵儿开心,是因为要陪嫁过去吧。” 丫头们哄笑起来,聊说起长安嫁娶的排场。葵儿从众丫头中挣身出来,嘴里数落着,“没正经。只念着这些事。” 云歌愣了愣,问道,“哪家的公子这么幸运?” “听说是皇上自朝中选的。。。还是太子作的媒。。。” “奭儿。。。”云歌蹙了蹙眉,“什么时候动身?” “说是几日后。” “孟大夫怎么说?” “孟大夫?孟大夫自然向小姐道喜呗。。。” 云歌再看看葵儿,忽然觉得这丫头笑得真真是没心没肺。 “你家小姐呢?” “小姐刚刚和三月姐姐去了城里寻那些木匠去了?” “为什么?” “孟大夫说,直接带木作师傅去军营中做活。是三月姐姐早上从营中带过来的话。” 怎么自己这一觉错过了这么多事情?孟珏让木匠去营中,莫不是因为薰阁的效果已经初现? 云歌还在揣测,葵儿又道,“听三月姐姐说,孟大夫让咱们今日只在堂中镇守,继续备药,以应不时之需。又说晚些时候孟大夫会再来堂中的。” 云歌微微点头。天上忽然传来雕鸣声,清远而苍劲。云歌的心头一喜。 葵儿在一旁拍手道,“云姑娘哥哥的雕儿又来了。云姑娘的哥哥也来了吧。” 那几个丫头还没走远,又哄笑起来,“呦,怕是葵儿不舍得回长安呢。。。” 葵儿气恼地去追她们,廊下一串零落的笑声。 云歌在廊子上呆呆立了一会儿,向前堂走去。 这一日都在等待中度过。堂中各处有条不紊忙着各自的事情。上午又零零落落地有城里的百姓来求药。云歌帮着宁管事派药,教授用法,问询情况,心底下却为营中试用薰阁的结果而惴惴不安,忽然又想起丙汐要回长安之事,只觉得心绪纷乱。 一直捱到下午时分,云草堂门前的街面上传来马蹄声。云歌正在医书斋里,听到声响忙推门向前堂跑去。两个人正在云草堂前翻身下马,转过身来,一个是常留营中的二月,另一个却是那个做了长安耳目的小厮瑞芸。云歌想起孟珏前日的叮嘱,便面色如常的朝两人点了点头。二月的眼睛在云歌脸上微微停了一瞬,然后便向宁管事抱拳行礼。云歌的心底微微有些紧张。 “堂主可有新的吩咐?”宁管事草草回了个礼,未等回答又匆匆问道,“营中情况如何?那两个被隔离的民坊情况又怎样?” 二月道,“军中染病的将士服用公子调配的新药后大多开始转好,只有几个较重的还在反复。可喜的是营中昨日未增一个新病人。那两个感染疫病的街坊亦是如此。公子说这薰阁甚为有效。” 宁管事喜得连声说好。 云歌依着门,一掬清泉般的笑容自脸上荡开来。二月瞥见了,微微一顿,又朝向她恭行了一礼,道,“公子交待,多谢云大夫的薰阁。说,若不是这薰阁,单个病人或许医得,这场疫病却还是医不得。” 宁管事也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向云歌行了一礼。 云歌依旧笑着,眼睛里却沁出泪来,回礼也忘了,忽然跳出门栏,向街上跑去,“汐妹妹呢?早上出去,怎么到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宁管事轻叹一声,唤了葵儿,一路追着云歌去了。 云歌和葵儿在街面上没有寻到丙汐,闷闷回到堂中。恰好有个收账的小厮从外边回来,见到葵儿便道,“怎么看到丙小姐坐在城东的野地边上发呆。”宁管事忙叫葵儿跟那小厮去寻,又好说歹说劝住云歌留在堂里等着。 云歌对葵儿道,“告诉你家小姐,云姐姐今日下厨,等她回来吃晚饭。” 送走葵儿和那小厮,云歌便往厨房走去。她有多久没为着心意做菜了。云歌自己也不记得了。可是现在,她心下那满满的情绪必须得一样一样地煮出来。 这里不是文人骚客雅聚的长安城,云歌也便没有依着文墨典故设计菜式。她忆起古拉镇上和骥昆一同吃的那几个菜式。只是一时寻不到那么多羌地的食材。无妨。菜理同药理,在她这样的大家眼里都是可以依理变通的。在这汉羌边城,几个混搭菜岂不应时应景。 厨房里没有鹿蕨,也没有发菜,却有陇西人爱吃的龙头菜。云歌便将水豆腐切得绢一般薄,卷了龙头菜,隔水小蒸,又嫌太素口,便煨在大骨汤里。汤里自然放了她跟骥昆提过的枸杞。龙头菜水豆腐卷一层层垒上去,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红,真真是一道赤子雪青汤呢。 可喜边城的厨房中竟也有羌地的牦牛掌。云歌用汉家的豆酱汁煨了两个时辰,直到又软又糯,才剔骨切片,摆在烫好的小白菜之上。 云歌又在厨房中找到了陇西特有的吃食—炸羊筋。她想了想,在羊筋上堆了羊肉末放入蒸笼,打算另烧了汤汁做浇头。这不是个上得了宴席的菜,却很有边城民风——云歌揉了揉鼻子。她忽然忆起骥昆也曾说要吃雅厨做的菜呢。他帮了她一路,如今一座闭合的孤城已将他们们隔在势不并立的两处了,却倒把她和她一意要忘却的那个人聚在了一起。 云歌失了一会儿神,一直到那锅中的水沸了,蒸汽烫了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将蒸笼盖上。 门口忽然一个喑哑低婉的声音,“云姐姐。。。” ---------------- 为了你们能及时看上,赶进度阿赶进度,今天回头一看好多错别字。以后得找个时间专门来改一下。你们若有空,可以帮我挑挑前后不符的bug。 还有别忘了投票和收藏阿! 第四十一章 离宴 云歌回头,见丙汐倚着门,潮湿粉红的眼中,全是努力着的平静。 云歌想说今天下厨给妹妹践行呢,却只说了个'今天'就咽住了。她走过去用手搂住丙汐细瘦的肩柔声道,“任他皇上皇下,咱们不想嫁就不嫁。” 丙汐黯然道,“伯父在朝为官,又是皇上倚重的大臣。我岂可因自己的事令伯父为难。”她忽然笑起来,有些恍惚又似赌气道,“其实若不是嫁于自己心爱的人,嫁谁不是一样呢。” 云歌气道,“不许你这么想。”低头沉思了半晌又道,“听说此事因奭儿而起,我写封书信于他,一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丙汐道,“太子还是个孩子,如何能够左右皇上?” “他作为父亲一向有愧于这个儿子的。”云歌的眼神落向往事的尘埃中去,末了重又用手圈住丙夕的肩,看着她的眼睛道,“孟大夫曾是奭儿的太傅。你们的事他必能成全。” 丙汐怔在那里,听懂了云歌的意思。她的脸潮红起来,嗫嚅道:“姐姐。。。姐姐不介意吗?” 云歌转过身去,整了整火上的蒸笼,淡淡道,“那些事都过去了。如今我和孟大夫不过是同门兄妹,在这边城遇着了,又赶上战事疫病而已。再没有旁的什么了。” 云歌将话说得清浅,原是为了打消丙汐的顾虑。丙汐却道,“从长安到洛阳,再从洛阳到龙支,这一路我只看到孟大夫心中再无他人。” 初听似有酸意,细品却是替孟珏不平。云歌想不到自己话已至此,丙汐顾念得却全是孟珏的心念,她静了半晌轻声道,“孟大夫的心大得很,情意之外还装着利益和算计。” 丙汐急道,“孟公子救治病人,扶助百姓,怎么到姐姐嘴里竟这么不堪。” 云歌淡淡冷笑,“孟大夫和赵将军之间有些事情是交易。并没有妹妹想得那么冰洁渊清。” 丙汐近乎愤然道,“孟公子先已拒绝了赵将军所请,若不是为了姐姐,哪里又会来这龙支城?都道商人重利,孟大夫这么说无非让赵将军安心而已。姐姐竟连这也看不透吗?” 云歌愣在那里,回想起那日赵卬和孟珏的对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是云歌不愿往深里想了,与其说她不能信,不如说她不愿信。 那边平日里温婉如水的丙汐,却不依不饶起来,“姐姐和孟大夫的旧事我也知道一些。这段日子所有的人也是极力回避,只怕说破了又伤姐姐的心。可是我要替孟公子说句话。当时姐姐深陷乱局,生命垂危,孟公子若不用非常手段,去背负那沾满鲜血的罪孽之事,如何能将姐姐救出来。。。 “不要说了。。。”云歌手中正拿着一只青瓷碗,此时已颤得几要从她的手中跌落。 “再说为先皇医病之事,孟大夫并无过失,反而是入了一个无论成败,都百啄莫辨的苦局。可是孟公子还是一直痴痴等着姐姐,等着姐姐心里关于故人的记忆能够淡下去。。。” 云歌万箭穿心,猛然转身将那瓷碗掷向地面,“陵哥哥的记忆永远不会淡下去。。。” 丙汐蓦然住了口,以手覆唇,怔怔望着云歌。云歌也望着她,一股殷红从眼底生生浸上来。 对峙的静默中,云歌却想起自己在桂园外夜吹《采薇》的情景来。彼时她极力破坏孟珏和许香兰,乃是因为觉得许氏所托非人。如今自己又想促成丙汐和孟珏,为的却是什么?云歌觉出自己的心底已非往日的模样,仿佛死绝的那个角落经过数个寒冬竟生出一点点斑驳的绿来。她自己还是不信,只瑟索着屈身去捡那只砸碎的碗。丙汐“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过去将碎瓷拨向一边。瓷锋刮破了谁的纤纤细手,一滴滴鲜艳的红梅开在那碎青瓷面上。 丙汐哭得断断续续道,“那日在龙支城下,赵伯伯以军事为重,其实有意要放弃姐姐了。若不是孟公子苦苦相求并以利相挟,赵伯伯怎会开城门放出骑兵,诱开羌人。单靠霍公子一人之力真得救得了姐姐吗?。。。我只怕这就要走了。。。再没有机会跟姐姐说这几句话。。。只愿姐姐能体谅孟大夫的这份苦心。” “有你能体谅他,我也就安心了。。。云歌轻叹一声,将丙汐搂入怀中,眼神却越过她的肩头微凝在别处,“妹妹的事我会托人带信给太子,孟大夫那里我也会明示。。。这天下恐怕再难找到另一个有他这般财力与势力的人,能与皇旨抗衡了。” 木门外,一个一身天青色锦衣的男子茕茕立在树下,望着东天的方向——天色还没有暗下去,一钩银色的残月才爬上来,尖的角冷的光,任院子里的蝉声怎样热闹也暖不了它。 葵儿正引着霍曜从侧门进堂而来,看到孟珏的背影停在堂口,似要离去,忙叫道,“孟公子留步,云姑娘今天难得下厨,说是要庆祝得胜疫病之喜,小姐让我寻云姑娘的哥哥和孟公子一同来。三月姐姐说公子离了军营,我正愁没处寻孟公子呢。 孟珏一时没有转身,芝兰玉树的身影,却难掩几分疲惫落寞。 葵儿等了片刻,一旁的霍曜开口道,“她这几年云游在外,想是很久没下过厨了,厨艺是进是退恐只怕要我们来鉴定了。。。你若有兴致,不妨一起来吧。 葵儿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公子这是第一次跟孟公子说话吧。 孟珏慢慢转过身来,远远朝霍曜和葵儿微微一笑,道,“两位先行一步,我去叫人送些酒水来。” 葵儿忙道,“让我去吧。” 孟珏却已回转身,开步向堂外走去。霍曜皱了皱眉,大步向后堂的饭厅而去。 孟珏再出现时果然手捧一个瓦坛,然而坛色灰沉口封泥草,很是其貌不扬。厅中夜膳早已摆定,大家都落了座。葵儿大睁着双眼瞅着桌面上的几道菜,叹道,“难怪孟公子要留厨房给我们,原来云姑娘竟是这般好手艺。” 丙汐先尝了那龙头菜水豆腐卷,赞不绝口道:“听说姐姐以前是长安城大名鼎鼎的雅厨,今日才明白这‘雅’字不虚。咱们封城以来日日吃的龙头菜竟这般出神入化了。” 云歌谦谦一笑,揉着鼻子道,“食材不全,我只能临时改几道新学的羌地菜式了。” 霍曜尝了尝牦牛掌,眉峰一扬,口中却冷冷道,“确实是胡改的。” 云歌不服道,“怎么就是胡改?我是依着菜理调整的菜式。就是丽史姐姐来了,也会称好的。” 霍曜颇为不屑地一声轻嗤,“这便是你走中羌腹地学来的菜式?” 云歌“嗯”了一声。 丙汐诧异道,“听说中羌的各个部落虽然没有卷入现下的战事,却也民风彪悍,云姐姐如何走得?” 云歌道,“碰到三哥前,本想出关去见爹和娘,谁知在武都碰到了一个以前的朋友,阴差阳错地,为了避开战事,就走了中羌腹地。” 霍曜好似想起什么,“我一直忘问了,哪个倒霉之人陪你走的中羌?” 云歌瞪了一眼霍曜,还是回道,“一个羌人,还有个汉族名字。。。”她忽然想起与骥昆分别时的情形,忽然打住没有说下去。 霍曜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却也没再说什么。 丙汐看在眼中,转头瞥了一眼孟珏,却见他沉眉不语,正用一把小锤敲开瓦坛的泥封,又用酒勺自斟了一杯酒。 丙汐问道,“孟公子带的什么酒?不像是汉人家的酒水。” 孟珏低头一饮而尽,而后方道,“这是羌人的咂咂酒。” 霍曜瞥了一眼,微微颔首,见那酒已解封,便拿起酒勺也自斟了一杯。 云歌的眼神微微凝滞,“我在杨玉的营中见过这酒。竹姐姐就是因为这酒探知杨玉很快就要行婚典的。” 霍曜皱眉,手指间的耳杯忽然被捏得粉碎。葵儿惶惶起身,忙取了一只杯新的酒水放在霍曜面前。 云歌见惹了哥哥心中的愤意,岔开话题道,“你们既认得这酒,应该知道这咂咂酒最是醉人,是要掺沸水而饮的。还要围坐用麦管吸咂。” 霍曜一声冷哼,“你可以改菜式,我们就不能改饮法?那是羌人的饮法,这是汉人的饮法。” 云歌不理他,自斟了半杯,又取了旁边茶壶里的水掺于酒中。 丙汐也如此这般掺了水于酒中,小啜了一口,问道,“云姐姐口中的丽史姐姐可是霍公子的心上人?” 霍曜微微点头,虽然脸上无甚表情,却有一丝温柔略过眼中。 云歌笑着道,“哥哥是怎样认识丽史姐姐的,竹姐姐已告诉我了。真真是冥冥缘定呢。”她说着,忽然想起阿丽雅之托,歪头瞥了瞥三哥,心下犹豫着该不该提起阿丽雅的事情。这事本该私下问,可是三哥来去如风,这次机会实在难得,遂问道,“哥哥可还记得那个与丽史姐姐一同在崖下的红衣少女?” 霍曜微微凝目似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先是“嗯”了一声,又淡淡道,“哪里还记得穿什么衣服。” 云歌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葵儿好奇道,“好多个姐姐啊。云姑娘的哥哥是怎么认识这么多姐姐的?” 云歌听罢大笑起来,向葵儿讲起了草原灰狼,母子大虎还有羌人於菟舞的故事。丙汐也听得入神,和葵儿一起为那两个羌族公主的命运而担忧。 霍曜忽然成了三个女子的体己话题,很是不自在,又不能跟她们计较,冷目拧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旁的孟珏微微一笑,仰头也将手中的杯盏空了。 那边云歌正起劲讲到关键处,“。。。谁知手持长杆的丽史姐姐竟不会武功,三哥和阿竹便从雪洞子里滑了下去。。。” 霍曜忍无可忍冷冷道,“云歌,你有完没完?” 云歌笑靥如花,冲霍曜做了个鬼脸,略略压低声音兀自讲下去。 孟珏自入席便不多言,此时已饮了几杯,酒意上头,眼中的墨黑似如浓云翻滚。他以手扶案凝视了一会儿云歌的笑脸,又低头自斟。 丙汐忍不住道,“孟公子一直在营中操劳,现在疫病终于柳暗花明,本当饮酒庆祝。只是喝几杯解解乏就好。且不可贪杯,伤了身子。” 云歌听了,停下嘴里的故事笑着道,“汐妹妹这么温柔体贴的再哪里去寻?孟大夫可要珍惜身边人。” 孟珏不语,低头把玩着手中空了的耳杯,太阳穴上的青筋却微微一跳。 霍曜冷眼瞧着,忽然问道,“丙小姐可是要回长安去了?” 丙汐眉头微颦轻轻点头。 葵儿却是一脸欢欣,“终于要回长安了。我爹我娘一定好久没有我的消息了。好想念梅庄的桃酥,清牛街的甑糕,现在正是酸梅汤沿街叫卖的时候呢。。。”葵儿说着说着小声哭起来了。丙汐悲从中来,也无声流下泪来。 云歌啐道,“葵儿怎么只知道吃。你看,惹得你家小姐心伤了。” 霍曜却转向孟珏,冷冷问道,“你呢?” 云歌掉过头来,匆匆替孟珏答道,“孟大夫自然是同去。且不说这一路战事凶险。汐妹妹是随孟大夫辗转来的龙支城,如今回长安自然也该是孟大夫把人送回去。我会给奭儿写书信,让他出面,在他的两位太傅间促成这段姻缘。” 霍曜依旧冷冷瞧着孟珏,等着他自己的回答。云歌也瞧着孟珏,眼波中一半正告一半请求。孟珏的眼中墨色如铅,黑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丙汐因为先前和云歌的一番对话一直沉默着,此刻忍不住道,“龙支城的百姓和军士还需要孟公子,且不可为我疏离了大义。赵老将军与伯父是世交,已经明言会派人护送。” 孟珏微微苦笑,垂目将那眼中的墨色遮住,“我自当亲自送丙小姐回长安。只是回长安最安全的一条路,这两日变成了最危险的一条路。只怕一时难以动身。”见众人都露出惊异之色,孟珏又道,“令居的西北粮道一向为汉军重兵掌握,近日却被杨玉的马骑所截。杨玉因为攻城不顺,在劫掠粮道的人马上颇下了功夫。郎将赵卬与金城太守已率军队前去清扫。我也正好趁这段时间把军中的事情告一段落,与吕军医交接停当。” 云歌似是松了一口气,霍曜的脸却更冷了。他径自起身走到窗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来道,“云歌,我说过你好些了便带你回西域的。如今也是时候了。” 云歌踌躇了一下,“我是要回西域,但不拘这几日。我还一直没有拜谢赵老将军的城下救命之恩。宁管事那里也还有些薰阁的事没有料理完。三哥挂念丽史姐姐,不必为我停留。” 霍曜道,“没人护送,你一个人如何穿越险地。和我一起走,我不想又要从关外赶来救你。” 霍曜难得话说得这么显白,连葵儿都转了转眼睛看了一眼孟珏又看了一眼丙汐。 孟珏的脸上几分苦笑,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话已至此,大家忽然各自分定了方向,离愁别绪又因着往事新事不能直抒胸臆,屋中忽然安静下来。霍曜第一个起身朝屋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云歌道,“薰阁的事明日再来医馆打理,今晚随我回虞园吧。娘带了东西给你。” 云歌笑着“喔”了一声,起身随霍曜而去。 屋中好一阵子寂静。过了一会儿,葵儿小声道,“云姑娘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丙汐明白云歌要成全她的心意,可更为孟珏神伤,带着自责小声道,“连累公子了。” 孟珏微微笑道,“丙小姐何出此言?你们的确是因的我连累才来了这里。”他拿起酒勺,又要向自己的耳杯中斟酒。丙汐伸手拉住孟珏的手臂。孟珏微微使力,竟一时没有拗过丙汐。他不再坚持,松了手上的力道,将酒勺放回坛中,起身对丙汐浅浅行了一礼,向外走去。 丙汐目送孟珏出屋,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啜泣起来。 云歌才出了云草堂,脸上刻意的笑容便淡去了。霍曜未再提娘带的东西,她也没有再问。两人回到虞园时,夜已经黑透了。挑灯开门的紫瑛有些惊讶。云歌一连几日在云草堂忙碌,派发药品,监制薰阁的事园中早已知晓。霍曜在虞园落脚虽少,以雕运药辅助疫病的事众人也都知道。此时忽然见这两人回了虞园,紫瑛便暗自猜测这疫病的事定是已经有了眉目,遂眉欢眼笑地唤了其他丫头,整屋备褥将云歌和霍曜重又安顿回原来的房间,方才退下。 ------------- 这一周工作不忙,所以更得比较勤奋。等到忙的时候,如果更慢了,大家不要骂我啊。 推荐!投票!收藏!。。。。。打赏! 第四十二章 夜梦 云歌已经几日没有正经休息,又吃了那后劲颇足的咂咂酒,一落枕便沉沉睡去。 院中的月光转折到阶上,又移上窗来,窗上的树影一阵轻动,云歌在朦朦中感到一个人站在窗前,身形伟岸丰仪湛然。云歌被疲倦压着,只懒着不肯睁眼,心下忽然什么一晃而过,蓦地醒过来。那窗上的身影却是一闪,向暗夜里移去。云歌从榻上弹坐而起,大睁着眼睛望着空空的窗棂。院中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轻,像是要消失在寂静中一般。 她跳下榻,推门向院中奔去。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门栏处一闪,不见了踪影。云歌提气直追,跑出内院进入外院,却见院中月光舒朗,廖无人迹。她正独自黯然,通向封泽街的虞园大门传来轻轻阖上的响动。云歌动容,朝大门追去。越过虚掩的虞园正门,云歌停步在空旷的大街上。月明如水,满地清晖,街旁的屋舍却昏暗不清连成一片,鬼魅般地守在两旁。前方一个身披玄色大氅的身影背朝着她。云歌徐徐地向那背影走去,眼中尽是贪婪,唯恐一个惊扰这一切就灰飞烟灭而去。可是她怎么走也走不到那人的跟前。恍恍惚惚间,那背影转过身来,眉眼在月光下那么分明的亲切。 “陵哥哥。”云歌笑,眼中却溢出泪来。 刘弗陵不语,眉睫间沉静温和却又淡然似水。 云歌又向前探了几步,可他依然似远非远似近非近。 刘弗陵微笑道,“云歌,可还记得我们一同登山看的日出?” 云歌笑着带泪颔首。 “可还记得我说的话?” “嗯,我一直都在向前走,向前走。。。” 刘弗陵道,“向前固然重要,千回百转却也是人生的意境。”刘弗陵说完转回身,朝着街道的深处走去。 云歌趋步跟随,那玄色的身影却是越走越快,转眼就消失在街尾。 云歌的心急速下沉,蓦地在榻上惊醒过来——月光正流淌进屋,窗上的树影静静,颊上冰凉伸手探去却是凝着的泪滴。心下似郁结,又似因着梦中的话有些开朗,她分辨不明白,便真的起身,推门入院。院中寂寥无声,一如梦中,她又推门入了外院,停了停,再推了门步入暗夜的街道中。街面上月光幽暗,听不到更夫和巡夜士兵的声音,时间好像徘徊在清风黯月之间。云歌沿着静谧的长街走下去,走着走着寒意似起,她跑起来,信由双腿带她跑过一个个路口,却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直到看到高耸的南城门,她才慢下脚步来。斜而陡的登城道立于眼前,两个守护的士兵正蜷缩在登城道的首阶下面打盹,长矛还抱在怀里,矛尖上闪着一点锋利的光。云歌兀自沿着台阶向城墙顶上攀去。 月光下的城头,如一条覆着薄霜的长毯。然而城楼上却不见军士的身影。云歌正在心疑,忽见七八个垛口外,夜风卷着一角白衣,一个孤寂的人影。她撑着城墙缓缓向前移去。 走近了,看到月光勾勒的那个出尘而孤绝的侧影,却是几日与她共战疫病的那个人。云歌沉了沉眸子想要撤步,那人却道,“看见山坡上的那些营火了吗?“ 云歌犹豫了片刻侧过头去,果然看见城下的山坡上,落着一片密密猛猛的火光,细看又带着几分肃杀的寒气。 “那是先零的营地,已在城外守了十日了。”孟珏依旧眺望着远处,一缕乌发在夜风里翻飞起舞。 云歌愕然道,“我还以为他们上次清晨攻城挫败后便回塞章去了“。 “杨玉的确撤回了塞章,却留了他帐下的两个头领一直守在南城下,伺探攻城良机。“ 云歌原以为那些进入大延山的细作不过是杨玉因为攻城不得而使得报复手段,却不曾想他的部分人马还盘踞在这里,这城下之危根本不曾解去。回想那日城中居民险生变故,再想想这几日治疗疫病几分辛劳几分运气,她忽然冷汗浸淫。 孟珏转头,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虑,”你倒也不必后怕,有些事情原不过是要在虚虚实实间方好布局。”他停了一停又道,“不过与杨玉的这一仗应该很快就会打起来了。” “你不是说赵将军有意分化羌人减少杀戮吗?” 孟珏未置可否,只道,“赵将军固然有他的打算,然而西北这整盘棋却不是一个人在下的。长安的猜忌,酒泉的掣肘,使得这盘棋胜负虽定,过程和代价却不甚明了。 “胜负已定?” 孟珏轻轻颔首道,“汉羌之间力量悬殊,单说军事上的胜负并无悬念,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因此留下的仇恨却是过程和代价决定的。” 云歌忽然想起丽史那日的话来,不禁说道,“丽史姐姐说义渠安国斩杀先零首领的事情是有其他部落从中作梗,造成了误会。这场战争就没有化解的可能吗?” 孟珏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的羌人营火,道,“如今说这些无人会听。箭已在弦上。即便是赵将军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在具体的实施中也只能是通过瓦解羌人的联盟减少杀戮。”他忽然目光微凝,声音中透出残酷,“然而震慑性的军事打击决不会有一分犹疑。” 云歌神色黯然,喃喃道,“羌人和汉人的仇恨难道要世世代代持续下去了?” 孟珏浓墨一般的眼眸里掩着一丝悲凉,“是苦了那些夹在其间的人。” 一时间云歌想起许多人来,丽史,骥昆,三哥,阿丽雅。她忽然想起到孟珏的母亲也是异族女子,曾听他说起在两族人的仇恨间长大的经历。 两人在城头凭风远眺,一时再无话语。初入城时与孟珏相对时常会有的躁郁此时也似淡去,云歌微微觉出心中的一丝安详。 夜深下去,那山坡上的营火逐渐稀疏起来,星星点点的朦胧着,像夏夜的萤火虫,云歌不禁喃喃道:“营火。。。萤火。。。” “什么?” 云歌想起许多年前四个人放飞萤火虫的那个夜晚,那写在绢上的心愿,那刻在树皮上的刀痕,夜空下青春无忌的笑声。那么遥远,那么飘渺,那是不可再追的昨日之梦。云歌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大公子。。。大公子怎么会劫了汐妹妹去洛阳城?” 孟珏喉口一声悠远的低叹。 “怎么?他不好吗?”云歌问完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他怎么可能好?经历了那样的杀戮与荣辱,失去了身边那个最爱他的女人,如今又被远远贬至豫章荒凉之地。 “他做了父亲了。”孟珏却又似乎转过心思,温和道。 刘贺作为王爷早有朝中大臣的女儿嫁作王妃,以他当年的风流这也是常理之事。然而云歌还是有些不能想象。 “有一个女儿唤作彤裳,小名朱儿。”孟珏停了一停,复又含着笑意说道。 红衣!彤裳!云歌眼中热潮汹涌,明知不可能,却还是犹豫着想问那孩子的母亲是谁。 “那孩子的娘是府上另一个婢女,已于几年前病故了。” 云歌听罢垂了垂眸子,却好似看见天地间一个小小的红衣人儿,巧笑憨然,蹒跚着追上一个痴颠孤寂的身影。那身影伸手牵起那小人儿,可那一身小小的衣衫红得如此眩目,一眼望去,倒像是她牵着他似的。 “他将丙汐主仆劫去,乃是是要逼我现身,为彤裳医治。”孟珏轻轻道。 云歌的心中一沉,急急问道,“是什么病?” 孟珏沉吟了一下,“小贺府上的厨子错采了毒蘑,发现时彤裳已食。那毒极为罕见,却也并非不可医。朱儿在我的一处宅子住了半年有余,体内的毒已被我悉数引出。小贺已将她带回豫章去了。我拟了药方让他府上的御医继续调养,左不过再有一载就可以痊愈了。” 云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捉摸不出。凝目沉思间又注意到孟珏提到刘贺时用的是昔日旧称,想到他二人从兄弟相称到分道扬镳,如今能重拾旧日之谊,云歌心下一时百感交集。 孟珏见云歌沉默不语,沉了沉眸色,又道,“丙汐也因此在洛阳呆了大半载,年初我送她们主仆二人回长安的路上,汉羌边境事发,赵将军的谋士寻到了我。由于事情紧急,她的治疗也还未到收针之时,我才于匆匆间带了她们主仆二人来了这龙支边城。”孟珏叙事之语虽然平淡,仍听得出是在解释与丙汐的关系。 云歌却从旧事的缅怀中醒过来,努力笑道,“那这边疆之事倒成全你们了。” 孟珏并未争辩,长久沉默之后方道,“云歌,跟你三哥回西域吧。如果哪天到你家,希望还能容我讨碗茶喝。”他的声音那么低,低到几乎掩去那份苦涩。 云歌没有说话——是的,这夏日暴雨中的茶棚偶遇已到了尽时,该是自己洒脱而去的时候。然而她的心下一时竟是五味杂陈,还似有一种别样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另她难以抒怀。这几年在蜀地游历的日子自然有它的宁静与清淡,可是那份孤独与郁结也常常伴她左右。而这一段时间在龙支城的种种,却有一种鲜活的力量,籍着众人之力,她看到自己仍然澎湃着的济世之心,为她孤独的生活照出一角光亮。云歌忽然察觉心中纠缠着的竟是一种不舍的情绪。 这发现令她猝不及防,她拧眉颔首低低道了一句:“保重”,未等孟珏回答,便扭过身,急急下登城道而去。然而才下了两阶,阶面上的露水却让她脚下一滑,跌倒在石阶上。她试着站起身,右脚踝却是钻心得疼。 孟珏闻声飞身过来扶住她,见她似乎伤了筋骨,便在台阶上坐下,将她的右脚掬上膝来。 “不。不用。”云歌挣扎着想要抽出自己的右脚,却是一个踉跄,险要跌下台阶去。 孟珏伸手扶定她,淡淡道,“薰阁的事还没有完。云大夫这是要再一次置病人于不顾吗?” 云歌没了话语,静了一会儿,慢慢在台阶上坐下来。 孟珏从怀中取出一个墨色的小玉瓶,倒出一些油膏,揉搓在她的脚踝上。一丝凉意在皮肤上散开,可是下边的筋骨还是火辣辣地疼。云歌认得那是有名的跌打药断玉膏,只消两个时辰便可化淤去痛不留痕迹,然而在那之前,她恐怕要在这玉阶上坐一阵子了。 孟珏却起身,道,“云大夫明日还有薰阁的事情需要料理,这里势高风大不宜久坐。如能不计前嫌,让我背你回虞园去,可好?” 他敬称她为云大夫,仿佛所问之事不过是两个行医之人在疾疫面前互相帮衬扶住而已。云歌心下惯有的那层抵御竟没有起作用。她垂着头,默默无言似是应允。孟珏不再追问,走下一级台阶,把云歌的手拉上肩来,而后拾阶而下。云歌在孟珏的肩头起初还有些僵硬,慢慢也放松下来。 下至登城道最末的一道台阶时,云歌看到那两个守城的士兵仍然抱着长戟酣睡中,忍不住伏在孟珏的肩头笑了一下,笑过之后又忙敛气收色。孟珏耳际兰气轻拂,他微微一停撇头看了看那两个士兵,也淡淡一笑,向长街走去。 月亮好像真的从西边落下去了。长街上一片幽暗,远处似有打更人的马灯在街角一晃而过,合着两声梆子响——二更了。困意涌上来,云歌闭上眼睛,心底的杂念执念拙念也暂时歇息了。 “到了。”孟珏低声道。 云歌忽然想起刚才跑出来的缘由,心中“咯噔”一下,惶惶睁开眼去,却见一缕暖色的晨光映在窗上,庭中鸟鸣啾啾,廊上更有侍女和小斯们匆匆忙碌的脚步声。云歌愣在那里,有些愤懑地将裘布拉起遮在脸上——她怎么能做了这么一个梦!?梦中自己在他肩头轻晃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还有自己那闲适的心情也好似真的一般。云歌缩在裘下懊恼着。 她猛然想起自己在梦中扭了的脚踝,忙躬身坐起,伸出一只手去探自己的右脚踝。隐隐有些不适却又不像是扭伤过的样子。可是梦中孟珏是给自己用了断玉膏的,那么即使真的扭伤了脚踝这会儿也是淤血尽散了。她忽然心疑也许城头的一切都是真的?然而那样她更难以原谅自己了。 云歌郁郁缩回裘布中去。再仔细想想,宵禁的街头如何由得她信步狂奔?守城的兵士怎么可能如此松散,在哨位上酣睡。这么看来还是梦。然而片刻之后她又疑心起来。 从这一刻起这两种想法交替折磨着云歌。她起身,穿衣,洗漱,用早饭,及至在廊子上碰到正要出门去的三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霍曜叫了一声云歌,没有反应,又冷眼瞧她魂不守舍地游移进了正厅,轻嗤了一声径自朝外走去。 两种猜测正聒噪得云歌不得清静,紫瑛忽然进来道,“孟公子来了。” ---------- 今天情绪颇为低落。如果写得令你们觉得不知所云,可以骂我,但是收藏,推荐,打赏不可以停。嗯。 第四十三章 空城 虞园的人都认识前一阵子常来给云歌瞧病的孟大夫,加上最近城中闹疫病的事,园中的规矩便有些乱。紫瑛才通报给云歌,另一个丫头已经把孟珏领进了二门。 云歌听到通报,正不知如何应付,孟珏已经穿过内院阔步而来,先在正厅门口停了一停,然后迈入门槛迤迤然向她行了一礼。云歌静静屏气看着他,见他白衣素袍,束发也仅用锦带固定,不似平时衣着那么讲究,心下有些奇怪,又等他说了第一句话,自己心中的疑问便会有答案。 “我来辞行。”孟珏道低头思虑了一阵方道,然后又不请自己入了座。 云歌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怔忡,也跪坐下来。昨夜晚宴已算是饯行酒,今日来别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不是说粮道被截吗? “军中今晨传来赵卬的迅报,说令居的粮道已被羽林军和胡人编军重新夺回。我担心日久生变,打算今日就起程送丙小姐回长安。” 云歌又“哦”了一声,已然断定昨晚城头偶遇完全是梦境。她心下长长舒了口气,却又有一阵失落涌上来,怔怔间问道,“军中的事情可交接清楚了?” “我来正为此事。我已将治疗羌花的方子交予吕军医。”孟珏从怀中拿出一条绢帛递于云歌,道,“这一份与你,上边也记了你的薰阁。这汤药方子须和你的薰阁相辅相成,方可对付羌花。吕军医若需要会来与你探讨。然而你身体恢复不久,切不可入营,更不要劳累。”孟珏微笑了一下又道,“师傅若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云歌听罢也觉得几分暖意,微微点了点头。 孟珏的眸色中忽然带有几分轻快,“这些流行的疫疾不治时如洪水猛兽,一旦寻到破解之法又比那些由来已久的慢疾去得快。只是染病之人的元气仍须调理,不过这调理就是大多数医生都能做的事了。云歌,这云草堂中除你之外还有几名坐堂的大夫,加上军中的吕军医,往下的局面需得互相协商扶助。” “今日何时动身?”云歌的心绪忽然有些乱,忍不住截断孟珏道。 孟珏静了静,道,“马车就停在门外,一会儿离了虞园,便会出北门而去。” 云歌又想问他何时回,却蓦然悟到昨夜席间大家早已分定方向。而这战事风云不定,粮道难说不会再被羌人截去。更何况孟珏此去长安无论何时回,甚至回不回都与她无干。她的前方乃是西域的家,连他来家中讨一杯茶都是自己梦中的事。云歌再“哦”了一声,静静坐在那里,一时没有他话。 “云草堂的生意还在,我总还要来照看。。。” 云歌淡笑了一下——她几时要他保证这个,再逊她也还有二哥三哥和塞外的爹娘。他们不早已是天涯陌路人,因为这点因缘际会偶然重逢,就改变了自己当初的心志吗?不。云歌沉淀了一下心绪,略略扬起下巴道,“那么保重!” 孟珏停住正要说的话,墨黑的眼却锁在云歌的脸上,好似在搜寻什么。云歌原因为昨夜之梦有些心虚,被他这么一看就更虚了。然而再虚,也得顶着,她于是勉力嘻嘻笑着站起来道,“那么汐妹妹在门外的马车中喽。为什么不进来?是因为害羞吗?”她一面说一面虚张声势地朝外张望了一下。 转回头来,却发现孟珏仍旧紧紧盯着她,那墨黑的眼眸底处闷烧着暗暗的火焰。好一会儿他压下那暗焰道,“因为担心路上遇到打散的羌人,这次回长安大家都妆成普通百姓。赵将军清晨闻报,虽派了军中一行人马护送也都着便服。为了不招人眼目,丙小姐和葵儿乘得也是平民的马车。不过那驾辕的马走得不快,赵将军一早便使她们上了路。我的马快些,辞别了虞园再追他们也追得上。” 云歌点点头,明白了孟珏素衣白衫的缘由,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想不到昨晚竟是最后一次见汐妹妹了。”想了想又勉力笑道,“下次再去长安时倒有落脚的地方了。”她虽这么说,却忽然觉得城中已是冷冷清清,幸好三哥还在。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穿过雕花的轩窗,云歌看见一样素衣简装的三月正从外院往内院走,一边走一边引颈朝里张望。孟珏也听到了脚步声,起身注视了云歌一刻,遂眸色一沉朝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又停住道,“刚才我虽说互相扶助的话,但薰阁的事我已吩咐了宁管事和几个坐堂的大夫,你现在即使丢下也不妨事。战事已近,云歌,跟你三哥回西域吧。” 云歌闻言心下的疑问又起,又不能唤住孟珏,只眼看着孟珏带着三月出了院门而去。马铃声越过院墙叮当而来,然后又渐渐远去。 院中一下子静下来,只有远处街面的喧闹声隐隐传来。云歌扶门盯着满院芳草出了一会神,转而想做什么却总是静不下心来。她索性推门往那喧闹处走去。 得治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几日前冷清的街道此时已恢复了车水马龙。街上的行人的步态也比几日前悠闲。 云歌随着路上行人往繁华的南依街方向走,看到在家避疫多日的小商贩重又推着小车在街头贩卖起瓜果熟食,临街的铺子也重又开业,有几家还挂了红绸以讨吉利。到了南依街最繁华的中段,竟有两圈人围着在唱秦腔戏。云歌凑近一圈,看当中一长一少两个男子,身着简衣脸上却画着重彩,正在唱一出《从军记》,讲的是一家父子从军抗击匈奴人的故事。两人此时正唱至高亢激昂处,一个中年男子拉着板胡在为二人引调。这本是一出群声戏,此时却只有两位伶人在表演,围观的人便自发地加入吼唱,将这一出从军戏唱得气势非凡而又悲壮粗犷。云歌陷在围观的人中,也随着他们鼓掌叫好。 两个人唱罢开始讨赏。云歌放了了几个铜钱在他们的乞赏的钵盘中。谁知两人中较长的那位却将云歌的铜钱悉数典出,恭恭敬敬放回云歌手中。云歌一边诧异一边坚持着要把铜板放回去。那人却道,“姑娘是云草堂的人,与这合城的百姓有大恩。姑娘的心意我们领了,这钱却是万万不会收的。” 一旁围观听戏的人,也认出云歌正是几日前在云草堂散药分派薰阁的女子,纷纷走上来称谢,有的翘指相赞,有的长揖为礼,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甚至俯身跪了下去。云歌连忙扶起那老人,听她咿咿呀呀地说了半天才听清楚——原来老人家的儿子和儿媳都感染了羌花,被隔在盈正坊中。老人在被封的坊外,领着不到三岁的孙子日日以泪洗面。昨日盈正坊开禁,她终于与孙子一起见到了儿子和儿媳。一家人原都以为不得再见,不想竟被医好了疫病,不由喜极相拥而涕。今日早晨老人就去了云草堂致谢,却被告知堂主有急事已离城而去,心下好生遗憾。不想却在这里碰到了云草堂派药置薰阁的女善人,哪有不拜的道理?却不知另一位面容玲珑的女善人在哪里? 云歌听得动容,知她问的是丙汐,只好据实告诉她说回长安城去了。 老人点点头道又问云草堂主和另一位女善人何时再回龙支城。家里有棵百年的枣树至今仍枝繁叶茂盛产枣子。现在刚结了青实,只愿他们秋季回来时正赶上枣子红了。 这一问恰问到云歌的心头,她一时语塞,又见那老人眼神殷切,只好道,“云草堂不止在龙支一处有医馆,别处的病人也需要扶助。我会修书给他们让他们秋风起时回来吃老人家产的红枣子。”老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云歌目送老人远去,心下越发空寂,在街头默默站了一会儿正打算回虞园去,忽见一队官兵遣着一队马车从街上辘辘而过。马车上载着许多灰色的瓦坛,都用泥草封着口。云歌认得这些瓦坛——这是尚未解坛的咂咂酒啊。不知这些酒从哪里来,又要运往哪里去。 “咂酒”“咂咂酒”街头的行人小声议论着。原来龙支城和毗邻的羌地多有贸易,城中之人十之四五都认得这酒。 “军爷,载这。。。这许多咂咂酒去。。。去哪里啊?”人群中一人高声问道,声音中还泼着醉意。 “四赖子,赵将军的事也是你问得的。”另一个声音嗤笑着回他道。 “怎。。。怎么就问不得?”四赖子讪讪道。 不想那领着马队的军吏却高声答道,“赵将军这三日飨宴三军。这,是刚刚从羌人那里收缴的战利品。” “能。。。能不能。。。分我一坛。”四赖子抿着嘴唇,伸着脖子,眼睛随着马车从街面上滑过。 “四赖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分赵将军的战利品。”人群哄笑起来。云歌听这街头人语虽不像长安城中人那么广受教化,却憨直可爱,也随他们笑起来。 “你。。。你们说了不算。军爷说得才算。”四赖子也不恼,眼睛却还是溜溜地盯着马车上的瓦坛。 又有人道,“这是军中的飨宴,哪有草民的份儿。” 那领头的军吏却笑着答道,“赵将军也请了城中的士绅。四赖子若算得士绅,定会收到一份帖子。” 人群再次哄笑起来。 “我。。。我这就回家看看有没有帖子送来。”四赖子有些怏怏,急着往家走。 人群中有人道,“你若收到,昨天晌午就该看到了。” “却又为何?”四赖子翻着眼睛不信的样子。 “城东营中飨宴昨晚就开始了”那人拿眼睛瞟了瞟远去的马队,“一直闹到后半夜,为了方便那些士绅回家,昨晚的宵禁都撤了几个时辰呢。” 云歌听得眉心一跳,心头却是拨云散雾一般。那空寂的长街果真不是梦境。而那两个酣睡的哨兵许是刚从飨宴交班,才贪睡城下,由得她登上了城头。那昨晚城头上的一切也不是梦了。她忽然觉得心乱如麻。 好一会儿,云歌竭力定住了心神。注意到赵将军收缴酒水,又当街载过,还邀请士绅,甚至撤宵禁,摆明是要将城中飨宴的情形传到城外和长安去。再想想孟珏昨晚所说的“虚虚实实方好布局”的话,心下似有几分明白。 那边的秦腔戏又唱起新的一段来,满街喝彩。四赖子还在和街上的人辩说着什么。云歌默默转身向虞园走回去。一路上不断有认出她的人向她微笑,作揖,致礼,云歌也一一向他们微笑着回礼。然而不知为何这城在她心中却好似空了一般。 暮色悄悄聚拢而来。快走回虞园时,远远望见门口停着两匹马。一匹是霍曜的汗血宝马,另一匹是竹姐姐的马。云歌眼睛一亮,快步向虞园跑去,心下想着丽史姐姐是不是也来了。 才跑进大门,就见霍曜一身冰蓝绸袍束紧在身上正从内园往外走,半幅的银狼面具在薄暮中闪着冷峻的光泽。那面具虽遮着他的眉眼,但却能看到他的薄唇紧成一条直线,脚下更是疾步如风,好似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一旁的阿竹亦是屏气疾行,即使隔着一层黑色的面纱也能隐约瞥见那皱着的眉心。看到云歌,霍曜微微侧目,脚下的步子却不曾慢片刻。倒是阿竹跟在霍曜的身后朝云歌点了点头低声叫了声“小姐。” 两人匆匆出了大门,又在门口翻上马背。霍曜这才转过马头对追过来的云歌道,“云歌,哥哥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处理。等哥哥处理完了手中的事情,马上就赶回来带你回西域。在这之前,你就呆在这龙支城里,哪儿也不要去。” 家里人个个武艺高强,一定是丽史姐姐出了事。云歌心急道,“可是丽史姐姐又被杨玉劫了去?” 阿竹回她道,“是公主自己回了凌摊。。。” “怎么会?。。。” “阿竹。”一旁的霍曜冷冷打断了她们,未再说一字,打马向着南城方向飞驰而去。 “小姐好自珍重。”阿竹的声音被疾驰的骏马载远了。 夜色降下来,晚风穿过敞开的大门,一直吹到后院。云歌关了院门,抱膝坐在台阶上,听那街市上的喧闹声一点点低下去,低到什么也听不到。此时的龙支城真好似空了一般。 ---------- 这几章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大家且读且珍惜,很快就要变奏了。 不要忘了表达你们对我的支持阿。:) 第四十四章 夜诊 霍曜走后一连两日,云歌都去云草堂帮宁管事料理事情。先是将薰阁一顶一顶从坊中收回,又到各坊派发了新的药丸。这是云歌和坐堂的几个大夫一同斟酌的配方,为的是防止夏季各种易发的流行时疫。因为贫苦,百姓平时大多讳疾忌医。此时由于羌花肆虐后的余悸,新派发的药丸很易推行。云歌又撰写了厨房卫生十戒,将她做菜时积累的清洁心得编成了歌谣,打算借着派发药丸的机会教于百姓。坐堂的大夫们看了都连连称好——都说百病从口入,其实乃是从厨房中的陋习开始。此举对于教化民众的卫生习惯大有益处。 此时由于疫病得治,城中本是一派安和景象。然而不知是否是因为赵充国飨宴军士的事传到了城外,之后的几日都能听到羌人在城门外击鼓叫骂的声音。赵将军却是一概不理,城门四闭继续飨宴三军。城中百姓悬着的心虽不能说放下来,也渐渐习以为常。 这一日暮色初上之时,云歌送走了两位大夫,正帮着宁管事将医馆的门板一一闭上,忽见一队驿骑高喊着“避让!避让!”飞驰过街头。几名绣衣使者[1]紧随其后,也打马向着城东而去。 宁管眉心一皱,“宫里来的。” 云歌闻言也扶门眺望了一下,便往后院的医书斋去了。 孟珏走后,云歌一有空就在医书斋中读书。他仿佛知道她会来一般,将几卷原本收着的有关疫病的医书整理出来,垒于案上,那支玉箫也收于丝囊中放在一旁。云歌默默收起那玉箫,却日日都读到月上枝头才回虞园去。又因为赵将军一连多日的飨宴,宵禁都迟后了几个时辰,云歌便有理由在云草堂多呆些时间。虽然同样是人去院空,云草堂到底有书斋和微苑,虽不得人气热闹,有书和药草陪着也消些寂寞。宁管事每每夜深便派一名小厮送云歌回虞园去。想是孟珏走时有吩咐——虞园是座私宅,到底起居饮食伺候得周到些。 云歌这两日在书斋里翻阅孟西谟的《杂疫注》,看见孟珏已重新装钉了这卷书,补充了对于羌花的治疗和防御。既增加了他改用丝兰棘重新配过的方子,也将云歌和众木匠所定的薰阁木作图收了进去。另著小字于旁详细讲解用法,并于结尾处致谢霍云歌大夫。 云歌又查阅了《杂疫注》中记录的其他各地流行疾疫,大开她的视野。书中所提的疾疫大多发于大灾之后,也有不少传自所俘的胡人。正读到鲁地秦末流行的大头病时,医书斋的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云歌应了一声,宁管事推门进来向她行了一礼,之后便犹豫着要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云歌道,“宁叔,有什么事吗?” 宁管事仍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好一会儿方道,“堂主这次走的时候有吩咐,说如果军中来人。。。最好不让云大夫见着。”宁管事说到此处停了停,抿了抿嘴又道,“堂主又说,若真是拦不住,云大夫以自己的身体为由,推脱便可。凡事有堂主担着。” 云歌“扑哧”一声笑出来。宁管事说了半天也未说明来者何人,自己却已经为难到要钻地缝了。她倒起了好奇,“谁人来访?指名要见我吗?” 宁管事点点头,“正在问脉堂候着。” 云歌道,“好。来云草堂的就是有患求医之人,我就出趟夜诊。”她一边说一边推门向问脉堂走去。宁管事跟在身后,叮嘱着,“云大夫别忘了堂主的话,尽管推辞,有堂主担着。” 云歌想要跟宁管事打趣,帮他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却见三个劲衣长靴的男子站在问脉堂的门口。见云歌和宁管事从廊中走来,三人一齐抱拳示礼。云歌见这几个人身姿如松,一看就是军中之人,心下霎时明白来者是谁,不禁也肃整了神色进屋而去。才一踏进门,守在门口的人就合上了门扇,恰把想跟进去的宁管事挡在了门外。 屋中之人身着锦纹便服,身形魁伟,一头鹤发束在银圈中,脸上的表情甚为平和,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云歌躬身行礼道,“先谢赵将军城下相救,再谢赵将军借府第与我疗伤。入城以来杂事颇多,竟没有去营中拜谢,云歌失礼了。” 赵充国忙扶住云歌道,“云姑娘切莫拘于礼束。老夫若不是也身染疫疾,原应来看看姑娘。温泉宫一别数载,姑娘这一向可好?”提起温泉宫就像提起了刘弗陵,云歌红了眼圈,一时竟不能言。 赵充国刻满皱纹的脸上浮过歉疚的之色,他单腿俯身跪下道,“老夫负了先皇所托,一直心怀愧意。。。” 云歌见赵充国行如此大礼,忙反手扶住他。 赵充国也没有执拗,起身后又道,“姑娘离开长安后,老夫曾想派人接姑娘到老夫在令居的宅子,以慰己心。却听说姑娘在蜀郡过得自在。老夫觉得此时再出现反会引得姑娘为往事心伤,便做了罢。直至此次城下危急,为迷惑杨玉,城楼上喊话的时候也只能装作不识姑娘。当时以军事为重也曾有过放弃姑娘的念头。若不是经人提醒,险些酿成大祸。还希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于安曾在蜀地时告诉过云歌,刘弗陵当年托付赵充国将她送出关外的事。只是当时由于种种变故和阴谋令她没能离开长安。云歌却不知道事后赵充国竟还曾寻过自己,又为赵充国坦诚城下之事而感动,含泪笑着道,“战时城门的开闭关乎百姓和将士的生死。云歌虽不懂军事社稷,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而当年长安乱局,赵将军镇守边关以确保朝局稳定,便是对。。。对他最重要的践诺。去留长安都是云歌自己的选择。赵将军不必自责。”提起往事,云歌虽极力克制,声音中仍不免有些哽咽。 赵充国默然良久,等云歌渐渐平静下去,才又道,“老夫不曾想云姑娘竟也是位大夫。此次羌花之祸,险要动荡西北之战局。幸得孟大夫和云大夫鼎立相助,方扭转局势。老夫代汉朝的将士和百姓谢过云大夫。” 赵充国将对云歌的称呼自然地过渡到云大夫,使得二人谈话的氛围稍稍有所变化。云歌忽然明白赵充国寅夜来访并非只是为了叙旧,遂道,“治病救人乃是医者的本分,赵将军不必放在心上。不知赵将军深夜来云草堂可是有什么急事? 赵充国沉吟片刻,又在屋中踱了两步,方道,“原不应将云大夫卷入此事,然而事发突然,孟大夫又离开了龙支城,这件事一时便只有云大夫或可助力。” 云歌不解,问道,“如何助力赵将军?” 赵充国道,“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云大夫能随我的下属到羌地走一趟。” 云歌颇为惊讶,此时龙支城为羌骑所围,赵充国又一直避而不战。难道他忽然改变了战策吗?她一时没有说话,静静等着赵充国的下文。 “云大夫定还记得当年汉庭宫中除夕庆典上,汉人与羌人的三段比试。”赵充国没有用问句,而是以肯定句提起此事。云歌愣了一愣,忽然想起自己在武都郡图平镇遇到阿丽雅的事情。又想起赵充国刚才说知道自己在蜀郡,难道自己的周围竟一直有眼目,虽是赵将军的人也让人后背有些凉意。她不由避开赵充国的眼睛,将目光落在屋中别处。 赵充国忙道,“云大夫莫怪。朝中曾命老夫平息武都白马氐人的叛乱,所以在那里留有细作也在所难免,并非针对云大夫。只是偶然得知了云大夫的行踪。” 赵充国身为平羌统帅能向云歌坦诚此等军事秘密,虽无细节也显示出了极大的信任和真诚。云歌抚了抚心绪,浅笑道,“云歌当年是与羌人比试的三个汉人中的一个,还侥幸赢了那位羌族公主,自然记得此事。赵将军希望云歌助力的事与这件事有关?” 赵充国点头抚了下胡须,然后抬目看定云歌道,“老夫下面要说的,乃是我汉军机密中的机密。而老夫一旦开了口,云大夫要么应允,要么就必须守口如瓶。” 云歌想起宁管事刚才所言,忽然明白若要推托现在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一会儿反悔,赵充国会采取一切手段让她必须三缄其口。以赵将军的磊落虽决不致杀伐,但是软禁甚至下狱以保证汉军将士的利益在这大战之时并不算什么非常手段。她一向藏不住事,百转心思都写在脸上。赵充国能在事前与她晓以利害让她取舍,云歌心下反生感激之意。 她沉思了一瞬,欣然道,“赵将军但说无妨,若云歌能做一定会去做,如果做不到,赵将军可将云歌圈禁或下狱,我也没有怨言。” “难得云大夫如此识大局。”赵充国没有否认,云歌心知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见赵充国仍然紧锁着眉头在斟酌,云歌又打趣道,“若要软禁我,最好是将我禁在一个厨房中,这样我闲来无事,也可把我这几年收集的菜式一一试过。” 赵充国对云歌当年在长安雅厨的名号多少有些耳闻,此时听她这么说脸色稍有轻松,却没有笑,停了停方徐徐道,“罕羌的三王子雕库现正在我营中看管着。我求云大夫相助之事便是和我的部下一同将他送回族中。当然,我会派一队精干将士护送你们。” 云歌初听之下觉得,既是将人送回,羌人似乎不应有太大的抵触,似也不是什么万险之事。 赵充国却转身踱开步去,继续解释道,“这些年羌族各部落分化整合,当年来我朝贺节的中羌罕部落,向西迁移扩展,成为河湟一带西羌人中的一只大部落。而罕部落在这次西羌人的起事中,属于被先零部落胁迫的从属者,角色可大可小,可敌可友,非常微妙。罕羌的雕库王子甚至曾在此次先零的羌人起事前,来汉地通报过此事。。。可是。。。”赵充国停了停,又道,“现在老夫想将他送还族中,便是想争取罕羌的信任,使他们摆脱先零的控制和劫掠,不再与汉人为敌。” 云歌想起城头上孟珏曾说过赵将军的制羌之策乃是瓦解羌人的联盟,减少杀戮分别处置,便默默点了点头,又不解道,“赵将军刚才说事发突然,是说忽然决定将雕库王子送回吗?” 赵充国沉了沉眸色,略微降低了声音道,“不是。是朝中忽然采纳了他人的建议,调集了陇西各部的人马,命老夫与陇西其他的将军一起合击罕羌,而非先零羌。” 云歌凝神而思,忽然明白赵充国刚把汉朝当前的最机密的战部署告诉了她,虽无细节,已似平地惊雷。 她定了定神又问道,“赵将军希望云歌参加护送这位王子,与当年云歌殿上与羌人比试的事有关?” 赵充国微微一笑,“云大夫和那羌族公主在图平镇相遇时,没问过她部落的名称吗?” 果然如此,云歌一时间恍然大悟,“阿丽雅原来是罕羌部落的。”她依稀想起阿丽雅曾说起族中大兄将她嫁于先零王子正是为了联盟之事,不由轻轻吸了一口气。那这个雕库王子就是阿丽雅和克尔嗒嗒的兄弟了。孟珏和她与那一对羌族兄妹算是有些故交,赵将军说是因为孟珏离开龙支,才不得不来找她相助,那么赵将军必是要借她与阿丽雅的旧识来争取罕部落的信任。虽然她与阿丽雅的情谊并不算深厚,但却很单纯,仅仅是两个小女子的情事与心结。忽然要利用这个,云歌的心底升起一丝抵触,眉头不由微微而蹙。 赵充国见云歌低头蹙眉,又道,“如能争取到罕羌,不仅仅是有利于汉朝的胜局。更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战争,这对于汉羌双方的百姓都是极大的善举。” 汉羌之胜负只是时间问题,“然而留下的仇恨却是过程和代价决定的”。与孟珏似梦非梦的城头对话忽然响起在云歌的耳畔。她心下的抵触淡去了几分,又想起丽史也曾说过想要阻止战争的话,她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赵充国见云歌的心中所思果真都写在脸上,想起刘弗陵当初托他将云歌送回西域时就曾说“她原是山野之人”,更加明白了在各种阴险权术中独自长于深宫的刘弗陵为何视云歌为珍宝。他不由喟然长叹了一声,背过身拭去眼中忽然浮起的一层浊泪。 云歌以为赵将军对自己反应冷淡颇为失望,脸上浮起赧色。自责不该将和阿丽雅的些许女儿情谊置于战局民生之前。她又想起阿丽雅托付自己的事情。即使三哥和丽史姐姐在一起,自己也该践约将这消息带回给切切盼望的阿丽雅。身处权力周边,羌族女子和汉族女子有着同样的不甘与挣扎。告诉阿丽雅实情虽然有些惭愧,倒或许能解去她对哥哥的痴愿心结,反能让她释然赴婚约,未必是一件坏事。于战局于友谊,自己都该去。 云歌定了心意,便对着赵充国合手行礼道,“云歌欣然领命。” 赵充国闻言急忙转过身来,见云歌晏晏而笑,毫无勉强之意,心头一震,也抱拳向云歌回礼。他原以为自己还要多费口舌方能说服云歌,不想几句道理就说动了她。赵充国的喉口积起万千感慨,为民生为先帝甚至为了孟珏,然而他竟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慢慢弯腰将抱拳礼转为了躬身礼。 这一晚星暗月朦,候在问脉堂外的宁管事已命小厮撑起灯送过来。赵充国推门慢慢走出,似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话中。他抬头看了一眼宁管事,点头告别,然后便带着一名侍卫沿着廊子向云草堂外走去。而他带来的另两个人仍守在问脉堂的门口,依旧站姿如松。 宁管事在门外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进去问云歌详情。不远处的大门外,跨上马背的赵充国由着胯下的骏马走了几步,忽然勒住缰绳停住仰天长叹了一声,“哎—,老夫对孟大夫食言了。” 宁管事知道不用进去问了,堂主担心的事情已然发生了。 注释:[1]绣衣使者,指汉朝特派至各地执行天子旨意的特使。 ------------ 谢谢大家帮我查错别字。以后再看到,随口留言告诉我一声,这样可以比我通篇来找省许多时间。还要解释一下文中的星号。如果是连续10个左右的星号,那是文章叙事的跳跃处(我想打星号空格星号,但是起点不允)。如果是句子中出现的星号,那是被系统自动屏蔽的疑似敏感词,无法手动识别修正。我可能会回去用拼音代替,或者在两个字中间加一个短横来解决。(话说这个识别系统让我大笑了好久,比如日字后边只要是人称代词就会被屏蔽,哈哈哈哈,我又忍不住了。) 别忘了投推荐票,谢谢你们的打赏,要继续哦! 第四十五章 出西城 龙支城的西门,由于靠近西向的官道,原比另外两座城门多修缮,因而门楼的形制更为齐整,檐角也飞翘得更为精致些;也因为靠近官道,一出城门便有许多店铺酒家,做商客驿足的生意。然而汉羌开战以来,最为凋敝的也是西城门一带。官道常为羌骑截扰,且马骑来去无定,汉军虽猛却无从缉拿,这通西域和大汉的商客就减了大半。商客既减了大半,靠他们维系的店铺酒家也失了大半生意。 自赵充国带兵马渡河,进驻龙支城以来,更是城门禁闭。这西城门外以及近郊的生意完全停歇。正午如到西城门外一望,可见一众房舍在怒日烈照下竟全无人息。 然而守西城门的城头兵士却在几个月圆之夜见到两三处房舍顶上冒出炊姻来,又闻得几声孤狼的叫声,西城外闹鬼狼的消息便在城中城外不胫而走。城中人由于疫病和围城一时顾不上这城外的事;城外的羌人却也听说了这消息,加上西城外房舍多,不够开阔,杨玉留下的人马便一直驻扎在南城外辱骂挑衅,只派羌骑在白日里到西城外巡探。 不过杨玉的人却真的在龙支城的西门外抓到过一些人。原来那些客栈酒家的主人都避战在城中,店铺却带不进城去。一些消息不灵通,或是铤而走险求战时厚利的商队远道而来,便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店中落脚留宿甚至生火做饭。这些人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杨玉的手下抓了两回,有杀有罚,全凭当时的心情。西城门外溅了血,逃回去的商人一传,这里便越发森阴,再不见炊烟缭月,闹鬼的说法却是越发绘声绘色了。 这一日鸡鸣未至,天光仍暗,西城门外的几家荒芜的店铺中,摇摇而出三辆马拉的货车,接着次第晃出一众人影,且或骑或牵都有马匹相随。最后从一家稍大的店铺后院辘辘而出一辆轻辕棚车。这棚车流苏挂着锦棚,显然是西北商路上的商客所用。一行人化零为整,渐渐形成一个马队,走出西郊荒弃的屋舍群后,却并未上官道,而是隐伏深草中向外张望。 不远处几个巡逻的羌兵正在马背上说笑,龙支南城外的先零营地上忽然传来警戒的号声。几个羌人调转马头,远远望见城南门楼上有火把萤萤游动,急忙扬鞭向城南外的营地回奔而去。城南外坡地上的上百顶毡帐口,此时正纷纷挑出火把,如同一头被搅了睡眠的巨兽正在薄雾中苏醒而来。 在飞驰而去的羌骑身后,怒生的野柳兰正在夏末的晨风里微摇,几尺高的茎株将城西北的坡地又拔高了一些。深草繁花中,一队人牵着各自的马匹躬身潜行,连那马车的辕木之声也被远处的号声和马蹄声淹没了。蒿草间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踪迹,隐于草坡下的树林里。南城城头的火把此时也没了动静。先零的马骑在城下绕了几圈,只得怏怏回营地而去。那几个巡逻的羌人打马回到西门外,抱怨了几句汉人的龟缩策略,重又在马上说笑起来。 夏末清晨的树林,绿叶繁茂,青果满目。刚刚潜进林子的一行人,都在松阔方才紧张的筋骨,然而到底是刚刚从杨玉人马的眼皮子底下溜过,一队人不约而同依旧噤声不语。只有一个身型薄俏的年轻人,骑在一匹玉骢马上东张西望,显然对树上各种各样的青实颇感兴趣。一只长圆多斑的青果正从枝头垂下,挡在他的路上。那年轻人收紧缰绳,右手拢住那青果凑到鼻前闻了闻,皱了皱鼻头右手微转,想要将那青果摘下。身旁一个身形阔挺的男子急忙赶马到他身边,小声道,“云公子莫摘,恐惊了林中飞鸟,引来羌人。“ 云歌忙松了握着果子的手,脸上露出赧色,“多谢简军侯提醒。“ 那男子飞手稳住回弹的枝条,回头见惹得云歌难堪,忙道,“这是此地有名的酥木梨,离成熟还有一月左右。云公子再回龙支城时定能赶上。“他停了停又道,“云公子又忘了,应该直呼我的名字简泓。我是您的家丁,也是商队的武师,是专门保证您在西北行商安全的。“ “好。简壮士,简泓。“云歌轻捶了一下自己的额角,收了收心神,将这两日的事情又再脑中过了一遍。 前夜赵将军来云草堂相托送雕库回罕羌的事之后,只给了云歌一日的时间准备。且走时留下两名军官不离云歌左右,说是保障她的安全,实则监督她的口风。云歌知道事关汉羌战局,并不计较。她匆匆将云草堂里的事情与宁管事交代清楚之后,便回虞园收拾东西。除了她常带在身上的那些东西,她特意带上了她在古拉镇换的那套水绿的毡衣和骥昆“借“给他的那串色无,当然还有那柄犬牙。她隐隐觉得,既是入羌地,这些东西定会派上用场。 下午,赵充国身着便服又来到虞园,并带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也都穿着便服,却一看就是军中之人。 一个身姿阔挺飒爽,神态忠勇,一看就是赵充国手下的爱将。“这位是简泓简军侯。此次深入险地的所有安全事宜皆由他负责。”赵充国介绍道。 简泓抱拳行礼,云歌也躬身回礼。 赵充国又将云歌引向另一人。那人虽穿着汉朝的服装,却一看就是胡人,褐色眸子,轮廓深幽。 “这位是卫律彦勇士,刚从胡越骑给你调过来。”赵充国说着微微一笑,显示出此调动颇为不易的意思,“胡越骑最近协助清理袭扰粮道的羌骑,对于羌人甚为了解。” 云歌虽然对于汉朝兵制并不清楚,却也知道汉朝将所归附的匈奴人单独编过骑兵屯于长水。而这胡越骑,望文观义,大约就是胡人和越人编成的骑兵。但是为何要调一个胡人来呢?云歌知道军中之事不宜多问,只等着赵充国的解释。 赵充国果然道,“此次护送雕库回罕,要绕过杨玉的封锁线,还要穿越一段先零部落和开羌部落混杂的地区。所以我和简军侯商议,你们以通大汉和西域的商队作为掩护,见机行事。而现在通西域商队一般都有胡人做向导和翻译,这就是我请卫律勇士来的原因。一来形貌上更不容易引起怀疑,二来羌人与域外胡人一直有联合之心,所以善待胡人;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卫律勇士骁勇善战。“ 卫律彦闻言爽直地呵呵笑起,并无谦辞,只朝赵充国和云歌略略点了点头。云歌也微笑着,右手握拳在左肩上轻轻一击,向卫律彦行了一个胡人之礼。 才认罢两人,赵充国的一名副将从外边走了进来,在赵充国耳边低语了几个字。赵充国匆匆告别而去,想是军中有急事,却将简泓和卫律彦两人留下,将此行的计划细细告于云歌。 午夜时分,月黯星稀,龙支城已恢复了宵禁。简泓和卫律彦带着十名商队武从打扮的兵士和云歌一起,经过漆黑无人的街道进了城西一户人家的院中。院中灯火具寂,似已久无人住,只借着幽暗的星光可以模糊看到院中有一棵老树,树下一个石砌的井台。一行人从井口鱼贯而下,到达井底后,又进入一段横延的隧道,一直到隧道进入开阔段,简泓才命令手下人点燃了几只火把。 “云公子可好?“简泓已然进入了角色,举着火把照了照云歌,见她经过这一番摸爬偻行之后人有些愣愣,试探着问道。 云歌此时已按计划将头发高束,漆纱笼冠,青花素绫衣衫,选色低调搭配简洁,衬得云歌风华灼灼,俨然一名雅商少公子的模样。形容虽妙,云歌却在黑暗之中呆得过久,忽被火光一照,又被简泓这么一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公子?什么公子?” 简泓的眼底掠过一丝不安,默然举着火把,只等云歌自己进入角色。 卫律彦闻言走上来,单腿跪下道,“这里已经开阔了不少,少公子如果累了,小人可以负您前行。” 云歌的抖了抖眉睫,扶了扶头顶的笼冠,清了清嗓子道,“哦。。。我还好,大约今晚去一品居酒喝多了,有些头晕。你们不必挂心。前边可是城外的出口?” 简泓和卫律彦都曾到长安面圣受封,因而都知道一品居;此时见云歌已入了角色,相视一笑。 简泓道,“前边道路会分叉,大家要分道而行,从七个出口出地面,再汇合在一起。不过我会和公子一道从一个出口出。” 云歌点点头,又问道,“伯父也到了吗?” 简泓知她问的是那罕羌王子雕库,便答道,“伯父的马车先行一步,此时应该候在前边出口处了。” 云歌并未见过雕库,白日里简泓和卫律彦将计划说与她时,也只说雕库会扮作云歌的伯父,但说他身体欠安,会昏睡于马车内。这城里刚闹过疫病,云歌想赵将军如此安排必有他的道理,也就没有多问。 一队人在火把的引领下,又沿着隧道走了大半个时辰,那隧道忽在一处阔成一个小厅的模样,那小厅又分别通向三个洞口。大家化整为零,分成三组入了三个洞口。云歌和简泓还有卫律彦进入了中间的那一道。又走了没多久,这条隧道又分作两条。云歌这才明白七个出口果然不虚,想来另两个隧道也还有分叉。简泓引着云歌在这里与卫律彦分了道。再走了一段,一截木梯出现在尽端。他们扶梯而上,最后竟从一个枯井中爬出,停步在一个庭院内。 暗夜昏昏,四顾之下很让人有一种又回到原处的感觉。然而云歌闻到空气中满是闲花野草的香气,明白自己已经出了城。看这建筑样式,庭院布局,应该是在一座废弃客栈的后院。 简泓引着云歌绕了几绕,来到一处马厩旁。那马厩也是蛛网四结,久无人用的样子。然而马厩里候着两匹骏马,背上的马鞍旁坠着半满的麻布袋,一副商马的模样。简泓牵出马匹,分与云歌。两人牵马走出那院落,一边渐渐与陆续从其他房舍后走出的人马汇合,一边往西北方走。快要走到那些客舍的尽处时,卫律彦牵着一辆棚车从一户大院的后院而出,汇入了“商队”中。 此时天光刚露,天色由墨黑转为墨蓝,比之前稍稍能看清了些。云歌瞥了一眼马车,忍住好奇,只默默低头牵着马向前走。她身旁的简泓回头和卫律彦交换了一下眼神,拉住云歌,轻声道,“云公子还是去看望一下伯父为好。一会儿要在城南守兵的配合下过杨玉的封锁线。只怕不能一下子都过去,会让公子和伯父凑得近些。现在还是先认识一下,免得出了意外,公子也不好处理。” 云歌点点头放缓了脚步,等到卫律彦引着马车走上来,先指了指赶车的年轻人,道,“这是秦久兄弟,”又为她撩开了车舆的帘子。云歌探头,隐见车内卧着一个体格长阔之人,褐色外袍,深蓝夹衣,正昏昏睡着。云歌又瞥了一眼那人的面容,幽暗之中仍看的出鬓发落雪,形容苍老。阿丽雅的兄弟怎会是这般年纪?云歌转了转眸子,瞥了一眼卫律彦,暗暗竖起拇指,赞他们的易容技艺了得。卫律彦咧嘴无声而笑。 一旁的简泓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轻轻道,“伯父的领子中缝有书信。如果一会儿我和卫律不幸与公子走散,请公子与同行的人马将伯父与书信一起送到。” 云歌郑重地点点头。一行人此时已走出那片废弃的客舍酒肆。一行人却在这里打了折,未上官道,而是隐入龙支城西郊的一片草坡中。。。 原以为穿越封锁线会险象丛生,谁知却在西郊怒生的野柳兰的掩护下,波澜不惊,安然通过。一队人顺利地在城南守兵引开羌人骑哨之时,从杨玉人马的眼皮子底下潜进了树林。云歌之前心弦紧绷,忽然松懈下来,注意力便被林中的果子分散了一下。她到底不是军旅之人,不知道战场上的变化都在瞬息之间,故而不可有丝毫的放松。方才简泓的提醒非常及时。云歌清了清灵台,睁开眸子见大家都在静静赶路。她在马背上轻吐了一下舌头,双腿一夹马腹向前而去。 ---------- 不可以因为铺陈故事,就忘记投推荐票和打赏哦! 第四十六章 胡山鸦 这果林再往南就稀疏起来,渐渐转为树木与草地和泽塘相间的地貌。马蹄和车轮在越来越湿润的地面留下了清楚的痕迹。卫律彦拨马沿着那车辙,走到队尾往回眺望了一下来路,虽未见任何有人追踪的样子,仍皱了皱眉头。 云歌纵马在水泽间小心地绕来绕去,仍惊飞了一只野鸟。简泓闻声飞出了一个不知什么暗器。那野鸟刚刚展翅未及鸣叫就散羽而落。一名“家仆”快马上前,身不离鞍,一个深捞捡起野鸟。 简泓转头对云歌笑了笑,很忍耐的样子。云歌也笑了笑,表情却有些尴尬。 卫律彦从队尾赶了上来,停在云歌身旁,“少公子好口福,这是有名的胡山鸦,一会儿卫律亲自架火给您烤鸦肉吃。”他又转头对一脸严肃的简泓道,“简兄弟也放轻松些,即使没有声响,蹄印车辙也完全可以暴露我们的行踪。可咱们不过是一队通胡汉的商人,招摇固然不好,太过谨慎也不自然,反会引人生疑。” 简泓虽在西北边关已有十年之久,然而这十年大多是在营中和战场上度过的,对这些民间商人的事情,反不如一直兼有斥候任务的胡越骑熟悉。他闻言点了点头,招呼那个“家仆”将胡山鸦递给了卫律彦。卫律彦从马鞍一侧的取下一个羊皮囊,拔去皮囊的塞子,又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弯刀,在那野鸟的脖子上轻轻一抹,红色的液体顺着刀刃涌出来。卫律彦举起野鸟,将鸦血全部滴入皮囊中,又将皮囊封好挂回原处。 云歌看得饶有兴趣,知道这些胡人还保留着一些关外的习惯,小声问道,“卫律勇士的囊子中可是酒?” 卫律彦瞥了一眼眼远处的简泓,小声道,“关外冬天寒冷,就靠这个;即使是夏季,由于昼夜温差大,到了晚上也有需要这个的时候。胡山鸦血是补气的罕物,你们汉人怕是觉得太腥了。” 云歌见他并不知道自己也来自西域,笑而未答。 卫律彦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天,夏末清晨的微凉此时已被日头晒得无影无踪。一队人正是人困马乏。卫律彦便拣了一处旱地,一边招呼大家下马歇息,一边捡了木枝架起一个烤架来。云歌要帮他将那野鸦褪毛,他却道,“这哪里是少公子做的事,只等着吃就好。”云歌见他时刻不忘自己的角色,反不好再坚持,回头看见一队人围坐一圈,半环着卫律彦,便也加入他们坐下身去。 众人解怀袒胸,撩衣扇风,聊说着这夏末的天气,却是轻声低语无人高声喧哗,只忘了云歌是个女子。云歌只好目不斜视地默默观察卫律彦的手法和烤法,想把他的烤鸦大法学到手。 简泓走了过来,将一个馍馍递与她。云歌伸手接过,忽然脱口道,“锅炕子!”这不是骥昆同她在古拉镇买的羌族馍馍吗? 简泓略显意外,“我出门前特意叫营里的伙房做的。想不到云公子竟然也认得。” 云歌笑道,“曾在古拉镇见过。这馍馍不经过发酵,所以又干又硬,特别适合长距离携带,吃时大多要用沸水化开。” 简泓道,“正是。我第一次吃时就觉得适合我们行军之人,回来后特意叫伙房的师傅去学来的。” 云歌忽然蹙眉瞧了瞧手中的馍馍,有些担心道,“通胡汉的商队也吃这个,自然吗?” 简泓还未回答,一旁正在烤鸦的卫律彦呵呵笑道,“商队的人走到羌地吃羌食,走到胡地吃胡食,东借西鉴,哪里有什么一定之规。不过锅炕子是是中羌人出门常备的干粮。不是这汉羌边境之地的食物。简兄弟第一次见锅炕子是在中羌吧?” 简泓闻言,眸色霎时变得又深又寒。他没有作答便一言不发地拿着锅炕子走向下一人。见他走开,坐在云歌左边的一个年轻人低声对她道,“简大哥去年带领骑兵追击一队匈奴斥候时,深入过中羌之地。。。” 那边简泓刚分完了锅炕子,朝这边喊道,“荣伍,这多的半只就与你吧。” 荣伍停了口,伸手接住扔过来的半只面饼,看简泓一个人静静向远处走去,轻轻叹了口气,“后来匈奴人被中羌的一个部落掩藏了起来。简大哥带人讨要匈奴人不得,还和那个部落起了冲突,部下全部被杀,只他一人受重伤昏迷,却被那部落中的一个女人救了,将他驮于马上送入草原中。那马识途,竟自己跑了回来。后来汉军再入此地,那个部落竟然不知迁徙去了何处。只寻到一个羌族女人的尸首,绑在那个部落原来聚居的地方,身上还用血写着‘叛徒’两个汉字。”荣伍停了停,眼睛转向别处,“羌人写汉字,分明是写给汉人看的。大家便猜测是这个羌族女人救了简大哥,因为他当时重伤昏迷,根本无从得知实际的情形。但是就有人为这,在皇上面前奏了一本,说简大哥通敌,因为他的兄弟都死了,他却回来了,也找不到他说的羌族部落,还丢了那队匈奴人。” 云歌听得惊心动魄,动容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赵将军在皇上面前力保,又派人在流动的羌人中打探,得知那个中羌部落的人,在知道消息走漏后,便四散加入了其他的羌族部落。这才为简大哥洗了罪名。可是简大哥也无从为他的兄弟报仇,因为他的仇人散在整个羌地中。而他的命又是一个羌族女人救的,是恩是仇都变得模糊不清。”荣伍的声音低下去。 云歌忽然觉得很静,环视四周,围坐的士兵俱无声息,显然都听到了简泓的故事。他们有的低头沉思,似乎在回忆自己的战场经历;也有的埋头咀嚼着干硬的馍馍,似以一种漠然将思潮屏蔽在食物之外。卫律彦也默默转着叉在木枝上的鸦子,偶然淡淡瞟一眼简泓的方向。 云歌亦转过头去,看见简泓孤身站在远处的旷野中,背朝着大家。他头顶的天,正有万里浓云,层卷叠涌地压过来,很快就遮起了日头。风团着湿热的泥土气,四向吹着,迷离间,好似把那故事也吹散了——散在卷着的草末子和烤肉香里。 云歌还在想这夏末的天气真是诡异,带着暑气的雨滴已经从天而降。可是地上围坐的人并没有四散的意思:一来这里已几近荒原,除了几丛高高的蒿草和一两棵枯树,并无能避雨之处;二来都是军旅之人,风餐露宿早已习以为常。卫律彦也只扯了半截衣襟遮住柴火,另一只手还在熟练地翻烤着鸦肉。 简泓也在雨里默默站着,浑似没感觉到这雨似的。忽然间,他转身向这边跑过来,边跑边喊,“云公子快进马车避雨,快进马车避雨。” 大家这才想起云歌是个女子。荣伍跳起来,拉着云歌就往马车那边跑。守车的秦久也忙跳下前挡,将车舆的门帘撑开。云歌还没来的及说什么,已经被两人塞入了车内。 云歌觉得自己即与他们同来,就应同他们一道沐风栉雨。她正要挣下车去,余光中却有什么一闪。云歌本能地扫视过去,却见本应昏睡的“伯父”躺在车板上,正大睁着眼睛瞪视着她。再逼真的易容术,那脸皮比起活人的来,总是死的。一张死人的脸上豁然一双活生生的眼睛,云歌惊得一个哆嗦。见“伯父”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云歌定了定神,朝外喊道,“伯。。。伯父。。。”话还没说完,“伯父”极为虚微地冲她摇了摇头,又把眼睛闭上了。 荣伍正把云歌的玉骢马吊在车后,听见声音挑帘问道,“云公子什么事?伯父怎么了?” 云歌抖了抖眉睫,忽然转了心思,“我。。。我把伯父的衣裳都弄湿了。” 荣伍“哦”了一声,不在意地道,“夏天的雨不长,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晒晒就干了。”他说着又把帘子放下了。 云歌屏气盯着躺在车里的人,见他双眼紧闭,纹丝不动,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车外响起卫律彦粗粗的声音,“胡山鸦烤好了,云公子要不要来一只鸦腿。”停了停又道,“这雨真不是时候,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云歌想到大家都在外边淋雨吃硬馍,心下不忍正欲推辞,那躺着的人又将眼睛睁开了,这一次那眸子清亮亮的,还带着一团欢喜。见云歌愣愣盯着他,没有回答车外的问话,车中人又虚微地朝她点了点头。 云歌愣了一会,方才心领神会,对着窗外道,“卫律壮士给我半只鸦腿就好,其他的快与大家分了吧。” “伯父”闻言闭上眼睛,嘴角微微动了几下,似乎是在人皮面具下向她挤了一丝笑意。卫律彦挑帘将呈在一张布片上的鸦腿放入车内,又退了出去。车内顿时肉香四溢。云歌再看车中之人,眼睛依旧闭着,嘴角竟慢慢淌出涎液来。 云歌忍住笑想了想,伸手去探他的脉门,发现他的脉息微而不弱,显然是被什么药抑住了。再探他的哑穴,果然也被点了。云歌的武功虽然浅陋,内功却受过高人指点,知道“伯父”刚才这虚微的摇头点头,定是他近全力在被封的脉门上撞出了缝隙,方能做到。原来一位这罕羌王子是因为染病,才在车内昏睡不醒,现在看来并非自己所想。云歌蹙了蹙眉有些不解。赵将军既然是要争取罕部落,就该显示足够的诚意,怎么倒把人家的王子如此封在车内。更何况雕库还曾在羌人起事前来通报汉人,那更应该是奉为上宾阿。 云歌还在沉思,车中之人低低地发出“嗯嗯”的声音。再看他,还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眸子却溜溜地转向那鸦腿的方向。也真难为他了,被封了穴位,还惦记着吃。云歌忍住笑,撕了几片鸦肉,塞进雕库的嘴中,又看那假脸皮随着他费力的咀嚼而歪七扭八,好似挤眉弄眼一般。云歌以手捂嘴险要笑出声来,心下却闪过一念——简泓既让她进车中,也许并没有要瞒她的意思。她于是慢慢把手伸过去,想要揭开雕库的假脸皮。 忽听车外简泓道,“有劳云公子照顾伯父了。” 云歌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到底是汉军的军事行动,自己的好奇之心说不定就系着这一队人的生死。云歌心下犯了踌躇,便凑近帘布,从那缝隙向外张望。 车外雨声攘攘,正下得酣畅。简泓和卫律彦并身护在马车右侧,荣伍带着剩下的人也环列在一旁。雨水汹涌地驰过他们神色凝肃的脸颊,却无人作响。 云歌豁然惊觉方才简泓那一句并非平常话语,乃是因着眼下的某种状况。她也紧张起来,屏息在视野中细细地搜寻着。天水密织,除了近处的几大丛高高的蒿草外,远处的山林早已失却了形状,如烟似幻。然而她能隐隐感到那逼近,斗折蛇行,无声无息。云歌的眼睛忽然直觉般地向地下扫去——红色的血水正从一丛高高的蒿草底部逶迤而出,又在雨水的加速下,顺着地势朝这边堪堪漫过来。 血水最先涌到了简泓的脚下,他右手原就扶在腰间的钢刀上,此时便慢慢移掌抽刀出鞘。荣伍等人见他有所动作,也都摸向自己的武器。卫律彦却伸手压住简泓抽刀的手,低声道,“再等等,如果要攻击,他们早就出手了。” 简泓沉默了一下,头也不回地问道,“云公子,车中一切可好?” 云歌回头看看还在费力咀嚼的雕库,伸手压在他的嘴唇上,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窗外。雕库正含着一口鸦肉,嚼也不是,咽也不下,只好鼓着嘴停在那里,眼睛还在警觉地乱转。云歌顾不上笑他,凑近车帘,回简泓道,“一切安好。” 简泓向四周施令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雨停就走。” 他声音洪亮,显然也是说给藏在蒿草中的人听的。既然对方隐而未发,就未必是敌。可即使非敌,也未必是友。才避开杨玉的人马不久,此时如果在敌友之间拿捏不当,引了冲突,后果极难预料。汉军虽然人多马壮不惧羌军,但是这在草原之上,小队人马的骑战胜负却难预料。 云歌也将车帘挑起,又拔了一根发簪将那帘布固定在车壁上,以便自己时刻观察窗外的情况。她又从怀里摸出骥昆那把豹骨镜面的匕首握在手中,移身挡在雕库之前。 雨,浑不知情地惘然落着。血水也漫到了马车的另一侧。天色忽然转亮,霞光流彩,只一瞬就收去了天地间所有的跳珠。 简泓未等片刻,立即吆前嚷后,招呼一队人各回各处。卫律彦一声喝马,车子摇动着向前而去。云歌稍稍松了心弦,回头看看雕库还鼓嘴卧着,听见外边的动静,终于咽下了那一口鸦肉。 云歌忍住笑,等那马车向前行出老远,才要松口气,忽听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而来。她凑近窗口一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西边的草坡上,散排成一字的一队黑色马骑,已经远远望见了他们,正呼啸着撒蹄下坡而来。 ----------- 公子这一段比较辛苦,去休息一下下。没有公子,大家也要投票和打赏哦。 第四十七章 惊途 初看之下,似一道玄色的闪电,卷云荡尘,横扫自天边。再看之下,乃是几十号身着黑衣的彪悍骑人,头上缠着黑色的头帕,不是羌人又是谁? 这边的“商队”已在简泓和卫律彦的喝令声中,变换了形制。几个来自胡越骑的胡人兵士聚拢在云歌的马车前后。卫律彦也策马近前,俯身凑近车窗对云歌道,“云公子莫要惊慌。一会儿卫律来应付。若有问道云公子,只需按我们昨日约好的说。” 简泓和荣伍他们此时已经策马移到了车尾那两辆货车的左右。那货车表面虽载着茶叶和药材,下边却各藏有一架弩机。虽说是弩机,驽中装的却既有箭矢也有镖器。原来近距离长箭反不得施展,故而汉军中的武器匠作进行了调整,使这弩机可以发射长短两种利器,以适应他们可能会遇到的军事行动。昨日在坑道中,简泓已经告诉了云歌这两辆货车的机关。一来万一之时她也可得用;二来授她以避防之法,免被误伤。 简泓远远望了一眼云歌。云歌会意,回头查看雕库,见他此时也察觉到外边的状况,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便又探出窗外朝简泓点了一下头。 再看西边的草坡,那队黑衣羌人已叱咤至坡下,壮马劲蹄,振得地面擂鼓一般。 卫律彦马上一声轻喝,声音里竟带着几分笑意:“各位兄弟,把自家的马稳住了。别给咱云家商队丢脸啊。” 众人闻言,都镇定心志,提缰下马而来。 云歌也振奋精神,深吸了一口气,松掉扣在窗框上的手指,迎向那已近在咫尺的黑色阵排。 驰近的羌人都穿着赤臂的黑色马衫,腰间围着同色的绣金腰带,颅顶的黑色头帕皆斜而绕之,露出单耳上挂的黑金耳环。云歌曾在杨玉的军中淌过一遭,认得这短打衣装是先零羌骑的装束。再看他们个个手中都提着弯刀,她的背上不禁渗出一层冷汗。 转眼之间,那几十号羌人已将马队团团围住,并且奔马绕圈,抡臂挥刀,呼而啸之,好一会儿才放慢了马速。 一个头帕上插有彩羽手提铁叉的羌人领队,纵马出列,大声喝道,“先把刀都下了。头人出来说话。” 另一个臂上缠有黑色皮铁护臂的年轻羌人也提着一把长剑出列上前,停在那领队的身旁。 车外一片刀铁轻。云歌知道“商队”的人都已被缴了武器。虽说这一队人经过赵将军的特别挑选,个个武艺高超,都藏有第二样武器在身上,云歌还是悬起了心。 卫律彦也被缴了刀,却岿然未动,只用眼睛盯着那羌人头领,直到那人的马停定了,方道,“我们是云姓商人,专做汉朝和西域的买卖。” 那羌人头领面无表情,指了指队尾,“车上装的什么?” 简泓在后边答道,“车上是茶叶和药材。”围在车旁的几个羌人,用刀胡乱拨开覆着的盖草,朝那头领点了点头。 羌人头领来回过头来,扫了一眼棚车,眼睛穿过车窗,落在云歌身上,握着马鞭的手一抬,“这辆呢?” “这辆车里是我家的少公子,还有少公子的伯父。”卫律彦答道。 羌人头领一声冷哼,“怎么不下车?还要我们用刀赶下车来吗?” “伯父染疾,少公子在车中照料。” 那羌人头领不耐烦道,“没病的下来答话。” 卫律彦浓眉微拧,朝云歌暗暗点了个头。云歌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跳下车来。 羌人首领策马绕着云歌转了两转,忽然仰头大笑道,“汉朝没人了吗?你这么个瘦小的身骨也敢走这条道。”环圈而列的羌兵也在马上随着他阴阳怪气地大笑起来。 云歌原有几分惴惴,被他们这一笑倒添了胆气,气呼呼地答道,“就是因为没人敢走,利润才高啊。” 那羌人头领闻言笑得更厉害了,“你们既是去西域,怎么不走你们汉人的官道,却走到羌地来了。再说假话,先拿你开刀。”他说话间已变了脸色,手臂一展,手中铁叉已经划到了云歌眼前。 卫律彦一个闪身,挡在云歌前边。 云歌咬了咬下唇,慢慢拉开卫律彦,道,“没说假话啊。普通的商人只知道河西一条路,我们云家之所以生意比别家做得大,靠的就是河西和羌地两条线啊。” “的确有汉商借走我羌人之地。”那羌人头领冷哼了一声,“不过谁知你们是不是汉人的细作。我听说药材要出汉人关卡,非得有特殊的通牒。你们有吗?” 卫律彦从怀中掏出一册文书,上前递过。那羌族头领在马背上随意翻了翻,丢与身旁那个年轻的羌人,“余拔太,你瞧瞧。” 余拔太接住文书,翻开之后,一目十行,似乎阅读汉文很流畅的样子。他看完之后盯着云歌问道,“这文书上说你们要出玉门关,玉门关在汉朝的官道上,你们分明是在狡辩。” 云歌低头摇首,轻叹一声,“河西官道的这四郡,往年都是好走的,今年战事纷纷,我们哪里还敢走?“ 余拔太冷笑道,“汉人的官道不好走,这羌地难道就好走?你们是不是也太小看羌人了?” 云歌一时语塞。若有羌人发的通牒,赵将军一定会在他们出发前弄一份来。可是羌人原是分散的部落,并无统一的首领,就是打仗也不过靠的是互送质子和临时联姻。哪会像汉人一样,有统发的文牒。不走官道容易说明,为何要走羌道只能是靠他们自己辩白。昨日简泓和卫律彦将详细计划告诉她时,也曾为这一点犯难。然而形势所逼,便是没有成熟的策略,他们也得趟这个险。想不到怕什么来什么,果然就被问到了这个问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云歌一急之下,最先想到什么就赶紧说了出来,免得无语而答露出心虚。说完又发现这是《货殖列传》中的句子,这些羌人如何听得懂。 不料余拔太听罢,微微点头道,“汉商重利,为钱犯险。”他说着忽然大笑起来,转头对那羌人首领道,“勺狄大哥,他们大概以为我们的人都压到龙支一带去了,以为溜进了河湟腹地反会安全。却不料还是被我们抓到了。” 云歌做出被猜中的样子,脸上愤愤然不作声,心下却诧异汉文化在羌地的散播远比她想像的还要远些。 那羌人首领勺狄却皱眉道,“这里往东不远便是先零攻城人马的营地,你们怎么穿得过来?” 云歌才险答过了两关,又一个棘手的问题来了,心智一时有些不济。 身旁的卫律彦见状忙道,“是贵部落的牧人在你们的防线上给我们开了一条小缝。” 勺狄举刀指着卫律彦道,“不要以为你生了胡人的模样,我便会信你的话。我看你们分明是细作。” 卫律彦垂目做出恭谦的样子,缓缓道,“胡人,羌人,汉人,人虽各貌,却都需要交换东西过日子。我家公子送了几匹丝绸,你们的牧人便以通路回报,也是各有所值。” 勺狄一时未言。羌人结盟开战以来,之所以能和汉军抗衡,甚至攻城掠地,除了依靠天然的骑兵优势,还有一点就是依靠他们的牧人皆兵策略。除了受各部落首领编制的那些骑兵,一般的牧人也是半兵半民,参与防御警戒甚至出击,这才能形成较长的攻防线。这样的策略对于动员战力虽颇为有效,但对于单个牧人的约束力却是有限的,要在上边划出一条口子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而汉羌开战以来,河西商线几乎废弛,丝绸,茶叶,瓷器等货物的价值都翻了几翻。个把羌民为了利益,私开通路给商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勺狄哼了一声,冷冷道,“牧民无知,才信了你们的鬼话。今天就算你们说得如赐支河水一般,也别想从我勺狄这里过去。”他说着一声喝令,“收没货物,全部人绑回去做奴隶。” 一场拼杀不可避免了。 卫律彦眉心低压。云歌也是两腮紧咬。所有人只等着简弘按事先约定好的,启动弩机,发出镖器,他们便可趁势反击。云歌忽然有点担心自己的功夫会不会给大家拖后腿。 谁料余拔太策马上前,靠近勺狄悄声道,“勺狄大哥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带着这些货物和人,恐怕不方便。。。” 勺狄皱眉想了想,“那你说怎么办?” 余拔太道,“让余拔来问问他们。若他们答得上来,便放他们一条生路,也算在这西域商线上交个朋友;若答不上来,全部杀掉,免得走漏风声。” 云歌听得后背打了一个寒战。 勺狄点了点头。 余拔太策马绕着云歌和卫律彦绕了两圈,忽然盯着云歌问道,“你们认识狼彦吗?” 卫律彦原是胡人,自然听说过小月氏人的狼彦。月氏国西迁后,有一部分月氏人留在祁连山中与羌人杂居,被称为小月氏人。这狼彦便是这些小月氏人的一个首领。但是昨日出发前,他和简泓怕信息太多,云歌一时记不过来,又觉得关系不大,并没有和她说起此人。 卫律彦见云歌低头未答,忙道,“我家少公子平时多居长安,都是伯父料理这条商线的。这次伯父染病,才劳动了我家少公子。。。” “那就是说不认识了。”余拔太打断他道,又把手中的马鞭放在云歌的肩头上,冷冷道,“你家既多年行走羌地,怎么会不知道货物要从羌地入你们的张掖郡,都要过月氏人的地盘。那里一直是由狼彦的人控制着的?” “我们当然认识狼彦。。。” “没问你。”一旁的勺狄先举叉指向卫律彦,又在空中一划指向云歌,“问的是他。“ “谁说不认识。”一直默不作声的云歌,忽然莞尔一笑,“小的时候伯父带我走过羌线的。狼彦伯伯亲自送我们出的大斗拔谷。我还记得狼彦伯伯特别爱喝酒,而且是伯父带来的汉人的酒。狼何伯伯还通《周易》,亲自给我算过一卦,说我有大贵之相呢。。。” 余拔太的眸光幽幽一闪,收起放在云歌肩上的马鞭,沉默了片刻,朝勺狄点了点头。卫律彦察言观色,明白云歌的答复居然过关了,他低沉的眉毛微微一展,眼中却又划过一丝疑虑。 勺狄冷哼一声,“既是翕侯狼彦的朋友,就只收缴银钱和刀剑。带着你们的货,趁我改主意前快点走。” 卫律彦闻言,忙扶上云歌,想将她送上马去,却发现她身体虚软,手心全是冷汗,再看她的脸,那微笑还僵僵凝在脸上。卫律彦立时明白云歌方才的机智勇敢,靠的是一时撑着的心力,时间一久便会露出马脚。他改了主意,又将云歌送回马车中去,扭头朝着队尾喊道,“简兄弟,起鞭出发。。。” 却见简泓低着头拖着脚,慢慢腾腾拽着拉货的马车,一点都没有赶上来的意思。再看荣伍和其他人,也都拖沓而行。卫律彦正在疑惑,荣伍忽然飞起眼角,向他使了个眼色。卫律彦顺着荣伍所示的方向,向下望去,不由大惊。原来云歌和雕库同乘的马车,在草地上隐隐留下了红色的车辙。定是刚才雨中漫过来的血水染红了车轮所致。卫律彦和云歌方才忙于应答羌人,竟把有人隐于蒿草中的事情给忘了。若不是这一带草被繁茂,将大部分的车辙隐于草根之下,这红色的痕迹定然早就被先零羌人发现了。 简泓他们此时处心积虑,拉车缓行,便是想要碾踏覆盖这些绯色的车辙,避过先零羌人的耳目。而他们的努力颇为有效,那些车辙已是一片模糊,定神细看才能察觉那淡淡的绯色。 卫律彦不知蒿草中的人是敌是友,但从他们一直隐而未出,可见他们并不想被这些先零羌人发现。此等情势下,若不慎和他们惹上关系,定然是百口莫辩,再要全身而退就不太可能了。 卫律彦不动声色,翻身上马,徐徐跟在云歌的车旁。 余拔太看到拉货车的人个个低头状似萎靡,带着蔑笑对勺狄道,“这些胆小的汉人,被我们这一吓,连路都走不利索了。还是追靡封的丫头有意思些。” 云歌坐回车里,闭了车帘,听木轮的辘辘之声又起,轻轻吁了一口气,身子却还在止不住地抖。方才,她开始所说的那些,都是简泓和卫律彦昨日与她商量好的。只有这最后几句,是她被逼之下,冒险赌命说的。想不到却说中了。难道这些羌人所说的狼彦真是骥昆的狼彦伯伯?云歌失神靠在车壁上。 忽然身旁的“嗯嗯”之声又起。云歌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见躺在车内的雕库正急切地盯着她,嘴唇微微抽动着,像是急着要说什么似的。以云歌的功力一时还解不开他的哑穴,那封住他内力的药劲此刻也难以化去。车外更是还在零羌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云歌实在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和简泓理论解封雕库的事情。 她将手指放在雕库的嘴唇上,示意他安静下来。谁知雕库的“嗯嗯”之声反而越发急促,像是有什么天大的急事。他的眸子也开始频频转向车窗,好像在暗示云歌窗外的事情。云歌开始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直到听到窗外传来一种干哑的““嘶嘶”之声,方才惊觉。那是草原秃鹫靠近腐尸或者伤者时,从喉咙中发出的死亡之声。云歌蓦地想起刚才雨中血水漫溢的一幕,倏然心惊。 ---------- 其实一直好想问,你们是不是都只看言情部分了。这些部落间的关系不知看懂了没有。(也不知我写明白没有)理解这些还是很重要的,因为主人公后面的艰难而睿智的选择都与此有关。要理解他或者他们,需要理解他们面临的问题。别忘了投票和打赏啊! 第四十八章 婴孩 薄暮的草原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几只深灰色的大鸟。一只蹲伏在地上,把暗红无毛的头缩在翅膀下;另外几只迈着缓步,蹒跚着向着车队反向跑去。 律彦警觉抬头。云歌也挑帘外眺,看见天上还有几只同样的大鸟正在盘旋翱翔,其中一只忽然飞掠而下,扫过微黄的霞光,直插方才与他们对峙过的长蒿草丛。刀铁的击打之声远远传来,那秃鹫重又飞起,一边发出“嘶嘶”之声,一边在草丛的上空低低兜着圈子。 一个先零羌人发现了情况,在马上打了个响哨,原本一直盯着车队的先零羌骑,一下子全部拨马掉头,朝那蒿草丛奔驰而去。 简泓打马从队尾赶上来,“快走!一时还牵扯不到我们。” 卫律彦眼中闪过思虑,却并未说什么,挥鞭策马。那赶车的秦久也是马鞭一扬,车子颠簸震颤着向前而去。正攀在车窗上的云歌一个失手,向车内跌去。这一跌刚好跌在雕库身上,将他的头在车底的夹板上狠狠地磕了一下。 “小人心急失手。云公子可好?”车外传来秦久和卫律彦的声音。 “没事。。。我没事。。。你们不必担心。”云歌扶着车壁挣扎而起,一边急急向车外应答,一边低头检查雕库的情况,见他眼皮微睁,一双瞳仁摔得钵盆儿中的铜豌豆一般,好半天才稳在中心。云歌正要检查他身上别处,雕库抖了抖眼皮,忽然开口低声缓缓说了三个字,“救。。。他。。。们。。。” 云歌一愣——难道刚才那一磕,撞在了雕库脑后的哑穴上,替他解了封?见雕库还在不断地重复那三个字,她醒过神来,低低问道,“救谁?他们是谁?” “。。。木珂丹。。秃鹫。。。救他们。。。救他们。。。”雕库断断续续地说着,不知是汉语不熟练,还是哑穴虽解药力仍盛的缘故。不过云歌断字辨义,大致也听懂了,被秃鹫攻击的隐身草丛中的人,可能名叫木柯丹,应该就是雕库口中的“他们“。从名字来看应是羌人,很可能与雕库相熟。雕库希望汉朝兵士,能够出手相救这些被秃鹫攻击,现在又被先零骑兵围困的羌人。 云歌心下犯了难。若在平时,在这茫茫草原上,伸手相助几个落难之人,无论是汉是羌,汉军士兵定然会义不容辞。可是现在是汉羌交战之时,大家刚刚脱离先零狼口,若要此时返身赴险,救几个不相干的羌人,就算她愿意,简泓也未必答应。更何况他们此行关乎着汉军在西北的战局,利害权衡之间,简泓定然不会应允。 雕库见她不语,执拗地重复着那几个字,“救。。。他。。。们。。。救。。。他。。。们。。。” 云歌心下不忍,又撩开车帘,探身后望。此时他们的车队已经与先零的骑兵拉开了距离,若在平时怕是早已经看不清楚离离原上的那丛蒿草了。然而刚才的大雨将草原上的空气洗濯一新,穷目所及之处竟比平时远了许多。云歌看到黑衣的先零骑兵正用套马锁从那蒿草中拖拽出几个人来,虽看不清那些人的容貌,却看得出他们都是羌人装束,正挣扎着将一个黄衣女子护在当中。那女子怀中抱着一团红色东西,正在惊惶地左顾右盼。先零骑兵打马拽锁,咄嗟呵斥,硬生生将那几个人从黄衣女子的身边拖拽开来。 又是一个绳套飞闪,那黄衣女子也被马锁套中,一个趔趄,连人并手中的东西一齐向地下摔去。那几个先已被拉开的羌人,忽然像疯了一样挣扎着,再次向那黄衣女子身边聚过去。其中一个甚至将两个拽着马锁的先零人连人带马拖拽了过去。那跌倒的黄衣女子也在地上就势一滚,护住了手中的东西。 婴孩的啼哭声远远而至。是个孩子! 往事忽然如羽箭般射来。云歌心底一颤,脱口叫道,“卫律壮士,快快掉头,救那孩子。” 卫律彦自云歌挑帘后望之时,便一边行马,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似乎很清楚身后正在发生的事情。此时闻言,如得号令,扭头向简泓喊道:“简兄弟,云公子发话了。” 简泓打马又从队尾赶了上来,表情素淡而决绝,“事不关己。加速前进。” 云歌心急叫道,“简泓,那是个孩子。” 简泓拧眉转向赶车的秦久,“加速”。 云歌被加快的马车颠得歪七八扭。她顾不上自己,抓紧棚车的窗栏上,冲着简泓大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可你的命也是羌族女人救的。” 简泓原本就紧绷的脸抽搐了几下,冷冷道,“云公子坐稳了。”他说着扬手在拉车的马匹的腚后抽了一鞭。 云歌回头朝车中扫了一眼。雕库卧在车内也正颠来簸去,一双满是哀求的眸子却紧紧锁在她身上。云歌忽然定了心意,她转向朝窗外喊道,“简泓,你到底救是不救?” 简泓在马上目不斜视,扬手又在车马的后腚上抽了一鞭。 云歌不再言语。她闪身返回车中,片刻又由后门而出。她自己原先的玉骢马正吊在车后,随车奔跑。云歌在那抖动的后档上勉强坐定,又伸手去捉那跳动着的吊马绳具,好容易捉到了,她从怀中抽出那把豹骨匕首,将那吊马的绳具一挑而断。玉骢马似乎明白云歌的意思,嘶鸣着扬蹄止步。云歌也沉气跳下车去。后边赶上来的货车和马队,来不及停下,匆忙之中皆绕而行之,转眼就把云歌和她的马抛在了后边。云歌不等马儿安定,便翻身上马,掉头向来路奔去。 其实她未曾尽信过骥昆所说的,可既然关于狼彦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他送她的这把匕首上那血封的契约看来也是真的。执此匕首者,只要是单人抗敌,便可保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她现在只身返回,岂不正符合这契约的要求。不管那些先零骑兵守不守这契约,她却必须要试一试。 那丛蒿草在云歌眼中越来越近,那正在马锁圈中挣扎的黄衣女子,和她手中的红色襁褓,也在她的眼中越来越清晰。她同时看见的,还有多年前那个衣裙之下一片血迹的自己。 先零骑兵听到了驰近的马蹄声,纷纷掉头望过来,眼中满是惊奇。几个外围的骑兵一边吆喝着“下马下马”,一边排向两侧包抄过来。勺狄也看到了她,却在马上纹丝未动,只轻轻瞥了一眼朝余拔太。余拔太拨过马来,神情却很轻松,嘴角还挂着一丝不屑的笑意。 云歌忽然有些气—若是哥哥在这里,他们的眼光中一定都是惊惧。在马上轻晃的余拔太忽然微微皱眉,眼睛在云歌的两侧扫了一扫。云歌也感觉到了,侧目看见卫律彦和荣伍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追赶而来。 云歌心中一暖,却又立即想到契约中的要求,朝两人喊道,“我一个人,才能用这把匕首。” 卫律彦回她道,“匕首不好使,云公子接着这个”。他说着稳住马速,将一柄短剑堪堪递与她。 云歌愣了一瞬,反手将那短剑一抽而出,握在手中。算了,这血契匕首的事,一两句哪里说得清楚。茫茫草原,这帮先零骑兵若不认这契约,自己也毫无办法。只怕还是多来几个帮手胜算更大些。 落后于两人的荣伍,此时已经展臂引弓,箭矢离弦,所射之处应声而倒。卫律彦拔刀而出,一声断喝,将一个冲在前边的羌人挑下马去。赵将军派遣的将士果然个个了得。 余拔太策马加速冲上来,剑锋一闪,直刺云歌而来。云歌仰身而挑,才避过一拨剑风,第二拨剑风已经行空而至,其喷突卷荡之势令云歌颇有些招架不住。她的功夫本就学得不扎实,只不过有高人指点过心决,此时凭着这一点点长处,只能勉强稳住气息,不被对方打乱节奏。余拔太的剑却是越发奇诡多变,抡削刺抽间,云歌的剑气韵息已是捉襟见肘。 “公子闪开,让卫律来。”随着卫律彦的一声轻喝,一柄长弯刀已经碎空劈入二人的剑阵中。云歌抽隙拔剑,却也因此露了自己剑息的破口。余拔太缠而追之,招招致命,似乎要在卫律彦破阵之前结束与云歌的打斗。卫律彦的刀锋却哪做等闲之势,追着余拔太的剑虎奔龙啸而来,逼得余拔太不得不转势削挡,终于松了对云歌的纠缠。 云歌退马出阵,心下颇为自己的功夫而沮丧。再看卫律彦驰马回旋,大刀破空,其披靡之势压得余拔太的剑只有招架之势,哪还使得出任何诡谲剑术。 云歌往日武学所习忽然忆过心头。她这才想起,剑走轻灵,却不是马战之人的首选武器,因为不及刀或戟这些单刃或带刺的武器易于借助马势。这余拔太显然习武时不以马战为目标,也显然拜的是汉人师傅,才能有此等剑术。然而他选云歌对阵是看她也使剑,乃是他扬长避短的选择。自己功夫虽逊,却也应该避其锋芒,策略用之。 正想着,两个先零羌兵已经挥动弯刀结双袭来。云歌在马上挥剑拼挡,虽不能一招制胜,一时倒也未落下风。她自知自己功夫浅薄,不易久战,便佯退引那二人近前,看准时机丢了一把胡椒在那两人的眼中。两个羌人顿时萎靡于马上,持刀的手在空中乱画着,口中谩骂不绝。 “公子好智谋!”荣伍此时已经收弓拔刀,加入近身马战,正和两个羌兵杀得难分难解,百忙之中仍大声给云歌助威。 云歌不敢得意,扬鞭在那两人的马腚上猛抽了两下。两匹马惊散而去,冲乱了先零羌兵的队伍。三人驰马前奔,像一把楔子插入先零羌骑中。 那边正拉着马锁的羌兵,被这一冲分了神,手中劲道松弛,先前被套着的一个灰袍大汉大喝一声,双手拉住套索,原地挥臂旋身,将两个套拽他的先零骑兵生生拉下马来。 云歌赶马冲过去,挥剑挑断另外两人身上的马锁。至此她才看清这三个羌人,虽然也都是短衣打扮,却长发半散,发髻低结,显然不是先零羌人,而是来自羌族的另一个部落。云歌曾见过阿丽雅的族人,觉得眼前的这几个人也不像罕部落的羌人。雕库为何会苦苦相求,云歌一时有些奇怪。可她回头救他们的原因并非只是因为雕库所求,而是因为。。。因为。。。云歌忽然发现那个怀抱红色襁褓的黄衣女子已不见了踪迹。而刚才在马上提着铁叉,远远观战的那个先零首领勺狄也不在眼前。 云歌正四顾寻找,三个手持长戟的先零羌人却奔马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向着中心轮番刺戳。云歌挥剑拨挑,虽然挡开戟刺,却因为剑身短小,够不到持戟的羌人,一时只能守不能攻,颇为被动。那三个先零羌人却渐渐有了默契,不再分儿刺之,而是合力同刺,云歌左拨右挑,渐渐露了疲象,险象环生。眼看环刺的长戟又集结而来,云歌的剑峰却仍迟滞未出。卫律彦一个侧眼瞥到,大刀一挥,想甩掉余拔太和另两个羌人赶来救援。然而他毕竟也是以一敌多,哪里那么容易脱身。荣伍相隔较远,更是鞭长莫及。眼看戟头就要戳入云歌的胸膛,忽然平地飞起三团灰影,托天擎宇,将那三只长戟举翻在地。 原来是被云歌砍断马锁救下的那三个羌人,齐齐出手解了云歌的围。 云歌脱口喊了声“多谢。” 那三人也回道,“应该。应该。” 这三人忽然解了束缚,如困兽脱网,迅速加入了战斗。转眼之间,那灰袍大汉已抢下被他拽下马来的先零骑兵的弯刀,另外两人也赤手夺下了围刺云歌的长戟。三人虽无座骑,难借马势,却也因此脚步多变,先零的骑兵不得不时时拨马转身,反不如无马来的灵活。加上三人用的都是草原上最实用也最狠辣的杀招,所以他们的加入虽未改变人数上的悬殊对比,却着实令云歌三人腹背受敌的情况减轻了不少。 云歌也改变了策略,尽量不与先零骑兵正面拼斗,而是从旁协助另外五人,见缝插针,频频使用她独家的“五毒蚀心粉”,迷蒙先零羌人的双眼。不一会儿,竟有小一半先零羌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作战,杀伤力大减。 三个异部羌人忽然齐齐向东边收敛而去。云歌顺势而望,看见刚才寻而不见的勺狄高立于马上,右手提着铁叉,左手单举着那个红色的襁褓。那黄衣女子苦苦仰首于他的马下,撕拉拽扯,疯了一般。勺狄眼中寒芒一闪,右手扬叉,直刺那黄衣女子的喉部。 “木珂丹。。。”灰袍羌人大叫一声,手中弯刀飞斜而出,撞在勺狄的铁叉上,却只稍稍改变了铁叉的角度。云歌看那钢叉在木珂丹的颈部侧划而过,一注殷红划空飞溅,正溅到勺狄胯下坐骑的眼中。那马儿忽然被红色蒙了眼,受惊嘶鸣,扬蹄抡空。勺狄撑钢叉,稳座骑,左手中的东西却是一滑,堪堪向地下摔去。 “啊!”云歌大叫一声,只觉得手足发冷。 才掷了钢刀的灰袍大汉,平地一个鱼跃,突伸着两手,向勺狄的马下扑去,眼见着那孩子要落入他的怀中。马上铁叉一闪,挑住了红色的襁褓,又在空中划了两圈,就势甩了出去。木珂丹不顾淌血的脖颈,刚从地上爬起,恰好看见这一幕,惨叫一声身子又软了下去。 一个褐衣的身影从马上腾身而起,又在马头上借势一点,飞身抢下了半空中的红色襁褓,稳稳落在地上。 “卫律壮士!”云歌激动地叫了一声。两个异族羌人离卫律彦较近,奔过去查看,回头对着黄衣女子大声喊道,“小王子无事”。灰袍大汉扶起木珂丹低低说着什么,却未见她有什么动静,想是昏死了过去。 这一来一去之间,先零骑兵已经迅速调整了位置,将云歌三人以及那几个异部羌人,封在了环阵中。居于东首的勺狄在看到孩子被云歌他们救下后,并没有再去争抢,而是在马上长啸一声,带着其他先零骑兵绕奔起来。 云歌看看圈内,除了自己和荣伍还骑在马上,卫律彦手抱婴孩和两个异部的羌人比肩立在地上。而那个灰袍羌人还在地上扶着昏死过去的木珂丹。先零骑兵的圈子开始收缩,像一个玄色的铁环,越攥越紧。长戟和钢刀也纷纷向内而出。云歌咬住发抖的下唇,握紧了手中的短剑。 风中忽然一片羽箭挫风之声。阵环北侧的先零羌骑兵纷纷跌下马去,环阵忽然被撕开了一个缺口。透过那缺口,云歌看见那三辆藏有驽器的货车,正一边发射着箭矢,一边从草坡奔驰而下,隐隐可以看到简泓其他兵士掩身紧随在大车之后。 先零的骑兵此时已纷纷解下腰间的弓箭,向那三辆马车对射而出,却由于大车的挡护根本射不到人。大车下掩藏的弩机却又是一轮箭射。更多的先零羌人跌下马去。环马阵上一片哀嚎,霎时就乱作一团。 “云公子伏低身子。当心被误伤。”荣伍一边提醒云歌,一边掩护着卫律彦和那三个异部羌人一同从环阵的一个破口向外移去。云歌记起出发前简泓的叮嘱,将身子尽量伏低,也随他们移出了那环马阵。卫律彦将孩子交给刚刚醒来的木珂丹,木珂丹抱着孩子又哭又笑,神智还有些不清,全靠那灰袍大汉撑托着这母子二人。卫律彦则与那两个异部羌人挥刀抵挡还在进攻的几个先零骑兵。荣伍和云歌策马赶过去趋散了那几个先零人。一行人渐渐移到了弩器的射域之外。 简泓他们驱使着大车,在到达坡底前又进行了两轮弩射。此时还能立在马上的先零骑人已所剩无几。余拔太已身中数箭跌下马去。只有勺狄仗着马好,带着两个人向东逃去。 荣伍见状,在马上搭弓引箭,一连数矢,射倒了那两个跟随的羌人,却未射中勺狄。 眼看勺狄的马越弛越远,忽然劲草惊风,一支黑羽长箭侧向飞出,远远插在了勺狄的背上。勺狄摇晃着摔下马去。 “简大哥的箭法果然名不虚传!”荣伍赞叹道。 ---------- 这一写武戏,才发现自己掌握的动词真不够用。别忘啦。。。啦啦啦! 第四十九章 木珂丹 茫茫草原,极目之处,落日熔金。晖光映着近处的白刃赤血,一片斑驳耀目。那几只草原秃鹫重又聚拢而来,或天空盘旋,或在近处静候,只等着车队的人清扫完战场,它们就可以靠近了。 “刚刚清点了人数,除了余拔太受重伤之外。其他先零人都死了。”荣伍在马上拱手向简泓报告。 “勺狄呢?” “被简大哥你一箭射中了胸口。” 简泓点了点头,又问道,”咱们的人呢?你们几个都还好吗?” “都好。”荣伍答道,眼中却掠过一丝不确定。 简泓未注意到他的眼神,策马向云歌等人赶过去。 木珂丹此时已清醒过来,看简泓策马近前,知道是汉人的头领,忙在那灰袍大汉的搀扶下,单膝下跪,右手搭肩,给简泓行了一个羌人大礼。灰袍大汉和那两个羌人也单腿下跪,行了大礼。 简泓在马上面无表情地停了片刻,翻身下马,扫了一眼几个异族羌人,最后却将目光停在了云歌脸上,冷冷未发一言。云歌虽不悔自己救人的初衷,然而想想自己劫马独行,不服从军纪,到底有些心虚。她避过简泓的目光,就近瞧了瞧木珂丹。 木珂丹此时怀抱婴儿,已从方才的慌乱癫狂中安静下来,正将自己的脸颊在那孩子的小脸上摩挲着。虽然她脸上溅有泥污,颈上还缠着止血的布条,却难掩美貌,若不是怀抱婴儿,俨然还是个少女的姿容。再看她外套鹅黄色的堆绣锦织坎肩,里边是淡黄的薄纱长衫,显然是羌人中的贵族。刚才打斗时那两人称她的孩子为“小王子”,看来木珂丹应是某个部落豪酋的女人,只是不知是哪个部落的。 云歌还在沉思,荣伍拖着奄奄一息的余拔太过来,一个推搡丢在简泓和卫律彦面前。 余拔太趴在地上大声喘着粗气,“你们果然是谍探,都怪我让勺狄大哥放了你们。” 荣伍喝道,“到这个时候还嘴硬。说,你们为什么要追杀这些羌人?” “哧—”余拔太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恨恨道,“我们羌人部落内的事情,你们汉人插什么手?” “谁与你同部落。”那灰袍大汉回道,一边又向简泓拱了拱手,“多谢壮士相救。我们是开部落的羌人,不是先零部落的人。小的名叫尹伯,这两位是我的兄弟尹其和尹录。还有一个兄弟名叫尹赤,受了重伤,已经。。。这才招来了秃鹫。。。”尹伯声有哽咽,停了停又指着那黄衣女子道,“这位是。。。我家的女主人。。。木珂丹。” 原来是开羌部落!被先零羌威逼“结盟“与汉朝开战的其实不止罕部落一个。开部落就是其他被胁迫的部落中的一个。只因开部落与罕部落相比小许多,在赵充国的军事策略中有些微不足道,所以他并未向云歌提起。而开部落又不似罕部落,有王子雕库在开战之前就来送信,这令赵充国对其态度难以判断。所以在赵充国分化羌族的策略中,对开羌没有任何部署,寄希望于感化罕部落后,能对更小的开部落产生影响,摆脱先零羌的控制。想不到却在这草原之上,遇到先零羌人追杀开羌人头人女眷的事情。 简泓皱了皱眉,故意问道,“开羌不是和先零羌结盟抗汉的吗?” 余拔太趴在地上嘿嘿冷笑,却又呛出半口血来。 尹伯忙道,“开羌并不愿与大汉为敌,只不过汉朝官吏集杀羌人的事。。。”他忽然打住没再说下去,而是另起一句道,“我们开羌的头人靡封,是因为年幼的王子被先零劫去做了人质,才不得不一同举兵的。” 余拔太趴在地上又是一阵冷笑,“靡封送来的哪里是他的真儿子。。。他的真儿子不是还在你们怀里抱着吗?” 尹伯沉默了片刻——他一直未明言木珂丹和那孩子的身份,是对汉羌之间的战争敌视状态有所顾及。然而这身份现在完全是一层窗户纸,再不挑明反引人生疑,以为他们另有心机。 尹伯看了一眼两个兄弟,垂目慢慢道,“我们尽力庇护的,确实是靡封首领的儿子。只因王妃生产时受了先零人的惊吓,产后不久便归了天。首领心中哀伤愤懑,虽未与先零人闹翻,却不愿将还在襁褓中的小王子送做质子,只送了一个牧人的孩子给先零。然而先零的眼目众多,族中瞒不住,靡封首领便使木珂丹公主带我们几人护送小王子到鹰丘堡避风头。谁知才一出发就走漏了风声,先零人一路追杀我们至此。。。” 原来木珂丹是那孩子的长姐,怪不得还是少女形容。然而能如此舍命护着自己尚在襁褓的弟弟,实在令人倾佩。 简泓却冷冷道,“既是做质子,未必就要杀你们,大不了孩子让他们带走就是。。。” 尹伯道,“刚才勺狄所为,这位壮士没有看见吗?” 简泓闻言点了点头——刚才勺狄长叉挑摔婴儿的情景,他在坡上也看到了。他又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余拔太,“既要做质子,你们为什么还下杀手。这样岂不有损你们的联盟?先零的豪酋应该没有这么愚蠢吧。” 余拔太冷哼一声,得意道,“杀了他们,再嫁祸给你们汉人,岂不是一箭双雕。” 木珂丹疾步上前,怀里还抱着那孩子,抬脚踢向余拔太的背部。余拔太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简泓冷眼看着,又对尹伯道,“其实你们若一早便将这孩子送做质子,先零人未必慢待,只要你们与他们联合抗汉,不就可以保你家小主人的性命了吗?”简泓明知故问,似乎是要试探开羌人对这汉羌战争的态度。 “不敢。。。不敢。。。尹伯。。。不敢。。。”尹伯急忙否认。可是开羌对战事态度岂是他能够一言左右的,然而面对刚救了自己和自家大小主人的汉军,他又不能不否认,故而改口只说自己不敢,模糊言之。 “呵呵,简兄弟,我们此时有恩于他们。你如此问,问出得也未必就是真心话。”一旁的卫律彦直言不讳道,说着又转向尹伯,“我们救你们,乃是不忍看你家孩子如此夭折于强人之手。与救一个汉人家或是胡人家的孩子并无不同。” 云歌在一旁默默点了点头,向卫律彦投去钦佩的目光,却见卫律彦的脸上虽微笑着,面色却有些灰沉沉的。 简泓并不争执,倒像是希望卫律彦这么说似的,笑着道,“卫律壮士即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希望你们有机会给你们的头人靡封带一句话——大汉甄别羌族各部,并不会将先零的过失强加于其他部落。但对于执迷与贼部结盟的,也不会姑息。希望他能早做决断。” 尹伯闻言点头道,“尹伯一定将这句话带到。”一旁的木珂丹也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简泓用眼角扫了一下地上的余拔太,“即是你们羌族内部的事务,这个人就交给你们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道,“这里也交与你们。不要让先零人追到踪迹。我们还有货要送,已经耽误了这许多时候,就此告别了。。。” 尹伯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道,“好。这些鸟会收拾一切的。” 云歌听得后脊一个冷涟。然而她隐隐约约记起小时候曾听娘说过高原上的羌人原就有秃鹫入葬的习俗,想来也算合适。 荣伍将余拔太反手绑了,留在原地,翻身上了马。 简泓低低喝了一声,早已整装待发的两辆货车和那辆棚车也转动木轮,向西而去。 云歌也翻身上了马,却望了一眼远去的棚车,手中犹豫着一时没有开缰。她忽然拨马转了回去,小声问道,“你们认识雕库?”停了停,又重复了一遍,“雕库。” 木珂丹警觉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云歌甩了甩头,掉回马首,准备赶上前边的棚车。身后忽然传来木珂丹激动的声音,“听说他给汉人报信,却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你。。。你们。。。可有他的消息?”木珂丹切切的询问中带着几分怨恨。想她刚才虽行大礼致谢,却从头至尾未发一言,听这两句话也大致明白些许原因。 云歌轻勒马缰,犹豫着没有转身。 木珂丹却又大声道,“你若见到他,告诉他,木柯丹还等着他来迎娶呢。” 云歌心中霎时明白了雕库车中苦苦相求的原因。 前方,简泓已经调转马头沉着脸朝这边而来。云歌明白自己再不能吐露什么给木珂丹,只低低应了一声“好”。 简泓赶马过来,截在云歌和开羌人之间,冷冷对云歌道,“卫律壮士请云公子快过去。” 云歌未再言语,打马向前赶去,一直追到车队队首,才看见卫律彦有些歪斜地伏在马颈上。他带来的四个胡人军士聚在他四周紧贴而行,见云歌靠近,忙让出一条路来。荣伍赶马过来,低声对云歌道,“卫律壮士刚才救那孩子时,中了余拔太一剑。听说公子懂医术,快给卫律大哥瞧瞧伤情。” 云歌愣在马上,看见卫律彦的左腋下方,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迹正越扩越大。细想刚才卫律彦从和余拔太的缠斗中硬硬抽身而出,去接那孩子,显然是露了破口给对方。当时大家只顾高兴,竟没有注意到。再看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灰沉了,一双瞳仁更有些散。 云歌忙指挥那四个胡人扶卫律彦下马。卫律彦却微微摆了一下手道,“再走一段儿。。。不要让开羌人看出来。。。他们自己尚在摇摆中,若是再被先零人捉住。。。难说不透露我们的事情。。。” 如果说卫律彦刚才所说的救助羌人孩子与救汉人孩子无异的话,充满了仁义智慧,那么这一刻他对开羌人的保守估计,又体现了他对战事人心的细微体察。 一队人心皆服之。勉强又行了百余丈,远远已看不清那些开羌人了,大家忙七手八脚地把卫律彦扶下马来。 卫律彦的衣袍此时已半浸鲜血。云歌小心地撩开他的左襟,不由脸色煞白——这一剑从腋下直刺胸口,又准又深,且那伤口周围已经发黑,显然是那剑韧上涂有毒药。从卫律彦的脸色判断,这毒此时已攻入心脉,除非孟珏在此,难有回天之力。 云歌勉强镇住心神,先拿出一颗护心丹给卫律彦服下,又在那伤口上敷了金疮药并缠上绷带。然而她知道这护心丹最多能兑出三四个时辰,那金疮药更只是普通的外伤药,治标不治本。 云歌抬头看了一眼简泓,简泓也正看着她,显然已看懂了她的表情。他的面色愈发阴沉,“我真不该让公子进那棚车避雨。” 云歌低了头,也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卫律彦。她并不是懊悔自己救那孩子的初衷,而是懊悔自己少时贪玩没有勤修武功,如果是哥哥在这里,哪会这样。她又懊悔自己的医术不精,若是孟珏在这里,凭他对各种毒的研究,局面又会大不相同。云歌忽然失了镇定,双眼模糊起来。 卫律彦却呵呵笑起,像看透了云歌心中所想,虚弱道,“卫律救那孩子。。。乃是因为自己的良心,并非因为公子。。。公子不必自责。”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荣伍在一旁小声问道。 “云草堂。。。回龙支的云草堂。”云歌简单地说道,声音沙哑。如今唯一之计是返回龙支城的云草堂。她曾在医书斋中见到孟珏关于各种外族毒药的手卷,逐一试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不可。。。不可。。。护送雕库回罕。。。必须在后日落日之前。。。这与赵将军的。。。行动。。。有关。。。”卫律彦心急之下,不得已将军事机密和盘托出,却又因此乱了本就虚弱的气息,“哧”地吐出一口血来。他见众人都看向简泓,等着他拿主意,又支撑着道,“简兄弟,往前走。。。到了罕部落。。。他们见我们送回。。。雕库。。。定会。。。定会。。。”卫律彦再难说下去,靠在一个胡人兄弟的身上,只有喘息的力气。 “雕库。。。”简泓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忽然转身向那棚车走去。 云歌愣了一瞬,忽然明白简泓要干什么,疾跑着跟上去想要阻挡他。简泓一甩衣袖,把云歌掀翻在地。云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看简泓已经掀开了棚车的车帘。车中的雕库并不清楚车外的情形,正睁着眼睛静听,忽见简泓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不禁低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简泓方才听云歌和木珂丹的对话已猜到七八分,却还不知道雕库已解了哑穴,此时恍然大悟,一步踏上车去,左手托起雕库的头,右手运力在他的后脑勺狠狠一击。雕库无声无息地歪头昏死过去。 云歌冲到车边,“你。。。你。。。” “怪我没将他的哑穴封紧,”简泓声音冰冷,“现在封紧了。” 云歌咬住下唇,想要上车查看,却被简泓拖下车来,推给一旁的荣伍,“看好公子,不要让她再接近棚车。” 简泓在众人的目光中翻身上马,深吸了一口气,字字艰涩道,“加速前进。到了罕部落,向他们求药。” 众人得令,也都勉力振奋心志,登车上马继续向西行去。卫律彦也坚持上了马,又让他的胡人弟兄用布条将他绑在马颈上。 荣伍想要劝说,简泓道,“胡人一生离不开马,且随他吧。” 最后一斜夕阳,沉落在草原尽头。无边的夜潜行而来,伴着低沉的风吟声。然而在云歌听来,这风声就像秃鹫吼口的死亡之声一样令人心悸。 ---------- 有个地方和47章有矛盾。已经改掉47章那个地方了。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发现了。还有,知道你们可能最近因为某人没有出场都在恨我,我就不说那句广告的话了。 第五十章 忽图河 后半夜,草原上下起了微雨,淅淅沥沥,时断时续。车队原就担心火把会引来羌人,这一来更是放弃了火把.一队人在泥泞的草原上悄无声息地徐徐西行。 云歌一直不离卫律彦左右,每隔半个时辰便为他重敷一次金疮药。卫律彦开始还努力与她玩笑半句,后来就渐渐地没了声息。 平旦之时,雨势渐止,天也转为墨蓝。 云歌忽然听到流水之声自前方而来,望过去却仍是一片暗夜混沌。 “过了忽图河,就是罕的境地了。”暗夜里传来简泓的声音。 “就快到了。” “罕羌人会有药的。” “卫律大哥有救了。” 大家彼此鼓励着,不觉加快了步伐。 然而那水声总是藏在前方的迷雾中,迟迟不现首尾。后来更是连水声也听不到了。云歌知道误听水声是野外常发生的事,在马上低头不语。一队人也渐渐冷静下来,沉默地跋涉在暗夜长草间。 鸡鸣之时,天色终于渐渐转亮。火红的霞光自车队后方而来,投了长长的光影在他们的前路上。一个马上的身影却越来越歪,终于落下马去。云歌攒握紧拳头咬在口中,却怎么也止不住眼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四个胡人军士下了马,将跌下马的卫律彦重又扶起上马去,用布条绑紧。车队似乎不受影响地继续默默前行。 云歌打马想靠近卫律彦和那几个胡人,简泓却伸手拉住了她的马辔,轻声厉道,“云公子行事不计后果。此时请忍一忍性子,尊重一下逝者吧。” 云歌悲愤骤起,含着眼泪道,“私自劫马回去救人是我不对。可是你若能放下对羌人的私怨,从一开始就相助,哪里又会弄到这步田地?我更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雕库封在车内,他若解封岂不又是一个帮手?” 简泓转头看向云歌,眼中忽然红丝满结,“若不是赵将军说你对争取罕羌人有益处,我昨天恨不能将你留给那些秃鹫。”简泓说完打马向队首而去,留得云歌停在马上又惊又气,半天未动。 荣伍从后边赶上来,小声对云歌道,“当时若我们在众目睽睽下返回,先零人必然警觉抵抗,难说能不能救下那孩子。。。公子孤身返回,也是简大哥让我和卫律壮士相助公子的。他自己则带了弩车抄到侧翼相助。公子实在是冤枉简大哥了。。。” 云歌半晌无语,想了想又道,“那你们为什么要把雕库封在车内?如此不担心罕羌人埋怨汉人无诚意吗?” “这是为了他好。等到了罕羌,公子自会明白。”荣伍叹了一口气,打马向前而去。云歌愣了一会儿神,也只好策马向前而去。 日头蹿得高起来,开始有集结的蝇虫流连在卫律彦的衣袍周围。云歌从地上选了一株长草,将马跟在卫律彦的一侧,一边驱赶蝇虫一边流着眼泪,那蝇虫却是越聚越多,纠结不停,一路嗡嗡到忽图河边。 简泓在河边收住马缰,长叹一声,终于招呼大家,寻了一棵河边的云杉树,在树下挖了一个穴墓,将卫律彦用衣襟裹了埋于其中。简泓用刀在那树皮上刻下记号,对那几个胡人低声道,“来日再回这里,将卫律壮士带回去吧。” 那四个胡人颔首未语,封好了穴墓,环树单腿跪下,执刀扶地而拜。汉人军士也列成一排,单腿跪下。 云歌远远瞧着,看那蓝天绿梢白云,听那鸟鸣水潺风吟,心中的悲伤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她忽然想起卫律彦的胡山烤鸦,虽然只有短短一日的相识,卫律壮士留给她一个纪念呢。许多年后她的菜谱中一定会有这卫律烤鸦的。 云歌噙泪微笑起来。 ********** 忽图河是湟水的一条支流,河面原并不宽阔,然而正值夏季多雨之时,河面一下子阔至几十仗宽。简泓带着荣伍下水试了几遍,最后放弃了游过河去的打算——人马虽能勉强游过去,货车和棚车却会没沉河中。 简泓向下游眺望了一会儿,发令道,“向东走。” “罕羌人在忽图河上游,往东行岂不是越来越远了。”荣伍不解。 “再往东走不到半个时辰,应该有一座桥。” 荣伍诧异道,“简大哥来过这里?” 简泓的脸上无甚表情,“去年我带汉军第二次入羌时。。。没寻到那个部落。回去的时候正赶上雨季,忽图河暴涨,就帮当地的羌民修了一座桥。” 荣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却侧过头去看了看不远处的云歌。云歌也正瞧着他们,显然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她的脸上微微浮起赧色,却又有些不甘,咬着下嘴唇,眼睛慢慢转向河面。流水汤汤,遥望河对岸,草原又和林木错杂起来。河滩上的龙胆花,正开得热闹,一簇簇一蓬蓬,结成蓝紫色的云霞一路伴着他们逆水而下。那云霞又落入河中,化作蓝紫色的繁星,顺着水势向下游飘流而去。 一队人行了约半个时辰,果然远远看见一座木桥。桥体稳健,承托桥面的木桩从河心一直排上岸很远,可见去年修桥之时河水甚至盛过今日。马队受到鼓舞,加鞭向前。近了,看见木桩柱头上的斗拱,层叠插挑,汉风凛然。 “是汉军修的桥。”荣伍冲在最前边,回首向大家叫道。 一旁的简泓在马上微微一笑,才要下令加速,忽然耸了耸鼻翼,举手示意车队停住,眼睛警觉地四下望去。 荣伍也闻到了,是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那河面上飘散过来。 “桐油。。。”简泓皱眉低声道,同时迅速伸手对车队做了一个警戒的手势。 云歌同三辆货车一辆舆车落在队尾,并不太清楚前边发生的事情。她这一路沮丧,一直心不在焉地瞧着繁花零落的河面,此时忽然看见河面漂流不息的龙胆花,在离桥不远一处河面绕而行之,水流也在那处河面打了结似的,一漩挨着一漩,仿佛水下藏着涡流。 “水下有人!”车队中忽然有人喊起来。 随着喊声,奔流的河水忽然像是被扯开了一道长口,十余个身着赤臂短坎肩的人,脚踩水柱,手持短刀,杀浪而出。与此同时另有十余马骑从木桥的反面跃出,举刀向这边奔过来。 这两路人马迅速汇成一处,向这边冲杀过来。来者皆穿着灰色袍服,样式上却汉羌难辨,所用武器更是不一而足。有刃首宽于刃尾的砍刀,有背厚刃薄身形粗短的斧刀,还有轻薄修长形意弯弯绕指柔的月刀。除刀外,也有提槊,持双斧的。更有一个身形魅惑雌雄莫辨的灰衣人手舞链索,所及之处银蛇吐信,瞬影无息。 “快去队尾护着公子和伯父。”简泓眉心一沉低声命令荣伍道,同时举刀挑向冲在先头的两个人。 荣伍拨马飞奔向队尾,却并没有快出多少。那些忽然而出的人也迅速追插到了车队的队尾。两队人马当下缠斗在一起。 这些人来得太突然,又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而车队的汉人和胡人军士一夜冒雨赶路,刚埋葬了卫律彦,正是身心俱疲之时,才一交手,就落了下风,未多时一半的人都挂了彩。 云歌在队尾,一时并没有被来人缠上。她知道自己武功浅陋,先是跟在荣伍身旁帮他补漏,几下交锋之后,觉得自己越补越漏;遂即又掉过头去,帮助赶车的秦久抵挡攻击棚车的人。 云歌武功虽逊,却因为爹爹的缘故对天南地北的武功流派都有了解。她和几个人过招之后,不禁心下大疑,因为埋伏在这里的人用的并非草原功夫,而是西域和中原的江湖功夫。江湖功夫多走偏门,狠辣有余,却协力不足。这些人虽然服饰相似,却显然是临时组成的队伍。那五花八门的武器更是佐证。 这队人中又有一个持刀的黑衣人与别人尤为不同。他身形健阔如松,跟周围那些因为常年练习绝门武功而身形奇异的江湖中人大相径庭。他的脸色又阴森异常,令人不寒而栗。此时那人正和简泓在马上推刀相抗,一时刀锋凝结,两人都在马上停滞了一瞬。就是这停滞的一瞬,云歌忽然觉得两人身上有什么东西颇为相似,却又一时琢磨不出。马上的简泓忽然向后仰身,登靴的双脚在勾在马腹借力,虚晃掉了对方的刀锋。那黑衣人也顺势前倒,靠着两足卡在马腹上稳住了重心。 云歌目光一凝——马靴,他们的乌皮马靴竟是一样的。护送雕库的马队虽然是便衣出行,然而为了应对险情,绝不会是真的便衣,全身上下置有许多机关以方便藏掩暗器和工具。那马靴更是军中特制的马靴。对方怎么会有人穿着同样的马靴?难道也是汉军中人?云歌愣了一瞬,只觉得寒意直逼后脊。 忽听荣伍叫道,“秦久,当心!” 云歌回过神,瞥见一条锁链正缠向坐在棚车前挡上的秦久。秦久旋身飞起,避开了锁链。那锁链却如长蛇绕空,反向一挺,缠在了驾辕上,接着又是一紧,眼看要将棚车拖翻。驾辕上的马儿斜倾着身子,嘶鸣起来。云歌挥剑斩向那锁链,秦久也在空中挺刀而出。那锁链却是一抖,逶迤而去。 “多谢公子。”秦久落回原座,刀不间歇,立刻迎向新一波的攻击,却还腾出气息向云歌道了声谢。 “应该的。”云歌匆匆而答,心思却还在那与简泓缠斗着的黑衣人身上。简泓注意到了吗?如果真的是汉军中人,又是谁的人,来意为何?云草堂的那个贼头贼脑的小厮瑞芸闪过云歌的心头,难道是赵将军的计划走漏了消息。可又为何结集了一帮江湖中人在此处伏击?简泓说这桥是他带汉军修的,那么能猜到他走此桥的,不仅是汉军中人,还是了解简泓过往的人。云歌心中测度丛生,手中的剑却失了变化,一时竟是节节败退。 “公子当心!”随着荣伍的叫声,刚才收敛而去的那条锁链又从云歌的侧翼扫来。云歌反手挑剑,却还是慢了一瞬挑了个空。那银蛇一抖身子直朝着云歌的颈项缠过来。云歌心底一沉,不觉阂了双目,却听耳边一声刺耳的金属擦碰声,鸣磬一般振得她一个哆嗦。云歌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到银锋一闪,那索命的长蛇已然寸断落地。她顺声而望,看见简泓正收回手去,显然是刚刚发出了什么暗器截断了那锁链。而简泓身边的那个黑衣人借着这间隙,刀锋卷荡而来。 “靴。。。靴子。。。”云歌心急大叫,却又不敢贸然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倒是喊得双方所有穿靴子的人都在百忙之中低头扫了一眼脚下。 简泓却远远朝她点了一下头,似乎在暗示他已明白了她的提醒。而后简泓忽然自马上腾空而起,左手借力马鞍,一串扫堂腿逼得那黑衣之人连人带马后撤了几步。 借着这个当口,简泓忽然在马上大喝一声,“兄弟们,环车阵!” 车队的人闻得号令,仿佛从一时的败势中振作而起,左劈右挡,掩护秦久和另三个赶车的兄弟将四辆马车首尾相接环成一圈。 “开锁。”随着简泓的一声号令,大车间忽然伸出数道钩连的盾牌,将四辆大车紧紧连成一体。 “快入车阵。”简泓纵马挥刀,一路挑开纠缠,驰入圈中。 云歌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荣伍已经拽上她的马缰将她带入环阵中。几个已入环阵的胡人兵士,此时已收刀下马,换过小弓弩,举箭射向圈外。由于大车的掩蔽,圈外的人展不开马势,一时只能四下奔马躲避箭矢。而车队的人却在羽箭的掩护下,相继驰入圈中。待到最后一人进入圈中,最后的两道盾牌收拢挂合。圈中所有的人都下马而来,搭弓引箭描射圈外。 战局危缓忽变,云歌被一圈人护在当中,才要松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失口喊道,“雕。。。雕。。。” 一只手捂在她的口上。云歌心急,合齿而咬。 “哎呦,”耳边传来荣伍的声音,“公子还真咬啊。” “雕。。。” “伯父早就移出舆车了。”荣伍闪到云歌面前,轻声急道,同时手指了一下环车阵中的此时空鞍的马群。 云歌看见一个褐色衣袍的身影像个瘪了的口袋似的伏在其中的一匹马的背上,挤在其他马儿的中间。看那姿势虽不甚舒坦,倒算安全。真不知雕库是什么时候移出棚车的。自己这捉襟见肘的功夫真是到了用时方恨少啊。再环车阵内,所有的人都静静朝向圈外,刀展弩张,间不容发。阵外的马蹄声也正去杂收缓,听得出在调整攻势,蓄势待发。 云歌振了振心神,拔剑护在雕库身旁。 ----------- 好几处细节都出现了与前边不相符的地方,又得回去改。好惭愧! 第五十一章 莫尔桥 “简军候向来以骁勇闻名,怎么今日藏头缩尾。难道是去年在羌人部落中丢了胆魄?”环车阵外一个声音忽然高声道。 云歌寻声而望,穿过钩连的盾牌,看见正是自己疑心的那个黑衣人在发话。对方竟知道简泓的军衔,且毫不忌讳昭然呼出。云歌的心头一沉——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可这背后的阴谋却又不是她不能洞悉的了。云歌蹙眉转头,却见环车阵中的人此时都面露讶色,望向简泓。 简泓的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微微扬了扬下颌高声回道,“裴章裴军司马向来以真面示人,怎么今日躲在一张假脸皮后边?又怎么领着这么一帮江湖乌合,躲在此处苟且行事?调往辛武贤太守处不过半年,怎么把跟从赵充国将军时的霁月磊落之风都忘到了九霄云外?”简泓字字犀利,听得云歌一愣,却也大致听出了究竟——怪不得这这黑衣人脸色素寒,原来也是假脸皮。又想不到他是辛武贤太守麾下的军司马,听简泓的意思,从前还曾跟从过赵充国将军。却不知为何要在此处偷袭他们? 裴章闻言用眼角扫了扫自己身后的一干江湖杀手,略显尴尬地笑着道,“果然瞒不过简军候的眼睛。既然如此,我倒也不必避讳了。”裴章伸手揭下面上的假脸皮,露出一张四方略带阴寒的脸,又继续道,“不过简军候辨人的目光虽利,却看不清这西北的时局啊。简泓,你难道看不出赵充国仗着年纪持功傲主,已使龙颜不悦?又难道不知辛武贤太守已被皇上封为破羌将军?皇上也已采纳了辛将军的计策,已下令赵冲国和辛将军一起合击罕羌。简泓,我知道你和羌人的私怨,你只要交出所送之人,念在你我曾经同袍的份上,我会放你们一条生路,甚至可以向辛将军举荐你。” 云歌想起赵充国那晚的确曾提到刘询命他与其他将军合击罕羌的事,并说事出紧急,原来是刘询听从了辛武贤的建议。而辛武贤即准备拿罕羌开刀,必然会百般阻挠赵充国将罕羌的王子送回,以使罕羌彻底与汉人对立,做实他们出击罕羌的理由。辛武贤的策略究竟是急于建军功还是另有他图,云歌看不清楚。但是她曾听孟珏说起过,用最小的伤害和代价才能更为长久的赢得这场战争。这是赵充国所主张的策略,也是孟珏心中所想。然而,此策略虽是减少杀戮恩泽百姓将士的善举,却的确担了很大的政治风险,极容易被猜忌心重的刘询视为自作主张持功傲主的表现。再加上刘询和孟珏的过往,这层猜忌只怕又要添重几分。裴章所言似乎正说明了这一切,而他竟又直戳简泓心中的伤痛,竟然想在这对阵之时将他游说过去。 “休想!”简泓果然断然道,“辛将军若真是内心坦荡,为何还要你召集这些江湖中人出手?分明是要掩人耳目。” “辛将军并未授意,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张。”裴章面无表情地道。 简泓明白裴章不愿落下口实,冷笑一声,又道,“战策究竟如何,还未尘埃落定,圣意也尚在摇摆中,将在外更是军令有所不受。赵将军已经休书皇上,陈明前线局势,力主联合弱小打击先零的策略。” 裴章冷笑一声,“赵充国老了,非要逆鳞而行。难道还以为是先帝之时,在位的是个软弱的皇帝吗?” 陵哥哥的仁厚清明竟被说成软弱,一股血气直冲云歌的前额。然而还未等她开口,简泓已经沉眉呵斥了回去,“住口。先帝的气度胸怀岂是你这等鼠辈可以妄议的。” 裴章转了转眼睛,眉宇间闪过煞气,冷笑道,“话已至此,倒也不用跟简校尉客套了。你以为你们这车阵撑得了这一时,便可以一直撑下去吗?我的人的确来自江湖,却绝不是乌合之众。手段如何神鬼非常,只怕你们要亲自领受了。” 说话间,环车阵外的人马已经不知从哪里拖出许多铅制的大桶来。裴章在马上做了个手势,前排的人将那些铅桶推倒,一种粘稠的浅色液体带着刺鼻的气味向着车阵中蔓延而来。 “是桐油。”荣伍低声道。 “大家小心避让,尽量不要粘上。”简泓低声发令道。 然而阵外之人储备颇足,竟将那桐油泼了一桶又一桶。粘稠的液体如同无形的鬼魅,沿着地面从车阵四面的缝隙中穿淌而入,又在圈中汇集起来。圈中的马群在刺鼻的气味中踏蹄躁动。车队的将士们开始还能左右避之,慢慢地却没了落脚之地,只能任由桐油漫过脚底。 裴章在环车阵外大笑道,“我们在这里等了你们这许多时间,自然不是白等的。说一千道一万,还要感谢你帮羌人修的这座莫尔桥,才让我们可以守株待兔啊。简泓,看来你命中注定是要栽在羌地的,不是彼时便是今朝。” 简泓眉间一凛,腮颌上肌肉也微微一颤。云歌看在眼中,忽然感同身受这句话如何像刀子一样扎在简泓的心上。自己也在心急之时脱口提醒简泓与羌人的那段过往,现在方深悔出言轻率伤人。 一旁的荣伍早已按耐不住,眉卷烈火,展臂引弓射向裴章。透过盾牌勾连,云歌看见两团灰色的影风忽然急旋而起,挡在裴章的马前,帮他挑开了飞来的羽箭。又水帘双开般,扫身落回各自的坐骑上。裴章说的没错,他带的这一班人并非乌合,若要单人对挑,赵将军的人未必能占上风。 荣伍见一矢未中,又从失囊抽出一箭搭于弓上。简泓忽然伸手按住荣伍的双臂,好似随意对着阵外道,“裴军司马带了这么多桐油,可是打算毁掉莫尔桥?” 裴章哼了一声,“原想将你们和那罕羌王子烧死在桥上,在顺势推给先零人。不想你们到的早了。” “真要烧了这桥?” “那是自然。烧了这桥,先零的人马来相助罕羌必然受阻。辛将军使骑兵负重辎攻击罕羌必能大捷。” “这么说这桥上已被你们浇了桐油?” “早已浇透,”裴章得意道,忽然又似觉得自己失言一般,面露疑色。 云歌听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却见被简泓按住双臂的荣伍眼中微闪过一道光芒。 车阵外的裴章却似恼羞成怒起来,“无论如何,先烧掉你们的车阵再说。。。”他说着在马上右手一扬,“放火。” 早有人举着火把候在他身后,此时闻言便向地上掷去。炙热的火蛇,沿着地面,一路烧向环车阵中来。不多时火势延绵至整个圈中,黑烟四起,一时阵内阵外两相看不分明。阵中的马儿受惊嘶鸣,阵外的人也趁势开始向圈中射入流火的箭羽。阵内的将士又要避地上的火势,又要挡开空中的箭簇,一时竟是险象环生。 云歌护在骢马旁,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势,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有人将一件甲衣套在她身上,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已经被人从地上举起,又顺势将她的右腿一撩,将她掀上了骢马背头。云歌摔在马鞍上,险险抓住缰绳,看见雕库就伏在她的腿前,依旧面部朝下不知昏醒。再扭过头去,看见正是简泓和荣伍一边一只脚将她送上了马背。 “你。。。你们要干什么?”云歌大睁着眼睛,一只脚还歪在马颈边。 简泓低头将云歌的脚扶正,抬起头来神色决绝地道,“赵将军的托付,只有交给公子来完成了。” “我其实没有听懂你刚才和裴章的对话。。。他们不是要毁这桥吗?”云歌心急道。 “不是他们要毁,是我们要毁。”一旁的荣伍用刀挑开一支飞入阵中的流火羽箭,匆匆插了一句。 “公子过桥后,我们的确会将此桥毁之。不过是为了阻断裴章追击公子。荣伍,快去吩咐弟兄们准备开链,聚镖阵。”简泓命道。 “是。”荣伍领命而去,疾步移近那些正在防守的汉人和胡人军事,低低说了些什么。 简泓又对云歌道,“公子记住,与雕库过桥后,切莫回头。顺着忽图河向上游跑,等雕库的药力解去后,问他该走忽图河支流的哪一支。” “我和雕库。。。裴章的人怎么会轻易让我们过去。”云歌一时不能将简泓的话全部理解,只捕捉到了这一句。 荣伍此时已从车旁赶回向简泓低低道了声,“好了。” 简泓没有回答云歌,只重复道,“记住,过桥之后,切莫回头。顺着忽图河向上游跑,等雕库的药力解去后,问他该怎么走。” “你们呢?你们不过河去吗?” 简泓忽然在火烟中破颜一笑,那笑容后边几分怆然又有几分安然,“公子说的对,简泓和这羌地羌人有私怨。今日只怕就是了结的时候了。” 云歌语塞在马上——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简泓笑吧。 空中又是一片劲弓鸣骹之声。简泓和荣伍挥刀挡开又一排射入阵中的流火之箭。云歌抬起头,看见阵外已经开始有人攀爬大车。 “没时间了。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别忘了书信就缝在雕库的衣领中。。。”简泓伸手拉了一把云歌,将她的身子拉低压在雕库身上,又扯过她的手环在马脖子上,“记住一定要在明日日落之前将人送回罕羌。” 他说着拔下腰间的弓箭,高声发令道,“开锁。挂链桥头。” 顺着他发令的方向,两辆大车间的勾连和盾牌忽然向两侧收去。与此同时秦久和另一个赶车的军士,齐齐伸手去拉两辆大车底部隐藏的铁环。两辆大车同时飞出数条锁链,稳稳缠在了桥栏和桥桩上,绷形而成一条通往桥头的通道。 “公子,坐稳了。”简泓扬手在那玉骢马的后腚上狠狠一击,巨大的前冲之力载着云歌向前而去。玉骢马在火烟中微微受惊,跳着四蹄踏上了桥面。巨大的颠簸几乎将云歌掀下马去。她不禁紧紧搂住骢马的颈部,闭了双眼。 “有人闯桥了。有人闯桥了。”火烟之外有人呼道。 “射箭!射箭!” 简泓飞速引弓射倒了环阵外一个正在瞄射桥上的人,同时疾声喝道,“裴章,我来替你烧掉这莫尔桥。”他抓起地上一支带着流火的箭簇火,向桥面上掷去。一条火龙沿着桥面远远追着云歌的马而去。 车队其他的人此时同时抛出各自的暗器,聚成了密集的镖雨,飞向阵外或引弓瞄射桥上或想要飞身上桥拦住云歌的人。那些人不得不暂时放弃攻击,避挡躲闪。众人的掩护之下,云歌的马此时已经冲过了莫尔桥的中线。 “简泓诈我。”裴章在马上懊悔地大喝一声。 忽听缠在桥桩上的铁链骤然发出扯筋断骨般的巨响,随着这巨响,火烟滚滚的桥面忽然折断暴跳而起,长蛇蜕筋一般,一路破向河对岸而去。裴章顺着那几条铁链望过去,看见秦久他们正奋力将大车赶离莫尔桥。正是那马驾的巨力将这桥体的梁骨抽拔而出。 “快快阻断他们。不能让他们毁了这桥。”裴章气急败坏地喊道。 云歌没有听到裴章的喊声。在桐油刺鼻的烟火气味中,她身后的叱咤之声已渐渐远去,座下的马蹄声却慢慢清晰起来。云歌睁开眼睛,看见玉骢马已载着她和雕库冲到桥尽头,离河岸不远了。她才想松了挽在马颈上的手,忽听一片噼里啪啦之声自身后传来。云歌想起简泓的叮嘱,却还是忍不住扭头望了一眼,却见桥面的木板劈崩乍裂,正同一条火龙一起追着她的马过河而来。她禁不住又向对岸看了第二眼,见那环车阵已散开来,几辆大车放出的锁链拖着一段折断的桥体,正奋力移向远处。一片火烟中秦久荣伍他们和那几个胡人军士正浴血搏杀,一遍遍阻断着对方砍断锁链的企图。忽然一条链索空中一跳,失却了紧绷。简泓如松的身影翻滚如阵,将那锁链缠上身来。数不清的刀斧刺向那铁锁缠身之人。。。 云歌的眼睛模糊起来,她瑟索着强自扭回头去,将脸埋在马儿的鬃毛间,任由马儿的劲蹄载着她一跃向前,登上了堤岸。 趴在她身前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云歌醒过神来,忙伸手去探雕库的鼻息。探到了,方微微舒了口气。她重又鼓起勇气转回头去,看见莫尔桥已断做数断,灼着晃晃的火焰飘散在河面之上。而河对岸的火烟之中露出一排劲弓,正随着快速移动的马匹,沿着河岸追着她而来。看来裴章还没有放弃。 云歌努力振奋心志,加鞭向河上游疾驰而去。河对岸持弓的马骑一路追河而上,数次尝试箭射,终因河面太宽而没羽横波中。饶是如此,河对岸之人也未曾放弃。而云歌因为担心迷路,也不敢贸然偏离河岸而去。两路人沿着忽图河追驰而上,直到天色渐渐转暗。云歌忽然驰入一片河边的密林谷地。她转马入林,终于将对岸之人甩入一片暮色之中。 ---------- 奉上今天的。 第五十二章 少年 无数归巢的飞鸟惊起在云歌头顶,蔓枝茂叶纠缠上身来。一只不知名的小兽追随着她的马跑了一阵子,又渐渐没了声息。夜色苍茫之时,穿林的疾风隐隐送来羌人释比的暮诵声,和着低沉苍劲的角鸣声。云歌减了马速,想辨出那角声的方向,然而那声音却似无根之风一般四面飘零,再细听又有低低的人语。云歌心惊,疑是对岸之人渡过河来,于是不顾人倦马疲,重又奋力扬鞭向前而去。角声渐渐隐去,那人语却时断时续如影随形。如此又在林中不知疾行了多久,她忽然恍悟那人语声乃是来自伏于马背上的雕库。想是时辰已到,他的哑穴已自行解去。那封住脉门的药力也已渐渐散尽。 云歌在林中的空地上勒住马跳下马背,伸手去拉雕库,想把他拽下马来。这一使力方发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雕库拽离了马鞍,却又和雕库一起跌坐在林间的草地上。 “我中。。。”雕库面下而扑,喉间的半句话也给淹没了。 云歌仰卧在黑暗中的草叶间,撑着双肘喘息,“你。。。你说。。。什么?” 雕库趴在地上好一阵子没出声。 “喂。。。”云歌累得爬不起来,便伸足去探雕库的衣襟。探了半天没有动静,云歌心急正要起身凑过去,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抓在她的脚腕上,“你们汉人就是这么款待客人的?”雕库抬起埋在长草中的脸,责问道。 云歌吓了一跳,待到听出雕库语气中的责问,又气不打一处来,“是的。就是为了你个客人,卫律勇士已经永远长眠在忽图河边了。也是为了你这个客人,简校尉不得不再入这寒心伤神之地,还有荣伍,秦九,那些胡越骑的胡人兄弟。。。”云歌压了一路的情绪潮水般地涌出来,下巴也抖得筛子一般,倒把雕库骇了一跳。 他怔怔听她情绪激动地说完,方不甘地道,“我。。。我就说了一句。” “是。你只说了一句,我们就回去救人了。卫律壮士就是为了那孩子而。。。”云歌情绪的闸门洞开,话语也失了逻辑,仿佛竖起一身刺的小兽,才撞了一处又匆匆冲向下一处。 “他们。。。木柯丹他们如何?。。。”提起此事令雕库顿时丢下了斗嘴的兴趣,急言问道。 “他们。。。姐弟平安。现在想是已经抵达鹰丘堡了。”云歌顿了一顿,忽然抬眼看了一眼“鬓发落雪”的雕库,“木柯丹说。。。还等着你去迎娶她呢。” 雕库一时无甚反应,过了一会儿伸手在脸上摸了摸方明白过来,他伸手将那人皮面具一扯而去,立时露出一张少年人的面颊,衬着斑白的两鬓,反差之下甚是滑稽。云歌回想起他一路上虽脉门被封尤念念不忘烤鸦的情景,脸上的怒气被忍不住地轻笑破了去。 “是哥哥定的婚事。。。那个野丫头。。。”雕库以为云歌在笑他与木柯丹的婚事,故作冷淡地道,眼睛中却闪过一抹羞涩的稚气。 云歌抬起头又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雕库——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线条清瘦的脸颊上五官尚有几分细弱,一对英挺的眉毛却颇扬着几分不羁。再看他的身架子也尚带有几分少年人的单薄,却又长手长脚,估计站起身来要比一般人都高上半头。不知为何,云歌觉得他的身形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雕库将假面皮丢在一旁,一个鱼挺,想要站起身来,却轻哼了一声,魁然身姿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了草地上。 “药效只怕还没有完全退去。”云歌连忙扶住他,心下却是一恍,这不是自己偷窥军营的那一晚,所见的那个被二月和三月带入城中的羌人大汉吗? 雕库却摇头道,“我刚才在马上一路让你放慢马速,乃是因为我的肩头中了一镖。谁知你却越行越快,简直要将我一身的骨架都颠碎了。”雕库一边抱怨,一边越过肩头指了指后背。 云歌有些窘——自己不谙沙场,方有此惊弓之举。她讷讷转到雕库身后,就着月光,看见他后肩上的衣袍有一处破口,却并没有血水外浸的样子。云歌伸手而探,指尖却是一片温热潮湿,雕库也随之呻吟了一下。 云歌将雕库衣衫用刀割开,见这伤口虽不浅,那镖器并未留在肌肤中。想是过桥之时中的镖,因为在疾速的移动中,那镖翻跳过了肩头。在这种缺医少药的旷野之中,外伤往往拼的是伤者的体能,只要镖口没有沾过毒药,以雕库这般青春年少的体格当不是大事。月色昏暗,云歌看那伤口的颜色似未变黑,又再次以指触之,并未感到染毒常有的干涩,遂放下心来,从怀中取了金疮药敷在那伤口上。 “你。。。跟他们不一样?”少年人忽然在黑暗中低声道。 “他们?他们是谁?”云歌边问边以手指在雕库的伤口旁轻轻拍打,为的是活络血脉让那药效快些散开来。 “别的汉人。”雕库低声嘟囔道,即使在黑暗里也听得出那切切的咬牙之声。 “怎么不一样?”云歌蹙了蹙眉,又从背后转回他的面前。 “你的心好。不对我们羌人有偏见。我说救木柯丹,你也去了。”雕库抬眼看了看云歌,眸子里依然有所警戒,却掩不住少年人的真诚。 云歌的眼睛却黯淡下去,“我原也这么以为,现在才知是自己错了。”云歌抬目正色看着雕库,又将手架在少年人的肩头,“你听好了,为了送你回罕羌,一队的汉人和胡人将士都将热血洒在这草原上了,只留了我一个,”云歌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轻轻补了一句,“最没用的一个。” 雕库听她忽然声带哽咽,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与年纪颇不相符地叹了一声,道,“汉人与汉人确有不同。然而将我关在酒泉郡地牢中的那些汉人,对我奚落谩骂严刑鞭打,雕库此生若再遇到这些人,誓报此仇。” 云歌想起赵将军说起过雕库曾于羌人起事前来汉营报信的事,却不想雕库还曾在酒泉有过这等劫难。那个辛武贤不就是酒泉的太守吗?她又想起月前二月三月他们将雕库送入龙支城的情景,不禁问道,“他们为何将你囚在酒泉?即在酒泉,又怎么会来了龙支城?” “我儿时父王曾经给我请过汉人师傅,因而会说汉语也了解你们的风土。这次先零起事之前,我兄长知道消息后料到罕羌作为羌人中的第二大族,定难独善其身,所以遣我来通知你们汉人。谁知那西北都尉因对羌人有成见,竟将我抓了送到张掖。后来不知为何,又把我送到了酒泉的地牢中。我在酒泉时已吃了你们汉人所说的‘断头饭’。一同关押的一个匈奴细作告诉我说,第二日汉人便会将我推到城外去砍了。”雕库说到此处,仿佛重陷当时之绝境,眉间烈火蓬勃。 “后来呢?”云歌推了推他,想将他从那仇恨中唤醒。 “后来。。。”雕库的脸上代之一片迷惑的神情,“后来一个军吏模样的人的确带着一队人押着我出了城,他们将我带到一片寸草不生的旷野,松了捆我的绳子,让我向前跑。。。我原也听说过这解羁放生而后追马射杀的事。然而即使心知这是个陷阱,到底也有一线生机,所以一松绳子我便没命地向前跑。。。向前跑。。。”雕库的语速慢下来,似乎对自己的记忆尚有几分怀疑,“然后背后却并没有箭射过来。。。直到我跑进树林,爬到一棵树上回头而望。。。”雕库停下来,望着夜色中的密林,似乎在极力分辨眼中所见到的事情。 “你看到了什么?”云歌的心中却已有了猜测,“可是看到一队。。。白衣之人。。。” “咦?你怎么知道的?”雕库疑目瞟了一眼云歌,眼睛又转回夜色中,仿佛还在重历那劫后余生的险境,“一群白衣之人,各个气度不凡,若不是握着剑,倒更像是你们汉人中的读书人。他们正与那队押运我出城的汉军厮杀,可是。。。”雕库的眼睛又迷惑起来,“他们双方虽在格斗,招是险招,手却不是杀手。” 云歌心中思忖着,是不是孟珏买通了那军吏,如此格斗当是为了掩人耳目,令那人回去也好交差。 “我正暗自欣喜,”雕库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忽然空中落下一只大网,将我网结而去。我在网中拼命挣扎,忽然鼻下一阵奇香,我眼前一黑,之后的事情便不知道了。”雕库有些沮丧地挠了挠前额,“我再醒来之时,被缚于一辆马车之内。我在那车中叫了几叫,一个白衣之人挑帘进来,将我的口也堵上了。后来他们将我带入一座城中。下车之时我还曾逃离那马车,险些逃跑呢。。。” 云歌见他说到这些白衣之人眉舒目宽,脸上并无憎恶之色,不觉微笑道,“怎么不见你说要找这些白衣人报仇?“ 雕库顿了一顿,“这些白衣之人除了捆我之外待我很好。。。而且。。。她们有些是。。。”雕库觑了一眼云歌,咳了咳嗓子道,“和你一样是扮了男装的女子。” 云歌早忘了自己是公子妆容,这才想起一直也忘了压低嗓门说话了。再摸摸头顶,那漆纱笼冠也早不知掉落在何处了。云歌失笑,又听他说因为对方是女子便不生怀恨之心,便脱口道,“堵你嘴的当是三月,最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们果然认识。”雕库眉峰一扬陡然站起身来,却因为用力过猛带动了背上的伤痛而咧嘴皱眉,人高马大的身姿又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 “的确认识。”云歌忙扶住雕库,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自然没有逃成。”雕库垂头丧气道。 云歌见他将逃脱时被击昏之事一带而过,微微笑了笑,又问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一个相貌极是英俊的男子替我验伤开方。我休息了几日之后,又被带去见了赵将军。。。”雕库停了停,似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心中挣扎着什么。 骤然提到孟珏,令云歌想起几日前的似梦非梦的情景,她的心神散了一瞬,遂没有催促,只等雕库自己说下去。 “赵将军并不信任我,”雕库气闷地继续道,“原因大约是我报信之后,罕羌最终还是加入了先零的联盟。我说罕弱小,加入联盟也是无奈之举,他却总是狐而疑之。他的态度曾令我以为自己最终难再回罕地。可他审了我几次,却既没有放我也没有杀我,而是将我暂押在汉营的地牢中。然而关押我的汉人脸色冷寒,时常呵斥我,食物也很糟,远不如在白衣人哪里好。”雕库停了停,眉宇之间又焖烧起火来。 云歌听他的描述,似乎说的不应是赵充国。算算自己夜探军营的时间,应是赵充国染病之时。她略一蹙眉猛然点头道,”你说的是郎将赵卬。” 雕库年轻的眼中闪过茫然。云歌低头想了想,自己尚且分不清汉军的军职,一个羌族少年又如何分辨得清楚,遂问道,“你说的赵将军年纪不老,对不对?” 雕库点了点头,眉宇依然敛得紧紧的。 “你后来可还见过一位老将军?” 雕库点了点头,松开眉头道,“几天之前,那位赵将军忽然又将我提了去。然而我到了账中,他却并没有审问我,而是一位老将军问了我几个问题。” “那老将军问你些什么?” “还是同样的问题,无非我的身份,当时如何得知起事的消息,为什么来报信等。”雕库的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想来这几个问题他被审时定是答了一遍又一遍。 “那老将军的态度又如何?” 雕库脸上的态度和缓下来,似乎在认真地判断,“我回答时,他只静静听着,偶然点点头。他的表情虽然非常威严却并没有疑虑之色。最后他问我,若送我回罕可愿说服我哥哥放弃与先零的联盟。”雕库说到这里,嘴角却轻轻抖了一下,露出一丝冷笑,“然而这却是个陷阱,直到我回到地牢才知道。” “为什么?” “我回到囚牢因为饭菜干冷和那看押我的小卒争了几句。那小卒便嗤笑我还讲究饭食,说你们的汉人皇上已经下令几路人马合击罕羌。我这才明白,那赵将军放我,定是为了在我回来的路上将我射杀,这样可能更方便他们寻个借口攻击罕羌。” 云歌蹙了蹙眉——合击罕羌的军令在自己走时尚属军事秘密,这小卒如何得知。她隐隐觉出定是有人遣这小卒来搬弄是非,为的是要让雕库心生异念,破坏赵老将军的计划。 “你信了?” “那是自然。”雕库脱口答道,又犹豫了一瞬,甩了甩头继续道,“见过那老将军的当日晚上,关押我的那个汉人军头在牢外吃起酒来。后来又醉醺醺地来查牢门,最后竟然扑在我牢门外的地上呼呼大睡起来。牢门的钥匙就拴在他的腰带上。幸亏我的手脚长,”雕库面露得意之色,“竟然得手了那牢门的钥匙,便自己开了牢门溜出了军营。” 即使是云歌那屡屡被三哥嗤笑的鱼木脑袋也看得出这是一个并不高明的局,然而这个聪明的少年大约在被羁押过久之后,对自由的向往战胜了一切心智的评估,竟纵身跳入这陷阱中。而汉庭内部的政见军策之争,更使这西北的战事云诡风谲。别说羌人便是汉人,若不知这其后的缘由也会困惑不已。云歌默默看着雕库,心里隐隐有些明白荣伍所说的缚着他“是为了他好”的意思来。 “我跑出那汉人军营,就入到一座山中。我没命地往山上跑,却不知怎么惊起山下一片狗咬,接着就是满山火光,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许多持火把的汉军。。。那赵将军又将我捆了捉回去。”雕库的脸上忽然露出疲色,三言并作两语,草草收了尾。说完了沉默了一会儿,又不甘道,“若我偷了食物打点哪些狗,定然不会被汉军发现的。” 云歌却问道,“哪个赵将军?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那位年轻的将军。。。”雕库想了想又道,“后来那位老将军也来了,两个人还争执了些什么,那位老将军还呵斥了赵将军几句。最后还是那位老将军把我带回了营地。” 云歌想起孟珏曾说过担心赵卬会是赵充国的弱点的话,看来他们父子对于罕羌的态度并不相同,她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老将军可有问你问什么逃走?” “自然。我便也直言不讳说他们既要攻击罕羌,又何必假意放我。。。他却又说从酒泉救出我的就是他的人,要我相信于他。还要我告诉他们,罕的豪酋帐是在忽图河上游的左支还是右支。然而我哪里肯信。。。更不会将我们部落的栖息之地告诉他们,他们便。。。便。。。”雕库说道这里又愤愤而起。 云歌叹了一口气,“他们便封了你的脉门点了你的哑穴,然后送上了那辆出城的马车。” “你怎么又知道?”雕库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看了一眼云歌,脸色慢慢地疏远清寒起来,“你自然知道。你与他们是一起押车的。” 云歌凝眉沉思——雕库初出茅庐,如此苍黄反复的经历令他多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便是她自己也尚有诸多疑问,又如何能够向雕库道明这其中的曲折。也许如今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尽快将雕库和书信送回罕部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云歌沉默了片刻,等待雕库将回忆搅荡起的情绪在黑暗中沉淀下去,方笑问道,“你当日离开罕羌时,阿丽雅公主可有来送行?” “不仅来了,阿姐还送了一把匕首与我,说我长大了能为大哥分忧了。。。”雕库忽然打住话头,眉峰一扬,“你认识阿姐?” “以前在汉庭中切磋过武艺。几个月前还曾在武都把酒促膝。”云歌说得轻描淡写,说罢了忽觉得她与阿丽雅虽天南地北却还真是颇有缘分。 “你既和阿姐是朋友,可知阿姐的心事?”雕库似是不信,试探道。 云歌顿了顿,明白他问的当是阿丽雅暗恋三哥之事,然而此事说来话太长,她便简单道,“你说的可是公主手镯上的银狼小面具?” 雕库的眼睛在云歌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你果真是阿姐的朋友。怪不得你与他们不一样。” 云歌见他的敌意淡去几分,忙道,“我与他们一样不一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回到你的族中,帮助罕远离这战事。” 雕库眼眸轻转,闪过思量,再看向云歌时眼中时那疏冷又淡了几分。 云歌又道,“这里离罕羌已经不远了,如今也只剩我和你了。你愿意告诉我你们部落的所在吗?” 雕库将眼睛转向夜色中,一时未置可否,好一会儿,他转回头来,“从这里沿着忽图河再往上走,大约两个时辰便会看到一条支流汇入忽图河中,就象河水在这里分了岔一样。我们罕羌的豪酋帐每年会根据水草的丰茂,选择左支或者右支作宿营地。今年。。。是在右支。如果沿左支便会回到湟水,离罕的营地越来越远。” 云歌舒展了眉头,又问道,“要在明日日落前抵达罕部落,你可有把握?” “嗯。”雕库淡淡应了一声,忽然仰躺而下,又将双手叠在脑后,眼睛望着夜空道,“那年阿姐从汉廷贺节归来,确实曾提过和一名宫女文斗武功的事情,说那位宫女招式惊妙轻功了得,说得可是你? 云歌轻轻地“嗯”了一声,暗自庆幸夜色将她脸上的心虚之色掩去了。 “阿姐还说,她当时颇为震动,没有想到汉庭中的一个宫女都能斗败她。她事后还曾向宫中之人打听你的品阶,被告知你虽品阶不高,却因为厨艺了得到汉皇帝的赏识,得以在御前侍奉,是真的吗?” 提起往事,云歌僵了一瞬身子。她忽然觉出一日惊险后的虚脱与困倦,便也那草地上卧伏下去。草间的夜露****了她满是泥尘的衣衫,也打湿了她的眼。身旁的雕库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说下去,“怪不得你烤的鸦腿那么香。。。” 少年毫不掩饰的馋舌,令云歌湿了的眼又弯出笑来,她的嗓子却还有些干涩,“不是我。是卫律壮士烤的,不过将来我会把它收录在我的菜谱中的。” “什么菜谱。。。你还有菜谱?明天回到族中,一个个做了来吃。。。”雕库声音中困意渐浓,他在草地上翻了个身,渐渐没了声响。 初秋的凉风习习,身下的蒿草轻软,想不到饿到底还是抵不过倦,云歌的困意也弥漫而来。 再醒时,太阳在头顶上闪着光刺。云歌沉着头,从长草中撑起身子,往身旁瞟了一眼,一下子惊得全醒了。身旁已不见了雕库的身影,连那匹青骢马也不见了踪迹。 ---------- 好了,好了,快到了! 第五十三章 左岸 云歌跳起身子,但见身旁雕库昨夜所卧之处,一片阔叶上窝着一捧红艳艳湿漉漉的树莓。那叶片上还用树莓汁歪歪扭扭写着两个汉字“讫别”。那讫字写得不甚清楚,左半边浑做一团,然而意思却是了然的。讫,止也。别,离也。这算什么意思?用一捧野果和她不辞而别吗? 云歌拾起那树莓,心下还是不信,在草地周围的林中细细搜索,然而越搜索越肯定,她不禁气咻咻地低声埋怨起来,从义渠怨到辛武贤,又从赵卬怨到裴章,最后又埋怨起自己怎么能如此大意忘了荣伍的劝告。这雕库定是完全失去了对汉人的信任,以为自己借他探路,担心会引战祸到族中才不辞而别。他虽最终会回到罕羌,然而自己逃回去和被汉军送回去,这效果却大不相同。卫律壮士和简校尉他们的血如此岂不是白流了?云歌气得眼泪汪汪——这个狡黠的少年,昨晚竟然不动声色引她全然信任于他,还为了他松了束缚。云歌越想越气,握起玉拳砸在一棵白榆树上,又伏在那树干上嘤嘤地哭起来。 耳边忽然传来清晰的马嘶声。云歌止了哭泣,有些不信地竖耳静听。真的呢?单声的马嘶,正被穿林的小风夹带着阵阵而来。云歌将树莓用阔叶裹了揣入怀中,拨开灌木长草,一路踉踉跄跄地寻着那嘶鸣声而去。穿过一片白榆林,忽图河又赫然眼前了。而那玉骢马正踏着河边的沙石,低头摩蹭着河滩上一个面下而扑的褐衣身影。 定是雕库体力不支,还没逃远就跌落马下了。 云歌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俯卧在地的雕库翻过身来,却见他面色灰沉,双目紧闭。云歌才欢愉过来的心又是一沉。她又将雕库翻过背去,撑开那衣衫上的破处探看昨日的那处镖伤。果见那伤口此时肿得如同小孩的唇口一般。是自己大意了——江湖刀客的镖刃上怎么会不沾毒,他们要的不正是雕库的命吗?现在想来,这镖上涂的定是西域的锁喉草。她以前只听三哥提起过。那不是西域诸毒中最凶的,却是最狡诈的一种。初染往往毫无征兆,会在血中潜伏许多时辰,待到发作时,便会在喉部形成血块堵塞气管窒息而死。潜伏期因人而易,越是年轻力壮的年轻人潜伏期越长,往往发现时已无药可救。 云歌倒吸了一口冷气,搭手在雕库的腕上探他的脉息,果然探到一丝邪乱的脉动。云歌定了定神,从袖中摸出护心丹就着河水送入雕库的口中。这救命的护心丹只能兑出几个时辰,却不可能解毒。想起已经长眠在忽图河边的卫律炎,云歌的手脚忽然有些发凉。不!罕羌应该已经不远了。这一次她绝不再让生命从她的手间溜走。云歌转身掬了河水撩在头脸之上,又从怀中掏出树莓匆匆咽下。之后,她给马饮了水,又拽过辔头将玉骢马拉低,卧在河岸上。借着食过树莓后恢复的一点点气力,她把雕库重又拖上马背,而后自己也一跨上了马鞍。青骢马似乎知人心意似的,挣扎起健阔的四腿,摇摇站起身来,又抖了抖饮水沾湿的鬃毛,仰天嘶鸣了一声。云歌扬鞭甩了一个脆响,玉骢马载着两人沿着忽图河岸向前而去。 密林,沙地,草丘交错着向后跳跃而去,河岸上时湿时干的腥土被马蹄踏碎了,飞溅上身来。云歌闷头打着马,一任疾风撩乱了她头顶的发髻。才在马上跑了一个时辰,日头忽然就微微偏了西,她这才意识到昨日太累睡得太沉,今晨醒来之时已晚过平常。她和时间的赛跑竟已输了两三个时辰了。云歌愈发心急起来,扬鞭策马,惊起一片河蛙乱鸣。 越往上游走,忽图河的水势越舒缓起来,河水也渐渐清浅,看得清河底的卵石。云歌又在马上跑了一个时辰,果然见到河水分为了两支。她在河滩上勒住马,一时不知该走哪一条。若按雕库的说法,罕羌之地当是顺右支而下,然而雕库告诉她的真是实话吗?云歌拨转马头向左而去。已经跑的通体淌汗的青骢马喷了一个响鼻,抖了抖耳朵,终于趟过浅浅的河床,沿着左支的河岸向前跑去。两条河道开始还有些纠结,渐渐分淌而去。 左支的河道不久便融入另一条河道中。云歌想起雕库说的左支会归回湟水的话,一时也没有在意,只沿着那河岸又向前驰去。落日的辉光中,大河对岸的山岗之上忽然隐约晃出一队羌人马骑,所幸隔着河道也不足为惧。她继续奋力策马向前而去。 跑着跑着,玉骢马载着云歌和雕库忽然驰入一片广袤的草丘。云歌在马上引颈眺望,觉得自己就要看到罕部落的羊群和毡帐了。然而那翠色却一路广袤下去,在山丘上下翻滚着,怎么也望不到头。日头已然西沉,云歌怀疑起自己来,却又怀疑起自己的怀疑,到底还是没有停了手中的马鞭,心中只期待着越过这个草丘便会是罕羌的营地了。 夜色终于点点瑟瑟地落下来,云歌在驰上又一座草丘后收住缰绳,望着前方无尽的墨色,终于承认自己是选错了路了。 “为什么骗我?”云歌一掌击向雕库的背上,又转手搂在马颈上呜咽起来,“为什么这次又不是骗我?” 雕库伏在马背上静而无声,宛若一片寂寥的秋叶。云歌强止了呜咽,掉转马头,沿着来路向回奔驰而去。落日前抵罕的军令已然不可能完成了,然而她却还是要把命悬一线的雕库送回族中。她自认不可能从这里寻路到罕羌,只能回到忽图河的分支处再重新沿右支溯水而上。 回去的河路在暗夜中全然不是了白日里的模样。若不是滔滔水声,云歌简直要疑心自己又走错了路了。她正心急火燎地颠簸在一丘丘草坡之间,忽然隐隐听到一片铺天盖地的密集之声正由远而近。云歌急忙勒住马,四顾之下却未见任何人形魅影。那密集之声却是越来越近,在她的身旁忽然响得擂鼓一般,又忽而转小,向她的身后远离而去。竟是受惊迁徙的河蛙群。前边必有什么惊雷一般的势动。云歌远远而眺,果见前方的天幕焖烧出一片深红的火色。她急忙放慢马速,转上一处高岗,沿着河岸的断崖向着那火光缓缓行去。 远远的,云歌看见河面上流火纷纷,明明暗暗间,无数骑在马上的黑衣羌人,正奋力驱动装着帐篷和草垛的大车仓皇地涉向河的这岸。而对面的河岸上,夜风卷着红色的战旗舞得龙蛇一般。那昏暗的背景中更有角形的旗帜来回摇动着。在那纷繁的旗语间,鱼群般鳞光闪耀着的是坚甲利刃的汉军骑兵。持盾者在前,执戟者在中,握弓者在后,汉军骑兵形成的矩形小阵列,又列排成一弧硕大无比的半环。居于半环中央的缓缓移动的战车,正驱赶着狼狈而逃的先零羌人涉水而逃。喊杀声终于沿着水面颤颤而来,蒸腾而来的炙风中含着硫磺和火石的气味。 “赵将军。。。赵将军出击先零了。。。”云歌睁大了眼睛,僵在马上,蓦然意识到黄昏时所见的河对岸羌人正是杨玉的人马。她又想起卫律炎和简泓先前说的话,隐隐明白落日前送雕库回罕的命令,正是为了此时汉军出击河对面的先零人马而定。为的是在打击先零之前,稳固住罕羌的摇摆的心意,让他们不要出手卷入战争。而自己轻判局面,错择河路,竟折回了湟水,辱命于此。现如今便是雕库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云歌恍恍惚惚地跌下马去,摔在沙石之上,却没有感到体肤之痛,只感到胸中刀割一般地沮丧和自责。 她攥起拳头向地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喊,“真没用。。。云歌,你真没用。。。” 一只微凉的手掌越过她的肩头,托住了她砸向地面的拳头。是逃渡过河来的先零羌人吗?云歌奋力而挣,那微凉的手却翻掌握在她的手腕上,堪堪将她的手臂擎在空中。 “云歌,是我。云歌。。。云歌。。。” 云歌扭过头去,满是泪水的眼里模糊映出一个被火光涂镀了的白衫俊影。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还有时间。。。云歌。。。云歌。。。” 云歌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伤了心要离开长安的时候。也是这般流火撕裂的黑夜中,他也是这般叫着她的名字,眼中失了他平日的从容和淡漠,只有疑问和关切。云歌一蹴而起,将头紧紧偎在孟珏的肩头,浑身上下还在一片瑟瑟中,心中却感到那于万山沟壑的寒夜中忽遇故人的滚烫。 然而一瞬间之后,往事近事又纷至沓来隔在他们中间了。云歌猛地推开孟珏,挥舞的手臂在流火映照的夜空中空划而过,“简泓他们。。。他们。。。都死了吗?。。。” 孟珏伸手想要捉住云歌逃开的手,她却失智般一遍一遍空空甩开,“他们。。。他们。。。都死了吗?” 孟珏在原地立住静默了一瞬,而后忽然腾身跃到云歌近旁,擒了她的双手反剪在她身后用一只手扣住。云歌如同受困的小兽拼命挣扎。孟珏则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将云歌再次拉至肩头,口里却似吟歌谣般轻柔,“我从莫尔桥来,一个叫荣伍的还活着,是他给我指了你们的方向。。。” 只有荣伍吗?云歌心头剧痛,伏在孟珏肩头狂乱地喊道,“是我私自劫马,连累了卫律壮士,我还对简泓说过刺心的话,可他们还是舍命把我送过了桥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看着我。”孟珏将她从肩头拉起,捧住她的脸,迫她看向自己的眸子,“你虽有错,然而若不是你一意回去救了开羌酋豪的孩子,开羌不会现在已归顺了汉军。” 见云歌愣在那里,孟珏又道,“他们是军人,有自己的判断,也有自己的职责。你若要对的起他们的牺牲,现在便振作起来。与我一起将雕库送回罕羌去。” “可是已经迟了。”云歌说着,泪水又从眼中潸潸而落。 孟珏的眼中闪过一丝轻柔,声音也放缓了些,“我已让三月赶往罕羌,有我的书信,克尔嗒嗒还能盘旋几个时辰。云歌,我们还有时间。” 云歌愣了愣,转头望向火光冲天的河面。先头的先零骑兵此时已纷纷放弃了那些大车,或趟或游仓皇涉水而来。后方尚留在岸上的先零骑兵仍有继续在与汉军拼杀的,然而势单力薄,很快就成望风而靡之势。而汉军的弧形骑阵卷裹着先零的残兵败卒,如同一只巨大的手臂向河岸收紧而来。 “看那边。”孟珏也转身望向河面,指着河对岸的一处道。云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尚有一队身着墨色短衣的先零骑兵未因战况而放弃抵抗,仍在和一队身着红色劲装的汉军的搏命厮杀。两队人皆身形矫捷刚猛雄健,看得出都是勇士中的勇士。 “那是汉羌双方的斥候兵在决战。杨玉这个归义侯倒也没有白封,汉人的用兵之术他倒也学得一二。”孟珏的语调恢复了惯常的从容淡然,黑眸又沉入寒潭静水中。 “斥候?” “是的。杨玉的斥候已看明了赵将军的部署,正在突围求援。” “什么部署?” “赵将军此役贵在猝不及防,意在震慑,却也因此全倾了驻扎在龙支的所有汉军。但这里离开龙支城已有些距离,如此用兵,孤军深入是一虑,羌人围魏救赵又是一虑。杨玉的斥候既然已经看到这些,必然会舍命突袭,向附近的羌人部落求援。而赵将军的斥候也必然要将杨玉的斥候捕杀殆尽,为的是让杨玉的军队陷在此处,成为哑巴。这种斥候间的突袭战往往最是血腥,因为漏了一人便有可能倾覆局面。”孟珏的声音云淡清风,云歌却是听得惊心动魄。 “那是要求助罕羌了?” “罕羌离这里最近,自然是首选。不过一定也会求助同为先零豪酋的尤非。尤非的人马在凌滩一带,即是为了牵制汉人在敦煌和酒泉一代的兵力,也是因为他和杨玉素有嫌隙。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尤非一定会出兵的。”孟珏停了一停,墨黑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之色,又瞬息无痕,“却也是他的不归路了。”他忽然望向伏在马背上的雕库,”当前最为紧要的,乃是赶在斥候突围之前,将雕库送回族中。避免罕羌在摇摆中卷入战火,将战事扩大。” 孟珏说着伸手探向雕库,“吕军医说是服了一剂封魂散,怎么还没有解去吗?” 云歌的声音有些发颤,“过桥的时候,他肩头中了一镖。。。应该是锁喉草。。。” 孟珏眼中微微一凝,疾步绕到玉骢马的一侧,借着河面的火光查验了雕库的背伤,接着又伸手搭在雕库的手腕上,探他的脉象。云歌见他渐渐皱起眉头,又见他伸手在雕库的身体各处击点穴位,心中一上一下,想要问些什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好半天,孟珏的表情略转平静,“何时中的镖?你给他服用过些什么?” “昨日下午中的镖,我昨晚没有验出毒……所以……所以只给他敷了些金创药,”云歌愧悔不已,讷讷又道,“今天接近午时才发现伤口异样,又给他服了护心丹。。。” “为何近午时才发现?”孟珏一边问,一边拉低了玉骢马,想要将雕库移下马来。 “因为……我睡过了头……”云歌赶过去伸手帮他,声音几如蚊蚋, 扶在雕库衣衫上的手满是泥污,孟珏默然抬头看了一眼云歌——发髻半散,污痕满面,形容枯槁,原本晨星一般的眼目在这战火的撩炙中也只剩得一片赤红和干涩。然而这一刻云歌的眼中没有一丝疏远和冷淡,有的只是信任和期望。孟珏的眸色中忽然柔情满溢。然而只是短短一瞬,短到云歌尚未来得及察觉,孟珏已经起身走向自己的坐骑,从马背上取了一些干粮又走了回来。 “先塞一塞口腹。”孟珏将一个扭着花的烤馍馍递与云歌,又将雕库从云歌臂中揽过,用手指在雕库的喉上细细摸了一遍,道,“锁喉草一般潜伏两日发作。但是雕库的伤口位于肩头,离喉部太近,所以逼入肺喉的速度快于寻常,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此处赤地千里,无处煎汤药。唯今之计只有师傅的上清针法或可一试,帮他将毒血逼出。我已封了他通肺喉的从泉穴,等我们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再施针。” 云歌愣愣握着孟珏递过来的馍馍,咽了一下口水,不解道,“为什么不现在施针?” 孟珏笑得有些无可奈何,“你当那些涉过河来的先零兵会一直待在崖下吗?” 云歌急忙掉头去看崖下,果见已有零星的身影在火光中沿着崖壁向上攀来。另外一些则沿着河岸向两侧散去,看样子也会很快发现她刚才上来的山路。 “嗯。。。”云歌低头犹豫着还有没有时间吃这馍馍。 “吃一只馍的时间还是有的。”孟珏温和道,“吃了才有力气。到罕还有四个时辰的马程,我还需要你很多帮助。” 云歌还未听完,已经一口咬了下去。她的舌尖早已过千百种美味,竟没有一样比得上这一刻扭花烤馍。酥皮碎溅,粘得她脸上襟前到处都是。云歌吐了下舌头,一边擦脸掸衣,一面不自禁地偷眼看了一眼孟珏。却见孟珏目光痴痴,撞了云歌这一瞥,那浓云般的黑眸子四下散去,却掩不住满目的疼惜。他叹了口气,又取了一个水囊递于她,“慢慢地吃,才会有力气。忘了告诉你了,这是烧锅子,令居一带的名小吃。是丙小姐让我带与你的。”孟珏的声音淡如清风了。 “汐妹妹。。。”云歌这才想起孟珏不是应该在送丙汐回长安的路上吗?她抬起头望向孟珏,却见他已将目光从自己身上收回,投注在崖下的战场上。那里,先零羌兵仍在丢盔弃甲地涉过河来。而赵将军的弧形阵已横向排展开来,如同一条火龙横置在河对岸。 “赵将军爱兵如子,果然是穷寇勿追。”孟珏微微眯起眼睛,似在揣度着什么,他忽然松开眼睛,道,“看来六月已将荣伍送回。赵将军对罕羌的局面不甚明了,要给我们多留些时间周旋。我们尽快出发。” 孟珏转过身去,却见云歌已经收起了烧锅子,正抹着嘴一副随时待命的小卒模样。 孟珏不禁微微一笑,“云大夫准备好了?” 云歌也微笑轻轻点头,心下却有一瞬恍惚,仿若他们不曾有过情-爱过往死恨伤愁,而不过是同袍同泽一般。云歌轻轻甩头,将这一瞬的别念也甩到了硝烟箭火之外。 两人一起将雕库移上马背,又衡量过三人的重量和马匹的脚力,最后仍由云歌与雕库同乘一匹马骑,而孟珏自驭另一骑。云歌本想与孟珏换马,因为那玉骢马一连几日奔驰,已是精疲力竭。谁知细看孟珏的坐骑竟也是垂耳吐沫目色赤红。难道孟珏是从令居一路赶过来的?云歌没有问,只是默默跨上了玉骢马。 崖下的人声聒噪上来,渐渐听得清羌人的咒骂和呵斥声。两人知道再不能耽搁,沿着崖上的密林向北而去。 这一夜月黑风高,然而他们背后的流火映在河面之上,竟反射得如同赤空万里一般。他们在那密林中行了许久,仍依稀可见前路。直到转过一处山岗,三人才渐渐没入幽深的暗夜中。战场的喧声渐渐远去,只剩下穿林的风声和马蹄声。 ---------- 作者稍微替云歌说两句话阿:护送雕库这一路的不幸,不能都怨云歌。在救开羌婴孩的事情上,她是有一些过失,但总体讲这一行为对于争取开羌的归顺还是有意义的。莫尔桥的遭遇,她并没什么过失,还是挺勇敢的。错判雕库的话也算情有可原吧。她参加这次行动本身属于赶鸭子上架,本来就有些勉强,要埋怨只能埋怨时事,埋怨赵充国和刘询,当然最终还是要埋怨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对,最主要是作者的原因!:d))) 第五十四章 斥候 再往北行,乔木丛林渐渐绝尽,马蹄踏处似乎是入了一片半沙漠半草原的地带。星光幽暗的墨蓝天际中赫然隆起一片斧劈刀削式的层叠峭壁。云歌在夜色中翘首张望,虽看不清那些山崖的颜色,却能感觉到那是一片烈火染过的炙岩,染得那墨蓝的天空都绽出深紫色来。 孟珏道,“这里是炽焰岭,翻过这岭便是罕羌的地界了。” 云歌得了鼓励似的,扬鞭想要加速。 孟珏却堪堪勒住马道,“给雕库施针不能再拖了。” 云歌急忙随他勒也住了马。 孟珏跳下马,朝那崖下眺望了一下,道,“到达罕羌之前,这里是唯一能让我施针的地方了。” 这一路夜行,穿林越岭,孟珏似乎颇为熟悉地形。难道他以前来过这里?云歌思忖着,也跳下马来,跟着孟珏绕过几处嶙石草木,忽见一处洞口暴露在那赤崖之下。二人将马牵入洞中,燃起火把,见洞中虽只有方寸天地,却铺有草叶,又散有瓦罐锅皿,想是牧人或樵夫歇脚的所在。两人将雕库移下马来,见他面色又灰了几许,翻开眼皮更是白多黑少。 “希望我们还有时间。”孟珏一边说一边将雕库展于草垫之上,又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缠锦,翻手徐徐展开,列出一排精致的短针。“这上清针法用的乃是特制的银针,比常规用针还要细巧些。又因为是银质,可以探知毒邪浸染的程度,以调整深浅。”孟珏垂目娓娓道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玉瓶,倒出一些酒液在手心净了双手,方抬目对云歌道,“你去守住洞口,如果听到马蹄或者人声,马上进来告诉我。” 云歌看雕库那长手长脚的少年身材,此时空瘪在衣袍下如枯草一般,一时有些怔忪。 “为大夫者,首先要定住自己的心神,病人才有生机可言。”孟珏的声音忽然有些严厉。 云歌轻轻抖了一下,低着头移到洞口拔出短剑坐下身去。洞外黑夜茫茫,浩浩的风似在荒烟蔓草间泣鸣。云歌默然听着,却感到背心被那洞中的火焰所摄,定定的又有些暖意。或许是为了雕库的性命有了转机,终能不负那些捐躯了的汉朝将士而心有所慰吧。她握紧了剑,向夜色中望去。 夜色里一切影动皆似鬼魅,然而却终不过是本就属于这自然中的野物。先是一只被火光引来的小狼,在那长草中绿着眼睛与她对视了许久,终于还是掉头跑了。后来一大一小两只白翅的鹤鸟降入洞前的微光中,交颈摩挲,独脚站立相依而眠。恍若只应天上才有的景致,云歌依在洞壁边恍然看了一会儿,实在惦记洞内的情形,起身向洞中走去。孟珏已施完了针,正阖目倚着洞壁而坐,脸上满是疲惫。那挽上臂去的袖卷还没有放下,连用过的银针也散在那缠锦之上。孟珏从师于孟九,衣铂相承,做事素来全始全终,若非心力极疲,断不会如此。 云歌轻轻叹了一声走近前去,将那散落的银针卷回锦布中,又从马背的驮袋中寻到一件衣袍覆在孟珏的身上。回头再看雕库,脸色已由灰转白,呼吸虽沉,却均匀了许多。身旁有一滩污血,想是孟珏以针法驱引雕库呕出的毒血。云歌心下一时宽慰了许多,又惭愧自己医术不精,垂首默默立在跳动的火影中。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与雕库同行,你如何会错择了道路。”孟珏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云歌转过头去,见孟珏依然闭着眼睛将头靠在洞壁上,似在沉思又似在疲惫中积蓄力量,好半天才启唇又道,“是他引你走的忽图河的左支吗?” “是……是我大意了……”云歌顿了顿,琢磨起早晨的情形,委屈之情骤然淤积在心头,一时停在那里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的人从将他酒泉郡劫出时,就感觉到他对汉人已极度不信任。将他交与赵将军时,我也是反复叮咛切不可再有反复。然而朝局战事再怎么计算,终有死角……”孟珏微微睁开眼睛,眼光微凝在一处,“他竟逃狱而出,险为赵卬所杀。赵充国虽赦免了他的逃狱之罪,却仍然难获其信任。此时朝中主战罕羌的声音偏又一时占了上风,刘询甚至传了了五百里加急,要求西北各关隘将领合击罕羌。这才令赵将军不得不使此非常手段,冒险将他送回族中以安抚罕羌。同时出击先零,分化他们的联盟。”孟珏微微叹了一口气,“然而雕库怎会知这其后的曲折艰辛?” 云歌从与雕库的对话中已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由来,此时听孟珏将实情和盘托出,却仍不免心潮起伏。她一来感慨雕库小小年纪就要在这种种错综的局面中甄别判断;二来钦佩赵将军于这么危险的时局中竟能不拘一时之胜而重长久之人心;一时又想到那些一路护送他们,抛洒热血于这草原的汉人胡人将士,不觉渐渐潮了双眼。 孟珏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此事我与赵将军原有约定,若不是朝中忽然下令攻击罕羌,赵将军断不会将你卷入此事。也怪我恰在此时离开了龙支。”孟珏皱了皱眉,“然而云歌,我走时已交代宁管事嘱咐你不必勉强答应赵将军,他若真有怪罪我自会替你担下。为什么你还要趟这浑水?” 云歌飞快地抬起头,“怎么是浑水?卫律壮士,简泓,秦久,荣武,还有丽史姐姐都为了这西北的合宁局面而义无反顾,”她顿了顿,泪水忽然漫溢眼底,“这也曾是陵哥哥的边疆,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孟珏垂下眼眸,似又遁回适才的休憩中,眉棱却微微在跳。 云歌心有不忍,口中却依旧不依不饶,“你呢?放着善解人意的佳人不送,却为何返回这羌地来趟这浑水?” 孟珏依旧合目不言,许久一丝淡淡的苦笑浮起在他的嘴角,“你不是都听去了吗?我在西域的生意需要开拓商线。而这羌路上的商线只能靠汉朝的铁骑来开道。” 云歌语塞。一直以来,她似乎就想逼他承认这一点。好像承认了这一点,他和她此番的相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现在他承认了,她却又像与人推掌角力,忽然错掌翻空一般,怏怏地不知该如何答话了。所幸这洞中还有雕库时不时的呻吟来填塞那寂静。两人一时再无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云歌从微寐中栽醒,发现身上覆着着刚才她披给孟珏的衣袍。而孟珏自己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移到了靠近洞口的地方。云歌起身把衣袍重覆在孟珏身上,又走近雕库,探了他的脉象,确定无异后方放下心来。 她一时没了睡意,忽然想起刚刚在洞口前交颈而眠的鹤鸟,便向洞口走去。想不到那两丛雅致的曲线竟然还交织在洞前。云歌倚着洞口坐下,眼睛越过那优美的大鸟望到黑夜里去,思忖着明日到了罕羌该如何面见阿丽雅和克尔嗒嗒,还有被阿丽雅称做大兄的罕羌豪酋。 正想着,那两只鹤鸟忽然无端地分开了柔颈,展晾开白色的巨翅在原地翩跹了几步,一飞冲天而去。云歌心下抱憾失了这逸雅的罕见景致,却转瞬明白这鹤鸟定是受惊而去。在这自然中,动物比人有着更敏锐的洞察力。她屏息侧听,忽然听见那莽莽的夜风里颤着微微的马蹄声,正由远而近。她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孟珏,见他睡意酣然一脸疲惫,遂拔出短剑独自向那黑夜中而去。 这赤焰岭鲜有乔木却怪石林立。云歌才寻到一块藏身的巨石,那静夜中的马蹄声竟已驰近石边。马上之人手中的火把一晃,云歌看见两个身着墨色短衣的精干羌人。先零的斥候!汉军百密一疏,到底还是有先零羌的斥候逃了出来。看他们的方向定是前往罕羌求援。云歌想也未想,手伸进荷包掏出一把东西掷向马上。移动中的火把猛窜了一下火焰,接着是勒马急停的吆喝声,继而两声闷响,像是人马停避不及,摔在了岩石上。连那火把也“噗”的一声跌灭在草丛中。一切归回寂静,只有风声依旧莽莽,片刻之后辛辣刺鼻的胡椒茴香气味从暗夜中漫过来。云歌以袖掩鼻,在那巨石后面侯了一会儿,却不再见有任何动静。难道是那两个赶路心急的斥候着了她的”五毒蚀心粉”后,惊乱之下跌马昏厥了过去。也难说不是两人诈晕诱敌。云歌犹豫着该不该回去叫醒孟珏。然而她又担心这一来一去的光景,那两个先零斥候会借机溜走,赶在他们之前到达罕羌。 云歌在黑暗中又候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任何动静,她的胆子大起来,轻手轻脚移出了那巨石的掩蔽,向前摸去。两匹空鞍的马静静停在深紫色的苍穹之下,除此之外便是低伏的山石,不见了那两名斥候的身影。她还未来得及喊出一句“糟糕”,眼角已有一个黑影平地跃起,带着一片刀铁出鞘之声向她袭来。云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怔住,回过神来挥剑抵挡时已慢了半瞬,才勉强挑开了第一刀,第二第三刀已经相继而至。竟然中了埋伏!云歌对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手中的短剑也是节节败退。而作为斥候的对方原就是精挑细选出的草原武功高手,更因为杨玉曾为归义侯的缘故而兼有汉羌双方的教习。因而任云歌使尽所有知晓的偏门绝学,对方的防守竟是滴水不漏,攻势却愈发凌厉起来。云歌撤步躲闪,努力调整气息,对方的刀却是索命夺魂一般追逼得她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 “云大夫怎又独自涉险,置病人于不顾。”孟珏冷峻的声音忽然自背后传来,同时一柄长剑划过夜空,刺如阵来。 云歌心头一热,想想孟珏责备的话语又有些气,只咬着下唇闷头与孟珏合力还击着那个先零斥候。孟珏的武功原学自西域的杀手,适合的正是这种铁血对决。云歌在边上帮衬了几十招,反倒觉得自己多余,索性退身出阵,看孟珏飘逸而狠绝的剑法将那先零斥候锁在一片剑影中,再无还手之力。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孟珏与克尔嗒嗒的那场比武。彼时的他受限于汉朝谏议大夫的身份,不能全力搏杀只能苦力化解。今时今日没了那些羁绊,他倒是可以率性搏杀了。云歌的心在回忆和现实的幽门间游荡,没有注意到另一个身影从那低伏的石影中摇摇而起,从她的身后举刀向她刺来。 “云歌……”孟珏忽然从剑阵中抽身而出,卷着剑流涌向云歌的身旁。这突然的抽离自然露了破口给对手。那先零斥候被他的剑阵封了这许久,忽觉柳暗花明,手中的刀缠着孟珏而来。孟珏毫无躲闪之意,只借机点踏上对方的肩膀,借力加快了赶向云歌的速度。然而纵使他少时勤练而身法迅捷,那斥候的弯刀也还是在他的左肩上一抹而过。 云歌忽然听见孟珏唤她,恍然的突兀中握着短剑的手下意识地刺向身旁的黑影。一注温热地液体极速飞溅在她的面颊上,云歌一个哆嗦,拔剑而出,徒然惊觉自己刚刚手刃了一名先零的斥候。正极力前冲的孟珏也在瞬间逆转回身,手中的剑锋旋挑而出,向后刺去。暗夜中又是一声绝杀的血刺。两名先零斥候一先一后默然倒地。孟珏和云歌各自保持着防御的姿态立在原地,四下里除了风声却再无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孟珏丢开手中的剑赶上来。云歌还愣在原地,下颌咬得生痛,自己却浑然不知。孟珏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轻卷袖口将她面上的血迹拭去。 “我……我……杀人了……”云歌话不成句。 “看着我。”孟珏的眼光如同月色,温和地罩在她的双眸上,“你比以前历练了许多。” 她的双眸原在一片惊骇中,却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恢复了镇定和平静。紧咬的齿也缓缓松开,一丝血水她下唇的齿痕上溢出。孟珏微微叹了一声,轻轻用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想要止住她咬伤的破口。 她眸子却望向他的肩头,唇在他的指尖轻啄,“你受伤了……” 孟珏没有回答,眼中却已卷起浓云。他的手指划过她脸颊,锁紧在她腰际。他沉重的呼吸合着她汩汩的脉跳,在野风里响到狂乱。一种情绪如同乱石间的野草猛长起来,晃乱了云歌眼前的一切,她还未分辨清楚,他深刻而优美的下颌曲线已经沿着她的唇蔓延开来。一丛睡莲兀自在她舌尖开放,花蕊轻软微咸,将她的心带回过去的时光,他和她初识的时光。那些她以为已经被她封在七层厚土之下的过往,终于在经过数个寒冬之后破土而出。 第五十五章 赤焰岭 (接着上一章最后一节往下看阿。sorry,这一刀切得随意了点。) “千回百转却也是人生的意境。”云歌的耳边忽然响起刘弗陵在她梦中的话,她觉得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猛然推开孟珏,“不……不……” 孟珏的手臂空挽在暗夜的虚无中,瞑目喘气,一时不能言语。 云歌分辨不清自己瞬间的迷离,也否认不了自己适才的忘情,心中悔愧不已,断断续续道,“娘告诉过我……草原上的孤狼在每次生死搏杀之后,都会扑向见到的第一只母狼……来证明……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无关……无关……” “无关…风月。”孟珏一字一顿。而后他缓缓转过身去,许久才又道,“你娘说的没错,我本就是一只孤狼。” 云歌觉得心中一阵隐痛,却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停在那旷野的空寂中一时再无话语。 好一会儿,云歌小声问道,“……汐妹妹……已回长安了吗?” “我在令居接到消息,便将她们安顿在了那里,接着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云歌勉力笑道,“没关系。等罕羌的事结束了,你再接上她们同回长安。” 孟珏骤然转回身来,直直盯着她,“你倒不问问许香兰?” 云歌语涩,顿了顿,真的问道,“她现在怎样?” 孟珏静了静,“落水的那一年,我便托人寻了个好人家让她改嫁了。” 云歌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轻轻道,“是他动的手吧。你……你是怎么逃脱的?” “你不会想知道。”孟珏声音中的情绪已渐渐拔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机会我再告诉你吧。方才我出来时虽缚了雕库的手脚,独自长留他在洞中恐怕不妥。”他说着已经独自转身向那洞穴行去。 云歌远远跟在后边,见他进了洞,自己在洞口踯躅了一会儿,也进洞而去。 洞中一切安好,似乎完全不曾知晓方才旷野中的搏杀和情乱。摇曳的火光中,孟珏正整鞍备马。见云歌进来,他也只是微微一停,道,“我们即刻上路赶往罕羌。难说没有其他突袭成功的先零斥候还在赶往罕羌的路上。此时最担心的就是夜长梦多。早一刻把雕库送回族中就少一分变数。” 云歌”哦”了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动。 孟珏忽然停了手中的一切,转过身来微微向她行了一礼,道,“还请云大夫原谅我方才的轻薄。” “我不会放在心上。”云歌轻轻道,却又走上前去,“可你肩头的伤,总要包扎一下。” 孟珏看了她一眼,坐下身去,由着云歌帮他料理了肩头的轻伤。事毕,他说了声“谢谢”。她也回了句“不用。” 孟珏望了一眼雕库,又道,“我们即已返回洞中,也可解去雕库的束缚了。” 云歌却皱眉道,“只怕解了他的束缚,他又会像昨日一样伺机逃走。这里离罕羌既已不远,还是到了罕羌再解去他的束缚吧。” “我昨日哪有逃走?只不过是去河滩上饮马。”少年人微弱的声音忽然平地而起,将两人都骇了一跳。 云歌禁不住跳脚道,”你……你……不是留了树莓与我,不辞而别吗?” “我是留了树莓。。。但是哪有不辞而别。。。”雕库微微才醒,气力尚有些不济,可是少年人好争辩的心性竟撑着他一路说下去,“我见你……睡得涎液垂口……没有忍心唤醒你罢了……” 云歌瞪圆了眼睛,不自觉伸手擦了一下嘴角,转目又见孟珏侧头似笑,顿时羞愤不已,指着雕库道,“你……你……我一觉醒来,你已经不见了。只留了一捧树莓,旁边还用树莓汁写着‘讫别’两个字……” “什么讫别,我哪里会写这么拗口的字,我写的明明是‘别吃’。。。我好容易找到这么多,自己没舍得吃,想着等你醒了,与你分吃。又担心我去饮马时,你恰醒来,饥肠辘辘间一下子把那些树莓都吃掉了……” 汉人是从右向左书写,学艺不精的雕库竟然从左至右书写。那个‘吃’字又写得不清不楚,方促成此误会。 云歌气得七窍生烟,“别吃?别吃?你怎么把我料想得如此不堪。我以为你不辞而别,幸亏听到马嘶,一路寻到了河边……” 雕库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河滩上的情形,“我正在饮马,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他忽然有些恍惚地环顾四周,“这。。。这儿又是哪里?”。 孟珏道,“这里已是赤焰岭,过了这岭,王子就可与族中的人团聚了。” 少年人一时眉欢眼笑,却又忽然皱了俊眉,不解道,“怎么会在赤焰岭?我们顺忽图河右支而上,当由黑马滩进入罕。怎么会到这南边的赤焰岭来?”雕库低头琢磨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云歌,“难道你没有听我的,却走了河路的左支?” 不说这还好,说起这分岔的河路,云歌立时想起自己走得冤枉路,却又怨不得雕库,委屈直冲眼底,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想不到你和那些汉人一样,这么不信任我。”雕库也是满脸委屈,气咻咻地从地上站起来,似要拂袖而去,眼前却是一黑,高瘦的身躯堪堪倒了下去。 孟珏伸手扶住他,道,“王子过桥时中的镖器上浸有一种叫锁喉草的西域毒药,这种毒往往迟延发作。虽然我已行针将毒逼出,然而那毒到底在体内潜伏了这么久,只怕还需要些时日,王子才能够行动自如。” 雕库敞脚而坐,闻言先叹了口气,待举目看了看孟珏,忽然拉着他的衣袖道,“我认得你。是你们将我从酒泉带到龙支城的,也是你帮我疗伤开药的。只是我一直不知道你是谁?” 孟珏淡淡一笑,“孟珏不过是个江湖大夫,由于汉羌的战事,在赵充国将军的麾下行行医罢了。” 雕库听到赵充国的名字并不以为意,反而道,“我不信任何汉人,只信你。” 孟珏的眼中闪过思量,却微笑未答。 “我呢?你不相信我吗?”云歌气闷道。 雕库抬头看看云歌,转了转眼睛,气鼓鼓道,“原是信的。尤其听说你在汉宫中厨艺了得,还是阿姐的朋友,心下颇为敬重。可是你却疑我不辞而别,又疑我哄骗你错择道路。你们汉人讲究肝胆相照。你既怀疑我,我便也不信任你了。” 孟珏快速扫了一眼云歌,笑着对雕库道,“战事风云若此,错判局面也在所难免。重要的是能够迷途知返。我在忽图河的左支追上云大夫时,她已在归返的途中。为了救你的性命,她始终未曾放弃。这份勇气,还望王子回到族中说与你的兄长,与他一同思量罕羌往下的选择。” 孟珏一语双关,将错择河路类比于罕羌在这汉羌之战中的选择,既化解了信任危机又提点了雕库此番回罕的意义。雕库听罢,默默点了点头。 孟珏又拱手道,“也希望雕库王子不忘云大夫和那些汉人胡人将士这一路的护卫你归族的艰辛。” 雕库点点头,看看云歌又看看孟珏。“云大夫……孟大夫……”他忽然问道,“你们难道是一起行医的眷侣?” 孟珏和云歌各自僵了一瞬。 云歌摇头,讷讷道,“不过拜的同门师父。” 孟珏滞了滞,也无可奈何道,“同门之谊。” 雕库微微点头,感叹道,“那你们一定同门多年,不然孟大夫怎会料到云大夫会走错了路?” 云歌原还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被问得一愣。 那边一向能言善辩的孟珏,也颇感棘手般答非所问地解释着,“我因为在羌地有生意,所以早已知道罕羌营地今年的所在……其实我也是兵分两路……我的手下走了右支。现在想是已到罕羌了。” 说来说去,孟珏自己走的毕竟是左支,可见他是料定了她会弄错的。他竟这么小觑于她!然而他料错了吗?云歌心下愤愤,面上却一片绯红,正撞上雕库探究的神情。少年人了然于胸般狡黠地笑起来。 孟珏清了清嗓子,又道,“此处不易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动身赶回罕吧。”他将雕库从地上慢慢扶起,向洞外走去。 云歌灭了洞中的火把,引上两匹马,走至洞外,看见东边的天际已显出鱼肚白。岭上层叠的岩石也正由暗转亮,像焖烧的火炭渐渐显出耀眼的光焰。他们从那两名先零斥候遗下的坐骑中,选出一匹分于少年。雕库虽仍然虚弱,到底是马背上民族,御马是血液里的天赋,稍稍调整之后便应付自如了。 三人扬鞭策马,直奔岭上而去。晨风带着草木的腥味迎面而来,夜的黑翼正潜行而去。三人越上岭脊之刻,恰是旭日东升时。万岭在血赤的红光中,一路向他们的身后烧去。而他们的眼前忽然展开一片广袤的草原,葱葱茏茏正值鼎盛的绿意直溅入眼来。那翠绿之上,几百顶毡帐如同鳞云一般铺散开来。 雕库第一个放马向岭下奔去,一边策马一边发出羌人特有的长啸之声。顷刻他又扯散了头顶的汉人发髻,任一头长发被风撩得如同黑色的火焰一般。 云歌微笑看着,忽然想起骥昆带他离开楼薄的那个早晨也曾这般对着日出呼啸。她深吸了一口气也学着雕库长啸起来。 似乎是被那啸声所引,毡帐群的周边忽然移出许多探马。片刻之后,一队马骑从那毡帐丛中逶迤而出。队首的两人一红一白,身姿秀丽,似为女子。 “三月果然不辱使命。”孟珏微眯了一下眼睛,又道,“与三月同行的当是阿丽雅公主吧。” 云歌凝神定视,看那红衣之人快马迎向正奔至岭下的雕库。那手握长鞭英姿飒爽的,不是阿丽雅又是谁?云歌“咯咯”笑起来。自出龙支城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孟珏那浓墨一般的眼眸中也浮起一丝暖意,然而他的声音却依旧冷静,“云歌,你已将雕库送回,赵将军托付的使命已经完成。到达罕羌以后,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量度,不要再勉强做任何事。你要自己安全地待到赵将军的人马到达这里,然后跟赵将军回到汉朝的属地。” 云歌依旧笑着,并没有细细琢磨孟珏话里的意思。她的眼睛望着岭下,看见雕库与阿丽雅已各自下马,相拥而泣。出迎的马骑正在晨风中环列开来,将那姐弟二人围在当中。而他们的身后,整个罕羌营地正在橙色的晨光中苏醒过来——出账的牧人,移动的羊群,劳作的妇女,游戏的孩童。 云歌慢慢道,“你看他们活得多么怡然,好似全然不知战火已经逼近。我怎么可能为了独善其身,而对这战局无视无为?” “可是云歌,人总要先能保住自己的安危,才能言他。汉人和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如今又值汉羌兵戈之际,战时人心最是复杂多变……” “我是笨,可是我并不以为汉人和羌人不能和睦而处。几个月前,我在中羌,看到汉人和羌人同市而集,同陌而居,许多羌人已经学会了耕种,而很多汉人也放牧牛羊。羌人和汉人虽有水源和草场的争夺,却并非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况且……”云歌停了停,又道,“孟大夫来趟这浑水,当真只是为了开拓羌地的商线吗?” 孟珏微微一震,没有说话。 云歌转过头来,笑看着孟珏,“那么,孟大夫准备好了吗?”她的眸子虽着了战火的燎灼竟依然写意飞扬——这就是他的云歌。 孟珏略略迟疑了一下,压住涌到唇边的话语,微笑点头。 云歌一声喝马,扬鞭向岭下奔去。孟珏也随之策马向岭下奔去。 ---------- 最近发现我把中英文的标点符号搞混了,果然语文有所退化。不要忘了收藏,推荐,打赏啊! 第五十六章 夜宴 罕羌虽不是河湟羌中的最大的部落,然而内部各豪领之间嫌隙较少,所以罕羌牧民相对集中,营地的规模并不小。而他们的营地同汉人的城池一样,也有等级形制的区分。居于周边的毡帐往往属于普通羌民,形体小结构简单;而居于毡城中心的毡帐往往属于族中的贵族,形体盛大,装饰华丽。 营地的中心又有一座可称得上毡宫的毡帐。搭置毡宫的檩条和支柱选用格外长而结实的木材,因而毡宫常可容纳百人。帐壁更由生羊皮缝合的柳条木围合而成。羊皮帐壁外观秀白如云,内里却挂着巨幅的毡绣,由族中最优秀的绣女以金线混着羊毛绣以藤树花草鸟兽,华丽非常。 初秋的草原,夜风习习。各帐的灯火皆已点亮。洗去一身的尘土血渍,换过水绿的羌人女装,带上那串雪白的色无——这还是云歌第一次作为贵客进入羌人的帐宫中。她虽在杨玉的营地中趟过一遭,但那时只进了丽史待嫁的小帐,后来被杨玉审讯时也入的是肃杀的军帐,并未进过羌豪迎客的帐宫。 云歌好奇地四下张望,见帐宫的四角的活动帐壁已被移去,帐宫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身份低微的普通羌民不能参加帐宫中的庆典,却都手举火把围拢而来,透过毡宫敞开的四角向内远远眺望。羌人释比在帐宫外击鼓而歌,几支空灵的羌笛时分时合引着曲调。再看毡宫内,镌有图腾纹样的粗粗的帐柱架在几辆大车上——原来这帐宫也是可以移动的。她的眼睛又沿着四壁的毡绣一路看过去,先是虎形,火纹,再是遁走和追赶的人形,最后以鸟兽环绕藤树繁茂而收尾。云歌眼波轻动,这不是羌人祖先无弋爰剑逃离秦兵追赶,又被虎形火焰蔽护,最后在旷野中兴起羌族的故事吗?然而云歌却并未在毡绣上找到那个受了劓刑的女子,她不禁有些失望,却瞥见坐在对面的孟珏正望向她,关切的眼神下似有询问。她微微一笑,冲他点点头,将目光向席间投去。 帐宫上首坐的是克尔嗒嗒。多年不见,克尔塔塔又彪悍了许多,唇上蓄起的髭须更增添了几分首领的沉稳气度,与当年来汉朝贺节时那个争强好胜的年轻王子有了些距离。 孟珏和雕库比肩坐在左首。原道只是三月提前来了罕羌,却原来二月也先他们而至,此时正一身白衣站在孟珏身后。他和孟珏都没有换掉汉人衣装,但是为了表示入族随俗,都在白衣外套有一件浅色的羊毡坎肩。 云歌和阿丽雅则并排坐在右首。三月站在云歌身后,身上和云歌一样换过了羌人女子的衣装,却不是她一贯的白色,而是一身淡淡的鹅黄。阿丽雅则依旧是一身英武红装,然而比起两个月前在武都郡时似乎清瘦憔悴了一些。早晨迎接了他们入族之后,克尔嗒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派人一直跟在她们左右,加上云歌和孟珏鞍马劳顿需要休息,阿丽雅似乎按耐下了心中的话语,安排人服侍云歌和孟珏歇息后,便离去了,并没有和云歌多说旁的话。此时,她坐在云歌身旁,虽也骄矜如旧,却又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几名族中的豪领列在两侧的尾席上,皆佩刀而坐。其中两人面色颇为傲慢,表情甚不友好。 “远到的客人,感谢你们把我的弟弟送回族中。”克尔嗒嗒起身举杯,遥遥向孟珏和云歌敬酒,“这第一杯,先感谢天神对你们这一路的庇护。”克尔塔塔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毡宫中人皆举杯一饮而尽。云歌饮罢不禁低头掩饰了一下喉口的灼烧引起的咳嗽——同为羌族,罕部落并没有先零部落饮咂咂酒的习惯,只有用黍酿的烈酒。孟珏远远而望,眼神中浮起一丝担忧。 “这第二杯是遥敬当年我和妹妹在汉庭比武中,与两位结下的结下的情谊。”克尔嗒嗒又拿起了第二杯酒,向孟珏和云歌举了举。 帐中人又纷纷举起第二杯酒,满饮而下。云歌勉强饮下第二杯,酒意冲上头来,她禁不住撑扶了一下身旁铺有华毯的地面。 克尔嗒嗒又举起第三杯酒,“这第三杯,就庆贺我的妹子就要和先零的跖勒王子成婚……” 阿丽雅微微一颤,举着酒杯的手停留在空中,久久没有移向唇边。云歌原就有些不胜酒力,见状也迟疑了手中的酒杯。克尔嗒嗒关切却又威冷的目光扫向女席。孟珏略一沉吟正要说什么,云歌已经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她右手抚肩向克尔嗒嗒行了一个羌人大礼,道,“王子的头敬酒,本应献给最值得敬重的人和事。然而云歌和孟珏位列其中,实在受之有愧。因为王子忘了敬酒给最该被纪念的人。云歌斗胆,请王子允许我将他们的英名一一列出。” 克尔嗒嗒微微有些不悦,“我忘记了谁?” 云歌轻抬下颌,“汉朝军候简泓,胡越崎勇士卫律炎,汉朝兵士秦久……” 克尔嗒嗒面无表情,淡淡“哼”了一声,眼睛忽然瞟向尾席,“龙耶,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坐在下首的一名羌人大豪应声,不屑道,“我们羌人的迎客酒宴,提这些汉朝兵将做什么?” 云歌转过身去,对视着龙耶,道“若没有这些人抛头颅洒热血,雕库王子恐怕难以穿越先零的封锁线,安然返回族中。” 龙耶一声冷哼,“雕库王子冒险将先零起事的消息告诉你们汉人,却被无端关押虐待这么久。安全将雕库王子送回,难道不是你们本分中的事吗?” “战事如同河道,曲折不定分和难料,谁能保证时时刻刻都能明辨走势?”孟珏从座位上站起,声音从容不迫,“的确,汉庭内部对于是战是和,与谁战与谁和是有不同的声音。然而汉朝各派的主张并非一成不变,说到底是随着羌人内部局势的变化而变化的。”孟珏扫了一眼龙耶,又道,“这位大豪在指责汉人的同时,不妨先想一想罕羌的态度一直分明吗?且不说罕羌中有人在雕库王子去汉地报告后,还参与了先零的起事;便是罕羌的贵族也未对先零的抗汉之盟说过一个“不”字;更不要说你们的骑兵现在已暗伏在鲜海东北的稷黄岭一带,对汉军伺机而动。” 龙耶与另一名大豪闻言,跳出坐席,齐齐拔刀眦目道,“既然汉人依旧猜忌罕羌,你又为何还要在这里废话?” 孟珏波澜不惊,只用眼尾微微扫了一下坐在上首的克尔嗒嗒。 “煎风,龙耶,孟珏是我克尔嗒嗒的朋友。我们罕羌,不会像汉人那样慢待客人。” 克尔嗒嗒喝止手下的同时,也表明了对汉朝如此“招待”弟弟的不满。孟珏微微一笑,并未争辩,遥遥向克尔嗒嗒施了一礼,继续说下去,“即时即刻的明辨时局虽不易,却可以靠及时的修正来弥补。”孟珏的眼睛扫过云歌,“刚才云大夫所列出的这些汉朝英魂,恰恰表现出汉朝与罕羌修和的诚意。”孟珏重又将目光转回克尔嗒嗒,“汉朝既已伸出了友善的手,该是罕羌拿出诚意的时候了。” “我们和先零同为羌族,难道有疏离本族人,反而与外族人合作的道理?”煎风冷笑道。 “本族人?”孟珏也回他冷冷一笑,“难道两位不知道雕库王子回来的路上,遇到先零追杀开羌小王子和木柯丹公主的事吗?先零一向以大部落自持,他们劫掠逼迫你们这些小部落的时候,当你们是本族人了吗?” 龙耶和煎风一时语塞,却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雕库。 雕库向他们默默点头,示意孟珏所说的确为实。 “便是我的婚事不也是先零强逼哥哥同意的吗?”一旁的阿丽雅忽然幽幽道,声音虽不高,却听到满座唏嘘。 克尔嗒嗒沉眉叹了一口气,“妹子,这件事是哥哥对不起你。然而与跖勒的婚事是父王在世时与先零的尤非大王结义时说定的事,对着天神歃过血,对着鲜海盟过誓。如今就是湟水倒流,我们罕部落也不能毁约。” “父王生前早已与尤非恩断义绝,”阿丽雅眸色烈烈道,“父王也早已过世,哪里还有什么约定。尤非重提此事不过为了胁迫我罕羌加入联盟罢了……哥哥竟不能替我在大兄那里说句话……”阿丽雅的声音哽咽起来。她双眼潮红,猝然起身,扭头向帐宫外跑去。 云歌自来到罕,就苦于没有机会与阿丽雅开诚一谈,此时见机会难得,便站起身来,简单向各席行了个礼向帐外追去。三月看了一眼孟珏,也行了个礼匆匆追出帐去。克尔嗒嗒向身旁的两名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二人也转身跟了出去。 雕库目送姐姐跑出帐宫,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 孟珏察言观色,垂目重又举起酒杯,却又停住手,仿似随意道,“阿丽雅公主提到的大兄可是罕羌如今的首领靡忘?我听闻雕库王子虽与靡忘首领是异母兄弟,却深得靡忘首领喜爱。怎么饮了这许多酒水,仍不见这做大兄长的入席? 克尔嗒嗒呵呵一笑,“靡忘兄长知道我与你当年在汉庭中的一段生死之交,所以让我全权代表他给你们两位接风。” 克尔嗒嗒如此遁辞敷衍,只说明了一个问题——罕羌仍在观望局势。而罕羌的态度不宜明言斥责,只能从旁敲打。只是阿丽雅的这一哭一闹,将方才纵论战局分析西羌各部的话题打断了。孟珏凝目低头,思虑着怎样才能将话题引回原路。 身旁的雕库见孟珏低头似有所思,笑着解释道,“大兄今日事忙,午后已来探望过我了。此时当是去迎接……” “弟弟,你该敬孟大夫一杯,感谢他将你救出酒泉郡,更谢他两次为你诊治伤情。”克尔嗒嗒疾言截住了雕库就要出口的话。 雕库似有醒悟,一个打愣,转头吩咐身旁的侍女斟满了酒,又向孟珏举起了酒杯。 孟珏水波不兴,也将手中的酒杯举了举,一饮而尽,好似并未注意到雕库没有说完的话。 尾席的龙耶却兀自又道,“刚才孟大夫提到汉朝的诚意。我怎么听说汉朝皇帝担心打不过先零,却要拿我们罕羌先开刀。” 孟珏原就等的就是有人能够重提战局之事,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不禁笑道,“这位大豪既有细作探知汉军的内情,那一定也有探马报知了杨玉所领的人马已被赵充国的大军大败于塞章。若是汉朝的军队真有意先拿罕羌开刀,诸位哪里还能在这里安坐饮酒?” “孟珏,你不要在这里拿虚话吓唬人。你当我们不知你在汉朝的底细。你是做过汉朝太子的老师和一个什么议大夫,可是你们当今的皇帝容不下你。”煎风眉挑不屑,嗤道,“汉朝哪里还有什么叫孟珏的人?” 雕库有些坐不住,“煎风叔叔,孟大夫对我有救命之恩,请你说话客气些。” 孟珏神色安然,“太子太傅是虚名,谏议大夫是虚名,孟珏更是个虚名。羌人一向自诩敬重英雄和勇士,何时也像汉人这般纠缠虚名俗礼?” 克尔嗒嗒道,“孟珏,自当年在汉庭起,我便敬你是个勇士。但是当年我也说过,我对你个人的敬重,并不会让我拿全族人的性命来冒险。赵充国已经杀过湟水来,随时便有可能攻击罕羌。煎风的话虽然不敬,却也不无道理。”克尔嗒嗒停了一停,“你这次究竟以什么身份来来罕呢?” 孟珏微微一笑,轻轻仰了仰下颌,“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一名游方的大夫,快马行了三日,从令居赶到这里。为的是要在你们仓促做出错误的判断前,将这战事的危重缓急道于你们听。”孟珏转眸看向克尔嗒嗒,目光如幽潭般冷澈,“你说得对,作为首领你不能拿全族人的性命来冒险。所以你信与不信我,当是因为我的口讯和分析是否能够使罕羌避过战祸兵事,而不是因为我有没有汉朝的官爵封印。” 克尔嗒嗒微一沉吟,“好。你说。” “罕羌的细作既然能够打听到汉皇帝合击罕羌的密令,就当知道赵将军未遵皇命,反而于坝上攻击杨玉的这一役,是与汉朝皇帝几番书信辩驳争取到的。守关之将如此行,是最易引起皇帝猜忌的行为。所以赵将军在塞章的这一战,非但不是攻打罕羌的先兆,反而可以说是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在保罕羌全族。倘若此时,罕羌出手援助先零,汉庭中主战罕羌的派系便有了最大的筹码和托词,也将陷赵将军于不义,再难保罕羌脱离战事。” 克尔嗒嗒良久未言,起身在帐首踱了个来回。 雕库衣领中赵充国的书信他已看过。然而战事中敌对双方的劝降信,往往要在国威上下功夫,用的都是“明白自别……毋取并灭……悔过反善……”一类警训的口吻,反倒不能像孟珏的这番话说得这么入情入理。罕羌内部此时也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应该及时与先零划清界限与汉修好,另一派则认为不能坐以待毙,应当立即出兵援助先零。然而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兄罕羌首领靡忘并未为任何一派所动,仍然想延续迁延观望的策略。 “孟珏,你可敢以人头担保,如果罕羌不出兵,赵充国定能和罕相安无事?”克尔嗒嗒停住脚步望向孟珏。 孟珏淡淡一笑,“许多年前,孟珏就与王子在汉庭中以生死相见,今天再多一次又何妨?” 克尔塔塔微微凝目,“好,孟珏,我信你。但是我必须给族人一个交代。” 两名佩刀的武士走上来,手中拿着一条缚人用的牛筋。孟珏用眼角制止住从身后怒目而上的二月,俯首就缚。 ------------------------------ 别忘啦……啦啦啦!群戏真难写啦! 第五十七章 龟兹乐舞(上) 牧民手举的火把,像点点红霞燃亮了初秋的夜空。云歌才追出帐宫外,就被那一片耀目的红光晃乱了双眼。待到调整过眼目,追眼再寻,已不见了阿丽雅的身影。云歌和三月只好分头去找,那两个克尔嗒嗒吩咐随行的侍女也随她们两人分成了两路。 云歌穿过持火把的人群,穿行在白色的毡帐间。 一袭帐帘微微晃动,云歌赶上去挑帘一看,却是几个正在撩水擦身的精壮汉子。难道误进了人家洗澡的地方?云歌夺路而逃,又撞翻了身后一个挑水的妇人。她在那女人的埋怨声中怏怏转身,偏又踩扁了几个孩童玩耍的毛毽。孩子们叽叽喳地叫起来。一个白首玄衣的老释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捉住她的手腕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云歌红着脸解释了好半天,也不知对方听懂了没有,好容易挣脱了那老释比枯枝般的手箍,她急忙向营地深处跑去。 跑着跑着,四周不见了人影。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座华美的毡帐——羊皮帐壁外满覆着孔雀的翎羽,更有有白色锦带从那毡帐的顶部向四面垂下。锦带上绣着图腾般的符号,在月光淡淡的反射下,散发着肃穆幽然的华光,使这座毡帐充满了神秘色彩。 由于刚才的莽撞的经历,云歌正犹豫着要不要进这神秘的帐中去,忽然远远瞥见方才那个老释比又冒了出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一直跟着她的罕羌侍女。两个人在毡帐间东张西望,显然是在寻找她。云歌来不及再多想,挑开那绣着金羊的毡帘遛进帐去。 想不到帐内颇为昏暗,也不像一般的毡帐在中心设有火盆,反而是沿着帐壁列着一圈火影朦动的羊皮灯。帐内的陈设更为奇怪——毡帐的横梁上依次挂着一幅幅巨大的毡毯,每幅毡毡前设有皮垫,似为祭拜而用。 云歌凑近,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毡毯上的形纹。她这才发现每一幅毡毡都是一幅巨大的绣像。所绣之物皆半人半神,有的姿态柔美似女子,有的面貌狰狞似男子。云歌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这里是罕羌人祭拜神灵的地方。羌人流动的生活决定了他们的神不是塑成像放在庙里,而是绣在毡毯上挂在毡帐中,随着营地而迁徙。这毡毯上的绣像定是他们崇拜的神灵或往昔的豪酋。 云歌一幅一幅看过去,不觉走到了帐子底部。帐帘忽然似被挑开了一瞬,远处的鼓乐声流进帐中。须臾,又被落下的帐帘隔远了。有男子的说话声从帐口传来。莫不是那个羌人释比一路跟了进来?云歌急忙闪身躲在最末的一幅毡毯之后。她俯在地上,越过一进一进的毡毯向外张望,看见三双羌人贵族男子的鹿皮马靴停在那一列毡绣前。 “这里供奉着的是罕羌的先人和神灵。这第一幅上的是我们罕部落开部的头人罕布晃。”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似在向另外两人介绍帐中的情形。云歌在暗中扬了扬眉毛,看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另两名男子没有说什么,一起俯身跪在了皮垫之上,接着是一片因为行礼而带起的衣带轻响。 只听那两名男子朗声祈福道—— 日升月落,星空茫茫 罕的先人啊,请庇护我们 高山不垮 石岩不塌 六畜繁生 部落昌达 一路走 一路唱 生生不息 永向骄阳 草原短歌的祈福,带着流水般清澈流畅的音韵。云歌却愣了一愣,觉得那两人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然而她在脑中搜寻了好一会儿,也未想起是谁。那两人却已拜完第一幅毡毯,依次移向第二幅,第三幅——下跪,行礼,祈福。如此一路拜过来,岂不是很快就要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了?这么被发现太尴尬,反而解释不清。云歌狠了狠心想要跨出那藏身处,忽觉耳根底下一震,仿佛有什么暗器飞过。远处一声动物短促的尖叫,合着羊皮灯的翻倒之声。那三名羌人男子闻声急忙返身搜寻。一人扶起了那翻倒的灯盏;一人从地上飞快地捉起一只似兔似鼠的动物,轻轻“咦”了一声;第三名男子见状迅速抓过那动物,挑帘丢向帐外,同时低语道,“帐中怎么会有这个。我们快去找释比做法。”三人匆匆离帐而去。 云歌长长吁了一口气,嘀咕道,“好险……好险……”一只手忽然从后边蒙住她的口。云歌险要叫出声来,眼中却见那帐帘一挑,才走出帐外的一名男子又返身而回,狐疑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终于还是放下帐帘离去了。 云歌与那蒙在她嘴上的手在昏暗的帐中捱了好一阵子,连远处那隐隐的鼓乐声似都似要淡去。那手忽然松了开去,“你果然聪明,竟能寻到这里。族中再找不到祈帐这么清静的地方给我们了。”阿丽雅切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歌转过身去,看见那个格桑花儿一般的红装女子站在她身后,浓烈的眼眸中还有潮湿的痕迹。 “我也是误撞进来的。”云歌拢住阿丽雅的肩膀,轻声道,“刚才好险。是你用飞镖打了那只……那只……?” “啼兔子[1]。”阿丽雅浅笑着答道,“自然是我。我知道他们会来。那啼兔子也是我放在那里的。” “那些人是谁?你为什么要放那动物在哪里?” 阿丽雅美丽的眼中掠过一层阴翳,“那是大兄靡忘和……先零的跖勒王子……还有他的弟弟跖库儿王子。” 原来先零迎亲的人已经到了罕羌族中! 云歌想起阿丽雅曾提起这靡忘是她和克尔嗒嗒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罕羌眼下的豪酋。怪不得在夜宴上没有见到他,原来他是去迎接先零结亲的王子了。这么看来,罕羌的头人还在摇摆中——一方面想通过和谈避免与汉朝开战,另一方面则想用一个联姻的公主避免和先零羌的反目。那阿丽雅的婚事就没那么简单,即使罕羌放弃与先零的同盟,也难说不会牺牲掉她来避免与先零结下世仇。她的这个婚怕是躲不掉的。三哥已心有所属,这对于切切爱慕着三哥的阿丽雅岂不是雪上加霜的消息。 云歌的眸子在晃动着的昏暗的灯火中轻轻垂向地面。 阿丽雅看在眼里,觉得心底有些惶惶,似有些了然云歌将会带给她的消息。然而她还是僵僵笑着,自顾说下去,“至于为什么放啼兔子在那里,是因为——啼兔子啃噬草场,是我们羌人的不祥之物。所有我们羌人中素来有啼兔子祸水的说法。传说婚宴前新郎若见到啼兔子,便是天神的暗示,他就要娶的新娘就是会变换形象,为祸族中的啼兔子。” 云歌伸手抓住阿丽雅的肩膀,“我想起听娘说过这个,凡是惹上了这样名声的羌族女子,会终身难嫁。你怎么这么傻?” 阿丽雅笑着没有回答,眼睛里的傲气却化做草露,淌下她灿若云霞的面颊。 “阿丽雅,我三哥他……他……自负的很,远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情郎。”云歌咬牙狠心道,“我已知道他曾救过你的性命,但你切不可因为这一面之缘,便许了自己的芳心。” 阿丽雅笑起来,眼睛飘向黑暗里遥远的地方,帐中的灯火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谁说我只见过他一面?龟兹宫宴上……” 阿丽雅软下身去,双手抱住自己的膝头,呓语般地回忆起来—— 四年前,元康元年。 西域龟兹国的宫廷中,一派金碧辉煌。宫中排练的鼓乐之声铿锵镗镗,正从后宫中一波一波传至前庭来。阿丽雅与弟弟雕库,随着其他族国前来朝贺的人群,沿着雕花的拱券长廊一步步走向由沉檀木和乌木建造的疏雀宫。这是龟兹国最为尊贵的地方。龟兹国王绛宾将在这里迎娶乌孙国的弟史公主。 作为西域诸国中最繁华的一国,龟兹国王的大婚,除了遍请西域三十六国外,还邀请了羌族各部的贵族,甚至向已西迁的匈奴王廷发出了邀请。由于弟史是远嫁乌孙的解忧公主的女儿,汉朝的使者更在受邀之列。因而朝贺的人群,发型衣装各异,政治立场迥别,此刻却都在宏大的典乐声中恭敬地前行。 龟兹向来以鼓乐音舞而闻名西域,却并不持曲高和寡之态,反倒是很注意吸取其他民族的音乐形式,以融入自己的鼓乐之中。更听说,龟兹国的新王后弟史曾到长安学习琴鼓。所以接到邀请的羌族各部落贵族,虽然素不团结,在听说罕羌的阿丽雅公主擅长乐舞后,齐齐邀她同来。于是阿丽雅作为羌族唯一前来贺婚的公主,带着弟弟雕库来到了龟兹。她一同带来的,当然还有她精心编排的肩鼓舞。 这一日上午,各国宾客在宫女的引领下,已参观了疏雀宫中的百鸟园,木扎迪河边的千木苑,龟兹舞姬和乐师排练的乐宫,还有王家所属的葡萄园和酒窖。 正式的宫宴自午后开始。疏雀宫中锦衣华带热闹非常。各国使者皆献上了各自的歌舞音乐为大家助兴。鄯善国[2]的舞姬灵动而妖冶,让人目眩神迷;车师国宫廷乐师的的乌德琴在滑音和颤音间跳跃,让人叹为观止;疏勒国的竖箜篌柔美清澈,拨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弦。汉朝的宫廷乐师带来的是箫鼓乐《凤鸟九霄》,由排箫和建鼓合奏而得,婉转柔阔又气韵叠叠。 阿丽雅和众使女的肩鼓舞排在倒数第二个出场。被前边各国乐师和舞姬的精湛表演所震撼,阿丽雅的心里略略有些虚。原以为自己排练的肩鼓舞能够博得满堂喝彩,到这里一看才发现羌人的舞乐显得比较原始和简单。不过她也是心性聪明之人,知道此时短处也便是长处,能够守拙未必不能有另辟蹊径的惊喜。 羌笛明彻的单音旋律,的确一别先前一众嘈嘈切切的多部和弦,在轻灵中透着浑圆。阿丽雅和众舞者踩着跳跃的音律而出,手拿摇鼓在肩头,腰际,臀边轻击,即为笛声押韵,又展现出女子肩腰臀柔美的曲线。她们脚下的步伐更带有古老的仪式感,一步三叠,时分时合。 疏雀宫中的众人仿佛在用过饕餮大餐之后,忽然被清粥小菜的本真味道唤醒,纷纷从刚才的喧哗亢奋中遁入一种悠然自怡的微醺中。阿丽雅的嘴边荡起一丝微笑,跳跃着来到众舞者的中央,准备进入舞蹈的高潮部分。在这一部分中所有的舞者将停下手中的鼓,以一段激昂而富于变化的踏步将舞蹈带入高潮。这一段由阿丽雅亲自改编,灵感源自羌族男子金羊战鼓舞中的一部分。为了使女子的足踏掷地有声,所有舞者的马靴的底部特意装上了一段铜扣。这是也是全舞中阿丽雅最为得意的一部分——不同于西域舞姬的妖艳狂野,也不同于汉朝舞姬的婀娜飘逸,这一部分表现的是羌人女子飒爽高畅的精神气质。 此时阿丽雅已站在最前边,面朝国王和王后,其他舞者则在她的身后错身站成品字型。羌笛悄然隐去,只等她们脚下的踢踏的节奏将整个舞蹈引入顶点。谁知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厚重的红铜宫门悠悠开启的声音。阿丽雅踏着脚下的舞步,却看见坐在龟兹国王左边的阿依公主望向她的身后,脸色绯红。再看坐在不远处的曲支国的格什非公主,正以手掩唇,完全是小鹿撞坏之态。坐在上首的国王绛宾也微笑着向她们的身后微微招手。阿丽雅还在舞中,不方便回首,不知道身后进来的是谁,却已有些愤怒。因为满座宾客,尤其是年轻的女眷似乎都被她身后进来的人引去了注意力,纷纷窃窃私语。 阿丽雅闷着一口气,踏完舞步,又与其他舞者回到原先环形的阵列,这才有机会瞅了一眼宫门口。却原来是龟兹国王的弟弟米夏王子正在与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站在宫门口立足交谈。阿丽雅看过去的那一瞬,米夏恰将那男子挡了个结结实实。阿丽雅转身回归领舞的位置,微微瞥见一角银色从那男子的头部闪过。 肩鼓舞终于在欢悦的鼓声中结束。然而由于来人的打岔,女眷们都有些分心的样子,因而掌声并不热烈。连国王绛宾也只是轻轻抚掌。倒是一直未开口的新婚王后弟史以“稚朴轻灵,卓尔不群”作点评,给羌族博回了些面子。阿丽雅强作欢笑,领着其他舞者一起击鼓鸣谢。等到落回原座,再看宫门口时,却又不见了米夏王子和那名男子。再看身旁,本来坐在自己一侧的雕库也不见了。阿丽雅四顾寻找,忽然看见不远处另一名羌族王子正向她轻轻点头。阿丽雅从他的服装认出他似是先零的王子,便也点头回示,并没有多想。 羌人的肩鼓舞之后,是匈奴王庭乐师表演的胡笳曲《祁连别怨》。匈奴王庭未受婚礼喜筵的限制,送来了这首最能体现胡笳音色的哀怨之曲。好在该曲表现的是一对胡人男女的爱情故事,倒也算符合今天的场合。 所有宾客的演奏到这里告以段落。依宫中的安排,最后将以王后弟史的琵琶演奏结束下午的舞乐盛宴。阿丽雅由于方才弟史对于肩鼓舞的赞赏而心怀感激,只等着这位同样去过长安的王后的能够将这盛宴引入更加高妙的境界。谁知去取琵琶的宫女却迟迟不归。直到疏雀宫中的宾客席上渐渐起了猜疑之声,国王绛宾才突然宣布提前进入夜宴。葡萄酒,烤全羊,库尔勒烤鱼,酥酪,油馕……一盘盘美食被宫廷侍女呈上来。美食使人们暂时把弟史王后演奏琵琶的事忘在了脑后。 然而在夜宴之后的花园品酒会时,阿丽雅才得之弟史的琵琶自宫中失窃的消息。听说这把琵琶是汉武帝当年送和亲的细君公主出嫁乌孙时,特意派工匠打造的,故而珍贵无比。宫中出此丑事,龟兹国王大怒,责令严加搜查,甚至连各国宾客居住的卉邻宫也在搜查的范围内。 阿丽雅饮着玉杯中的美酒,赏着天上的皓月,起先并没有把这琵琶失窃的事放在心上,直到她发现弟弟雕库在同她一起听到琵琶失窃宫中搜查的消息后,神色慌乱,持酒杯的手也有些抖。 “出了什么事?”阿丽雅将雕库引到花园中一个无人之处,低声问道。 “是……是……狼彦与匈奴的人打赌……我为了帮他,便偷了那王后的琵琶。” “什么?” “阿姐,我知道错了。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如果龟兹国王发现琵琶在我那里,会不会对羌人不利?” “你现在才想起来这些吗?”阿丽雅跺脚道,“狼彦那个酒糊涂,打的什么赌,怎么会需要你帮他?” “那匈奴来的小王稽侯单激将狼彦伯伯,问他敢不敢偷汉朝乐师的乐器。狼彦伯伯想证明给匈奴人,我们羌人是不怕汉人的,但他自己却不敢去。我想起早晨参观乐宫时曾见过几件汉人乐器,便偷偷溜进去拿了一件搪塞那匈奴小王,说是从汉人那里拿来的。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偷偷放回去,想不到那却是龟兹王后要用的乐器。” “你……”阿丽雅气得说不出话来,“如果龟兹和羌人因此起了兵事,其他部落的羌人会怪罪我们罕羌的。” 雕库抓了抓头道,“先零的跖勒王子当时也在场,并没有阻拦我啊。” “跖勒王子?”阿丽雅心中一顿,那不是父王生前与先零酋豪尤非交好时,给她许过的丈夫吗?正是因为与尤非的这段交好,父王才带着罕羌从中羌迁到了河湟之地。然而先零在羌地一向骄傲跋扈欺辱小部落,父王对先零越来越不满,与尤非也渐行渐远,这场联姻最终不了了之。 “就是下午的歌舞宴上,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王子。”雕库见她低头不语,又道。 阿丽雅想起下午曾向她点头微笑的那个羌族王子,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这背后定还有其他的原因。西域各国一直在汉朝和匈奴之间态度暧昧。匈奴人和羌人被汉朝开辟的四郡分隔开后,西域的宫宴往往是匈奴人和羌人密谋结盟的谍战之地。这狼彦显然有所图谋,想通过这件事取得匈奴人的信任。这个跖勒王子看来有着和狼彦一样的谋划,只是他自己不去做,反而让少不经事的雕库去干这种事。 阿丽雅蹙起浓眉还在思虑,忽见一队宫廷卫士手持长刀,穿过花园一角向宾客们落脚的卉邻宫而去。事已至此,尽快将琵琶还回乐宫是头等大事。阿丽雅来不及训斥弟弟,将雕库交于同来的一名的部落长老,便匆匆离开了花园。 由于失窃一事,龟兹乐宫的护卫比上午多了三倍,固定的轮班也换成了流动的哨卡。穿了夜行衣的阿丽雅在乐宫的画梁上候了一个时辰,竟然没有寻到一个下去的机会。一把直颈圆箱的紫檀木琵琶[3]被她斜背在背上。那品柱上的四弦此时已被细细缠上了玄色的绢纱,以免在移动中引起不必要的弦鸣。又不知在梁上候了多久,乐宫终于从一片鸡飞狗跳中归入午夜的沉寂中。阿丽雅轻轻跳下梁去,在幽暗的宫灯中摸索前行,终于凭着记忆找到了乐宫中专门陈列弹拨乐器的箜篌阁。阿丽雅见墙上的一排弦乐器空着一处,心道必是这琵琶原来的所在,便将琵琶从背上轻轻解下,想挂回墙上。 “你弄错了。这把琵琶,原来并不在此处。”黑暗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疏懒的声音。 注释: [1]啼兔子:啼兔是鼠兔的别称,“子”是作者为显口语化而加。鼠兔好像就是皮卡秋的原形,发出的叫声很卡通。 [2]鄯善国:是楼兰国在汉昭帝时的一场宫廷政变后的国名。 [3]琵琶:汉代的琵琶与后来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胡琵琶并不一样。汉代的琵琶是直颈,圆形音箱。又被后人称为秦琵琶。胡琵琶是后来从胡人那里传入中原的,半梨形音箱曲颈。 ------------------------------ 这一章真是边查边写的。我对古代乐器并不了解,如有错误之处,非常欢迎指正。另外关于汉代羌人的生活方式,其实非常缺乏史料记载,只在汉人的史料中有只言片语的记载。而且羌人是火葬的,所以考古能发现的当时的真实情况也很有限。作者写的很多东西,其实借鉴了其他的游牧民族(虽然理论上可能说得过去,但与当时羌人的生产力水平不一定匹配),还有很多都是脑洞大开。还有,汉代的甘青羌人,与今天在四川的羌族有联系又有不同。史学界也有很多争论。虽然作者查了很多资料,但是才疏学浅,担心误导读者,大家还是把这篇小说中借鉴的历史,当作剧场史来看。关于这个问题,我以后会专门写一篇周边文做解释。 第五十八章 龟兹乐舞(下) 阿丽雅惊出一身冷汗,心急之下,出掌向那声音劈去。她本善使长鞭,然而此时手中不仅无鞭,背上还背着一面琵琶,自然是落了下风。想不到黑暗中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情形,将一只手背在了身后,只用另一只手以刀式空手接招。阿丽雅心生几分敬意,却并没有手下留情。她虽仍处下风,然而几招之后,她忽然觉得对方的一串对招似曾相识。这不是自己当年在汉宫贺节时与那个宫女文斗中的招式吗?阿丽雅心下生疑,便将当年文斗中自己用过的招式悉数使出。果不其然,对方的对招和当年大致相同,只是更为娴熟和轻松。可是阿丽雅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被惊得撒手脱鞭的小姑娘了。那一年从汉朝回到族中,她便将在汉庭与那宫女对弈的招式凭记忆一一画下,又央求父王请来了草原上几个声名赫赫的高手研习对局。虽没有一一破解,倒也大致能搏到平手。所以阿丽雅在确定对方使用的是当年在汉庭遇到的招式后,便换上了自己后来与沙漠高手研究出的对招。黑暗之中的推搏有了几招均势。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却未再拘泥于她在汉庭中见过的招式,反而又多出奇招,很快就将她的双手锁住,反剪于背后。 “你怎么好像研究过我的招式……”那男子的声音在阿丽雅的耳根下一震。 阿丽雅觉得羞愤难当,却又觉得这声音似乎在记忆的深处荡起点点回声。那人却又漠然道,“不过,能跟我霍曜过招超过十五招的,已是寥寥。” “我只想将琵琶送回,免得给族人惹来麻烦。”阿丽雅双臂被锁,无奈之下只好软着口气低声道。 那人嗤笑了一声,“你是哪族人?” “……羌族……” 对方似乎沉默了一下,又问道,“羌族这次可有公主前来贺喜?” “有。” “回答得这么快。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那唯一的一名公主。”阿丽雅咬牙道。 那人在黑暗中微微调整了锁手的手型。阿丽雅觉得手臂上的疼痛减弱了几分,却依然难以挣脱。同时,她感到那人的气息自耳畔掠过她的脸颊——他似乎正在微光中辨析着她的样貌。阿丽雅觉得受了轻侮,用力想挣开那人的手掌,徒劳未果。那人却又在她耳边轻嗤了一声,似嘲笑又似失望。 “乐宫中有机关。这把琵琶原是放在龟甲阁中的。你若将它挂到箜篌阁的墙上去,因为重量不对,就会触动宫中的机关。”那人终于冷冷道,同时松却了束她的双手。阿丽雅一得自由便返过身去,但见微光的乐宫中空无一人。那人竟已不知去向。这是何等鬼妙的身法阿! 龟甲阁?阿丽雅捉摸了一下那人的话,想起上午参观乐宫时,宫中女官曾领着众人参观那座阁中之阁,说是专为最为名贵的乐器而设。这琵琶既是汉朝皇帝为和亲的公主所做,的确应是名贵中的名贵。那人似乎并没有骗她。可他既知道乐宫的机密却并不捉拿于她,那人究竟是谁?阿丽雅无暇再想,在幽暗的宫中继续摸索前进,终于寻到了龟甲阁。她将琵琶小心放回阁中,果然未见任何异常。她轻轻松了口气,趁着夜色返回了卉邻宫中。 第二日一早,龟兹国的阿依公主果然来卉邻宫中通传了琵琶失而复得的消息,并说弟史王后邀请各位宾客这一日上午重聚疏雀宫,聆听她的琵琶演奏。雕库一直沮丧的脸色复又转回轻松之态,还暗暗朝阿丽雅竖了竖拇指。阿丽雅却心中惴惴——昨晚所遇之人说不定就在左右,正在暗处看她的笑话。她正在一旁失神,阿依公主忽然笑着走上来,问她是否愿意为弟史王后的琵琶曲伴舞。原来弟史选择的曲目改编自古羌曲《牧人歌》,而弟史颇为欣赏她昨日的舞蹈,故而邀请阿丽雅为她伴舞。 阿丽雅有些为难,昨夜为了将琵琶还回,她在梁上熬到后半夜,后来又在黑暗中与那人耗神过招,今日精力很有些不济。《牧人歌》作为古羌曲,她自然听过,但是她并未听过弟史由《牧人歌》改编的琵琶曲,所以今日伴舞取得当是即兴之意。若是兴之所至倒也不妨,但她此时力乏心虚,实难胜任。 阿丽雅正要推辞,忽听与阿依公主一同前来的格什非公主小声问道,“那银狼霍曜今日可会来?”阿依公主微笑点头。 阿丽雅仿佛被万箭射定在那卉邻宫中的胡杨树下,她听见自己声音喑哑地问道,“霍曜?银狼?什么银狼?” 阿依公主道,“是我哥哥米夏结交的一个汉人朋友。他虽是汉人,却长在西域,喜欢带一副镂银的狼面具……他的父母带他和他的妹妹小时候游历过许多国家,甚至去过大秦。我虽身为公主,却从未见过能够活得这么至情至性的一家人……” 阿丽雅再没有听见阿依公主后面的话。几年来,乌修崖上的那几日仿若一枚永远咂不尽的甘枣,在记忆的浸泡下越发芳饴多汁。她猜过他是谁——微服的汉朝贵胄,独步的江湖刀客,甚至暗访的西北守将。然而她散去汉廷的那些打探消息的人,竟无一人带回他的消息。却原来他住在西域关外,且就在昨晚与自己交了手。在寻觅中等待的漫长的少女时代,终于还是将他的声音濯淡,以至于自己昨晚竟没能认出他的声音。而此刻回想起他在自己耳边流淌的气息,以及他在微光下辨识自己样貌的情景,阿丽雅觉得呼吸微甜而凝滞,以至于阿依公主一张一合的嘴在她面前重复了好几下,她才醒过神来,“什么?” “你答应为我嫂嫂弟史往后伴舞了吗?” “好。”阿丽雅诺道。 琵琶的失而复得,对于爱乐之人来说是喜事。然而对于国王绛宾却没有那么简单。如此严加看管的贵重之物失窃,对于宫廷的守备而言已是一种公然的挑衅。又这么不惊不扰地送了回来,这对于失窃后加强了的守卫更是莫大的嘲笑。然而到底是在大婚的喜月中,绛宾只想让新婚的王后一偿心愿——在各国的音乐大家面前,演奏她亲自改编的琵琶曲《牧人歌》。 《牧人歌》原为羌笛的合声古曲,讲述的是羌人天神的女儿与一位牧人的爱情故事。曲中的华彩部分当为天神的女儿终于脱离天界,与牧人丈夫团聚的章节。然而羌笛幽怨的音色对于表现二人分别后互相思念的更为成功;对于最后的抗争部分,反而由于乐器的局限偏于写意缺乏高潮。弟史的改编,成功地利用了琵琶错杂的多程音势,在尾章渲染出了这一对恋人与神兵神将抗争的恢宏气魄。 疏雀宫中的众人此时都融于壮阔的琵琶声中,更为阿丽雅那洒脱随性却又英姿勃发的舞蹈所感染,只觉得此曲此舞珠联璧合,竟没有人想到这是阿丽雅即兴而蹈。当弟史的琵琶曲终于在四弦一声中收住,阿丽雅也将舞蹈收在一个曲卧的姿势上,仿佛暗示那对恋人终于相依而终的命运。卉邻宫中一时鸦雀无声,继而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阿丽雅收势起身,环座抚肩行羌人致谢之礼。她的眼睛在客席上寻找着,那个只为他而舞的男子。然而谢过满座宾朋,她既未看见那幅冷峻的镂银面具,也未寻到那张清俊的面容。好在米夏王子也不在。也许他们去了宫中其他的地方。只要他还在这里,即使错过了她的舞,她也还有机会献歌于他。那是她少女时代所有的梦想。 红铜的宫门恰在此时开启了。一身猎装的米夏大步走了进来,腰间挎着弯刀,肩上还负着箭囊。他的身旁却空空如也。 “弟弟,你去了哪里?你可知你不仅错过了王后的精彩演奏,还错过了羌族公主热情的舞蹈。”国王绛宾道。 米夏行了一礼,笑着道,“听说琵琶失而复得,王后得以演奏新编的曲目。我一早便和曜去库尔勒河边狩猎,希望能猎获到野味为大家助兴。曜果然射到了一只野鹿,我也擒住两只山鸡,现在已经都已送去厨宫了。” “好好好。你的朋友呢?”绛宾点头而笑,终于问出了这句在场佳丽皆翘首以盼的问题。 “他走了。”米夏简单答道。 阿丽雅觉得心中骤空。宫中也一片莺燕唏嘘之声。绛宾微微皱眉有些不悦。 米夏忙道,“还请哥哥不要怪罪于曜。他就是这么一个来去自由的人。其实我几天前邀请他来参加哥哥的婚宴时,他本不想来,后来我说到羌族各部也会来贺时,他才忽然转了态度。不过他向来疏狂不羁,想来在这宫中觉得憋闷。所以今天与我狩猎之后,他便让我带着猎物回来,自己却告别而去。” “毕竟是我与弟史的大婚之典,你这个朋友也太狂傲了……” 米夏还要说什么,忽听王后弟史惊道,“阿丽雅,你……” 撑力狂舞后之后的疲惫和眩晕忽然相继而至,阿丽雅在弟史王后的惊呼声中晕厥而去。此后的三天,阿丽雅都在卉邻宫中休息,再没有参加宫中的任何庆典。弟史王后特意来看望过她,向她表达了为自己伴舞的谢意。国王绛宾也特遣宫中的御医生前来诊治。龟兹国常常全年无雨,那几日却罕有的缠绵了几丝雨水。阿丽雅的病便被断为热风寒,倒也省去了她解释的麻烦。她在卉邻宫中独自望着水滴从檐口落下,心中还惦念着米夏的话“后来我说到羌族各部也会来贺时,他才忽然转了态度”。是为了她吗?他的确在那晚问过她羌族公主的事。为了她而来,却在认出她后失望了吗?她又想起他辨析过她的样貌后的那一声轻嗤。烈烈的情义如同鲜海的湖水般在她的心底漫溢。 龟兹国的婚宴结束后,一回到族中阿丽雅便派人去打听那名震西域的霍姓人家。打听是打听到了,却听说那家的人各个都是自由如风。且不说儿女长大后飞得天南地北,便是那已上了年纪的父母也常年在外游天驰地。 阿丽雅又忆起那晚他曾说自己研究过他的招式。如此说来,与自己在汉宫中比试过的那名绿衣宫女一定和他有些渊源。自己派了那么多人去打探他的消息,却独独没有想到那名叫云歌的宫女。阿丽雅又派了人去汉朝打听云歌的消息,果然查出她竟是他的妹子。然而那时云歌已被宣帝赐婚给了朝中的一位大臣。而那名朝臣竟在沧河遇刺,云歌的行踪也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 这一章在一个时间细节上与《双花》那一章有冲突。我过几天再去改,看你们能不能看出来。别忘了收藏,点赞,打赏,写评论阿! 第五十九章 抢亲 阿丽雅絮絮讲完她与霍曜的第二次相遇,已有一注晨光溜着帐帘的边缝爬进祈帐中来。她转向云歌,如醉的眼中轻颤着烈烈的勇气,“我在武都的图平镇遇到你时,觉得是天神怜我。我当时便想告诉你这些。无奈我哥哥盯我盯得这么紧,竟送了越泽师傅来将我押了回去。匆匆间,我只能简单让你帮我问你哥哥……曜……他可曾记我于心上?” 云歌沉默着。 阿丽雅去汉朝寻她时,她已带着破碎的心离别了长安。然而即便是阿丽雅寻到了她又如何呢?三哥的回答恐怕也如龙支离宴上一样,是记忆中的了无痕迹。三哥大概真的是为了一名羌族公主参加了龟兹国王的婚宴,然而那名公主却不是阿丽雅而是丽史。云歌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阿丽雅这些。命运是如此无情地玩弄痴情人于股掌之上。 “你还记得与你同做人质的那名公主吗?”云歌终于声音轻柔地问道,。 阿丽雅显出不解的神情,“当时在楼薄共有三名公主作人质,你问的是谁?”然而她又很快明白了云歌的问题,“我生病之后,只有先零的丽史公主对我不嫌不弃,一直照料我。”她的眼睛转向一侧,似乎陷入回忆中,“那日楼薄的释比带我去跳於菟舞驱邪时,我已时昏时醒……也是丽史陪我去的……”阿丽雅忽然望向云歌,眼中绷起几分预备着的紧张。 楼薄?云歌微微一愣,却又即刻放下了心中一闪而过的回忆,轻轻道,“一个月前,我和三哥的侍女阿竹一起从杨玉的帐中救出了送去联姻的丽史姐姐。我三哥他……则去了丽史的父亲尤非那里……提亲。” 阿丽雅望着云歌的眼睛忽然有些空茫茫的,“原来是丽史。”好一会儿,雾气从她的眼底浮上来,遮住了那受伤的骄矜。她忽然有些无措地道,“我现在该怎么办?自那次龟兹国宴之后,尤非便派人到族中重提父王在世时约定的我和跖勒王子的婚事。大兄慑于先零的威势,没有拒绝,只是一直没有将我送过去。但是今年汉羌边境出事以后,先零便胁迫我们这些小部落与他们结盟,对我的婚事更是加紧了催促。几个月前我逃到图平镇,就是因为当时那个跖勒王子亲自来了族中……而今日……今日中午跖勒王子和他的弟弟跖库儿又一次来到族中,说这一次一定要将我迎娶回先零去。” 云歌低眉,一时也是心乱如麻。 阿丽雅忽然惨然笑道,“若我嫁过去,我与丽史便是姑嫂了……以后倒有的是机会见他了。” 云歌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环住阿丽雅的肩膀,将她揽进怀里。阿丽雅在云歌的手臂中瑟索起来,喃喃道,“我不想嫁给跖勒,我得逃走。”一会儿又道,“不。我嫁过去,还有机会见到曜,是不是?是不是?”云歌含糊应着,将阿丽雅的头抵在自己的下颌上,心中却忽然意识到命运对她的眷顾——无论是刘弗陵还是孟珏,他们都曾热烈地回应过她的情感。 漫漫长夜之后的疲倦终于袭来。两个如花的女子在祈帐的深处相依着沉沉睡去。帐外的马蹄声,刀铁响被厚厚的帐帘屏蔽在外,一时没有惊扰她们的沉梦。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的一声轻咳将云歌从梦中唤醒。她睁开眼去,一束阳光恰穿过挑起的帐帘在她的眼上一晃。她揉了揉眼再看过去,忽见帐内站满了佩刀的武士。两个贵族模样的羌人头领正比肩而立,俯视着歪靠在一起的她和阿丽雅。两人中年长的那个眼中已显愠怒,年轻的那个则俯望着靠在她肩头的阿丽雅,表情略带惊讶。 云歌惊身坐起,又慌忙摇了摇靠在自己肩上的阿丽雅。一名手拿金钵老释比忽然从那两个羌人贵族的身后移出,还没等云歌反应过来,已经将钵中的水弹洒在她和阿丽雅的头脸之上,同时哼念起什么经文来。 阿丽雅很快清醒过来。她用手背揩掉脸上的水滴,慢慢地站起身子,又将两手低低交叉在胸前,一副防御的姿态。 “妹妹,大婚前夜你当在自己的帐中梳妆祈福。怎么却让我和你的夫君跖勒王子寻了你一宿。”那年长的羌人贵族威然道。云歌见他胸前挂有一副镶金玉羊缀,佩刀上也镶有宝石,又听他称阿丽雅为妹妹,知道这应是罕如今的酋豪靡忘。 另一个年轻的羌人贵族却微笑着道,“靡忘首领不要生气。我先零羌自古便有抢亲的风俗。不避不躲不哭不闹的新娘,嫁过去反而是要遭嘲笑的。”他说着又转向阿丽雅,右手拂肩向阿丽雅行了一礼,道,“自龟兹宮宴一见,跖勒便再难忘阿丽雅公主的容颜。父王派人提亲后,我也曾来族中,却总不得相见。跖勒今日再来族中,定要将公主迎回族中。希望先零也能和罕永结同盟。” 这跖勒王子的语气虽然霸道,若不是和三哥相比,倒也有一份粗枝大叶的轩昂之气。而且他开口就替阿丽雅开脱,似有怜香惜玉之心。云歌从背后捅了捅默然不语的阿丽雅,觉得她好歹应该先应付过这个场面再想逃脱的办法。 阿丽雅却昂然立着,冷冷道,“跖勒王子没见到啼兔子吗?” “妹妹,大婚之前,说什么不吉的话。”克尔嗒嗒的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你与跖勒王子的婚事是父王与尤非大王歃血世盟所结,蒙天神庇佑。且不说没有啼兔子,就是有,族中的释比也会将啼兔子驱尽的。”步入帐中的克尔嗒嗒已然盛装,身边跟着两个手捧嫁衣和头冠的侍女。 阿丽雅伸手拉住云歌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云歌感到她手心的颤栗,心下开始懊悔自己刚才怎么就睡了过去。如此局势之下,只有孟珏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和智谋,或能延缓这婚事。而赵将军的军队已经不远,如果能拖到他的人来,对于这瓦解羌人联盟的事说不定也会鼎力相助。可是此刻自己除了握着阿丽雅的手,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克尔嗒嗒却扫了一眼云歌道,厉声喝道,“这里是罕羌的圣帐,怎么还有身份低微之人在这里。越泽越穆师傅,快把这个不懂事的侍女拉出帐去。”云歌一惊,才认出那两个曾与他交过手的罕羌高手,人已经被他俩左右胁制而住,拖向帐外。阿丽雅一时心慌神乱,双手紧紧拽着云歌的手不放。克尔嗒嗒冷着脸走上来,生生掰开了两人套在一起的手。 “云歌……云歌……不要丢下我……”阿丽雅哭喊起来。云歌听得心颤,一边竭力回首,一边扭着胳膊想挣脱架着她的越泽和越穆。克尔嗒嗒走上来将她推往帐外,却极快地用只有云歌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出帐后去找雕库,孟珏的人会带你离开。” 云歌愣神松劲的瞬间,人已被拉出了祈帐。阿丽雅的哭声还在帐内继续着,同时听到钵盆灯盏坠地的踢搡声。靡忘呵呵的笑声从帐中传出,“跖勒王子,如此哭闹,阿丽雅到先零不会被人耻笑了吧。” 云歌的眼圈红起来,她忽然想起了丙汐和丽史——在男人们的氏族伟业文治武功中,女人从来就无助得如同一片秋叶。 直到被带到雕库的帐中,云歌才明白阿丽雅的婚事远不止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其实在被越泽和越穆半架半护着穿过罕羌营地的时候,她已看见一队精干的黑衣先零骑兵聚集在罕羌营地一角。而不远处的高岗上,先零的玄底金羊战旗如黑色的火焰一般飘扬着,又像鹰隼一般将灰色的影子投在罕羌的营地上。各帐的帐帘皆紧紧而闭,早已不见了昨日玩耍的孩童和说笑的妇女。 “尤非已经获知了杨玉的惨败在塞章的事。”等越泽和越穆离开后,雕库马上对云歌道,“他派跖勒王子现在来娶亲,其实是威逼我们出兵与先零一起攻打汉人。大兄昨日去迎接他们时,还只道是迎亲的队伍,结果到了才发现他们分明是逼战的架势。唉——”雕库砸拳叹道,“你们汉人的军队怎么还没有到。这种局面,大兄虽然仍可以找借口按兵不动,但是为了不激怒先零人却不得不把阿姐嫁过去了。” 云歌听得心悸,脱口问道,“如果罕羌最终与汉朝和局,那阿丽雅她……” “阿姐会因为母族投敌而在夫族中地位低下。她一生的幸福……只怕也就断送了……”雕库垂头丧气喃喃道。 云歌呆在那里,半饷方问道,“孟大夫呢?” 雕库停了一停,避开云歌的眼睛道,“孟大夫让我将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说等到赵将军的军队到达之时,再将你送还给赵将军。” 云歌觉察出少年人眼神的闪避,追问道,“他人呢?” “孟大夫说让你照料好自己……记住他在炽焰岭上跟你说的话。” “……你自己要安全待到赵将军的军队到达……”昨日清晨在万红的炽焰岭上他轻描淡写的那句话忽然响起在她的耳畔,云歌猛然意识到彼时他话中之意是在叮嘱她一人等待赵充国的到来。她的心忽然乱作一团,紧紧抓住雕库的衣袖道,“他去了哪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雕库哭丧着脸犹豫了一刻,终于道,“我也不清楚。孟大夫好像和哥哥达成了什么协议。总之哥哥将他作为俘获的汉朝劝降使者,献给了先零人。” 云歌只觉得手脚具凉。 “好像真的是孟大夫自己要去的……我昨晚知道消息后,一夜都在找你和阿姐……但是来不及了,哥哥说必须在赵将军的军队到来之前送走先零人,如果先零的王子被汉军截杀在罕羌,以后先零会永世与罕为敌。可是要安抚先零人尽快将他们送走,只是阿姐出嫁还不够,只有献出汉朝求和的使臣,才能使先零人相信罕的诚意。避过了这一时,等到你们汉人的军队来时,罕再与汉修好。以后若是先零追问起来,也有理由说我们实在是因为打不过汉人才求的和。而那时罕与先零已是姻亲,什么都好说……哥哥说这样罕才能避过与双方的冲突,他也才算对族人有个交代。”雕库断断续续地解释着。 “送我去先零。”云歌静了一会儿,忽然沉气道。 “什么?” “送我去先零……说我是你阿姐的侍女,公主需要侍女陪嫁去先零。” “但是孟大夫让我……” “孟大夫是你的救命恩人,难道你要看他被先零人所杀吗?”云歌快速地打断了雕库的话,“这么危难的时候,你阿姐一个人嫁到先零去,你忍心看她的终身幸福就此葬送吗?就算救她不出,你不希望有人在这最艰难的时候陪陪她吗?” 雕库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毅然决然地点头道,“好。我同你一起去。” 所幸云歌昨日已换了羌人的衣装,此时倒也省去了乔装打扮的麻烦。雕库便简单将羌人嫁娶的规矩讲于云歌听,免得她跟随阿丽雅的这一路上漏出破绽。刚说到羌族的花夜习俗,雕库的帐帘忽然被掀开,几个黑衣的先零羌人拿着弯刀冲了进来。冲在最前边的一个粗壮的先零人指着云歌道,“就是她。被豪酋杨玉架到龙支城前叫阵的就是她。”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雕库还未来的及拔出腰间的长刀,冲进来的先零人已经一把推开了他,然后一阵风式地绑了云歌出帐而去。 第六十章 大坪子 罕羌营地的毡宫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名曰大坪子,平日里是族人聚会歌舞之处。此时的大坪子上却气氛怪异。送新娘离族的罕羌贵族聚在大坪子的这一半,面上的表情拘谨自守;黑衣的先零骑兵霸着大坪子的那一半,个个却是意气扬扬。 口塞布头的云歌被带到大坪子,第一眼看见的是盛装的阿丽雅,花团锦簇地骑在一匹银鬃马上,青黛描眉胭脂涂唇,脸上依稀泪痕已被厚厚的朱粉遮住。她双眼低垂眼眸,似乎已经接受了这场婚事了。跖勒王子身着金色铠甲骑在另一匹银鬃马上。在彪悍的先零骑兵的衬护下,此时的跖勒已经看不到方才怜香惜玉的样子,而俨然一副族中称大的霸王气势了。 大坪子的另一角上停着一辆木质的囚车,一幅乌发白袍的玉树之躯被绑缚在那囚车的木架子上。云歌望了一眼,认出囚车上的人正是孟珏,她的心口猛然一滞,自己却已便被几个彪形大汉推搡到了跖勒的面前。那囚车上的人原本从容淡定的神情此刻也骤然一震,那对浓云般的黑眸瞬间转向广场的一侧。克尔嗒嗒正站在那里,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然而孟珏的眼睛并非看向他,而是他身后的一男一女。那是已换了羌服的二月和三月,在看到公子的眼神后,二人若无其事地从克尔嗒嗒身后离开,而后从人群中缓缓穿行而过,插入阿丽雅随嫁的队伍中。 “报告二王子,我们又抓到一名汉人的细作。”冲在最前边的人向勒昆禀道。 跖勒的眼睛在云歌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忆起是早上与阿丽雅一起在祈帐中的女子。 阿丽雅也认出了云歌,愕然中从萎靡中强打起精神道,“什么细作,她是我的侍女。” “此女是汉人。请二王子明察。”见新婚的公主出面,那人也不好顶撞,眼睛却看向跖勒。 “是汉人不假,却是我几年前去汉朝贺节时,带回的汉人侍女。”阿丽雅争辩道。 跖勒眯了眯眼睛,“你说她是汉人的细作,可有什么证据?” “二王子可能不认得小的,我叫达穆尔,最近……才投奔到大王子跖隆帐下,却获了信任,被大王子派出来跟着二王子来罕部落迎娶新娘。” 跖勒表情淡淡,“我知道你是谁。我是问你怎么知道她是汉人的细作的。” 达慕尔吃了个软钉子,继续又道,“我认得此女,乃是因为一个月前她曾被杨玉押到龙支城前叫阵……那汉朝老将赵充国起先在城门之上还装作不认识她,后来却使了诈术,声东击西,将她劫入城中。”达慕尔的眼睛微微转动,停了停又道,“刚才抓住她时,她正在罕羌王子雕库的帐中。羌人中皆传雕库被汉人虏去扣押,却在此时与此女同时出现在部落中……” “我弟弟生性贪玩,最近刚刚回到族中。达慕尔,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们罕羌的人通敌吗?”罕羌大酋靡忘跨步而出,眦目喝道。匆匆赶来的雕库此时刚刚挤到克尔嗒嗒身边,听到此话张口要说什么,却被克尔嗒嗒重重按住。 “我说了,她是我从汉朝带回来的侍女。”阿丽雅再道,“我的侍女在我弟弟帐中有什么奇怪的。” 达慕尔住了口,眼睛却看向跖勒。 跖勒看了看云歌,又看了看阿丽雅,脸上露出狐疑之色,他忽然抬手吩咐道,“先带公主去营地外跖库儿王子那里,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随后就跟上来。”几名先零武士俯首接令,牵过阿丽雅的马向营地外走去。阿丽雅心急泪下,在马上竭力挣扎,却被手腕上细细的红绳所阻。梨花带雨的新嫁娘在马上一步三回头地依依而去。 跖勒在马上转过头来,俯视着罕羌首领靡忘,煞气渐渐凝聚在的眉心。 “跖勒王子不信?好,那我便手刃了这女子以证我罕部落的清白。”靡忘注意到跖勒脸色的变化,沉眉从腰间拔出钢刀,堪堪向着云歌走来。 “大兄,娶亲是吉利的日子,怎么能动刀呢……”克尔嗒嗒急步上前,却被靡忘一双寒目制止住。 事关罕羌的族运,在场的罕羌人皆噤若寒蝉,。一个外族女子的性命在此刻自然贱若秋草一般。肃杀的静默中,只听到风在毡帐间空空穿行。唯有一对白衣男女还在人群中慢慢移近云歌。而囚车上那名男子眼中的冷绝之色已如孤狼般阴狠。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双手已在借着缩骨软功松出了捆绑的绳套。 忽有快马蹄声在那满坪的寂静后响起。一名男子爽声的笑声,“多谢哥哥帮我寻到了心爱之人。” 一匹黑鬃马腾空跨入大坪子。马上之人一身玄色毡锦衣袍,腰间系短鬃貂皮的腰带上挂着一柄雕有虎纹的钢刀。他的头顶没有像其他先零贵族那般缠有兽带,却如汉人一般高束而起,衬得人清爽俊朗。 “跖库儿,你说什么?” “我说捆缚在哥哥马前的,乃是我心爱之人,是我将来要迎娶的新娘。” 在众人一片愕然声中,来人飞身下马,一把推开还架着云歌的两个羌人,将云歌拉入在臂弯中。达慕尔想要想要阻拦,却被一脚踢出几步之外。那人收回腿脚转回身来,悉心将填塞的布头从云歌的口中拉出,嘴里却笑叹道,“云歌啊云歌,你可真贪玩。罕羌公主的婚嫁,是牵涉人家族中颜面的大事。这个热闹你也凑?” “弟弟,你什么时候有了属意的女子?“跖勒纵马上前,半信半疑问道,“我和父王怎么都没有听说过?” 达慕尔从不远处才刚爬起,也气喘吁吁道,”跖库儿小王,你说她是你要迎娶之人,可有什么凭证?” 跖库儿看也未看达慕尔,从鹿皮靴上拔出一把小匕首,翻手挑开缚着云歌的绳索,又还刀入鞘,方抬轻轻扬起下巴道,“达慕尔,你因为怯懦从归义侯杨玉帐下逃走,我们收留了你,你不知感激,却在这里搬弄是非。” 人群中一直在缓慢移动的那两个白衣人被眼前的突变镇住,此时方回过神来,转目向囚车上的男子望去,却见他墨黑的眸子正紧紧锁在跖库儿手中的匕首上。 这边达慕尔被跖库儿的话刺得有些气短,眼睛却再次看向跖勒。 跖勒果然问道,“弟弟,不知你和这位姑娘什么时候相识的,又是什么时候结为相好的?” 跖库儿轻轻一笑,眼睛却看向愣愣的云歌,“春天的野花丛中,圣洁的鲜海边,天神作证,我已将母亲留给我的泪情人带在了她的颈上。” 大坪子上上百双眼睛都向云歌忘去——鬓垂香颈,一串羊脂白的珊瑚串子落在她水绿的衣衫上,如同雪落碧水间。跖勒眼神凝住,脸上竟微微有些动容。 “二哥,你前日问我那把犬牙怎么不见了。”跖库儿伸手敲了一下云歌的头,“她爱玩,只好拿去给她防身了。”他说着又朝云歌微微一笑,掌心向上摊开在云歌面前。云歌懵懵的,却也会意,从怀中取出那把豹骨镜面的匕首。跖库儿朝她眨了下眼睛,将两只匕首对调过来。 一旁的靡忘看见那把犬牙,立刻换过方才力证族中清白的肃寒表情,笑道,“这把匕首在各代草原勇士中流传已久,有血封的契约在上边。需得是在草原摔跤比赛中连续获胜的勇士才配得上。跖库儿王子去年和前年都是草原上的摔跤王……”他转了转眼睛,又提醒马上的跖勒道,“我们罕还赠送了这匹黑鬃宝马相贺……” “那匹马不是走丢了吗?”跖勒皱了皱眉,又似想起什么,“哦,好像有人提起,说前一阵子被丽史骑了回来” “靡忘首领莫怪,那匹马其实是被她骑跑了。”跖库儿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云歌想到那晚月夜下的情景,有些尴尬,红霞晕上腮来,低头讷讷道,“那马儿……马儿……” “没关系。姐姐很喜欢你。”跖库儿低头笑着对云歌道,声音里是微风拂过草尖的温柔。 一旁的达慕光幽幽闪了下眸光,凑近跖勒小声道,“丽史公主两个月前曾出嫁杨玉,跖勒王子还不信这女子曾去过杨玉的帐中吗?” 跖勒眼中刚有几分淡去的狐疑重又聚拢而来。 跖库尔眼尾扫了一眼达慕尔,冷冷斥道,“达慕尔,你认错人了。云歌与我在摩滇一起参加过他们的赛马会,之后又与我同游鲜海,哪里有时间去杨玉的帐中?我与她分开不过是半月前的事情。她怎么遇到我姐姐丽史公主是不是还要向你一一道来,才肯罢休?”他说着又面向跖勒单腿跪下,“哥哥,我可向天神发誓,若我的话有半点虚假,便会被丢入神山的火湖中……” “不要……”云歌一震,忙伸手去掩他的口。跖库儿顺势拉住她的手,带着几分央求道,“云歌,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如今小性也使了,今日便与我回族中见我父王吧。”云歌想把手抽回,眼角瞥见达慕尔虎视眈眈的目光,又不自觉松了手。跖库儿便欢欢喜喜地把云歌的手握在掌心里了。这一拉一扯,很有些小怨侣的意思,竟比先前那些解释还有用。大坪子上的众人一时都微笑点头。只有那两个白衣羌人没有笑,远远地向那囚车上的人望了一眼。却见他已将目光从这边收回,肃目立在囚车之上。 达慕尔见事已至此,不再言语,讪讪退下。 跖勒身旁的一名侍卫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跖勒低眉翻身下马,将跖库儿从地上扶起,“弟弟怎还向我发毒誓。我还会不相信你吗?这次回先零,我迎娶回一位王子妃,你也带回了心爱之人。父王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他又转头对云歌道,“不管你是谁,既然跖库儿将他母亲留给他的泪情人带在了你的颈上,你将来也会是我先零的王子妃。” 一旁的靡忘闻言,忙丢了一个眼色给二弟。克尔嗒嗒举臂击掌。羊皮鼓声骤然响起,盘铃引着笛声将喜庆的旋律撒满整个白石坪。 跖勒重又翻上马背,在那乐声中向靡忘和克尔嗒嗒挥臂辞行。而后他调转马头沿着阿丽雅方才离去的方向策马而去。 跖库儿也翻身上了马背,又将手臂伸向云歌。 自被带至白石坪,从达慕尔的指认,到阿丽雅的庇护,又到靡忘的弃卒,再到跖库儿的忽然出现,直至现在自己忽然成了先零的准王子妃,这一个时辰里乍风乍雨又乍晴,云歌的心力很有些不济。然而在喧嚣的鼓乐声中,她知道这一刻自己并没有选择。孟珏,阿丽雅,丽史,还有三哥都被这战争的车轮驱动着汇向前方,那个西羌最大的部落—先零。 怔仲间,她忽然转头向那囚车上的人望去。孟珏神色安然,眼睛甚至并未落向这边,而是落向人群中的某处。那里,跖勒身边的一个侍卫似乎得了什么命令,正返身而回,大声道,“跖勒王子说,除了那个叫云歌的,其他陪嫁的人都留下,不必跟着了。”那一对白衣男女面面相觑,却并未停下脚步。那先零侍卫扬鞭喝止道,“你们两个没听见吗?不要跟着,回你们的营地去。”被呵斥的白衣男女似有似无地回望了一眼囚车的方向,终于垂首停在原地。 云歌心底微微有些空。她转回头,却见马上之人也正顺着她方才的目光向那囚车上眺望。 “骥昆,怎么会是你?” “离开这里我再向你解释。” 云歌略一犹豫,握住那伸向她的手臂,被轻轻提上马去。骥昆拨过马头,眼睛却望向那囚车的方向,好一会儿方策鞭喝马而去。大坪子一角的那辆囚车也终于转动车轮,向营地外行去。 ---------------------------------------- 才发现这两天是中高考阿。愿这两天参加考试的读者,都能稳定发挥,取得满意的成绩。 我刚才看了一下提纲,发现行文至此,已接近一半了。大家要不要中场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去趟洗手间什么的。我也改改错别字,寻找一下写作的初衷。我们下周一见吧!(不可以因为不更文,就不推荐不打赏哦!) 第六十一章 茶席 玄骆似乎还记得云歌,自她上马,便几次回头用它那铜铃般的大眼睛瞧她。 骥昆低声笑道:“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你将它从我这里抢去,又将它丢给姐姐,这么不负责任的骑手,它倒还惦记。” 云歌微微扬了扬嘴角,脸上又荡起一丝嫣红,却没有说什么。一来因为那一晚的情形实在尴尬,她还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二来因为她还没能从方才大坪子上的对话中理出头绪。她虽已模模糊糊地明白丽史正是骥昆的阿姐,然而个中情由并未对过口,这种情况下多说多错,还是沉默些好。 才出了罕羌的营地,浩浩荡荡的迎亲人马便迎上来,将他们护在中央。云歌心下微震——雕库说的没有错,这哪里是迎亲的队伍,分明是迎战的阵仗。统共有三层防卫的人马护在他们周围——近身的一层身材精干,身上穿着护心的皮甲;往外一层体型彪悍,赤臂铁甲,露出肌肉虬结的膀头;最外一层是策马持弓的射骑,穿着一种似用藤蔓编织的软甲,背上的矢囊中满装着箭簇。 若说这队伍完全是出征的阵仗却也不准确,因为他们的坐骑,从辔头到马轭甚至马衔,都被刻有动物形纹的银扣和铜片装饰着,充满了图腾般的华美与神秘。 云歌从侧旁收回目光,又向前望去。前边是七八辆马拉的大车,车上堆着毡毯和毛皮还有皮质的箱具,大概是阿丽雅的陪嫁之物。再往前,盛装的跖勒和阿丽雅正并辔而行。载着他二人的两匹银鬃白马不染一丝杂色,此时似乎还被被罩上了银质的面具。她从后面看不清那面具上的形纹,却能看到一对冲天的长角从那面具顶端高挑而起,一直高得越过了那一对新人的颅顶,气势轩昂。 “那是先零特有的银羊马面具,”骥昆见云歌引颈眺望,便笑着告诉她,“只用于迎接婚礼新人和送别战死的勇士。” 云歌点点头,心中感叹着对羌人来说战死竟和婚娶是同一般荣耀的事。骥昆见她依旧沉默不语,眼中浮起一层自责之色,微微前驱了一下身子,附在她耳边道:“我知道汉人女子看重名誉的清白。我刚才也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希望没有令你为难。” 云歌忽听耳边一震,他那年青男子的盛热气息也灼在她的面颊上,不觉有些窘,却又听骥昆说的是这么一番不希望她为难的话,心下忽然涌起一片感动,小声道,“不是……我只是怕说错了什么,露出马脚……” “……不是……”骥昆没头没尾地重复了她话中的两个字,眼中绽出春风一般的笑意。 马骑和车队此时正慢慢转入一处柏树林中。方才一直被骥昆高大的身躯遮住视线的云歌,此时忽然得以望见身后的情形。她忽然看见那辆木囚车正跟在一群步行的先零侍卫身后,在不远处缓缓前行。囚车上的白衣之人虽然双手被缚,却依旧身姿峻挺,不见落拓之态。云歌的眼光滞了一滞,慌忙转回头去。 骥昆却已捕捉到了她眼中的瞬息变化,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他是谁?” 云歌踌躇着,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是你认识的人,是吗?”骥昆见她沉默,又低头问道。 “是。”这一次云歌快速答道,她觉得无论如何让骥昆知道这一点,总会对孟珏有所帮助。 她的坦白却让骥昆一时有些意外,反倒觉得此时周围人多耳杂不宜再追问此事。他便笑了笑,气轻描淡写地随口道:“听说,是汉人派来劝降罕羌的使节。” 然而这话如同水落脊岭,异流两处。云歌愣了一愣,忽然醒悟骥昆并非骥昆,而是先零羌的王子跖库儿,一阵悲愤之情忽然从她的心头升起,她竭力撑起身子移出他的臂拢,语气清寒地道:“我也是汉人……给我一匹马……”她顿了顿,微微缓和了一下口气,又道,“呃……我是觉得……没必要让玄骆如此辛苦。” 骥昆心知失言,却也未能说出什么反驳劝慰的话,只凝视了她片刻,便向队前一个小头领模样的招呼了一声。那人策马立即“得得”跑了过来。 骥昆道:“再去弄一匹马来,让云歌坐得舒服些?” 那人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又向前驰去,很快便引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赶了回来。云歌想要跳下马去,却被骥昆按住。他塞了缰绳在她手中,道:“玄骆既然还认你,你也别又弃了它,让它寒心。”未等她答话,他已经一个轻腾,径直从玄骆的背上跃落到了那匹枣红马的背上。 云歌未再坚持。倒是玄骆似有不解,嘶鸣着望向另一匹马上的主人。骥昆策马靠近玄骆,用手在它黑亮的鬃毛上捋了捋,口中发出“诺诺”的安慰之声。玄骆终于安静下来向前而去。云歌骑在马上沉默不语,骥昆也未再发一言,只是时不时侧目看一看她,若见她的马落了后或偏出队伍,便伸手挽住玄骆的缰绳将她引回身旁。 如此行了许久,浩荡华丽的车马队出了那山林,进入一段平坦的河滩,继续匪匪翼翼地前行。几个本在对岸放牧的牧民,望见这岸的情形便立即从马背上跃下,全身伏于地上微微瑟索。 云歌眼中掠过一片阴翳。 “没事。有我在呢。”骥昆在她身边轻声道。 初秋的太阳似乎不甘心很快就要被冬季欺凌,到了午时格外地刺目滚烫起来,满空的云朵被烧得稀薄起来。河岸上潮湿的土石也被晒干,虚腾而浮躁。先零迎亲的人马也显出疲态,放慢了前进的步伐。那个小头目模样的,又从前边驰马过来,喊道:“跖勒王子说,停止前进,摆茶席,吃喜饼。” 骥昆跳下自己的马,也伸手挽住玄骆的缰绳。两个随步的侍卫走上来架手给云歌搭了一个马凳。云歌犹豫了一下,踩着他们的臂腕下马而来。 周围的先零骑兵也都下得马来,纷纷到河边埋了头脸于河水中畅意豪饮洗面濯腮,而后又在岸上环坐成圈。几个伙夫模样的,走在他们中间,将一种厚实的圆饼分给他们。先零骑兵左夺右抢,嬉闹呼咤起来。云歌默默看着,忽然想起与简泓卫律炎他们环坐分食锅炕子和胡山鸦的情景,眼中不禁蒙起一层雾气。 “怎么了?”骥昆注意到她的异样,轻轻问道。 云歌连忙敛了戚色,掩饰着笑道:“哦,没什么……这馍馍有些像锅炕子呢?”然而她眼中的水汽犹在,那笑容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毫不真诚。 骥昆微微皱眉,并不喜欢她强作的笑意,语调却仍温和如初:“这是喜饼。是有些像锅炕子。我真高兴你还没有忘记我们在中羌的事情。”他微微叹了一声,将一个喜饼放入她的手中,又道,“迎亲队伍赶着回族中,只怕你又要干啃这干饼子了。等明日回到族中,再宰了羊来试验你的羊汤泡馍,可好?” 听骥昆如是说,泪光幽明中的云歌忽然觉得周围的人事都有些模糊,眼前之人又是那个同行中羌的骥昆来。她一时有些惭愧自己对他的敌意,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散了眸子四下望去,却见一些先零的侍女在河滩边的草地上搭起席座,支起火,架了陶罐,取了河水烧煮起来。一个年长的侍女又从马背上的袋囊中取出一块圆形的茶饼,在另两个侍女的帮助下,用木杵捣下茶碎分给执火的侍女。云歌瞧着,有些不解这些羌人分明已在河水中如野兽般饮足了水,却怎又文绉绉地要煮起茶来。 骥昆见她似被旁事分了心,微微笑了笑,道:“羌人的茶席颇多讲究,可不是你以为的那般粗陋。”他说着拉起她的手臂来到一个执火的老妇身旁,道:“节若姑姑是掌管族中婚典和年节的女释比,你若有什么感兴趣的,尽可以问她。”他又对那执火的老妇道:“姑姑可以做的慢些,让她看明白便好。” 云歌勉强冲节若笑了笑,却见她穿着蓝底彩绣的衣袍,额发高盘,虽满面刻纹,那脸上的骨架却极好,年轻时定是个美人。 节若也笑着端详她,满口地说着“好。好。”不知是在应声而答还是在夸赞她。云歌有些窘,转头想向骥昆道一声谢,却见他已引了玄骆和那枣红马向远河边走去。两个侍卫跟上去似要代他去饮马,却被他随口说了句什么打发开了。 “跖库儿小王是族中最随和亲善的人。姑娘好福气。”身旁的节若忽然由衷赞道。云歌心虚耳红,只好催她道,“节若姑姑,你快开始吧。” 节若另支了一只陶罐于火上,将捣碎的茶叶干置于陶罐内,用一只长柄的木勺不断搅动。茶叶渐渐泛黄,散发出浓郁的焦香之气。此时另一只火上的水恰煮到沸时,节若便招呼了两个年轻的侍女与她一起将沸水用一只大勺舀入干煎茶叶的陶器中。沸水在焦灼的茶叶上哧哧作响,香郁的茶水气立时四溢而出。那两个侍女将茶水分入一只只绘有兽面的耳杯中。节若则又取出了一只陶罐,用一只木勺将一种琥珀色的粘稠液体舀入一只只耳杯中。 云歌深吸了口气,不由脱口道,“枸杞花蜜?” “是的是的。是今年新采的枸杞花蜜呢。”节若笑着应道。 一队分散休息的先零骑兵站起身,聚拢而来。一人拿起一盏慢慢饮下。云歌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这些羌人此时的举止与刚才判若两人。 节若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别奇怪,这蜜茶本是羌人婚嫁茶席三道中的一道,应是由女方的族中送别新人时所饮。现在因为打仗,规矩都走了样,变成这些孩子们解口渴的茶水了。” 云歌听她将这些悍野的先零骑兵称为孩子,心中有些不舒服,却又觉得从节若的角度无可厚非,只又问道,“茶席的另两道是什么?” “还有给客人吃的迎客茶和给新人吃的五味茶。迎客茶是醪糟茶,带有米酒的香气。五味茶含有酸甜辣麻苦五味,是告诉新人一生必是有悲有喜五味具全。”云歌闻言心有感触,却没说什么,只低头看着手中的喜饼。 节若看了她一眼,又道,“这喜饼原也应是夹着酥油糖的油馍馍,也是因为打仗,坏了规矩了。” 云歌沉默点了点头,将喜饼揣入怀中,拿了两盏蜜茶,走到远处一棵圆柏树下。她坐下身去装作低头饮茶,眼睛却偷偷眺望着不远处的那辆囚车,却发现依旧有五六个持刀的先零人看守着。云歌愁眉微皱,又向另一侧望去,看见盛装的阿丽雅木木坐在一处平石上,周围环坐着一圈带刀的先零侍女。 没有机会接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啊。云歌轻轻低叹了一声。 一罐罐的茶水陆续煎好,一队队的先零骑兵也轮番起身到那茶席旁饮蜜茶。守在囚车周围的那几个人终于起身向茶席走去,却还是留了一个十一二岁的羌人小卒在那囚车旁边。云歌不动声色站起身来,向囚车走去。而一队先零的斥候骑兵正从她的身后涉过水来,匆匆赶向跖勒王子那边去了。 火剌的秋阳已将孟珏的衣衫濡-湿,发髻上也沁了汗水。他仰天合目,一任烈烈的日光在他深刻而优美的轮廓上跳跃起伏。守在囚车旁的羌人小卒,头发披垂衣服敝旧,见云歌走近便将手掌一伸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云歌没有理他,在车前站定,仰头对着囚车上的人没好气地道:“孟大夫为何独自涉险,置同门于不顾?” 孟珏的嘴角微微一扬,缓缓睁开眼睛,浓云一般的眼眸中却有一种少见的澄净与安详。他没有说什么,只不易察觉地向云歌摇了摇头。云歌知他在示意自己不要与他交谈,却并不理会。 她将一盏蜜茶递在那个羌人小卒的眼前,道:“他们都去饮茶了,也不管你。你就吃这一盏吧。”说着她又朝那小卒指了指远处,示意他移到那边去吃。那小卒舔了舔干裂的唇口眼中露出感激的神情,却没有说话,犹豫了一下接过茶水向远处移了几步,虽未远至云歌所指之处,倒也留给他二人一些空间。 云歌一言不发地爬上囚车去,卷起袖口,先将孟珏额前发脚的汗水一一拭去,又将剩下的一盏茶水徐徐注入他的口中。最后她留了一些茶水,从怀中拿出喜饼,掰成很小的一块块泡在那茶水中,口中还低低地解释着:“这是羌人的馍馍,如此干硬是为了方便长距离携带。现在只能用这茶水发泡一下,才能入口。” 孟珏一直颇为顺从地由着她拭汗喂水,其间偶或抬目微微扫过她的面颊,一种如沐春风的怡然。此时听她好似带着歉意的解释,他不禁笑了一下。而后,随口一般,他低低地问了一句:“是同你一起走中羌的那个人?” 云歌微微一怔,“嗯”了一声,低头犹豫着可要解释一下此事,又想问一下他为何要自献于先零人。 话还未出口,却又听孟珏轻声淡淡道:“那把匕首,能还给我吗?” 云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即又被汹涌而来的回忆淹没了。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她正是从他的手中接过这把刀,刻树为洞,把他们五人画在绢上的心愿永远封存在了彼时彼刻。也是用这把刀,她割衾为绳,与许平君一起逃脱了歹人的绑架。而自己后来与孟珏被时事几度推近又几度拨远,最后她竟忘了这把刀是他送给她的了。她曾经那么一心地想要忘记他,这刀却一直跟在她身边。 “我……我不是有意与他调换的……”云歌支吾着,不知该怎样解释她与骥昆调换匕首的事。 “还给我。”孟珏再道,语气中颇有坚持之意,“把刀放入我怀中来。” 云歌觉得孟珏在此时计较这个有些小量,却也自觉有几分理亏。她一声不吭地将那匕首从怀中掏出,又咬着下唇将它塞掖进孟珏前襟中。 她瘪着嘴抬起头,却见孟珏正冷冷看着她,道:“你一个汉人,怎么能做羌人的王子妃?师父若知道了,必然痛心不已。” 第六十二章 口弦 云歌又惊又气,正要还口争辩,忽见在一旁吃茶的那个小卒起身疾步赶向这边来。她心下一沉明白过来,转过身去果然看见跖勒和骥昆高高骑在马上,正向这边驰来。他兄弟二人一个身披兽纹金甲,威风赫赫;一个身着玄色毡锦衣袍,身形如豹子般矫健。然而云歌无暇注意到这些,在她的眼中,他们只是一道正在迫近的危险,她必须尽快想出此情此景的合理解释。 孟珏在她身后,用极低的声音飞快道:“说我们是同门,在罕羌偶遇,其他什么也不要承认,不要离开跖库儿左右。我到凌滩之后自有安排。” 骥昆驰马渐近,看着那个水绿衣衫的女子站在囚车上,蹙眉立在那个风姿雅润的白衣人之前,眸色微寒地望向自己。片刻之后,她忽然略显刻意地甜笑起来,对着自己和哥哥落落自然道:“孟大夫和我都曾师从于师傅孟西漠。后来我们天各一方,不想今日却在这里碰到了。我不知他们为何被你们绑在这里,然而为同门送一盏茶水,我却是不能不做的。” “师兄妹……”跖勒勒住马冷冷笑道,未置可否。 骥昆也收住马缰伫立马上凝视着云歌,觉得她那忽而转暖的那个笑容比她之前清寒的目光更令他感觉到疏离。 “孟西漠?”身旁的跖勒的声音中又泛起一丝敬意,“我听说过这个人,是个不计较富贵贫穷,不分汉人羌人胡人都倾力救治的名医。只是听说他离世已久。”他转向骥昆问道,“云歌真的是孟西漠的弟子?” 骥昆没有回答,眼睛落在云歌湿漉漉的袖口上。他微微转眸,又看见自己方才递给她的喜饼已碎做许多小块,正在她手中的耳杯中静静发胀。 “跖库儿。。。云歌真的是孟西漠的弟子?”见他迟疑未语,跖勒又追问了一句。 骥昆忽然展颜笑道,“我们在摩滇时曾与那里的女头人有点误会,我还挂了伤。若不是她用了她师傅的神药,我还赶不及到漠外救出狼彦呢。”他说着将手伸向云歌,又道,“汉人讲究同门之谊,我们羌人也敬重落难时的扶助。不过迎亲的队伍就要开拔了。来,我将你送回到玄骆那里去。”云歌蹙眉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握住了骥昆的手,被他轻轻地提上马去。骥昆随即拨转马头向玄骆的方向驰去。 才驰出不远,她忽然看见原本看守囚车的那几个先零人,已离开茶席正纷纷赶回囚车那边去。正在煮茶的节若也站起身,向他们身后眺望神色忧虑。片刻之后,云歌听见呵斥推搡之声从身后传来。她不禁挣身向后探望,看见那个先零小卒已被那几个赶回去的人推倒在地上拳打脚踢。更让她后脊发凉的是,跖勒已经拔刀而出,正缓缓划过空中指向孟珏。 “不……不要……骥昆……”云歌失口叫道。 “都是拜你所赐。”骥昆未曾回头,却仿若洞悉身后发生的事,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 “什么?” “斥候刚刚送来消息,说汉军未放一箭,进驻罕羌。你却偏要在这个时候端茶拭汗送馍馍给汉人劝降的使臣。” “他不是……”云歌开了个头却又匆匆打住放弃了理论,只转身伸手抓住骥昆的手臂,竭力仰头央求道,“救他……救他们……” “再不要接近那囚车。” “快!快救他们……求你……” “答应我。”骥昆低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中压着点点怒气。 云歌微微一怔,立即诺道,“好。我答应你。” 骥昆并未再看她,而是迅速拨转马头赶回到了囚车前,素来舒展的眉宇间也耸起一种云歌从未见过的睥睨之态。他大声喝开了还在对那小卒拳脚相加的几个羌人,又俯视着在地上蜷缩一团的小卒道:“云歌说与这个小兄弟有眼缘,想带过去做个贴身的侍卫。哥哥应该不会不同意吧。” 跖勒将持刀的手缓缓落下,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悦被这么点小事阻了手中的事情。 骥昆却对他的表情视而不见一般,又看向囚车上的孟珏,道:“这个汉人虽被罕羌所弃,却未必就没了用处。或许能从他的口中审出些什么。如何发落,还是带回族中请父王裁夺较好。不知道哥哥怎么想?” 跖勒转目审视了骥昆一瞬,忽然微微笑道:“跖库儿,你向来不问族中的大事,族中的长老都说你的功夫虽好,却散漫随兴,不适合参与先零的兵事。我却知道是你是隐藏不露罢了……若有一日要你帮二哥一把,不要忘了今日。”跖勒收住此话,沉眉停顿了片刻,又跳跃了语义回答骥昆的先前的问话道,“号吾是节若姑姑从外边捡过来的野孩子,虽不会说话,人却还机灵,就送给云歌做个近身的小侍卫吧。至于这个汉人的处置……的确交给父王决定更合适。不过跖库儿,你也早到了该为哥哥们分担族中兵事的年纪了。不如这个汉人就交由你押运吧。”跖勒说着已经还刀入鞘,开缰策马。经过骥昆身边的时候,他又微微停住,略带担心地道:“不要被人放跑了。”跖勒说罢,扬鞭疾驰向前而去。 地上那个被打得口鼻出血的号吾听到跖勒的话,便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几个打他的先零人,低头跟到骥昆的马后。云歌轻轻吁了口气,望向囚车上的孟珏,却见他的目光正从在骥昆紧紧环着她的手臂上滑过。云歌耳根微热,暗暗挣扎了两下,骥昆的手臂却丝毫未动。她正是又羞又急,却听孟珏道,“多谢跖库儿小王垂悯这个孩子。” “为何只替他谢。我不过替他挡了一顿拳脚,却救了你一条命。” “的确。孟珏谢过小王相救。不过即使小王刚才不出面,跖勒王子也并不会真的击杀于我,现在反倒送了一个人情给小王……” 云歌听不明白孟珏的话。骥昆却低头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吩咐那几个原本押囚车的羌人,道:“把囚车赶到我的帐车后。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命令,即使是二哥也不能随意调动囚车。这个汉人的饭食饮水也随迎亲队伍。还有,如果我们休整,你们也将他解下来,随我们一同休整。” 云歌心中一阵感动,不禁转头道:“谢谢你。骥昆。” 骥昆却没有听到一般,又继续说下去:“此外,从这一刻开始,无论你们怎么调换,看守他的人不许少于三人。并且不许任何人同他讲话,包括云歌。” 云歌心中刚刚涌起的感激之情骤然又减去了几分。 骥昆则仿如刚刚注意到一般,低头温和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谢谢你。”云歌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口气已大不相同。 骥昆对她语气中的几丝寒霜之气恍若未闻一般,只专心致志地看着她,道,“你高兴就好。”他说完又将她紧紧环在臂弯中,口中一声轻喝载着她重又向车队前方驰去。 一路跑出很远,一直跑到玄骆身边,骥昆才松开握缰绳的手。一直在他的臂笼中隐隐挣扎的云歌忽然失去支撑,险些跌下马去。他伸手扶住她,微微蹙眉将她的双肩一夹,提起丢在玄骆的背上,然后微青着脸未发一言扬长而去。 先零斥候带回的消息如同暗火燎过营地,提前结束了迎亲队伍修整的茶席。汉军近在咫尺的现实令迎亲的欢喜骤然变为风声鹤唳的焦虑与紧张。营地上的先零羌人纷纷上马,竭力振奋起精神,向前而去。那只木架的囚车却不再居于队尾,而是被赶到了先零四王子跖库儿的帐车之后。 孟珏高立在囚车上,眼睛却越过帐车,落在那个绿色衣袍的女子身上。此时,她窈窕窕地骑在那匹高大健硕的黑鬃马上,跟在那个身姿矫捷的先零王子身旁。迎亲的队伍重新开拔以来,他们两人并辔而行,却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周围的先零骑兵和步行的侍卫也都沉默不语。一种压抑阴寒的气氛伴着前行的人马,走出了河谷之地,又进入另一重山林中。 只有那个叫号吾的哑少年不为这凝重的气氛所染。此时他已重新洗濯过,按云歌的要求束起散发,露出棱角分明肤色微黧的一张俊颜。号吾大步跟在云歌的马后,口中含咬着一叶薄铁长片,正鼓腮鸣奏着欢快的曲调。他的一只手同时在那薄铁上拨弄着。那曲调随着他的拨弄越发欢颤跳跃起来。一直在马上很安静的云歌,也被那欢快所引动,频频回首。而号吾则仰头朝向她,似乎特意为她而吹奏一般。开始西沉的阳光透过树影叶隙如金镂绣在人的身上,流彩熠熠。 身旁一直未语的骥昆忽然转头打破沉默道:“云歌,你知道这是什么乐器吗?” 云歌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口弦,原是由牛骨制成,现在已渐渐变成铁制的了。”骥昆停了停,想起什么似地又道,“小时候听我娘说过,这口弦与你们汉人贵族雅士中流行的乐器簧本是一家呢。“ 云歌在马上微微转头,却并没有说什么。 “听说汉宫中的建章宫的西北有一座乐宫,就叫鼓簧宫。云歌,你既在长安的宫廷中待过,可曾听说过这座乐宫?” 长安,尤其是长安的汉宫宫阙,是云歌心中永远的伤心禁地。孟珏此次和她重逢,一直都小心避讳着尽量不提及当年在汉宫中的一人一事。想不到骥昆竟然如此直问不讳,孟珏不禁微微皱眉。 不想云歌沉默了半晌,回答道:“我不会吹,所以从未进过那地方。” 虽然这一听便是云歌不愿提及当年之事的托词,孟珏还是为被她语气中的平静而惊讶。 “关于口弦,我们羌人还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骥昆转而问道。 云歌未置可否,却垂首做出聆听的姿态。 “相传很早以前,有个部落里的人由于瘟疫全都死去了。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活了下来。她被一个游牧的老人发现并收养,带她离开了那片荒芜的营地。然而悲惨的经历令那小女孩儿痛哭不已,竟变成了一个哑女。” 云歌淡淡皱眉。那故事中的凄凉似已萦绕在她的心上。 “那老人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便给了她一片薄薄的牛骨。谁知那女孩却用刀在牛骨上刻出镂空,放在口中拨动骨片,练习发出各种声音。后来,这牛骨竟变成了她又一副能说话的嗓子。”骥昆收住故事,微微转头看向云歌。 云歌没说什么,只微微侧转看了一眼仍在摇头吹奏的号吾。孟珏看到她原本紧绷的面色此时已化做一种柔软而温和的起伏。 骥昆的嘴角也浮起笑意,又问道:“你们汉人的《诗经》中也提过这个簧吧?” 云歌沉吟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轻轻诵道:“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孟珏微微一震。这是《诗经·车邻》中的句子,本是汉人贵族相互劝乐的一句,用在此处倒真有一种不拘于战事沉重而活在当下的美好来。 骥昆听云歌诵罢,回首吩咐马后的少年道:“号吾,你若欢喜给云歌做侍卫,就将你的第二副嗓子唱得再响些。” 号吾闻言便将嘴中的口弦学起树鸟的滴沥啼啭来,弦声轻快诙谐,令人忍俊不止。云歌在马上也不禁咯咯轻笑。号吾摇头晃脑越发起劲了。骥昆未再说什么,只时不时转过头来笑看一眼云歌。他两人之间方才那古怪的沉默僵局似已消珥于无形。 这个跖库儿……似乎超出他的预想。孟珏眼中沉云幽渺,重重凝在一处。 ------------------------------ 我明后两天会有点忙。估计下一更会是周四或者周五。你们注意看我在留言区的留言。另外从这一周开始,我会恢复到周中1.5~2日一更,周末日更的速度。谢谢大家为我加油啊!其实有点茫然,往下都要靠开脑洞来写了。 第六十三章 对口 浩荡的先零迎亲队伍在山林,草场,河谷间几度穿行,终于在午夜降临之前,进入一片开阔的原野中。一条大河蜿蜒其间,不见首尾,却反射着河滩上一片密密匝匝的毡帐营火。云歌正在猜测许是凌滩快到了,地面已震起蹄踏之声。持着火把的马骑迎驰而来,又分作两支,护翼在队伍的两侧。 也许是重归族中的兴奋,也许是脱离战险的后怕,迎亲的队伍在见到迎接的马骑之后,忽然在夜色中长啸而起。那啸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像是狼群的呼嚎。 在那一片啸声中,云歌看着人强马壮手提利刃的先零羌人还在如河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上前来,想起孟珏说他到凌滩自有安排的话,心中却仍不免七上八下。自她答应骥昆不再接近孟珏,她便一直恪守承诺,整整一个下午,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他。然而此时,趁着骥昆被跖勒派人唤到前边去的当口,她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孟珏,却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四周游动的火把在他墨黑的眸子上明暗闪烁,却越发衬得他的眼眸幽深无波镇静非常。他几不可察地朝她点了一下头,似乎在向她做出保证一般。云歌心下略略安定,也朝他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孟珏的唇角微有笑意,眼睛却忽然向前方划去。 云歌急忙回过头来,见骥昆正和跖勒策马近前,正讨论着人马归帐的事情。 跖勒忽然看了云歌一眼,而后对骥昆道:“弟弟,今晚能不能让云歌与阿丽雅同住一帐,过一下喜。” 云歌闻言心中一动,径直回复跖勒道:“当然好。” 骥昆却道:“过喜应在出嫁前,而且需是同族的姐妹,云歌并不合适……” 跖勒的声音有些低沉:“为了与罕羌撇清关系,从他们部落我可什么人也没有带,就除了你的云歌。” 骥昆没有理会跖勒语中告诫的语气,反而问道:“父王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跖勒看了一眼骥昆,眼中似在向他保证着什么,“阿丽雅是我三酒四礼迎娶回来的,我不会让什么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云歌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只是觉得自己这一路都没能和阿丽雅说上一句话,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她便又语气笃定地道:“我与阿丽雅情同姐妹,十分合适。” 骥昆压着一丝不快低声道,“你知道过喜是什么吗?” “那哥哥我就代阿丽雅谢谢弟弟了。”跖勒好似没有听到骥昆的话一般,称谢过后策马而去。 “明明是我答应了他,为什么他却要谢你?”云歌有些不解,转头看了看骥昆,却见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眼中略有怒气又似在思忖着什么。而后,他忽然伸手抓住玄骆的缰绳,嘴中打了个呼哨,同时策动起自己胯下的马,带着玄骆向前跑去。云歌努力拉扯缰绳,想要迫马停下。玄骆却嘶鸣不已,摇头挣脱了她的牵拉一意跟着骥昆向前驰去。手持火把的先零羌人,忽见四王子引着一个女子纵马奔驰,纷纷避行闪让。 天幕幽阔,长风飞渡,河涛低鸣。两匹马驰过浩浩凌滩,进入那一片萤火纷繁的毡帐营地中。骥昆又带着她在营地中一路穿行,最后在一座白色的大毡帐前才喝住马跳下马背来。云歌也下了马,正在四下打量,帐中已经迎出七八个身着毡袍的羌人,有男有女,有长又幼,见到骥昆都眉欢眼笑地道:“听见玄骆的嘶鸣,就知道是小王子回来了。”几个年长的侍女看到云歌,似乎明白应是跖库儿的贵人,低声笑问道,“可是小王提过的那个爱穿绿衫的姑娘?” 骥昆笑了笑,吩咐她们道:“云歌在马上颠簸了一天,有些累了。一会儿还要到哥哥的新娘帐中陪夜过喜。你们快去准备些沐浴的热水来。” 一个年纪略长的侍女闻言,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张嘴欲要说什么,却被骥昆混不在意地打断了:“她不是羌人,不用守那些规矩。缤祝,备好了热水,你再去厨帐弄些吃的来。”缤祝迟疑了一下,带着几个侍女离去了。 骥昆又吩咐一个眉眼机灵的的男侍从,道:“犀奴,你带人在帐外守着,不得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帐来。” “是。”犀奴领命,带着另外几个侍从向大帐的各角分散而去。 骥昆开步向帐内走去,回头看见云歌还站在那里发愣,又回身拉住她的手臂,一掀帐帘将她带入大帐中。 云歌被他一路引马强行带到这里,原有些恼,现在又被他拽入帐宫中,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气急嚷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骥昆,我还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野蛮的一个人……” 她气急败坏嚷得口不择言,他却停也未停继续拖着她往帐中深处走去。大帐中灯火通明,挂着勾金错银的华美绣毡,铺着整张的动物毛皮拼接的地毯,还有雕着动物纹样的银杯铜皿。云歌无心看这些,还在挣扎不休,却已被骥昆拖至帐底。那里有一只敝旧的汉式盝顶朱漆木箱。他又沉默着把她按坐在那木箱之上。 “你……你要干什么。”云歌注意到帐中空空,想起他方才已把人都吩咐出去了,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她挣扎着站起身,却被他压住肩膀又按了回去。他褐金色的眼睛也向她迫近过来,带着薄薄的怒意注视着她。云歌被震住,一时停止了挣扎没有说话。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骥昆忽然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单腿跪下右手扶肩向她行了一个羌人大礼。 “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了一个下午,觉得如果要你重新信任我,就必须请求你原谅我之前的隐瞒,而且我保证,从今以后也绝不再向你隐瞒任何事情。”他依旧单腿跪地,只仰起头道。 云歌愣在那里。其实春末与他同行中羌时,她便知道骥昆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掩蔽。然而她思量他们本就是陌路相识,又隔着不同的民族与迫近的战事,这点隐瞒本也无可厚非,更何况他一路帮她,她实在不能责怪他什么。 “没……没有……我并没有介意你那时没有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云歌低声道,“你……你起来吧。” “不。你介意的。”骥昆很肯定地道,“你对我已有所戒备,我从你的表情里看得出来。”他停了停,又道,“云歌,我不喜欢看你笑着讨好我的样子,倒宁可你大着胆子骂我,就像刚才一样。” 骥昆的话令云歌忽然想起他们上次分别时的情景,又让她有一种陷入泽潭般的惆怅,一时不知该该怎样回答他。 骥昆看了看她,也沉默了片刻,道:“这个朱漆木箱,是我母亲在世时用来盛装衣物的。我九岁时,她因病过世。父王将她的东西都烧掉了。我却从那烈火中将这只木箱拖出,一路拖到我的帐中。” 云歌俯身而望,果见那木箱上一片被火舌燎过的黑色。她慌忙站起身来。 骥昆却起身将她按回原处,而后退步,继续道,“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下边所说皆是对着我母亲的遗物而言,没有半点隐瞒。” 云歌微微动容,却没说什么,只静静看着他。 “我是先零羌酋豪尤非的第四子。我的羌族名字叫跖库儿,我的汉族名字叫骥昆,是母亲给我取的。而我的母亲名叫少夫,是汉朝和亲的细君公主与乌孙王军须靡所生。” 云歌心中一震——人们都记得文韬武略不让须眉的解忧公主,却渐渐将美貌多才却也纤弱易折的细君公主忘在了脑后,更还有谁记得她转嫁军须靡之后生下的那个女儿。骥昆说他有四分之一的汉族血统,却原来这四分之一是汉室皇族的血统。而他那琥珀色的眸子又是来自乌孙的王族。 “我母亲除我之外还生有一个女儿,就是你从杨玉帐中救出的丽史公主。”骥昆说到这里,原本因提到母亲而暗沉的眼眸中,又闪出光芒,“姐姐很喜欢你。” “我……我是因为三哥的缘故……”云歌不敢居功,想了想又问道,“丽史姐姐知道我与你认识?” “当然。”骥昆笑了一下,“因为玄骆……也因为你颈上那串色无。” “……怪不得她一见我就直接问我跖库儿可好。原来她那时就知道了。” “我却在那晚,你在鲜海旁说出你三哥的名字时,就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但是我没有说破,原来打算接狼彦伯伯回羌后再去西域找你时,能给你一个惊喜。” “狼彦……”云歌不自觉沉了下眸子,想起正是借着骥昆告诉过她的狼彦的私事,她才侥幸通过了余拔太的盘问。 骥昆见她低头沉思,忙道:“狼彦伯伯去匈奴王庭的确是想说服匈奴人与羌人一起对抗汉朝。但是因为他的性格狂傲不羁,并未赢得匈奴人的好感,反而得罪了匈奴人,将他关在了范夫人城。而我去接他,也只是尽一份弟子和友人的情谊,并没有任何去与匈奴人修好结盟的打算。” 云歌抬头见骥昆的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自己,一副等待判决的坦白神情,不禁轻笑了一下道,“我并没有那么想。” 骥昆的眼中有几分不信,却也没有追问,只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们都不参与汉人与羌人的战争,只做一对赤诚相待的朋友。” 云歌想起自己护送雕库回罕这一路上的种种,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骥昆却似乎以为她的沉默是对他的质疑,急切道,“除了这次陪哥哥去迎娶罕羌公主,我并没有参与过这次羌人与汉朝的战事。这一来是由于,我因母亲的缘故对汉人并无深切的仇恨;二来是因为,父王向来也无意将任何兵事交给我,他只希望我做一个‘闲’王子。” 云歌怔怔望向骥昆,见他的眸中一片澄澈,明白他那披肝沥胆的话语,其实也是在乞求自己对等的坦白。云歌想起孟珏的嘱咐——他让自己什么也不要承认,那定是要将种种麻烦都揽于自己身上。然而无论他如何才智过人,在这凶险之地,这样做都是必死无疑。既然骥昆仍当她是朋友,也许她将一切都承担下来,既没有辜负骥昆,更能帮孟珏摆脱杀身之祸。 云歌定了心意,便略显艰难地慢慢道:“如果我说我做了对先零不利的事情呢?” 骥昆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他望向她,问道:“你是汉人派来的细作?” 云歌略一迟疑,道:“你既知道我去杨玉营中救丽史姐姐的事,可知杨玉将我押到龙支城下叫阵的事情?是赵充国将军打开城门将我抢入城中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而我为了报答他,便答应了他的嘱托,将雕库送回了罕羌。” “杨玉……”骥昆皱眉低声愤道。片刻之后,他又抬头不解地问道,“可赵充国怎会将这样的事情托付于你一个女子?” “阿丽雅曾来汉廷贺节,故而与我相识。而且今年春季的时候,我在武都偶遇逃婚的她。”云歌忽然抬头看向骥昆,“其实那时你在陇南遇到我,正是她的族人为了迫她回族而要捉了我为人质。” “原来是因为这个托付你。”骥昆轻轻点头,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那你师兄孟珏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他怎么也会去罕羌,又为什么被你们绑了?”云歌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得搪塞说不知。 “罕羌的人说是孟珏将雕库送回族中的。还说他是汉人劝降的使臣。”骥昆又道。 云歌语塞,然而越急越想不出替孟珏开脱之辞,只在心底恨自己的确笨。 骥昆见她不语,却好似窥探到了什么似地问道,“他……是为了保护你?” 一时间暧昧似乎是最好的理由了。云歌咬住下唇未置可否,算是默认。 “怪不得你要去给他送茶喂水,原来是他有恩于你。”骥昆轻轻道,“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对他……”骥昆打住话头,望向云歌,“我中午不该对你那般粗暴。” 云歌低头愣了愣,遂又仰起头望着骥昆道,“总之此事与他无关,是我一手断送了先零和罕羌的联盟。” 骥昆依旧直直望着她,似在衡量她的所作所为到底对先零有多么不利,然而一弯笑影却已从他的嘴角攀爬上来,他没有掩饰这笑意,任它在自己的脸上恣意荡开,“云歌,我真高兴。你对我果然也没有隐瞒。” 云歌竭力掩饰自己心虚,眉睫却止不住地抖。 骥昆却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表情,又低头沉思起来。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道:“你送雕库回罕的确对先零不利,却也不能说罕羌背盟都是你造成的。他们原本就是慑于压力才勉强与我们结盟的。这件事情也事出有因,是因为杨玉而起。他为姐姐的事而迫害你一个女子更是可恨。”骥昆停了停,又道,“而且,这些都是你来凌滩前的事情。这次来先零你并没有什么计划,对吗?”骥昆再一次望向她,眼中充满期待,也隐隐有几分紧张。 “我送雕库回罕时,并不知道你们会到族中来迎亲。更何况我是被达穆尔绑到你们面前来的。”云歌回道。她的心中却想起孟珏那一句“我到凌滩自有安排”,不由微微咽了一下喉咙。 骥昆的眼中却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他走近她又蹲下身去,将自己挺拔颀长的身躯凑得和坐着的她一般高。 “好。那我们现在彼此赤诚相待了……”他的眼中闪着诚挚的光芒,“云歌,我们还要继续那个约定——我们都不参与汉人与羌人的战争,只做一对……”他停了停,将眼中的涌上的一阵热潮强自压下,“只做一对坦诚的朋友。” “哦……”云歌见他离得这么近,赧面仓促道,“……既是朋友,不在人前时,你要尊重我,不可以……这么随便。” 骥昆将身子后撤了一下,眼中有些许暗淡,但是并没有气馁之色,“好,我答应你。” “还有……”云歌又殷切切地望着他,问道,“你能帮我保住我师兄的性命吗?” 骥昆想了想,道,“这件事只能由父王来定夺。不过他既然是要保护你才惹祸上身,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地为他说话。”接着,他又笑着看向云歌道,“现在,就只剩一件事情了。我们来对一下口,把过去几个月的事情串一遍。这样父王和哥哥们问起来就不会有破绽了。” “嗯。”云歌低头转开眸子,有些不能直视他眼中那种真心的快乐。 “我六月份将狼彦伯伯接回羌地后,便与他分了道。直接出关去找……”骥昆微微打住,又道,“总之一直到九月都没有回过族中……我可以说……”他思索着,“我们可以说我一直与你在游历中羌各部。后来,姐姐从杨玉的营地逃出后,遇到了我们,我们便将玄骆换给她……” 说起丽史,云歌忽然想起三哥来,她不禁打断骥昆道,“我哥哥和丽史姐姐现在都在凌滩吗?” 骥昆微微一哂,露出一种既无奈又佩服的神情,“哪里……我姐姐又被你那战神一般的三哥劫出营地去了。” “究竟怎么回事?”云歌也不禁随他气笑。 “我当时并不在族中,”骥昆道,“听说是姐姐忽然骑着玄骆回来了,她力劝父王放弃与汉人的战争,并说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事出有因,先零是被人做局设计了。” “丽史姐姐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云歌皱眉轻轻道,“她甚至对杨玉也这么说过。” 骥昆的眼中闪过思量,又继续讲下去,“然而父王认为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汉羌之间的积怨已深……”骥昆停了停,似乎有些担心这些话会令云歌不快,而后他又继续道,“父王对于姐姐私逃的事情本就大为恼怒,当时就把她软禁在了族中。谁知到了九月,你三哥带着一个使女又将姐姐劫走了。族中人说,他两人直接闯入营地,简直似入无人之境一般。”骥昆的声音带笑,却又有些年轻气盛的不服气,“听说他六月时也曾来过凌滩,那次也是弄得营地一片大乱。两次我都不在族中,以后有机会遇到定要与你三哥一较高下。” 云歌微微笑了笑,拾起先前的话道,“那我们该是在丽史姐姐返回先零时遇到了她,并将马换给了她。 骥昆展颜而笑,眸光熠熠地望着她道,“对,那天晚上你没有抢走我的马儿,而是同我一起接了狼彦回羌地,然后我们一直在中羌游历,巧遇姐姐后便将我的马换给了她。之后我们仍旧在中羌游历,直到后来发生了些小争执,你便赌气去罕找阿丽雅,身边却还带着我送你的‘犬牙’。”骥昆的眼中带有一丝微醉的神情,仿佛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们真的一直相伴同游一般。 云歌沉了沉眼眸,“可是,我并没有见过狼彦。” 骥昆略一思索,不以为意地笑道,“也是。你是汉人,自然不宜进入匈奴之地。我将你留在张掖,自己去了范夫人城。将狼彦带回羌地又与之分别,又与你在张掖重新汇合。” 云歌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们……是如何认识的?” 骥昆看看她,似乎回忆起平生最快乐的事情,“你为羌盗所劫,我偶然遇到便拔刀相助。” 似乎……没有什么漏洞了。云歌抬头看看骥昆,见他长立在自己面前,眉眼清澈舒展。 帐外忽然响起缤祝的声音,“跖库儿小王,热水和吃食都已备好,可要送进帐来。“ “候在外边。等我的吩咐。”骥昆回道,他又俯下身去对云歌低低道,“我要你与我坦诚相对,也是因为从现在开始你在族中的一举一动最好都与我商量过,免得惹上麻烦。”看云歌露出不解的神情,他便解释道,“羌人过亲,是由新娘族中的姐妹好友相伴三晚。这本没什么,然而羌族有个规矩,这陪伴过亲之人,三日之内不能碰水,更不能沐浴,以免将喜气濯去。我知道你们汉人女子素爱清洁,想你这一路骑马辛劳,先沐浴过再去陪伴哥哥的新娘总会好些,才带你抢先一步来我的帐中。” 云歌微微震动,颔首垂目,一时无语。 骥昆见她如此,又低沉了声音柔缓道:“我更担心的是,罕羌与汉修好的消息若是惹怒了父王,会将这门婚事作罢。阿丽雅恐怕会有麻烦。那你作为过亲之人恐怕也会惹上麻烦。不过哥哥一直思慕阿丽雅,刚才也向我保证不会让此事发生,我才舍……”他骤然停下,换过一个词,“我才同意你去陪夜过喜。” “我与阿丽雅的确有些体己话要说。”云歌却飞快地抬目道,她的心记挂起那个梨花带雨的新娘,并没有注意到骥昆这个词语的变换。 “好。刚才我们对口的话,你最好也让她知道一下,免得惹出麻烦。” “我师兄的事……” 骥昆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道:“我现在就去见父王。”他又转向帐外,“缤祝,将热水与食物都送进来吧。” ------------------------------ 多谢你们的打赏!是你们的鼓励让我能排除杂念,一路写下去。 第六十四章 花帐 梳洗罢,夜已深,帐外却还能听得马蹄车轮之声,想是车马还在归整入营地之中。 缤祝将云歌颅顶的头发细细盘起,用一只镶有翠玉的银环扣住,再将其余的头发混着黑色的羊毛垂辫下两条直达腰间的长辫。接着她又拿了一件淡绿色的锦纱衣袍给云歌换上。云歌认得那是轻纱上的碧色牡丹形纹,决计是汉式的绣工,可那衣衫却又是羌衣的式样,不觉轻轻“咦”了一声。 缤祝道:“小王从汉地带回的料子,又让族中的绣娘做的。我是看不懂。这衣服一扯便会破,怎么穿着骑马。颜色也太素。不过姑娘是去陪夜过喜,不易抢了新娘的风头。等到小王大婚时,再……” 云歌连忙起身,在缤祝说出下文前逃出帐外去。 月色如水的草地上,一个白衣的男子肩披光华正站在帐口对面的囚车之上,恰与她四目相对。原来他的囚车一路跟到骥昆的帐外,一直候到现在。云歌愣了愣,觉得心底有一丛温热的酸楚忽然涌起。他也望着她,目光从她的颅顶划过,溜过她的辫发,最后又缓缓落在她新换的衣衫上。一丝苦涩从他微微怔住的眸中浮起。片刻之后,孟珏清空了自己眸色,将头向一侧偏去。 几个候在囚车旁的侍卫见云歌出帐,便站起身来。哑少年号吾也站起身,走上来候在云歌的身边。云歌迟疑了一下,想起他现在已是自己的贴身侍从,便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又转身对跟出帐来的缤祝道:“这些人都奔波了一天了。帐中那些食物拿出来给他们分了吧。” 缤祝道了声“是”,返身回帐,又带着两个侍女捧了一个食盘出来,分给号吾和那几个押车的羌人。云歌见他们专心致志地在一旁吃起来,便如不经意般缓缓走到了囚车落着月影的那一旁。 孟珏的头微微随她而转,却依旧没有看她。而他站在囚车上比她高出许多,此时恰将一双被绳索紧缚的手展露在云歌的眼前。 “我在想办法救你。”云歌用极轻的声音道。而后她的手慢慢攀上囚车的木栏,触了触他手臂上的一处瘀青。 “什么也不要做。”孟珏也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回道。他的手指却动了动,似是想回握住她的手,却被绳索阻住了。而后,他冷冷道,“师妹已经俨然是先零的王子妃了。还是离我远些吧。”云歌蹙眉,飞快地握了一下他的指尖,低着头往一旁撤了一步。 暗中忽然有人冷笑道:“孟珏,你这是在为自己的师妹道喜吗?” 云歌一惊,转头看见跖勒正从帐子的一侧走出来。他已经褪去金甲换上了一件便常的毡锦衣袍。再看他身边,跟着的正是那个做茶席的先零的女释比节若。 难道跖勒方才一直在暗中窥探这边的情形?幸亏孟珏冷言提醒了自己。云歌有些后怕,脸上却竭力紧紧绷住,她向跖勒行了个礼道:“见过跖勒王子。” 跖勒微微点头,道,“跖库儿去父王帐中了。他让我来把你的师兄也带到父王帐中去。”他说着朝云歌身后的侍卫作了个手势。那几个人见跖勒王子来,早已停下饭食候在一旁。此时得令,便押着囚车向营地的另一侧走去。 云歌默默看着,没有说话。 跖勒又道,“我还引了节若姑姑来,让她带你去阿丽雅的帐中。” 云歌朝节若笑了笑,却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似在望向自己身后的号吾。 “过喜?罕羌如此背信弃义与汉人修好,这桩婚事只怕要作罢。”黑暗中却又一个声音乍响而起。 云歌微微一惊,见暗中又走出一个年纪略长的先零贵族。那人身材健壮,蓄有髭须,个头比跖勒略矮,眉眼间却隐隐有些阴鸷之色。 跖勒面色不郁,却还是对云歌道,“这是我和跖库儿的大哥跖隆王子。”而后他转向跖隆,道,“大哥的话说重了。罕羌背弃盟约是阿丽雅被我迎娶后的事情,与她有什么干系……” 跖隆冷笑道,“弟弟这次去罕羌除了迎亲还有巩固联盟的使命。怎么现在只记得女人的事,倒把另外的事都忘了……罕羌如今已是敌族,他们的女人不可再娶。” “大哥最好别把话说得那么绝……”跖勒的面色阴沉下来。 云歌见他二人忽然在自己面前剑剑拔弩张,暗暗有些惊讶。然而片刻之后,她忽然理解了方才骥昆说的话——看来跖勒有来自族中的压力,让他弃掉阿丽雅。而他让自己去陪阿丽雅过喜,实则是在求骥昆在此事上相助于他。 “我听阿丽雅说过,她与跖勒王子的婚姻是她父王在世时与尤非大王歃血世盟所结,蒙天神庇佑。”云歌忽然笑着道。 跖隆一时语塞。跖勒却如微风拂面一般道,“云歌说的是。这婚事蒙天神庇佑。” “你就是达穆尔说的那个汉族女人?”跖隆眯起一双寒目打量了一眼云歌,低低“哼”了一声,却未再多言转身而去。 跖勒皱眉目送跖隆远去,转身对云歌道,“多谢你刚才的话。”他此时的语气比起在大坪子和路上时忽然客气了许多,却仍然是一副命令的口吻,“阿丽雅现在花帐中,她自离开罕羌便滴水未进。你现在就随节若姑姑去花帐吧。” 云歌惦记着阿丽雅,点了点头。 节若走上来,向云歌行了个礼,引着她逶迤穿行过营地,来到一座红色的毡帐前。正要进去,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云歌……”是骥昆的声音。 “哎呦,小王,这是过喜,未婚的男子不好这么随意就出现在花帐周围的。”节若责怪道。 骥昆并不理会,轻轻拉过云歌,似乎是在验看她可有受什么委屈,看着看着注意到她的辫发和和那牡丹形纹的衣衫,眼中又绽出笑意来。 云歌避过他的眼光,问道,“你父王怎么说?” “父王说会亲自审问孟珏。” 云歌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节若却已唠叨着把骥昆向远处推去。云歌在帐口呆立了一瞬,挑帘向帐中而去。 花帐似是专门的女帐,既不像罕羌的迎客帐宫那般用先人的故事做装饰题材,也不似骥昆的帐中多有玄底的金兽战羊做装饰,而是繁花满绣,从毡毯移上帐柱,又飞上天棚,再落入帷幔间。 阿丽雅跪坐在帐中心,已将来时的盛装换下,穿着一身素红纱衣,似是羌人的中单。她头顶原来满叉的彩羽花翎也已摘下,只留着几只固定头发的金簪。几个年长的族中妇人跪坐环绕,正在一起低低念着什么经谣。她们身旁的毡毯上有两三只盛有食物的铜盘,依稀看得到泼翻推散的痕迹。 阿丽雅垂目而坐,两腮已在一日之内消瘦下去。云歌想要唤她一声,一张口却变成了一声微微的呜咽。阿丽雅微微抬目,见是云歌,眼中如死水微澜般忽然荡起一种光晕。 “都退下。”阿丽雅忽然吩咐围坐的先零妇人。见她们并没有听令的意思,她便迅速从头上拔下一只金簪,将那锋利的簪尖抵在颈上,又重复了一遍,“都退下。出帐去。” 那些妇人面面相觑,终于迟疑着站起身来。 云歌忙道:“我奉跖勒王子之名,来为王子妃陪夜过喜。你们都下去吧。” 那些妇人终于一一退出帐去。云歌在在阿丽雅的面前跪坐而下,又将她的一双手拢入自己的手中。 “云歌……”阿丽雅只说了两个字,泪水已经顺着她的美丽的面颊潸潸而下,“我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她呓语般地道,“答应我一件事……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云歌忙应她道。 “不要告诉你哥哥我的事情,永远不要告诉他。”她望着云歌,眼中是一种折断花枝的残酷与决绝。看云歌没有说话,她跪起身,伸手抓住她的双臂道,“答应我。” 云歌点了点头。她明白当女子的痴情被世事波折无情拨弄之后,唯一还想守住的不过是一点点小小的矜持而已。阿丽雅见她点头,慢慢跪坐回原处,眸子又慢慢沉入一片死水之中。 云歌却扶住她的双肩,摇了摇道:“振作起来。振作起来。你不问问你现在的处境吗?汉军已经和平进驻罕部落周围,罕羌已与汉朝修好。可是先零也十分生气,如果他们现在悔婚,你的处境……你恐怕会有麻烦……” 阿丽雅恍然笑道:“……既然不能与自己心中所属之人在一起,嫁于他人或是被弃路旁甚至死去又有什么不同……” 云歌忆起丙汐也曾说过相似的话,一时心沉似铅。然而她甩了甩头不让这绝望萎靡的情绪影响到自己。沉默了一刻,她忽然用两手扶住阿丽雅的双肩用力一耸,道:“听我说,丽史姐姐还有我三哥会来参加你和跖勒的婚礼。阿丽雅,你想让他们看到你萎靡不堪形容憔悴的模样吗?”云歌说罢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她说的是诳语,也明白这话有多残忍。然而残忍的话可能是娇弱的心灵上致命的打击,却也可能在骄傲的心灵上激出倔强的意志。 阿丽雅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她。一时间,云歌不知自己是错判了眼前的女子。然而有一点点骄傲的东西终于在阿丽雅空空的眼底积聚起来。如一朵格桑花在风中倔强地展开花枝,她一点点地挺起肩与背,低低说了一声“不”。 云歌抑住喉口鼻间的涌动的酸楚,转身端起毡毯上的食盘,摆在她的面前。阿丽雅迟疑了一下,拿起盘中的几片烤肉放入嘴中咀嚼起来。云歌噙泪而笑,也拿起食盘上的一只错银壶,倒了一杯酥油茶送到她面前。 整整一夜一天,云歌都在花帐中以族中姐妹的身份陪同阿丽雅。众人见阿丽雅忽然转过态度,肯进食进水,都感念云歌的功劳。跖勒王子特意吩咐厨帐准备了些汉式的食物送来。骥昆也派侍女送来了锅炕子和羊肉汤。虽然羌人羹煮羊肉时不去腥膻之味,与云歌心中所想相去甚远,云歌还是很感激骥昆仍记得她彼时的心愿。然而这感激又搅起一层愁忧。至于忧的是什么,她一时也无暇去细想。有太多事情压在她的心头——尤非亲自审问孟珏,不知情况究竟怎样了;阿丽雅的婚事到底是继续还是作罢:更不知汉军现在已到了哪里,往下的战事又会怎样发展。云歌心神纷乱地想着,见阿丽雅在一夜未眠后终于昏昏睡去,便轻手轻脚地站起身走出了花帐。 帐外的秋意竟已浓盛起来。碧野千里变成一道熟黄一道深绿,交错摇曳在风中。如洗的天幕上,结队的大雁宏声而鸣,逸逸地荡着一个“人”字向南而去。而河水凝滞在在一片橙色的暮光中向天边脉脉延去。身旁一穹穹的白色的毡帐,好似没有边际的向着远处铺开去。 云歌慢慢地向河边走去,听到风里带过先零骑兵的喝马声。她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感,不能相信自己竟是走在敌营中。然后,忽然地,她想起陵哥哥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是自己将他遗忘了吗?可为何她并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觉得陵哥哥从自己的心中那个幽闭的空间里走了出去,融在山河人流之中。只要她看过去,他总在那里微笑望着她。即使在这里,在这一刻。 沉入暮色的营地上忽然响起低低的画角声,那哀厉高亢的声音将她惊醒,她的心中忽然莫名地有一种不宁。而这画角声也不似普通的暮号,因为营地上的骑兵和牧人都带着一种庄重的表情,跪下身子朝着营地中心默然行礼。一些贵族装束的却向营地中心的汇去。云歌不自觉地也随着他们向那边走去。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骑在马上逆着那些贵族汇集的方向她驰来。是骥昆。他在她面前停下,似乎有一瞬要伸出手将她提上马去,却又生生止住了这个动作,跃下马背来。 “父王今日一直在帐中讯问孟珏。”骥昆一下马便开口道,“然而现在不知为什么,父王的帐中忽然吹起了族召号。” “什么是族召号?”云歌莫名地紧张起来。 “是族中直系种亲的汇集号令,相当于你们汉人的王族会。” “你们何时会开这种会?”云歌又问道,脚下的步伐不觉加快了。 “多是族中大事,比如出征,处决……”见云歌脸色骤变,骥昆又忙道,“也有时是婚娶,授封等……” 云歌没有再问什么,歪歪斜斜地向前跑起来。她在云帐的这一昼一夜一直陪着情绪不定的阿丽雅,其实是心力交瘁的。骥昆见她吃力的样子,微微叹了一声飞身上马,又将她凌空提上马来。 “我知道我们有约定。”他低声道,“但现在属于特殊情况。” 云歌没有反驳也没有挣扎,她的心陷入从未有过的恐慌中。为什么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昨天晚上应该从阿丽雅的帐中溜出来来想方设法把孟珏放掉;或者起码应该去找骥昆让他带自己一起去面见尤非。虽然她说话可能毫无作用,但也好过坐以待毙吧。自己怎么无所作为呢?。 骥昆见她煞白着脸气息也不稳起来,未再说什么,只加快了胯下的马速。 第六十五章 染姜 尤非的帐中已经点起百盏灯火。先零的种亲贵族似都已换上了正式的衣袍,满佩着华饰,集结立在帐中。除了两个极老的席坐于地的白发老妪,这些贵族皆为男性,没有一个年轻甚至中年的女性。所以云歌的出现引起了帐中老者们的一片侧目和哗然。跖勒与跖隆也站在众人之中神色各异地望向他们。骥昆毫无犹疑地迎向众人的目光,甚至牵住云歌的手,仿若与他同行的是他无上的骄傲一般。众人见此,也只好悻悻收起目光,调转了注意力向帐底望去。 云歌也向帐底望去,却见那里的虎缛坐榻上空空如也,只有旁边的角帘和候在一旁的持刀侍卫暗示了这位先零酋豪将会出现的方位。 果然,那锦饰的帐帘忽然被两个侍卫掀开,一个身躯极其魁伟的人走入帐中来。他穿着玄色灵兽绣纹的毡袍,一件赤金丝的软坎肩,头发部分束起部分散披,额前覆着一幅足金精铸的半羊半兽像,如半幅的头冠一般。头冠之下是一张虎狼之威犹存的带有刻痕的脸,鬓发虽已灰白,眼锋依然如刃。 云歌明白这就是尤非,正是令汉朝边关守将和长安朝臣都不安宁的人物,和想象中的一样寒锐逼人,却又比想象中的要英俊许多。不过想一想丽史和骥昆的容貌,似乎也应是意料中的事情。只是他的眼睛与这一对儿女不相同。看来丽史和骥昆的褐金色的眼睛承自少夫,来自乌孙王族的血脉。尤非的眼睛非常黑,黑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黑得有些熟悉,黑的好像…… 云歌正在迷茫,一个素白麻毡袍的身影,也步态从容地进入帐中来。他的头发高束在一只羊脂玉的发环中,脸上深刻起伏的轮廓清雅高华,与身旁那个悍武冷峻的先零酋豪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两个人的眼眸却都浓黑似漆深若幽潭。云歌的心底某处忽然似金磬一震,难道……? 帐中的先零贵族也开始了窃窃私语。 “这不是由跖库儿小王押回的那个汉朝使节吗?” “怎么没被绑着,还给换上了新衣袍?” “尤非大王这是被汉人迷惑了吗?” 也有几个年老的先零贵族注意到了不同的事情。 “……呃……这个人的眉眼,怎么有几分像……有几分像……” “……像当年的染姜公主……” 尤非的眼锋横扫过帐内,由着众人私议了一会儿,方缓缓抬手示意众人收声。而后他用洪亮威严的声音道:“族中年长者定还记得我的妹妹染姜。当年她为了逃避给烧当羌大豪做偏妃而私自出逃,从此不得消息。原来她是入了汉地,嫁了一个汉人。然而汉人皇帝杀了自己的儿子,还株连九族,追杀下属,以至我的妹妹染姜最终受折磨而死。”尤非说到这里微微停住,墨黑的眼中绽出怒焰,好一会儿,他又继续道,“可她却有一个儿子逃脱了追杀,今天回到先零族中来了。”尤非说着,伸出猿臂在身旁那个男子的肩背上一拍,“孟珏,你向族中的亲人们行个礼吧……” 满帐愕然。 好一阵子寂静之后,几个素来比较会看眼色的贵族寥廖喊了几声“好”。另外一些持重老成的则沉默不语犹自观望。骥昆转头看了看云歌,见她也是一副震惊之色,不禁微微皱眉又向前望去。 那里,孟珏已右手扶肩向众人行过羌人大礼,脸上却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素淡表情。他的眼睛扫过帐中众人,只在跖库儿和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身上停驻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淡笑了一下。这表情令方才那些喊“好”的有些愤愤,而那些老成持重意在观望的反倒淡淡点了点头。而云歌被孟珏的眼神灼了一下,低头好似无意般将手从骥昆的掌中抽了出来。 “大王,这个人不是汉朝派到罕羌劝降的使节吗?”终于有个健壮敦实络腮胡子的,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罕羌背信弃义,投靠了汉朝老将赵充国,这个人……怎么忽然变成了染姜公主的儿子,他到底对大王说了些什么?会不会……是想哄骗大王的信任,想借此保住性命。”此言一出,帐中的附和声也随之而起。其中尤以大王子跖隆的声音最为响亮。 “零格,你是在质疑我的判断吗?”尤非压低眉心,沉声冷冷回道。 “……零格不敢……可大王……他说他是染姜公主的后人,总得有些证据……” 尤非向孟珏微微点头。孟珏从怀中拿出一柄匕首,双手奉与尤非。 “这把匕首,是先零老酋豪我的父王朐尤,在染姜十岁那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尤非打量着手中的匕首,口气肯定地道,“这是我父王去乌孙时,从一个流落到那里的大秦将军手中用重金换来的,是大秦的宫廷中封赏之物。这把匕首在羌地甚至在西域都找不出第二把。” 帐中顿时炸开了锅。 云歌被淹没在那议论声中,当年的一幕幕却似箭火一般纷纷闪过她的心头。是的,如果她那时有心,只要将那些点点滴滴过一遍脑,怎会想不到孟珏送她的这把匕首就是他母亲的遗物?怪不得他要将它要回。云歌愣愣望着那把匕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骥昆却将目光却从那柄匕首上收了回来,转向她,眼神微微有些复杂。 尤非等着帐中的沸议之声微微降下,又道,“除此之外,孟珏还将染姜当年的微末往事都告诉了我,许多事情若不是自己的母亲,旁人绝对不可能知道。”尤非声音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而孟珏也已向我坦白,他在汉朝的曾做过官,但是汉朝的那个宣帝与他有过节,几年前派刺客射杀于他。他这才以死为遁,以客商的身份隐居在了民间。”然而不知是为了显示首领的胸怀还是尤非也尚存疑虑,他又继续道,“不过,我们先零人族中议事向来不留怨愤。你们若真有异议,现在也不防说出来。” “父王,零格左领的话不无道理。劝降的人一般都有说倒河水的口才。这个人就凭这一把匕首,便想让我们相信他是染姜姑姑的儿子。父王不要被狡诈的汉人给骗了。”跖隆果然紧追不舍,他又转向身旁的跖勒,“二弟,这个人是你从罕羌接收的。你来说说。” “呃……”跖勒的眼睛还停留在那柄匕首上,似有沉吟,“是罕羌首领靡当和二王子克尔嗒嗒把他交到我手中的。当时他们私下向我承认,是这个人送雕库回罕的,但说他们为了罕羌的颜面不想公开这件丑事。又说这个人有意说服罕羌人不与汉人起兵戈。罕羌当时为了表示他们没有通敌的意思,便把他献了出来……不过……罕羌这么快就已背信弃义,他们当时告诉我的话也难说不是为了敷衍和讨好我们……”跖勒又轻松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话。 “送雕库回罕?”一个身材瘦长,高颧鹰目的男子接口道,“我们抓的汉人俘虏曾招供说,有羌人在我们今年起事前曾到汉人那里告密,但不知为什么汉人把那个羌人也下狱羁押了。现在想来说的必是雕库无疑。雕库既已回族,那十有八九是汉军派人送回来的。” “图遂右领的话有道理。”零格急忙附和,想了想又道,“不过不知他是如何一个人带着雕库,趟过了杨玉大豪严密的封锁线。” “赵充国既能在塞章大败杨玉,派一队斥候骑兵送雕库回罕应不是难事。” “那罕怎么只交给我们这么一个人。” “说不定罕有所隐瞒,并未交出所有的人?” 帐中人众说纷纭,一时没有结论。 云歌静静听着,虽无一人看向她,她的鼻尖却隐隐渗出汗,眼中也因想起已在那些已在忽图河边捐躯的英魂而薄有水汽。骥昆观望着帐中舆论的风向,似是目不转睛,却默默将云歌刚刚挣脱的手重又握入掌中。 “二弟,你的话怎么含含糊糊的,到底他是不是汉人的使节,现在又是不是在这里欺哄父王?”跖隆再一次将话头丢向跖勒。 跖勒向跖库儿这边微微侧转,似乎有些犹豫地道:“其实……跖库儿的准王子妃可能知道得清楚些。回凌滩的路上,她曾说起这个人是她的师兄。” 所有人的眼睛顿时带着狐疑转向云歌,连一直随意听着众人质疑的尤非也抬了抬眉毛“哦”了一声,一双凌厉的眼眸向这边扫过来。骥昆目色澄净。一副随便你们问的神情,手却揽住云歌的肩,明白白地显出一种维护的姿态。 “哦……是的……”云歌慢慢道,“我和孟师兄都曾师从于师傅孟西漠。只是我们二人出师之后不在一处行医,所以一直没什么联系。直到我近日去罕羌找阿丽雅玩,才偶然碰上的。” “这个孟西漠我倒是听说过,是西域一个名医圣手,声名极高。”跖勒淡淡道,乍一听似是顾左右而言他,在说一件离题万里的之事。 “是吗?”跖隆却毫不迟疑地冷哼一声,质问云歌道,“如此战乱,你一个女子竟这么大胆,敢入敌方族中游玩?听达慕尔说你还认识那个汉人老将赵充国?哼,你去找阿丽雅,那就是说阿丽雅也早已通汉敌了吧。” “一个阵前溃逃的懦夫的话,大哥也信吗?”骥昆揽紧手臂,眉间又一次现出那种睥睨之态,“云歌入羌地,是与我相伴的。她去罕羌只不过是最近我们偶然分开后的事情。” 骥昆又转向尤非恭敬道:“父王,我与云歌游历中羌以及巧遇姐姐的事情,昨晚都已向您禀报了。” 尤非微微颔首,表示认可跖库儿的话,却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儿子带回族中的这个汉人女子。 “收留逃兵也没什么,只希望大哥分清楚远近亲疏。阿丽雅已被我迎入族中,不容你如此泼脏在她身上。”跖勒也冷冷回道。 羌人尚勇,所以跖隆收留杨玉逃兵之事原在族中就有些非议,此时又被两个弟弟同声驳斥,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你们两个身为先零的王子,一个要迎娶叛族部落的公主,一个带回个汉人女子,分明是将祸水引入族中,却还在这里……” “跖隆,”尤非沉声喝止住长子,“你身为兄长,怎么能说出如此失和的话。女子的出处不重要,只要嫁人之后从此能将丈夫作为头首就行。若真要论起出身,我以往的妃子也有汉人,少夫也有一半的汉人血统。” 跖隆一时语塞,明白自己触到了父王的禁忌,他沉默片刻,忽然转向孟珏喝道,“都是因为你,族中才起如此争辩。”跖隆说着已然拔刀而出,堪堪刺向孟珏。 云歌忽然觉得手臂忽然被人重重扯了一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尤非已经出手将跖隆的手臂挡开,那明晃晃的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后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锐响。 “大哥,你怎么能在父王面前动刀?”跖勒疾声喝道。而尤非的四名近身侍卫已经上前将跖隆左右架住。 跖隆恍然明白过来,口中喊道:“我一时冲动,请父王宽恕孩儿……请父王宽恕……” 尤非皱眉向侍卫道,“大王子今天酒饮多了,扶下去歇息吧。” 云歌微微吁气晃过神来,忽然意识到方才并非有人猛扯自己的手臂,乃是自己在那一瞬间向外扑动,正是骥昆暗中牢牢握住她的手,将她拦在了原处。她有些心虚地转了转头,见骥昆面色微愠地望着前方,不知是对跖隆还是对自己。 “的确是因为我,令族中失和了。”一直默不出声的孟珏忽然开口道,眼中依旧素波无澜,似乎并未被刚才的那一幕所惊扰,“既然听明白了族中各位对我的怀疑,”孟珏微微停住,转身朝尤非行了一礼道,“舅父,请允许孟珏自辨清白。” 尤非微微颔首。 ------------------------------ 又是难写的群戏。这几章都在讲话阿,呵呵。 第六十六章 自辩 孟珏微微沉吟,开口道:“父亲与幼弟离世之后,母亲带着我躲避追杀,在我们就要被追上之前,她将一把匕首和一些食物留给我……我在不远的大树之上一直……一直等到她被害之后,才用这把匕首刨出墓穴,亲手将她埋葬。”孟珏的声音低沉,将那母亲被害的残酷一幕一略而过,却仍然让人有一种于暗夜中闻到血腥之气的感觉。他停了停,又道:“的确,除了这把匕首,和她当年向我讲起的舅父小时候的一些往事,我再没有其他能够证明我身分的东西。”他默然片刻,忽然微微仰起头道:“然而我以为,母亲将最好的证物留在我的血脉与容貌中。族中长者若还有记得染姜公主的,应该能在我的身上就看到她的印记。” 这句话如同涟漪般在许多年长的族人中荡起回响。 “染姜公主当年被称作草原上的红百合。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美貌仍然在草原上流传。” “也正是因此才被当时烧当羌的大豪看重,要我们先零将公主嫁给他。” “这个人的眉眼……的确有当年染姜公主的风韵……” “是啊……草原上的萨日朗,独特的美丽……这个人还真的继承了公主的那种气质……” 那两名席地而坐白发老妪此时也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在众人的扶持下向走近孟珏。她们分别伸出手在他出尘的面颊上轻轻抚摸,而后竟然老泪纵横。两位老妪什么也未说,只微微点了点头,便又转身颤颤悠悠地步回原地坐下身去。帐内忽然一阵安静,先零的族人都沉浸在一种唏嘘感慨的气氛中,一时间那个问题似乎不辩自明了。 一个头发灰白的先零族人缓缓开口道:“孟珏,即使你是染姜公主的儿子,我们也不能贸然相信你。毕竟,你是在汉人中长大的。而且,你是被罕羌的人作为汉人劝降的使节交到跖勒王子的手中的。”他身旁另几位年长的先零族人默默点头。虽然仍是拒绝,他们却已不再质疑孟珏是染姜公主的子嗣,只是对罕羌献出孟珏的事实难以释怀。 云歌微抖了下眼睫,忽然感觉到天平开始逆转。 孟珏果然微微笑道:“其实我儿时虽长在长安,家中出事后我却四处流浪,是在西域行医的师傅将我收养,又教授我医道和武功。长大后,我继承了师傅的部分产业回到汉朝,入了仕途,官至高位,却在长安易主的混乱中一招不慎,埋下了祸由。后来在我入宫时,宣帝的刺客借机将我射杀,我也坠入了沧河之中。“ 云歌的心被什么狠狠地绞了一下,虽然料到他自述身世绕不开这血淋淋一节,她还是猝不及防地微抖了一下。骥昆感到了她的瑟缩,转过头用关切而询问的眼光望着她,云歌却抬起苍白的脸冲他淡淡笑了一下。 “其实我那日有所提防,可那些箭簇还是穿透了我身上的护心软甲……我身中数箭,在沧河河底随着暗流而动,想到之前的繁华不过是过眼烟云,心如死灰,几要放弃自救……”孟珏微微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然而却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我的心底响起,她说‘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我想起心中毕竟有未竟之事,终于还是运起师傅的教授过的沧澜气诀,向沧河下游潜游了很远,才浮出水面昏倒在河岸上。后来我被河上的一名渔夫救起,被几个村医辗转治疗了半年有余,才又找到了我原来的门下之人。” 村医…辗转…治疗…那必是一番缺医少药粗衣陋食的光景。孟珏不知要挺过多少次体能的挣扎才抽丝痊愈,而后又重新找到了三月他们。与自己的心躲闪几年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云歌的眼睛却失了神,头也慢慢垂下。身旁的骥昆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转头看了她一眼。 “究竟是何未竟之事?”孟珏身旁的尤非忽然问道。 “一些你永远也放不下的人。”孟珏眼眸微沉,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自嘲倏忽而过,“师父的产业,业下多少人的生计性命。还有……”他抬头望向尤非,声音不卑不亢,“我还没有回到过先零族中。” 尤非微微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后来我便以死为遁,私下仍然维持师傅留给我产业。又开了医馆云草堂,偶然以堂主身份示人。” “云草堂?”有人讶道,“可是那汉人羌人胡人都收治的天下第一医馆云草堂?” 也有人不耐道:“这些都不重要,还是说说你为何会送雕库回罕,又为什么要劝说罕羌通汉吧。” 孟珏清风一笑,“我既是云草堂的堂主,免不了会常到各堂走动。八月,我收到姑臧分堂发来求救的讯报,说因为汉羌战事,堂中的药草和钱款被流窜的羌人……洗劫一空,连坐堂的大夫也死了一名,几要闭馆。”孟珏说道这里微微停了停,等待帐中因为自己提及羌人野蛮行径而产生的议论缓下来,方又道,“九月,我斟酌再三,不顾堂中人的反对决定亲自前往姑臧,一方面是为了给他们送去重新开业需要的药款和钱粮,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他们振奋心气。” “那雕库又是怎么回事?”零格催促道,显然对云草堂的事情不感兴趣。 “姑臧虽在汉地,却离罕羌已经很近。我在那里坐镇到分堂完备了重新开业的各项事宜,便离开了那里,打算返回汉中,谁知在参街谷一带迷了路,误入了羌地,好容易辨识了方向准备回头时,却见路边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蜷缩身影,身上是破烂不堪的羌人衣装,看得出受过刑拷。我是行医的人,自然不能见死不救。然而那里赤地千里无所依托,我只好寻了离那里最近的炽焰岭下的一处崖洞,帮他施针,又服了些我随身所带的药丸,终于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救了过来。” “这个人便是雕库?”跖勒问道,却声音平滑听不出是信是疑。 “正是。”孟珏答道,声音中也平无波澜,“他醒来之后便告诉我他是从汉人的羁押下逃出来的,并求我将他送回罕部落中。” 云歌忽然明白从这里开始往下都会是孟珏重新梳理重组过的。她有些懊悔自己不该不听孟珏的话,贸然向骥昆承认那些事情。事已至此,只能先听明白孟珏的陈词,以后再想办法。也许无论孟珏现在说什么,骥昆都会以为是孟珏在帮她遮掩而已。云歌能感觉到骥昆微微侧目瞅了她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心中却有一份对骥昆的愧意。 “我将雕库送回族中后。他的兄长起先还设宴款待于我,却趁我酒醉之时将我捆了。我酒醒之后发现自己已被他们送到了跖勒王子的手中。” 众人都看向跖勒,后者却未置可否,只问道,“那我的人带你走时,你为何不辩解?” “那时那景,我就是辩解,跖勒王子会信吗?”孟珏微微而笑,“更何况当我听说你是先零酋豪尤非的二王子时,我忽然觉得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到族中。” 众人不语,似在欲信非信间迟疑。 骥昆忽然开口道,“那你难道不担心回到先零族中的心愿没有达成,反而被当做汉人的奸细被斩杀在路上吗?” 众人听罢觉得问的正是孟珏叙述中有些勉强的一环,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只是为了回到先零族中的话,孟珏为何早不回来,偏要选汉羌开战之际,还要在罕部落投靠汉人的时候回来?” 云歌望望四周心中有些气恼,又觉得骥昆食言,没有帮助孟珏反而为难他,不禁咬着下唇又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脱了出来。 “我是先被灌醉,而后被缚交给了跖勒王子,实属无奈,并非选择在此时回到先零。”孟珏快速地澄清道,然而他的眼睛与跖库儿短暂地对视了一瞬,而后微微一滞,忽然笑着道,“跖库儿王子说的极是,我的确将此事想得简单了,以为正值族中喜事,能够平平安安地来到凌滩。谁知离开罕羌不久,便险些被跖勒王子诛杀。” 尤非寒眉微皱望向跖勒。 跖勒忙道,“禀报父王,快到到武玛岭时,派出去的探马回来报告了赵充国大军未动一刀一箭,便入驻罕羌边地的消息。我一时怒火上来……才……幸亏跖库儿及时提醒我说,对此人的裁夺应交于父王的手中。” 尤非微微点头,略带赞许地看了一眼跖库儿。 “我不过想着这个汉人虽被罕所弃,却或许能够审出些什么。况且云歌告诉我孟珏是她的多年未见的师兄。却没有想到他竟是染姜姑姑的后人,是我们的表兄。”跖库儿笑着又道,“而二哥听了我的话,便将他交给了我羁押。二哥自己去照应新娘子去了。” 云歌愣了愣,忽然明白骥昆之前的话看似诘问,实则是提醒孟珏将话头转到自己和他的师兄妹关系上,并由此介入对孟珏以表兄相称,对此事已算是表了态。同时他末尾那一句“新娘子“,也巧妙地表明了他对阿丽雅的婚事的态度。果然,跖勒着看了一眼弟弟,神色和暖地笑了笑。 “如此听来倒是幸亏云歌在场,才没有酿成遗憾啊。” “也亏得是小王想得周到,想到应由大王来裁度此事。” 族中果然有人附和起来,听上去似乎已接受了孟珏的说法。虽然只是在场的人中的一小部分,却也使形势发生了变化。云歌为自己刚才误会骥昆而有些惭愧,却也不好说什么。正想着,骥昆又似不经意地将她的手拉入掌中。云歌想要挣脱却扭不过骥昆的气力,抬目正看到孟珏墨黑的眸子向这边似有还无的一瞥,不自觉地红了脸。 “不知族中长者怎么想,觉得孟珏可以回到先零族中吗?”尤非终于开口问道。 帐中陷入一片窃窃低语的争论中,半晌,还是方才那个头发灰白的先零老族人开口道,“大王,先零人以父族为族,但是若遇到族中女子所嫁的丈夫死去的,可以通融,将女子和她的后代归回族中。然而,孟珏毕竟在族外长大,现在又是汉羌开战的当口,我们几个老族人觉得还是不要草率决定。可以先留他在族中慢慢观察,等到一个稳妥的时候再归入族中也来得及。” 尤非缓缓点头,似乎满意这个结果,又似乎这正是他所想要的结果,“好。吾东,那我就听从族中长者的意见,先解去对孟珏的关押,但也不会安排任何族中的事情给他。同时派两个侍卫给他,你们觉得如何?” 帐中一片应好之声。 这似是一种半软禁的状态,然而已远远好过做阶下囚。云歌心底的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大半。两日来的担惊受怕忽然在这一刻变作疲倦涌上头来,让她的头微微有些痛。她扶起额角,心中却不得不佩服起孟珏的聪狡,竟能在这种绝境下反转形势,看来他确是在到达罕羌之前就已经谋划好了这一切。倒真是自己多虑了。自己给骥昆的那一番解释又该怎么去圆?云歌晃了晃头,觉得颅中的痛一跳一跳地,似要裂开。然而她的心底又有几分不服气——被达慕尔认出也是意料外的事情;更想不到骥昆竟是先零的四王子;而又幸亏自己被裹挟着来了先零,这才能在跖勒一丝怒念要诛杀孟珏时,能央求骥昆出手相救……她忽然疲惫之极,再想不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眩晕袭来,她听到骥昆的声音而来,“……云歌……你怎么了……云歌……”天旋地转中,她瞥到孟珏沉着眸色向这边赶过来,而后帐中的灯火四下暗去,一切沉入幽静之中。 第六十七章 朋友 云歌在一片微微带辛的浓郁香气中醒来,先是看见一副玄色底的巨幅战羊毡绣,接着便看到骥昆褐金色的眸子在她的头顶绽出笑意来。 “她醒了。孟珏,你的方法果然有用。”骥昆冲着帐中远处道,又连忙扶住撑起身子的云歌,“你刚才在父王的帐中晕倒了……急着起身做什么,再躺躺不好么?” 云歌环顾四周,认出自己正是在骥昆的帐中。缤祝托着一只镶银的木碗候在一旁,碗中散发着热腾腾的苦辛之气。而远处素麻毡袍的孟珏,正拿着铜火钳立在一个铜炉边。那微辛的香气便从那铜炉中散过来的。听到骥昆的话,孟珏已放下手中的火钳匆匆赶了过来。 “是什么,这么香?”云歌禁不住问道,觉得这香气与汉人香料颇不相同,也不是她熟悉的药草香。 孟珏没有回答,而是扶过她的手腕,将手指搭在她的脉上,片刻他问道:“你的脉有弦脉之象,可是有痛症?” “嗯,头有些痛。” “都怪我同意让你去给阿丽雅陪夜过喜。听说你去了之后,她终于肯进食休息。云歌,你一定是累坏了。”骥昆自责道。 孟珏扫了一眼骥昆目中疼惜的之色,微微皱眉对云歌道,“你刚刚问这铜炉中的香气,是一种淡黄色的花草,除了在师傅的《赐支百草》中提过,还未见于其他汉人的药书,却是高原上唐旄和发羌人常用的药草,对心肺咳疾效果极好。高原上的人称它为大勒嘎布。” 云歌揉着额角“哦”了一声,“怪不得觉得心肺沉静。” 一旁的缤祝将那碗奉上来,道:“这是孟大夫让我们煮的汤药,姑娘快喝了吧。” “这是什么?”云歌接过药碗问道。 “兔耳子草,凌滩上到处都是。清热疏风,正对你的痛症。”孟珏道。 云歌乖乖将那汤药喝下,忍不住又道,“兔耳子草,我只见偏地的医书里有提及,却还是第一次吃到。” “的确是只生长在高地的一种植物,汉中也有,只是不多见。” 骥昆在一旁听他二人聊说药草,眼中微有羡慕的之色,眼底隐着的一丝疑虑似有所减淡却并未全然散去。然他终于还是挥手示意缤祝退下,而后起身右手扶肩对孟珏低声道:“多谢你保护云歌。” 孟珏微微一愣,眼睛迅速扫向云歌。云歌也怔愣了一瞬,却又立刻明白过来——看来骥昆仍然相信她之前的话,认为方才孟珏在帐中所说皆是为了帮她隐瞒护送雕库的事。 “哦,我们师从于同一个师傅……互相扶持帮衬一下……原是应该的……”云歌忙含含糊糊地道,心中只担心孟珏别说出什么穿帮的话。 骥昆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奇怪这句话该是孟珏说的,怎么却从云歌的嘴里说了出来。 “正是。”孟珏却似乎已经洞悉一切,从容扶肩回了骥昆一礼,“也多谢小王,护佑我的师妹。”礼毕,他直起身子又低声道,“此事在族中以后还是不要再提起为好。” “我明白。”骥昆点头,又似不经意地问道,“只还有一个问题不解……”他的话才开了头,忽听帐外传来骥昆的侍卫犀奴的声音,“小王,跖勒王子派人来请云姑娘过花帐去。” 骥昆丢下前话,皱眉道:“我需跟哥哥讲明,云歌已如此,今夜便不要再过去陪夜过喜了。” 云歌心里放不下阿丽雅,正要说什么,却被孟珏的一个微微的神色止住了口。 “我去趟二哥的帐子。孟珏,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帐外的缤祝她们就好。”骥昆说罢,匆匆出账而去。 帐中落入一片寂静中。云歌不明白孟珏方才为何示意她止语,抬头想要询问,却见他眸色微寒,侧耳倾听着帐外的声音。直到骥昆的脚步声远去了,孟珏才俯身跪坐在她身旁,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阿丽雅她……” “我是问为什么跖库儿说我庇护你?” “我……”云歌一愣,只好从实道,“我告诉了他……是我送雕库回罕的……”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孟珏皱起眉心,声音低沉而严厉,“你可知我们现在身在敌营,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云歌自觉理亏,静了一瞬,又不甘道,“我这样说……是为了……求他救你……” 孟珏脸上的寒气骤然淡去,眸色也和缓了许多,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问道:“……到底是怎么说的?” “我说……因为赵将军对我有城下救命之恩,我又和阿丽雅有旧日之谊……我便答应了赵将军的托付,将雕库送回了罕羌。” “他怎么说?” “他说尤非和杨玉之间原就有嫌隙,而罕与先零的联盟原就不稳定……我又是为了救他的阿姐才……” “他原谅了你?”孟珏剑眉微抬,颇有震惊之色。 “嗯。”云歌点了下头,“他要我发誓不参与汉人和羌人的战争,说他也不会参与……只做一对……” “一对什么?”孟珏冷冷直言问道。 “一对赤诚相待的朋友。”云歌灰头土脸地道。 孟珏冷冷一笑,起身在帐中微微踱了两步,回身再看云歌时眸色已是幽深。他重又在云歌身边跪坐而下,低声道,“此等战事下,还说要独善其身的,要么是他头脑太过简单,要么是他作势要套出你的实话,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孟珏忽然停住没有说下去。 “……他不像是哄骗于我……”云歌却语气肯定地道,“骥昆是在他母亲的遗物前同我说的……”云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指着不远处的一只盝顶朱漆木箱道:“那只木箱,他便是对着他母亲留下的这只木箱说的。” 孟珏微微皱眉,“汉式的?” “骥昆的母亲是细君公主与乌孙王的女儿少夫。”云歌的口气越发肯定起来,“真的,孟珏,他有汉人血统,他说他对汉人向来没有敌意……” 孟珏似在云歌的声音中听出某种情绪,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平缓了声音轻轻问道:“或许,我该问的,是你是否可以独善其身,与他做一对赤诚相待的……朋友?” 云歌语塞。在四望峡眺望赵充国渡河时,在杨玉的营地中,在龙支城的疫病前,在送雕库回罕的路上,甚至在罕羌的时候,她都义无反顾立场坚决,然而这一刻她却真的有些希望能够不负骥昆的坦诚,希望在这战事中除了对立还能有第二种关系。她慢慢抬起头,望着孟珏道:“你呢?如今认了先零的族人,可是觉得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或许他们能像罕羌那般与汉朝和局?” 孟珏的眼中的眸色如铅,简单道:“不。我不至于那般幼稚。” 云歌忽然觉得喉口有些紧,“那你来凌滩……” 孟珏转眸注视了一盏火灯许久,方低低道,“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做。” “你到底要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孟珏转回头,眼神决绝道:“若不是达慕尔认出了你,我绝不会带你入这虎狼之地。这里容不得一丝的动摇和犹疑,否则便是万劫不复。我早已说过,送完雕库你的使命就已经完成。其他的事情你无需关心,无需知道,更不必参与,免得害人害己。若真有要你帮忙的,我自会告诉你。除此之外,你只需关心自己的安危。” 云歌气得脸色通红,好一会儿,她忍着气,低声追问道,“三月和二月都未能跟来,你一个人如何行事?” 孟珏仿佛未曾听到她的话,起身踱了几步,而后远远望了她一眼似有所思,半晌他步回她的身边低声又道,“跖库儿既然认定我是在庇护你,我们双方讲的话倒也没有太大的矛盾。却还是有一个纰漏,他方才要问我的那个问题……应该是我究竟为何此时也会去了罕羌。我们需要给跖库儿一个理由。” “哦……”云歌不明白怎么又绕回到这个问题上,愣愣应了一声。 “事到如今,只有将我与克尔嗒嗒早年相识之事抛给跖库儿,说我是被罕羌邀请去的。在那里偶遇到了你。克尔嗒嗒慑于先零的威慑,本打算将你献给跖勒。而我为了保护你,又想借机回到先零,便让克尔嗒嗒将我李代桃僵。”孟珏似在自语又似在梳理思路。 “他会信吗?” “如今罕羌已与先零决裂,已无法对证。”孟珏停了停,又道,“这其中的细节关巧你应付不来。如若跖库儿再问起我为什么去了罕,你只说你不知道,让他来问我。” “哦。”云歌再低低应了一声,忽然觉得自己的确比不上孟珏那般心智多窍,的确还是以“不知”为遁辞,方不会害人害己。 “还有那把刀……”孟珏又道,“你的话倒也歪打正着。” “什么?”云歌听不明白。 孟珏淡淡道:“他既然信我能为了保护你而不惜犯险,那送你一把我娘的匕首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云歌静了一瞬,忽然觉得这句话似非而是似假还真。她抬头看了一眼孟珏,却见他也正望向自己,眸色深长。 云歌垂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赵将军会尽快出兵先零吗?”话才出口,又意识到这当属汉军的机密,孟珏怎会告诉她。 不想孟珏却摇头答道,“秋意已盛,先零会很快退入山林险阻之地。而对于汉军来说,辎重和冬衣反而成了行军的负累。赵将军一向用兵谨慎,暂时不会再深入羌地。这战事恐怕要拖到明年了。”他说到这里扫了一眼云歌,见她眼中一副“你怎么都告诉我了”的不解神情,微微舒缓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又道,“这番话,我今天下午在尤非的帐中已经同他讲过了。” 云歌默然,虽然不知道孟珏的打算究竟为何,但他如此行事必有他的用意,而今日忽然展露染姜之子的身份也一定是为了同样的原因。可她知道他儿时在汉羌两地皆受鄙夷歧视的之事,明白这对于生性骄傲的他并非易事。她忽然想起他在龙支城头对他说的话,不禁将眸子落向帐中,喃喃道:“的确是苦了那些夹在两族之间的人。” 孟珏微微动容,抬眸却见她的眼睛正落在少夫的那只旧衣箱上,又想起她方才竭力为骥昆辩护说他也有汉族血统的情景,不觉微微拧眉道,“是我多虑了。你做这小王子妃似乎很入戏。”他微微停了一下,又将眉间的情绪压下,道,“也好,这样对你最安全。。。只是不要入戏太深。先弄清楚别人的用意再感动……我会尽快想办法,将你送出此地……” “我没有……”刚才几度被他责备的暗火涌上心来,云歌不觉提高了声音,“他也不过是为了帮我……没有你想得那般……” 孟珏冷冷看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忽听帐外缤祝的声音道,“号吾,你蹲在那里做什么?” 云歌骤然收声,孟珏也沉了眸色。片刻,他步向帐外,挑帘而出,看见缤祝正叉着腰一脸气恼地瞪着蹲在地上的号吾。少年蹲在帐边,怀中抱着一捧兔耳子草,地上也散着几丛,似是掉落了些许,正蹲在地上一一捡起。看见孟珏出帐而来,号吾抬头咧嘴冲他笑了笑,黧黑的脸上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第六十八章 备宴 孟珏没有说话,淡淡注视着蹲在地上的少年。号吾似乎感觉到了他目中的微压,然他不能说话,只挠了挠头。 缤祝却已在一旁碎碎开了口:“哎呦……刚才是说需要这药草,可是她已经醒过来了,你又去采这许多来干什么?” “号吾这是感谢云歌收他做了贴身的侍卫吧……”众人转身。见跖勒正带着那个先零的女司仪节若走近前来。节若看见号吾,眼中一片欢喜疼爱的神色,却又有一丝隐隐的歉意埋在那眼眸的深处。 孟珏想起那日曾听跖勒说起号吾正是节若捡回来的野孩子,不禁多打量了她一眼。 “这是族中的女司仪。我带过来,让她带云歌去花帐。云歌好些了吗?” “已经醒过来了。”孟珏向跖勒行了一个礼,道,“我还以为小王与跖勒王子在一起。” “刚才是在一起的,现在他又被父王召到帐中去了。”跖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孟珏,“父王终于就我的婚事定下心意,打算遍请羌地各部来族中共聚。听说还是听了你的建议。我在这里谢谢你了。”跖勒显然并不像骥昆那样愿意对孟珏以表兄弟想称,态度却还和善。 孟珏微微一笑:“其实舅父早有此意,我只不过多分析了几句当前的局势,恰好暗合他的心意而已。” “哦?能说来听听吗?” 孟珏淡淡道:“不过就是说杨玉在塞章被赵充国重创,罕羌又在此时归顺汉朝,正是河湟各羌族部落心震摇摆之时。若是大王就此作罢婚事,必然使观望者心寒,也显出先零族中的惶恐。倒不如以王子的婚事为由,邀请各部落来族中共聚共庆,既显出我们先零大部的气魄与胸怀,又能纵观各部落的态度。” 跖勒微微思索,而后轻笑点头,眼中却仍留有一分审视之色,“你能在此时回到族中,既是你的幸运,更是父王的幸运。” “跖勒王子说笑了。此时回到族中,孟珏连命都险些丢在路上。” 跖勒干干笑了两声,并不接话,又道,“其实,我来这里有件事情请你帮忙。” “王子请讲,孟珏一定竭尽全力。” “刚才跖库儿来帐中,说云歌身体不舒服,不能再陪伴阿丽雅。我想你既然是孟西漠的弟子,定然可以令她快快好起来。既然婚事要大做,还有许多族中的老规矩需要熟悉。我带了节若姑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孟珏想起云歌先前也有此意,又觉得留她在骥昆的帐中甚为不妥,便微微一笑转身看了一眼抱着兔耳子草的少年,道:“号吾既然摘了这么多药草,正好派上用场。跖勒王子不必担心,我会让人将药送到花帐,这样云歌便可以一边服药一边陪伴公主。至于讲述婚礼规矩的事,病人才刚醒过来,还是明天再讲吧。” “好。”跖勒想了想,向节若也点了个头,转身似要离去,谁知走了几步又返身回来,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孟珏,你可能知道,先零已快到迁徙的时节。然而刚刚帐中起了争执,零格左领和图遂右领还有我哥哥跖隆,都主张先迁徙再举办我的婚事。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应该先办婚事再迁徙。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自然是先办婚典再行迁徙。”孟珏毫不迟疑地道。 “为什么?” “既然跖勒王子的婚典有向各部落重展先零大部之威的意义,那么时机就尤为重要。现在杨玉刚刚败仗,其他各部正在观望,如果我猜得不错,赵充国的军队此时一定是军纪严整,与那些小种羌相干无事,意在收买人心。若我们恰在此时迁徙,除了证明先零的胆怯之外没有任何益处。迁徙之后再办婚宴,定然会错过最好的时机。” “赵充国的军队如果在此时乘胜再进,攻打先零怎么办?” “不会。”孟珏淡淡一笑,口气却很肯定,“赵充国属于步步为营的那种稳将,只打十拿九稳的仗。现在的季节已使辎重加难,凌滩地处大榆谷地最易守易移难攻之处,这也足以令他生虑。他不会贸然深入,陷入被动的局面。我觉得明年开春之前他决不会再深入羌地。” “可是汉人在敦煌和酒泉也聚集了大部的人马。” “敦煌和酒泉的人马被漠外的匈奴人所牵制,并不会轻易南下。而且你可能不知道酒泉太守辛武贤一力主张攻打罕羌而不是先零,还因此和赵充国在汉廷上打了嘴仗。”孟珏淡淡道,“他断不会在此时协助赵充国。西北的几个守将之间掣肘如此,汉朝的君臣之间更有猜忌。”他微微叹了一声,显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模样。 跖勒微微点头,眼中却仍存疑色。孟珏不再多说,微微行了个礼,招呼了号吾向附近的一座小厨帐走去。跖勒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眉头深皱,久久没有说话。 骥昆回来之后果然未能阻止住云歌前往花账陪伴阿丽雅,只能反复叮嘱云歌不可过于疲惫。孟珏没有说话,却已让缤祝将煎好的兔耳子草送到了花帐。此时看着骥昆切切叮嘱的神色,他额角的太阳穴微微跳了跳,却还是忍住未露声色。 第二日,尤非传下话来,赐了一座形制不大却合用的毡帐给孟珏,又派了两名侍卫给孟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尤非又让他自行选择近身的侍女和侍从。不知为何,孟珏却只选了哑少年号吾。此事问到云歌那里,自然欣然应允。 花账中原来誓死不从绝食相抗的阿丽雅在云歌的劝说下,不仅重又开始休息进食,甚至开始与云歌一起从节若那里了解先零婚典的礼仪,似乎已经接受了嫁到先零的现实。 至此,从罕羌带回凌滩的尘嚣终于落定。 然而,凌滩营地上的先零族中却又自起了争执。起因是左领零格和右领图遂坚持应当先迁出凌滩再举行婚宴,在酋豪尤非尚未明确态度之前,这两人就自行命令属下的牧民和兵骑开始拆毡帐分牛羊。而羌人的君臣观念较汉人而言,本就比较弱,各部落本就是强则分出弱则依附的结果。所以一时间凌滩上一副又要有种羌分立而出的架势。 在这场这争执中,冲在前边的虽是先零的左领和右领,族中人却都明白在他们身后的是大王子跖隆。跖隆本是尤非过世的大妃所生,不知为何从小便不甚得尤非的青眼。跖隆也自知自己不得父王喜爱,经营多年渐渐和零格与图遂形成互依之势,故而仍然保持着日后即位的较大的优势。二王子跖勒原在族中也有过即位的呼声,主要受中领冉骓的支持较多,但是冉骓年纪渐老身体欠佳,对他的支持日益衰微,使跖勒在与跖隆的竞争中渐渐呈现弱势。 不过羌人虽然一向崇尚以强为首封立自由,现在到底是与汉人开战的节骨眼上,这两年整个西羌更是以解仇交质为大趋势,因而零格和图遂的行为受到了族中年长者的斥责。 跖勒王子则在此时表现出了明确的态度。他一方面斥责左右二领的行为使族中失和,另一方面又派出多支探骑打探汉军的动向。果如那个忽然返回族中的孟珏所言,赵充国将人马驻扎在一众小种羌的地面上,严整军纪与他们相安无事,似乎并没有再乘胜深入之意。而敦煌和酒泉的汉军也似乎由于天气转寒的原因,龟缩在城中没有动静。 消息传回凌滩,零格和图遂默默转了态度,暗自下令让属下的牧民和兵骑又将拆起的毡帐撑回原地,将分出的牛羊也赶回畜栏。 尤非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将注意力都放在即将进行的跖勒的婚宴上,使得事情看上去很像是二王子与左右二领之间的一次较量,而且是一次颇为成功得体的处置。不知不觉间,跖勒在族中的威信在族中有了提升,加上他大婚在即意气风发,他本人原也生得有几分轩昂,在先零族中人的眼中竟比大王子跖隆有了更高的未来头领的气质。 跖勒由于听了孟珏的几句话便如此获益,也对孟珏另眼相看。虽然他眼中仍有一丝狐疑,有时却会到孟珏的帐中向他请教。而孟珏虽在族中仍无事做,每日只是带着号吾到凌滩附近的山岗之上采摘羌地药草,却对凌滩上的局面渐渐了如指掌。 ※※※※※※※※※※※※※※※※※※※※※※※※※※※※※※ 云歌这些天都待在花帐与阿丽雅相伴,未再见过孟珏。 那日在骥昆帐中她虽与孟珏不欢而散,然而他的绝地反转毕竟令她心下欣慰了许多,加上他每日让缤祝送到帐中的汤药,她身体的虚症很快便痊愈了。 过喜的三夜早已过去,然而因为尤非决定以婚宴为由遍请羌族各部,大典并未在过喜之后马上举行。反而又拖后了十日。 节若在过喜之后每日来帐中将先零婚典的规矩告诉她和阿丽雅。云歌原以为汉人婚娶的规矩已经多而繁琐,想不到先零族中的讲究也不少。汉人讲究三媒六聘,羌人也有三酒四礼。三酒分别是“启口酒”“订酒”“大酒”。四礼分别是“过礼”“花夜”“正宴”“合穹”。三酒是男女双方定亲时的酒宴,故而已不在此时先零准备的范围内。过礼便是送聘礼,也在跖勒去罕羌迎亲时送过了。所以眼下族中忙碌的便是“花夜”“正宴”“合穹”这三步。“花夜”是正式宴典前一夜,是包括新人在内的族中年轻贵族的歌舞会。此次既然是遍请羌族各部,自然会邀请各个部落的王子和公主前来,因而花夜的形制会大大高于普通的族中花夜。正宴原就是婚宴的重头戏。这次由于婚娶的是王豪之族,请的又是各部落的贵族,听说会有多年未行的昆仑大典。“合穹”相似于汉人的入洞房,同样由于是王豪之族,规格又抬高和讲究了许多。 节若在帐中絮絮叨叨地给二人讲了一个上午,时间已经溜到了午时。云歌一路听下来还算兴趣盎然,时不时还会问个问题。而阿丽雅则默然垂首,只在讲到“花夜”时抬眼看了一眼云歌,眼中游过一丝光晕。 缤祝这时已带着几个侍女送了食物进帐。云歌看了一眼盘子里的食物,除了烤肉和酪浆之外还有一道素菜,正是她在中羌的古拉镇时赞过的那个鹿蕨菜,看情形是骥昆担心她吃不惯顿顿肉食,特意嘱咐厨帐为她做的。 她正失神,一旁的节若竟也认得这道菜,笑着道:“听小王说和姑娘是在中羌相识的。小王定是念着当时的情景呢。” 云歌默默垂头,不知该说什么。骥昆既然私下里答应了与她只做一对赤诚相待的朋友,她似乎没有什么好顾虑的。然而云歌还是觉得对他有所亏欠似的,心底有一种说不明的惆怅。 节若见她低头不语只当她是羞怯,很会心地与缤祝对视一笑,一起出帐而去。跟随缤祝而来的侍女也退了出去,云帐中一时只剩下云歌和阿丽雅两人。 阿丽雅忽然放下手中的食物,拉住云歌的手道,“你听到了吗?花夜。婚宴会办花夜。” “哦。”云歌从惆怅中惊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过的……曜和丽史都会来的。他们也会来花夜,对吗?”阿丽雅灼着一双烈烈的眸子,提醒她道。 云歌一怔,想起自己那晚见阿丽雅颓丧消沉,不得不拿诳语来激她,想要激出她一时的勇气。她是真的被那话刺到了,也终于触底反弹而起。然而她却记下了这句话。 花夜?哦,是的,按照节若的说法,这一晚年轻的男女会在一起唱歌跳舞。这虽是婚典的一部分,却在第二日的正典之前,因而新郎和新娘还算得上未曾婚嫁。阿丽雅在那么久之前就惦记着要将情歌唱给三哥听,她定是要在这花夜上完成自己少女时的心愿。然而这件事情并不是那么好办的。丽史逃婚,三哥又闹得营地一片大乱,就算自己那不驯的哥哥能放下骄傲,先零人怎么可能邀请他们回族呢? 阿丽雅见她蹙眉不语,声音里忽然就起了急,“你是骗我的。是不是?他们并不会来,是不是?” “不是……不是……”云歌急忙敷衍她道,“我只是好几日没有出这帐子了,所以不晓得外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阿丽雅的眼中露出自责的神情,“是啊,你一直在帐中陪着我。辛苦你了,云歌。我离开罕羌后,便再没有得到族中人一丝的消息,恐怕以后也不得见了。只有你,一直陪着我,竟从罕一路陪到了这里。” 云歌的鼻子有些酸,她遥想起当年汉宫的节宴上那个手握长鞭英姿飒爽的阿丽雅,想到自己正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才以巧取胜,忽然觉得心中对她有一份亏欠一般。 “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出去打听一下。”云歌握了一下阿丽雅的手,而后便挑了帐帘出帐而去。 第六十九章 惊辱 帐外风高云淡,草木尽染。先零的营地上却是一片忙碌景象。挂着红布的马车正将数不清的咂酒载入凌滩;高高的专为昆仑大典而搭的木台正耸然立起;堆绣的挂毡正被绣娘们用马车载往帐宫中;成群的牛羊正被遣往各个厨帐。 云歌穿行在忙碌的男男女女间,微微有些错神,仿佛她是在歌舞升平之时畅游异族,而并非在风声鹤唳的战时被裹进了敌营;又仿佛族中为之忙碌的是一对心心相映的恋人,而不是战火中政治结盟的姻亲。至少跖勒王子是真心倾慕阿丽雅的吧。云歌在心底安慰着自己。 这些天里虽一直滞留帐中,云歌却也从先零侍女的口中听说了营地上的种种。跖勒王子在族事的摇摆与争执中胜出一筹,提升了在族中的威望。而孟珏的处境也在绝地反转之后有了新的进展。听那些侍女说,族中老者的口风已有所松动,有尽快将他归于族中的意思。云歌一边为孟珏感到欣慰,一边心中又升起新的不安。孟珏已经明说,为了她的安全,他会将她排斥在他的谋划之外。可他自己也说这里是虎狼之地,在此处要有所谋划,将是何等凶险之事。 云歌这样想着,慢慢停住了脚步。方才出帐时,她本想先去找孟珏商量邀请三哥和丽史的事,还特意向侍女打听了孟珏获赐的毡帐。可是现在她又变了心意——孟珏在此处,定然已是事事艰难如履薄冰,还是不要拿这件事去分他的心了。 云歌伫立在一处毡帐旁,思量着是否该去找骥昆商量此事,却忽然觉出眼尾一片寒意。转过头,她看见一个头发剃至颅顶只剩巴掌大小又结有辫发在其上的人,正骑在马上斜着一双眼睛看她。那人穿着玄底兽纹毡袍,看上去是个不大不小的头人。云歌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又想不起他是谁。那人却在马上歪嘴一笑,已经策马向她驰来。云歌心知来者不善,转回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那“嘚嘚”的蹄声却到了她身旁。那人纵着马势向云歌撞过来,逼得她不得不左躲右闪。毡帐间的路虽是四通八达并无死角,却也彼此相似,初来的人极容易迷路。那马上之人却熟稔非常,渐渐竟把云歌逼出了凌滩营地,来到一片了无人迹的河滩旁。 “你是谁?”云歌意识到身处逆势,停下躲闪的脚步,转身问道。 那人堪堪勒住马笑道:“小王子妃怎么不记得我了,看来我的发式改得很好。” 云歌忽然想起这人正是那日在罕羌指认她的那个达慕尔。他在杨玉的营中见过她,那时在大坪子上便是要将她置于死地的架势,却被跖库儿驳得灰头土脸,连从杨玉的帐下临阵脱逃的事也弄得尽人皆知成为笑柄。怪不得他改了发式,也怪不得他看云歌眼中尽是阴鸷与邪恶。 云歌自己壮了下胆气,喝道:“你既知道我的身份,就该向我行礼,怎么……” 达慕尔却仰头大笑道:“云歌,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的很。你以为杨玉的大妃婢桑那日为何一定要将你射杀在龙支城下?你的那个旧相好设置金城郡,把我们羌人赶向西边水草稀薄之地。婢桑的一个兄弟就是在你们汉人西拓的冲突中死去的。” 云歌愣了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旧相好”指的是刘弗陵。心中的血涌上来直冲她的额间,云歌摸了摸前襟,这才发现身上此时并无一把匕首,她扫了一眼地面,飞快地捡起一块利石握在手中。 达慕尔在马上愣了一愣,似乎没有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继而一种邪笑在他的眼中弥散开来,那是一种被反击的猎物刺激了的野笑。他忽然纵身跃下马背,粗短壮硕的身材极为灵活地闪到了云歌的身后。云歌还没有来得及将手中的利石向后扫出,双手已被他从两边擒住。达慕尔喘着粗气的声音也凑到她的脸边来,“想不到你还是个烈性子……装什么娇羞……只要你从了我……你的事我谁也不会说……” 云歌羞愤交加,气息也乱了,一时竟挣不开身子。她的强项原在于身法而不是角力,更何况对方是个在草原上与野兽竞技的莽夫。达慕尔见她不得脱身越发兴奋起来,竟将双手一合把她的双腕都擒在自己的一只巨灵之掌中,另一只手却已向着她的胸部摸去。云歌大惊,情急之下张嘴向着胸前下探的手咬下去。达慕尔一声惨叫,却并未松力,只反手扬起被咬的那只手向云歌的脸上狠狠抽去。同时他握着她双腕的那只手用力一绕,将云歌绕得面向自己,随即又扬起另一只手又向她抽去。云歌被他抽得眼冒金星,却忽然看得清达慕尔的情形,便用尽全身之力将合在两手间的利石向对方的头部刺去。这一刺滑出了达慕尔的手心。达慕尔下眼看一团黑色向着自己而来,下意识地一闪,那利石的锋棱在达慕尔的脖颈上一蹭而过,血水沿着破口处涌出来。达慕尔骂了一声,松开一只手按住脖子,另一只手却是一抡,竟打掉了云歌手中的利石。而后他的脸上显出恶兽一般的表情,向前一扑将云歌摔倒压在地上。 “达慕尔,你在做什么?”忽然有个声音喝到,同时有马蹄声向这边赶过来。 云歌的脖子已被达慕尔扼住,不得扭转,听那马蹄声近了才看到是跖勒王子已经到了近前。达慕尔也看到了跖勒,手中不觉一松,云歌从他的厄伏下脱身而出,却缩在一边的草地上抖做一团。 “达慕尔,你好大的胆子。”跖勒喝道。 “……这个妖女勾引我……跖勒王子你都看见了……这个妖女勾引我……” 跖勒下马,扬手给了达慕尔一记耳光,却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伸手做了个手势。一队侍卫忽然从近处的一个毡帐后闪出将达慕尔捆了,又拖着他向营地中心而去。云歌双手护在自己的肩上还在一片瑟缩中,心底却有一丝疑虑一闪而过:这些侍卫怎么好像之前隐伏在此处一般。然而她的心中又惊又疲又委屈,一时再做不了更深的思量。只听跖勒道,“这件事还需交给父王定夺,我会公正说出我看到的。是他……”跖勒停了停,又问道,“我是将你送回花帐中,还是将你送到跖库儿的帐中?” “当然是我的帐中。”骥昆的答语忽然从远处响起,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怒气,“若不是哥哥一定要云歌陪着阿丽雅,她怎会离开我的身边,又怎会受这样的羞辱?” 骥昆驰马近前跳下马背,俯下身子似要将云歌揽入怀中。然而云歌刚刚受了男人的轻侮,忽见一个男子的身影又跃向她,竟闭目蹙眉缩紧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 骥昆的眼中闪过一丝受伤而又自责的表情。他放缓了动作,温和道:“先去我的帐中好不好?”停了停他又沉声诺道,“云歌,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跖勒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笑。他跃上马背,道:“我已将达慕尔送到父王的大帐中。跖库儿,你既然要给云歌一个交代,就带她来父王的帐中,我一定会据实禀报。”跖勒说罢扬鞭策马离去。 最终骥昆将云歌打横抱起,一路走到尤非的帐中。云歌开始不允,然而骥昆语义坚决道:“第一这是在人前,没有违反我们的约定;第二这是非常之时,我要护你,必须让族中人看清我与你的关系。” 他们到达尤非的帐中时,那里已聚了许多人。跖勒先他们而至。尤非神色威严地坐在帐底,身旁还坐着一个盛装的中年女子。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达慕尔跪在尤非的面前,不断地抬头望向立在一旁的大王子跖隆。左领零格和右领图遂则一左一右站在跖隆身旁。帐中人眼见骥昆臂弯z中的云歌头发微乱面颊红肿惊惧非常,都有些震动。然而尤非在场,一时并没有人出声。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正是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孟珏。 他一步跨入帐中,正看到那个绿衣的人儿依在骥昆的臂弯中,眉心紧了紧,垂着的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一个拳头。云歌也看到了孟珏,她挣扎了一下未能从骥昆的铁臂中挣出,眼圈却已犹自红了。而孟珏也很快看到云歌肿起的右颊和破损的唇角,他眼中压着的浓云骤然化为一泓皱起的潭水。孟珏赶上前去,与身后的号吾一起,将云歌从骥昆的臂间接了过来。 “云歌她……”骥昆放开手,欲言又止。 “什么都不必说。”孟珏的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喑哑,“号吾,快去我帐中将那天在河滩上采集的药草都拿来。” 号吾偷偷看了一眼云歌,转身向帐外跑去,不一会儿就双手捧着一大簇蒿草回到帐中,孟珏先取了一种菱形的叶片连着根茎在口中嚼碎,又把碎叶敷在云歌的脸颊和唇边。他又从那一堆蒿草挑出一种根须细长的植物,让帐中的侍女将根茎绞碎泡入茶水中让云歌饮下。她乖乖喝了,心中的惊惧竟渐渐落下,气息也慢慢平稳了。 孟珏扶云歌在一旁坐下,方起身对骥昆冷道:“为何还要带她来这里?此等情况下,难道还要与她对峙不成?” 骥昆的脸上略有自责之色,却没有回答孟珏,而是转向尤非道:“父王,我带云歌来帐中,是为了防止被恶人颠倒了是非。父王已经看到,云歌今日所受之辱,便是孩儿所受之辱。请父王将达慕尔交给我,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跪在地上的达慕尔已经抖作一团,“……是……是……是她勾引的我。跖库儿王子你……你不要被这个妖女骗了……”他的话还未说完,跖库儿已飞身上前一把扼住他的下巴狠力一扭。达慕尔托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下颌脱落已然不能言了。 “若不是在父王面前,我扭下的会是你的脑袋。”骥昆愤然道。 达慕尔张嘴“啊啊”着不能说话,却将一双眼睛望向跖隆。跖隆微一迟疑,果然跨出一步对道,“跖库儿,他是我帐下的人,做了错事我自会处置他。不过云歌的身份的确有些可疑。你能保证她不是……?” 跖库儿闻言慢慢转过身去对视着跖隆。他原就比跖隆高半个头,此时眉燃烈火,目光灼灼,一向老练的跖隆也被那气势压得几要后撤。跖隆勉强撑住自己的大王子之尊,仍不自觉得放低了声音,“你能保证她不是……不是汉人的细作吗? 跖库儿忽然向尤非跪下道:“父王,我曾在罕羌发过此誓,然而当时父王并不在场,今日我便再说一遍——我可向天上的众神发誓,云歌与我在中羌草原相遇,之后我一直与她在一起,并将母亲留给我的泪情人带在了她的颈上。我与他分开只不过是不久前的事情。若我的话有半点虚假,便会被丢入神山的火湖中。” 孟珏皱眉,轻轻转眸,扫了一眼云歌脸上负疚的神情。 大约是因为提到了少夫,尤非一时没有说话,铁铸一般的脸上也似拂过一丝零乱而显出些许老态。他伸手扶在跖库儿的肩上,道:“我儿,你既已起誓,又将少夫的东西送给了你属意的女子,这族中再有怀疑她身份的,就是与少夫过不去,与少夫过不去,便是与我过不去。” 跖勒闻言早已上前一步,将跖库儿扶起,道:“在罕羌时我就说过,哥哥相信你,父王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跖隆看了看两个弟弟,眼中掠过一片阴沉之色,而后他用眼角瞥了一眼零格和图遂。 零格开口道:“就算云歌的身份无疑,然而按照先零的规矩,各牧帐中人都归各帐部的头领约束赏罚。达慕尔属跖隆王子的帐部下,理应由跖隆王子来处罚。” 图遂也附和道:“零格说的对,先零之所以比别的羌地部落强大,靠的就是这清晰明确的属部问责制度。” 尤非微皱眉心,远远看了一眼云歌,思忖了片刻,道:“云歌,你受的委屈跖库儿的哥哥跖隆王子会帮你处罚……” “父王……”骥昆陡然转头。 尤非的脸上显出无奈却又决然的神情。他伸手做了一个安抚骥昆的动作,又继续道:“虽依族中的制度由跖隆来处置,我作为酋豪却可以参与定刑。藤鞭一百,大王子同意吗?” 跪在地上的达慕尔霎时抖若筛糠。他“啊啊”叫着,爬到跖隆身边,紧紧抱住他的大腿。跖隆皱眉甩了甩脚没有甩开达慕尔,终于俯首道:“全听父王的意思。儿子会亲自监刑。” 孟珏冷冷望着帐内,明白从轻处罚达慕尔已成定局。他转眸望向骥昆,后者也从孟珏的眼中看懂了那冷冷的微压——如果自己不能有所为,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边跖隆已向两名侍卫飞快地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即从地上拽起达慕尔向帐外而去。骥昆疾步闪至帐口,截住了他二人和那还在哀号的达穆尔。 “跖库儿,你要抗拒父王的命令吗?”跖隆喝道。 “小王不得在大王帐中无礼。”零格和图遂齐声附和。 “这里还轮不到你们两个高声。”跖勒也回喝道。 骥昆没有说话,只沉眉将钢刀从刀鞘中慢慢抽出。 忽听帐内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跖库儿,现在正是羌人和汉人开战之时,你父王这样处置,也是担心杀罚太重在族中生出不合。不如这样,我以族中身份最高的女人的身份许诺,云歌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尽可能地满足她。”说这话的正是静坐尤非身旁的中年女子,现如今先零的大妃盏婼。她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圆滑得体,不仅尤非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连骥昆也一时错失了拦住达慕尔的机会。那两名侍卫趁着这个当口拉着达慕尔急急冲出了帐外。然而盏婼话中的许诺也颇为空洞,很难想象云歌会有什么需要向她开口所求的。不想云歌低头愣了愣,竟挣扎起身,虚弱地向盏婼行了个礼道,“多谢大妃的美意。云歌的确有一事相求,正不知道如何开口。” 此言一出,满帐讶然。连骥昆和孟珏都微微怔住,向她望去。 第七十章 请求 盏婼也是一怔,忙道:“好啊,你快说说。” “不知族中能否请丽史公主和我……三哥……来参加跖勒王子和阿丽雅公主的婚宴?” 孟珏和骥昆闻言都若有所思。 “你三哥是?”盏婼不解。 一旁的尤非眼中却露出惊讶而复杂的神色,“就是两次来我凌滩,搞的狼藉一片的那个……?” 骥昆的脸上隐有笑意,却没有出声。 云歌点头。尤非冷冷哼了一声,眼中却难掩激赏之色。 跖隆则眼露错愕之色,仿若回想起什么让他极为郁闷的人和事。他想要出言相阻,却又觉得不好驳了大妃盏婼劝和的面子,一时皱眉不语。 这边尤非也深深又看了一眼云歌,“你是他的妹妹,这么说你的父亲是……”他微微眯起眼睛点了下头,片刻又沉了脸色道,“你哥哥既已将丽史带离先零,就是让她丢亲弃族了,这会儿又回来做什么?” 云歌垂首思忖了片刻,抬起头道:“阿丽雅告诉我,她和丽史公主曾同在其他部落为人质。她当时身染重病一直是丽史公主不离不弃。后来她被那个部落中的人带去驱邪,也是丽史公主陪她去的。所以她很希望在她大喜的日子也能见到丽史公主。至于我哥哥……”云歌低头显出几分为难,“我已很久没见过他,非常想念。也很希望能看到他和丽史姐姐一起回到先零族中,得到您的祝福。” 尤非有所沉吟,眼中却跳跃着欣赏而又愤恨的矛盾神色。 一旁的跖勒早已按耐不住,开口道:“妹妹虽然离开族中却仍是我们的亲人。我也是今天才得知,她在楼薄的时候曾如此照顾过阿丽雅。请父王和大妃同意云歌的请求。” 云歌听到“楼薄”二字一个愣神,恍然若悟地看了一眼骥昆。骥昆则向她露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孟珏看在眼中,眉棱微微一跳。 尤非一时没有做声,倒是大妃盏婼由于自己方才的许诺,转身对尤非道:“山崖上的小鹰长硬了翅膀,便会离开老鹰。然而在父母的心中,他们却永远都是孩子。既然是跖勒大婚的好日子,大王就让长成的小鹰再回来看看吧。” 尤非冷冷哼了一声,“只怕我们愿意小鹰回来,她的心却已经野了,眼里只看得到自己的新伴侣了。” 跖勒笑道:“妹妹一定愿意来参加我的婚宴。” 骥昆也道:“二哥说的对。姐姐一定会来的。” 尤非又冷冷哼了一声,瞧着云歌道,“就是丽史愿意回来,你那个哥哥也不肯来吧。” 云歌忙道,“说服我哥哥的事情交给我。” 尤非颇为勉强地点了点头,眼中却有欣慰之色。 云歌忙行礼谢过尤非和盏婼。跖勒和骥昆也行礼谢过。跖隆等人见状也勉强行礼祝贺。 盏婼出言劝和,倒惹得云歌开口求了这么一件大家都欢喜的事情,不由起身拉住云歌心满意足地道:“我真为跖库儿高兴,你能这么替族中的兴合着想。还请你体谅大王处理跖隆帐下之人的难处。” 云歌原就是为了阿丽雅的心愿才强撑体力说了这许多话。忽然此事又被提起,方才不堪的一幕再次袭上心来,她微微抖了一下,一时觉得头重脚轻气息也有些喘。 孟珏看出她的吃力,上前阻拦道:“大妃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不迟。我师妹到底受了惊吓和委屈,体力和心力现在都是大虚之时。还是移到人少之处静休为好。”他说罢并未等盏婼应允,已经招呼了帐中的侍女搀扶起云歌去自己的帐中。 骥昆面露不快,觉得应将云歌送到自己的帐中。他正要开口,却听跖隆在一旁冷笑道:“孟珏对师妹的关心好像不亚于跖库儿嘛。” 由于和跖隆方才的争执,骥昆一时反不好表态。他压下自己口中的话,打算一会儿再去孟珏帐中把云歌接回来。 孟珏对跖隆的话恍若未闻,低声吩咐了号吾了些什么。那少年点头向帐外跑去。孟珏这才抬目应道:“我师妹虽生在关外,却不是长在马上,故而抗跌打的能力弱于一般的羌人女子。从我方才听到的描述来看,我很担心她的脑络中会形成淤阻。这种遗症大多会在之后的十二个时辰内显露出来。所以从现在开始的十二个时辰内,我都会留她在我的帐中观察。”孟珏看了一眼骥昆,又道,“跖库儿王子如果担心,当然可以来我的帐中探望。不过……”孟珏忽然沉冷了眸色,“我倒是想问一句,跖库儿王子如何能够防止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惩戒再重却都是事后的,然而有些事情却必须防于未然。”孟珏墨黑的眸子锁在骥昆那褐金色的眸子上,语气中带着告诫和质问的味道。 骥昆领受了孟珏的这一眼,却并未显出被激怒的样子,反有警醒之色在眸中闪过。经过刚才帐中的一番较量,一些原本他有意忽略的东西,忽然变得清晰非常。而一些原本他并不在意的东西,他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现在在意了。 “表兄提醒得是。”骥昆回道,而后他转身再次向尤非跪下,“父王,我一向随性散漫,做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其实我知道我不过是仗着两位哥哥和族中长老都在替父王分忧,才能如此逍遥。不过这一段时间,我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是到了该为父王分忧的年纪了。请父王赐我骑兵和属众,更将族中的重任分派于我。” 帐中人听得明白——跖库儿在与跖隆一番争执后,这是忽然看清了领兵权的重要性。跖勒未动声色,眼中却有正中下怀之色闪过。 零格和图遂都是一惊,同时转眸看向跖隆。跖隆也是愕然,只紧紧盯着尤非的神色。 尤非一时没有表态,望着骥昆的眼中却笑意深长。他的笑容令跖隆有些不安,急忙开口道:“跖库儿能这么想当然好。只是将骑兵领牧民都需要时间的磨练,不如先做些简单……” “跖勒王子,那天在河边遇到的独自饮酒的老人,你不是说需要有人相助吗?”孟珏忽然出言打断了跖隆,转头问向跖勒。 跖勒的眼锋一挑,恍然笑着道:“哦……是的。父王,孟珏说的是中领冉骓。冉骓因为战伤,体力已大不如从前,人也有些消沉。不如让跖库儿暂时代领他的骑兵和属众,一方面弟弟可以向冉骓学习驭下领兵之术,另一方面也不会影响现在族中的武力和属众的分配。” 跖隆闻言眉头一蹙,一时竟没找到反驳之辞。 他身旁的图遂见状,连忙道:“冉骓并非年老而衰,不过是他的小儿子在浩门伏击义渠安国时被汉人射杀了。而他其他的儿子也都已战死,这是他最后一个儿子了。所以他自那时起便一直伤心不已,情绪低落罢了。” “听起来正是需要一个像小王这样的年轻人,才能让冉骓中领找到传承的动力,重振精神。”孟珏淡淡插了一句。 尤非皱眉沉思,微微点了点头。 跖隆瞪了一眼图遂,“冉骓只要再调养些时间,一定又会恢复体力和精力继续为父王效力的。” “那么在冉骓恢复之前,孩儿便可以代他之位,为父王分忧了。”骥昆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他再次向尤非行礼道,“请父王答应孩儿的请求。” 尤非长久注视着骥昆,而后微笑颔首道:“好。” ※※※※※※※※※※※※※※※※※※※※※※※※※※※※※※ 云歌说出去看看,却一去就再没有回来。阿丽雅在帐中惶惶等了许久,直到午时已过,节若又回到花帐中,要开始讲述羌族的《三苍经》了。阿丽雅不得不请节若暂停讲解,又送了缤祝出去探听消息。缤祝也去了许久,最后带回的消息令两人大吃一惊。阿丽雅自责不已,自己的一个心愿,竟使云歌遭此劫难。然而这事情的起由,她也不能告诉节若,只能央求节若带她去看云歌。 “这个……”节若为难道,“依照先零的规矩,嫁娘若是到了夫家的部族中不能马上正宴合穹的,必须待在毡帐中,不能随便外出,以免露了喜气。” “我一定要去……大不了用布遮住脸就行了……”阿丽雅决然道,说着已经一阵风似地在帐中寻了一条素纱在头脸上一绕,又扯了纱尾挂在耳畔,“我一定要去看她……云歌也曾救下号吾,姑姑当知道她是个善心之人。”节若犹豫了片刻,终于带着阿丽雅出帐而去。 孟珏的帐中正焚着一种不知名的草叶,香气清幽沉静,让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见节若忽然带着一个素纱裹面的女子进入帐中,孟珏起身迎了上去。 节若向孟珏行了个礼,道:“阿丽雅公主执意要来看云歌。节若拦不住,只希望能快些返回,不要让族中发现才好。” 孟珏略一沉吟点了下头,又转身向铜炉边正在专心焚着草叶的少年招呼了一声。号吾起身看见节若,露出满心的欢笑,走上来引着节若出帐而去。 云歌已经吃了孟珏配的安神汤药,正是似睡非睡的光景。袅袅的幽香里,她看见一个面上遮着纱的女子在她身旁坐下身来,又放下那素纱露出一张如花的灿颜。 云歌的眼皮闭了又张开,柔柔展了个会心的笑意在唇边,耳语般地道:“……答应邀请他们了……准备好你的歌……”阿丽雅握住云歌的手,一时哽咽不能言。孟珏负手立在一旁静静听着,眸中似有所悟。 帐外忽然远远传来一个男子的粗野的哀嚎声,细听还合着“哒哒”的藤鞭之声。云歌说完方才的话原已合上了眼皮,此时又被惊醒,羽睫和眉心也都随着那一声声的惨叫微微而颤。 “什么人在帐外喧闹?”阿丽雅蹙眉问道。 “应该是在执行对达慕尔的一百藤鞭。”孟珏淡淡道。 “让我去封住他的口。”阿丽雅眉燃暗火,起身将素纱重又遮在面上就要走出帐子去。 “公主留步,”孟珏在她身后轻轻道。 阿丽雅转回身,闪露在素纱外的大眼睛有些疑惑。 孟珏道:“云歌为公主所求的并非丽史而是霍曜,是吗?” 阿丽雅微微一怔,眼中露出羞惭之色,“她都告诉你了?……这件事都怪我……”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云歌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孟珏缓缓道,“我只是想提醒公主,她能对公主的事情守口如瓶,希望公主也能将汉朝的旧事埋在心中……毕竟,现在正是汉羌交战之时,一句不小心,便可能引来血光杀戮。” “其实她暗示过我,不过你的提醒也非常及时。”阿丽雅的眼中闪过一丝警醒,片刻之后素纱下传来她郑重的声音,“你放心。哥哥曾说过你当年比武中的良苦用心。我也感念你们为罕羌所做的一切。我不会失口的。”阿丽雅说罢转身挑开帘布,大步向帐外走去。 节若正摸着号吾的头在交待着什么,忽见阿丽雅出帐而来,大步向远处正在围观达慕尔鞭刑的人群走去。她不由大惊失色,丢下号吾急急跟了上去。 “号吾……”孟珏轻唤少年,见他频频回头眺望节若的方向,他微微笑道,“可是担心节若姑姑?” 号吾重重点了点头。 “快去请拖勒王子,就说阿丽雅公主可能会有麻烦。”号吾想了想,露出恍然若悟的表情,转身向远处跑去。孟珏目送他远去,转头眺望了一下阿丽雅,见她已经扯下面上的素纱塞住了达慕尔的口。而后她从行刑人的手中夺过藤鞭亲自抽打起来。达穆尔的眉眼口鼻已然扭结在一处,他的痛嚎却被那团素纱结结实实地堵在了喉中。 孟珏转身入帐,静静在云歌身畔坐下。 “为了别人的心意,值得吗?”他用指尖撩开云歌脸上的鬓发,低低问道。她翻了个身似醒非醒地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 “他……对陵哥哥……不敬……”不知是梦呓还是答他,答也是答非所问,又似乎道明了一切。 孟珏眼光微黯,叹息了一声将她露出在外的手送入毡衾之下。 云歌却反手松松握住他,眼皮微启,“别送我走……我……可以帮你……” 孟珏微微一震,眸中柔惜之色如潮水般漫溢。他一动未动只将手由她握着,直到她的手慢慢失了握力,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方将她的手重新送入毡衾之下,“婚宴之后,我会与先零一同迁往山林险阻的苦寒之地。我不会舍得让你跟去那里。所以婚宴之后,我定会将你送回汉地。” 第七十一章 迎宾 婚宴的准备在凌滩沸沸扬扬的尘嚣中匆匆而过。 这十日中,先零羌的四王子跖库儿代领了中领冉骓属下的骑兵和牧民。虽为代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领权的归还之日遥遥无期,因为冉骓已然老去再难复当年的骁勇和睿智。而跖库儿却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加上他本人聪敏善学又不乏决断,令多年来只视他为“闲”王子的族中老者忽有眼前一亮之感。 这十日中,二王子跖勒的新嫁娘走出花帐,手执长鞭亲自执行了对达慕尔的挞刑。若不是大王子跖隆匆匆赶来救下达慕尔,只怕那个头顶一撮辫子的悍夫已经一命呜呼。而后赶来的跖勒则以“大喜在即,需清扫族中浊气”为由护住了自己还未合穹的新娘。无人轻言阿丽雅此举的妥与不妥,达慕尔咎由自取又是杨玉的旧部,族中人想不明白大王子跖隆为何一再回护。 这十日中,族中闻听了出逃的丽史公主也会带着心上人返回族中贺喜的消息。族中人正汗浸浸地回忆起丽史公主那武功超绝的情郎,又听说小王子带回的汉族女子正是那人的妹子。正是似信非信间,有一日却见那个绿衣的汉人女子在赐支河边长吹竹哨,直到两只雪白的大雕自天边飞来,落在她的肩头。她缠了雕信在那雕儿的爪上,又扬手将它们送回晴空之上。有人恍然忆起,那两只雕儿正是丽史公主的情郎每次来凌滩时,必会在天空中出现的鸷鸟。 这十日中,节若频繁出入花帐,将先零婚宴庆典以及法事经卷都一一讲给了待嫁的新娘和陪帐的女子。那个倔强美丽的新娘似乎已经转过心意。先零的族人听到她婉转的歌喉日日清晨在花帐中练唱。 这十日中,先零已将婚宴的邀请遍送至羌地的每一个部落。收到回复却大多语义不清态度暧昧。 这十日中,汉军的动向未有变化,依然在一众小羌的地面上按兵不动。探骑却注意到从令居西下的辎重车辆在慢慢减少运输的频率,似乎暗示进入羌地的汉军有东撤的打算。 这十日中,为昆仑大典而建的木高台耸然立起在营地的中心,迎客的宾帐也搭建而起。酒水,牛羊,红绸,毡绣,锣鼓,喜庆的气氛暂时将战争的阴霾稍稍推远了一些。 十日过后的清晨,秋日如爽净的人面,白着脸从赐支河上升起。凌滩营地忽然被一种等待中的苍茫所笼罩,仿佛他们等的不是婚宴的宾客,而是对族部命运的一种昭示。 整个上午,泼黄惹绿的草滩上没有一丝马蹄荡起的草沫。然而午后,远远的青山下,终于出现了第一簇隐隐晃动的人头和马头。先零的哨探飞驰而出,远远迎上去查验了身份,便向族中射回了号令迎客的响箭。画角声自凌滩的四角响起,穿透了午后的晴空向着远处而去。羊皮鼓声也相继而起,有密有疏有分有合。凌滩营地忽然被一种兴奋的气氛所笼罩了。第一支前来贺喜的部落是以狩猎勇猛而闻名羌地的山地部落南山羌。尤非大喜,命人速去准备茶席迎候。 自此,前来贺喜的部落络绎不绝地出现在远处的青山脚下。午后的时光被此起彼伏的画角声和羊皮鼓声激荡着。到了日落时分,共有大小十七个前来贺喜的羌族部落,被一一安置在了迎宾帐中。茶席摆了一道又一道,酥酪糕,蕨麻果,酥油糍粑还有奶皮子也被一样样地呈入迎宾帐中。这是下午的点心,还不是正宴,因而酒水烤肉都不在其中。 云歌陪着阿丽雅候在花帐中。因为还未经过花夜,阿丽雅还未穿上正式的嫁衣,而是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毡锦衣裙,绣纹隆重奔放,与她本人浓烈的气质相得益彰。她额前的发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还未簪上颅顶,而是低垂至眉际,愈发衬得她浓眸明灿。而云歌怕缤祝又多嘴,特意选了一条绣有绿萼的裙衫。绿萼叶同花瓣,形态恣意,因而显得喜庆一些,将单用绿色的寡淡感涤淡了不少。 按照先零的规矩,这日已算是婚典的首日,故而阿丽雅可以出帐见客了。因为晚上便是年轻人的花夜,所以她首先要迎接的便是各部落前来贺喜的公主和王子。缤祝带着几个侍女将花帐的活动围帐一一移去,花帐立时就变成了一个半开敞的所在。由于毡帐顶部华美的圆形穹顶还保留着,颇有了几分汉人华盖的味道。 阿丽雅跪坐在那穹顶之下,云歌则站在她的身旁。天光正是落日前的柔和绯艳,为她们二人又披上了一层华光流彩。各部落的公主王子已经盛装聚在帐前,正是一片异族的繁华旖旎。云歌还在悄悄打量他们各自不同的衣饰装束,那些公主和王子已经轮流走上前来,向阿丽雅祝福行礼。 只听缤祝锐着嗓子一一报来。 “封养部落的勺卑王子,带西域宝剑一柄前来贺喜。” “狐奴部落的木龄诺公主,带羯羊百只前来贺喜。” “牢姐部落的棠蚕公主和弱锥王子,带纯金马具一副前来贺喜。” “南山部落的禹琢王子,带貂皮一车前来贺喜。” …… 阿丽雅一边向他们回礼致谢,一边在他们中间搜寻着那个记忆中超拔的身影。然而她的目光跳过了一张又一张年轻美好的脸颊,却没有寻到那张令她心跳的冷峻颜。缤祝似是看出了她的失望,以为她未见到跖勒而有些焦急,便笑盈盈地走上来道,“咱们先零的王子按规矩会在河曲坪迎候的。公主一会儿带着大家去那里时便会见到。不必担心。” 阿丽雅冲她淡淡笑了笑,等到缤祝退回原地,方凑近云歌的耳边轻轻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云歌会意,不动声色地候着烧和部落的纶桂公主献礼完毕,才问缤祝道:“丽史公主和我哥哥还没有来吗?” 缤祝皱眉略略思忖了一下,道:“啊,是没见到。丽史公主已经离族,算做外客,所以来了理应会被带到这里的。”然而缤祝又笑了笑道,“也许是路上耽搁了。姑娘不必焦急。婚典有七日,就是今日不到,明日到了也是一样的。” 可是明天,明天阿丽雅就是别人的王子妃了,再不能以未嫁之身唱歌给她的心上人了。三哥一向懒散倨傲,自己真该将花夜的日期早写两日。云歌垂了头有些不敢去看身边阿丽雅失望的神情。 一旁的缤祝哪知二人的心意,继续通报下一位贺礼的公主,“摩滇部落的格哲公主,带西域宝马一匹前来贺喜。” 云歌霍然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见一个身穿淡绯色裙衫的年轻女子风姿神秀地走上前来,一双秀美而凌厉的眸子正锁在自己的面上。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既然是遍请羌族各部,自然会有摩滇的公主。格哲走上前来,先向阿丽雅行了礼,说了祝福的话语,又将手中的象征骏马的金丝马鞭双手奉上。依礼为了避免新娘反复站起,应是云歌伸手接过礼物的。然而云歌太过惊讶,一时呆立在那里竟忘了伸手去接。直到阿丽雅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她才惊醒一般,上前伸手接过那马鞭。 在将贺礼放入云歌手中的一瞬间,格哲低低道:“你们两个各欠我一条命,花夜上可要用歌来报答我?” 云歌轻轻“啊”了一声,看着格哲转身退离而去。她的身形似乎比春天赛马时又清瘦了几分,姿态却依旧是那般傲雪凌霜楚楚可人。 直至所有的二十九名王子和公主全部献礼完毕,暮色已经浓透。天边最后一丝云霞没入大河的尽头,河曲坪上篝火则已映红了苍穹。四面羊皮鼓早已摆定在河曲坪的四角,节若sh引着先零族中的四名妇人鼓手此时正轻快而击。骥昆和跖勒穿着刺有金绣的玄色毡袍立在河曲坪的中央,手持卷羊竿头杖,将各部落的年轻贵胄迎入场内。 阿丽雅落在众人之后,还在频频回首而望。云歌心下为三哥的失约而愧疚,便也放慢了步子陪在她身旁。骥昆远远望见她们,正想要赶过来,却被跖勒伸手拉住。 原来按照先零的规矩,花夜时年轻的男子和女子,无论是热恋中的还是就要成亲的,皆要按男女分列成男花队和女花队,先跳错行的天母交汇舞。在这个舞蹈中,两只花队循环转动,交错的部分却只有四对男女。未到交错部分时无论男女跳的皆是踏步舞,而到交错时相对的男女却要碰肩撞腰蹭耳垂,方可移向下一人。天母交汇舞以鼓为令,鼓声止时结成的四对男女要对歌对舞。而对过歌舞后,结对的男女可以选择重新归回各自的花队继续循环而舞;也可选择离开群舞互诉衷肠,只是必须经过众人的刁难和拷问。这种情况下选择离开的男女一般多为恋人,也有在对歌舞时一见钟情的。 此时,节若已经引导众人列成男女两行,对面而立。阿丽雅和云歌也已姗姗入列。云歌瞧着一张张青春无忌的笑颜,忽然想起多年前放飞萤火虫的那个夜晚。她一时有些伤怀,忍不住将眼睛从那一张张脸上缓缓滑过。然而孟珏并不在其列。她其实是知道他今晚不会来的。那日送雕信给三哥时,云歌曾与他在凌滩偶遇。问起花夜之事,孟珏明言他今晚会在帐中与尤非一同迎宾,不会来河曲坪。他没有多说原因,她也不敢问,因为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害人害己”。然而云歌的心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的空,眼中也凝了雾气。一对褐金的眸子在那雾气中一闪,云歌抬目冲骥昆微微笑了一下。 节若已低低唱起花夜的引歌,那是羌族经谣《中穹经》中的一章,唱得正是这花夜的来历,唱起这一夜正是天母在引导年轻的心儿相互寻找。一曲唱毕,河曲坪上已是一片柔情蜜意。节若将手举过头顶,正要引动鼓令。忽然一阵马儿的嘶鸣声划过夜空。脚步刀铁之声也在远远的夜空下杂沓而起,却赶不及那渐渐逼近的马蹄声。一错眼的功夫,一匹白马已经扬蹄跨着傲人的步程跃入河曲坪中。马上是一对玉色衣衫的男女。男的面上遮着半幅的软皮绣银狼面具,正昂然驭着坐骑;女的用丝绦挽着一个低而松的发髻,环腰坐在他身后。 天底下除了三哥还会有谁如此散漫误时,又这般扬尘出场,完全忘了这是别人的花夜呢?云歌又惊又气又喜,不禁转过脸去看身旁的阿丽雅,却见她愣愣望着从天而降的那一对璧人,唯有护在喉口一只手微微而颤。云歌心底有些沉,眼角却瞥看见隔着几人远的格哲似有所思地瞟了一眼阿丽雅,她忙拉了拉阿丽雅的手示意她注意自己的举止。 跖勒已远远扬手驱散了一路追过来的族中守卫,骥昆也出了男花队,迎向下马而来的男女。谁知节若却将手令一抖,一边重述起花夜的规矩,一边板起脸将跖勒和骥昆都赶回了男花队中。各部落的年轻贵胄一片低笑,却明白这一夜任谁都要听女释比的。节若立了威,便一脸郑重地将下马而来的丽史送入女花队,又将霍曜拖入男花队,还一把扯下了他脸上的银狼面具。这是节若的地盘,又是丽史的母族,即使冷傲的三哥也无可奈何。云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眼看裸着一张俊颜的霍曜浑身不自在地站在花队中,正是一副忍无可忍从头再忍的表情。 云歌仍然笑着,伸手却暗暗拉住阿丽雅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 前一阵子问某人最喜欢本小说中那个女性角色,居然答是格哲。好吧,让格哲再出一次场。 第七十二章 花夜(上) 节若终于落下手掌,交汇舞的鼓令滚滚奏响。那鼓声混混沌沌似波似流,催促着错行相对的男女先摇臂互碰肩头,再扭动胯部互撞腰际,然后两厢错耳厮磨,继而向下一个人移去。各部落的年轻贵族本就有相恋或是结了婚事的,此时有的赶着向前移动希望遇到自己的心上人,有的留恋着正落在眼前的意中人,已经低低笑声一片。节若一边催促鼓令,一边唱着坛经提醒大家必须遵守规矩。 云歌踩着叠踏步入了交错的四对人中,先依次和三个部落的王子跳了交汇舞,刚移到最后一个位置,忽然看见三哥也踏入了错列,停在了自己面前。霍曜未发一言,带着一副“以后再找你算账”的表情和云歌碰了肩,撞了腰,又蹭了耳际。云歌知道若不是丽史的缘故,天下的水即使倒流三哥也绝不会来参加花夜。然而她并不在意三哥的这幅态度,而是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身边的阿丽雅。阿丽雅果然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不仅弄错了撞肩的方向,还踩了对面禹琢王子的脚。哎,即使像阿丽雅这般凛凛烈烈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也还是会低入尘埃。云歌这样想着,心底却很欢喜,像是一直欠阿丽雅的东西终于可以还给她一般。 鼓声恰在此时加速起来,正是一片要落停的节奏。花队里一片尖叫笑语,有几对恋人正在偷换位置,想要在鼓声落下时对结在一起。云歌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趁着乱她迅速地将阿丽雅一把拉到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却快速移出了错列。禹琢王子的面前落了空,女花队只好向前移动了一下。鼓令恰在此时停住。霍曜和阿丽雅默默相对,一个是真的无话说,一个却是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口。 云歌心下对丽史略略有些歉意,举头张望了一下,却见丽史和骥昆并未进入交错部分,已经和其他人一起席地坐下,再望望近处,认识的人中除了阿丽雅和三哥,还有格哲和勺卑王子结成了一对。云歌便也席地坐下。她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努力的成果,心中却感叹造物弄人——谁能想到阿丽雅这一个小小的心愿,却历时多年方能如愿。 节若又依着《中穹经》唱了一段引歌,结对的歌舞终于开始了。格哲公主和勺卑王子不识,便对唱了一支一问一答的歌谣,问的正是双方的年岁喜好,唱的正是个初见相识的美好。弱锥王子和木龄诺公主似乎早已相识却并非情侣,便唱了一支诙谐的寻找牧羊的小调。木龄诺公主唱那牧羊女,弱锥王子则唱那只一意离群的小黑羊,一寻一逃,煞是滑稽。接下来是纶桂公主和禹琢王子,他们是远亲的兄妹,合唱了一曲《咂酒歌》,夸张地将那咂酒那饮入的方式比作“双手握住朝天柱,吸的河水倒淌流”。 云歌笑着叫着击掌而鸣,心中却默默等待着阿丽雅的时刻。然而她并不知道阿丽雅会选哪一支歌。她想唱的自然是情歌,然而情歌或是逗情挑意或是山盟海誓,那一支能让她这个明日的嫁娘,在今夜唱给新郎之外的人呢?云歌的心意又有些黯淡起来。 阿丽雅却已和霍曜一起走到河曲坪的中央,只是隔着七八步远的样子。霍曜冷峭的面容之下薄有拘谨,显然一向特立独行来去如风的他并不适应这种场面。阿丽雅却已不见了刚才的慌乱,落落大方微微而笑,并且缓缓地将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向对面的霍曜行了一个汉人女子的大礼。河曲坪上霎时有些安静,虽然不是每个部落都参与了这次汉羌之间的战争,然而毗邻着汉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这份威压和由此而起的敌意却或多或少地存在于各部落中。跖勒微微皱眉却也没有出声说什么。霍曜那常无表情的脸上也显出一丝不解。 阿丽雅缓缓开口道:“当年在楼薄为人质时,我身染重病,多亏丽史姐姐不离不弃的照顾。后来在雪地中做法事时又遇到猛虎,我们两人都蒙曜哥哥相救。曜哥哥更将我送回族地。自那以后,我一直希望能够再见到救我性命之人,终于在今晚尝了心愿。我知道你是汉人,所以才以汉礼答谢。” 这一番话令河曲坪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毕竟拔刀相助知恩报德是任何民族中都赞赏的东西。霍曜剑眉微沉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接着他向丽史远远投去一瞥,见她颔首,方淡淡回阿丽雅道:“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 阿丽雅的脸上浮过一丝笑意,仿佛知道他会如此回答一般,又道:“我会唱《丘木卓》中的一段,曜哥哥随意就好。” 原来阿丽雅要唱给三哥的是《丘木卓》。这是《三穹经》中的一部,讲的是天神的三公主丘木卓与凡间羌人殊岩珠相爱结婚,繁衍羌人,造就凡间万物的故事。节若在给她们讲《三穹经》时曾提到过这首经谣,说这虽是个恋爱的故事却大多用于族中的重大节日,因为在羌人的心目中丘木卓和殊岩珠是他们的始祖。看来阿丽雅是反其道而行之,取了《丘木卓》中爱情的部分,将自己的心意藏在这首羌人始祖的经谣中了。 阿丽雅退了一步,双手如花瓣翻起又闭合在襟前,低低的颤音却已从她的喉间响起。她唱起三公主丘木卓在草坡上看守羊群,吆喝神鹰驱赶虎豹,再往下应是她在草坡上遇到了凡人殊岩珠。然而阿丽雅没有唱“翻越一坡又一坡,不觉遇到殊岩珠”,而是唱的“雪地於菟命旦夕,不觉遇到殊岩珠。” 云歌的心头一震,雪地上的於菟舞,不正是阿丽雅遇到三哥时的情形吗?她望望四周,见河曲坪上的众人只沉然心醉于阿丽雅悠扬的歌声中,似乎没有人听出这句改动,只有节若微微皱了一下眉。 阿丽雅唱完了丘木卓与殊岩珠相遇的部分,又开始唱他们初遇别后再见的部分。阿丽雅此时不仅歌喉已开,更已入境起舞,她唱到丘木卓与殊岩珠别后,神节将至,人神都要到神池边打水,再往下应是丘木卓和殊岩珠在神池边重逢的情节。然而她没有唱“二人池边又相遇,丘木殊岩将情定”,而是唱的“龟兹乐宫又相遇,丘木殊岩将情定”。 云歌的心头一酸。阿丽雅借着这对羌人始祖,唱得却是她心中勾画的情事呢,在故事里她和霍曜相识并种情于乌修崖下,又重逢定情在龟兹的乐宫中。 云歌转头看看三哥,见霍曜微抚着腰间的矢囊,如天神般伫立月下,眼神却落在远处丽史的身上。他剑眉微展,眸中微光流动,与平日里冷漠傲然的神情大不相同,似乎也沉浸在歌声中,却又像将心绪投在远处之人的身上。云歌知道不能埋怨哥哥的无情,实在是他的眼中本就没什么人,自从有了丽史更是再看不到旁的人了。 阿丽雅唱完了丘木卓与殊岩珠重逢定情的段落,便堪堪在高音处收了声。河曲坪上前一刻还在她美妙的华音中如仙似飘,后一刻却已了无声息,又似有余音袅袅。片刻之后席坐于地的年轻男女们击掌叫好,更有人不依不饶地催促与阿丽雅结对的霍曜或歌或舞,必须有所回应。云歌偷眼看了看跖勒,见他并无猜忌难堪的神色,似乎很为有这样一位新娘而骄傲,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霍曜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脸色如常地扫了一眼丽史。而后他一边转身步向远处,一边伸手向从怀中取出一枝汉式的金丝簪花牡丹叼于嘴上。接着他取下腰间的的雕弓,展臂拉弦,箭尾蹭过唇边时,他的右手轻轻一拨将那簪花挂在了箭尾之上。霍曜忽然在此刻转身瞄向阿丽雅。众人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片惊呼声中箭已离弦,正朝着阿丽雅的额顶飞去。跖勒纵然起身踩着身旁两位王子的肩头跃飞而出,却哪里追的上一只满弦的飞箭,只见一簇华光飞过阿丽雅的颅顶,箭过花落,那一只金丝牡丹已经稳稳地簪在了阿丽雅的颅上。 满场惊叹。 阿丽雅一动未动定定望着霍曜,美丽而浓烈的眼眸中忽然泪水满浸。 云歌的心中却忐忑起来。在汉人中簪花多为情人间的举动,不知羌人中是否有此讲究。而跖勒已经看到了阿丽雅眼中的泪水,以为她是惊吓落泪,他拧眉看向霍曜,似乎在向他要一个解释。 丽史却已站起身来,远远道:“这金丝簪花牡丹是母亲少夫留给我的,共有两支。一支我会留给跖库儿的意中人,这一支便赠给阿丽雅。我们曾在楼薄相互扶持,我本就已经将你看做姐妹,如今你又嫁给哥哥做了王子妃,更是亲上加亲。曜为你戴上,是成全我的心意,还请你原谅他这独特的方式。” 阿丽雅转向丽史,行了一个羌人的大礼,眼中的泪珠随着低头垂睫的一瞬滚滚而下,“在楼薄时,就听姐姐讲过这簪花的来历。阿丽雅是心中感动才落下泪水,并不是受惊落泪。” 一向寡言的霍曜竟然也开了口:“如果预先知道,被射之人反会惊惧抖动容易受伤。惟有出其不意才能安全为你戴上,请你原谅。” 阿丽雅又一次以汉人女子之礼回谢霍曜,却未再能说出一句话来。跖勒似乎还要说什么。节若却很合时机地执起鼓令,催促起河曲坪上的男女归入队列,重又跳起天母交汇舞来。 与此同时,在凌滩营地的另一侧,迎客帐中酒兴正浓。一坛坛见了底的咂酒酒坛被抬出帐去,一盘盘香气四溢的烤肉被奉入帐来。各部落的大小酋领正豪议着羌地近年来的大事,却又很有默契地无人提及眼下正和汉人的起的兵革。 孟珏身着一身素色的毡锦衣袍穿行在迎宾帐中。他的头发今晚也随先零的习俗披下半幅,却仍掩不住他那高华出尘的形容。方才尤非已将孟珏以昔妹染姜之后的身份介绍于众人。尤非自己却在饮了些许咂酒后有所不适,被盏婼带人扶了下去。跖勒和跖库儿都去了花夜,此时帐中只有他和大王子跖隆以先零酋豪亲贵的身份支应着场面。 孟珏游走在帐中,从容地与各个部落的酋领贵族攀谈着。从羌地的皮货交易,到汉地的盐铁控制,甚至到鲜海里的无鳞鱼,他都侃侃而谈应答如流。起初对他的身份有所藐视的几个外部落贵族,此时都已转还了态度。而孟珏始终谦谦温和,并未显出一丝对这些小部落的小觑。转过大半个帐子,他已默记下所有来贺部落的名字和属地,更掌握了他们在这汉羌之战中的态度。然而却有两个人他始终未得机会接近,因为大王子跖隆一直与他们在帐子的一角窃窃低语。 此时与几个小部落的头领聊完了西南至远之地的茶马道,孟珏再次远远望了一眼帐角,见跖隆似有与那两人结束交谈之象,便移身向那边走去。却有人在他身后低低唤了一声,“孟大夫。” 孟珏转身,望了一眼身后。唤他的人年约四十,形貌气质都无贵族之象,衣着却颇为华丽光鲜。孟珏淡淡应道:“原来是族中主管易货的岸良头领,什么事?” 岸良低声道:“号吾在帐外,似乎有急事。” 孟珏回头又望了一眼帐角的那个异族羌人,眸中闪过斟酌,而后他随着岸良向帐外走去。 “那是煎巩羌和黄羝羌的头人。”岸良却一边走一边在他身边低声道。 “原来是杨玉盟下的。”孟珏沉吟了一下,忽然转向岸良道,“你去同他们聊一聊,问问今年先零的皮货从他们那里还好不好入汉地。” 岸良点头,退身返回。 营地上由于喜宴的缘故灯火颇明,一出帐就见号吾在不远处向这边张望。孟珏快步上前,带着号吾向自己的帐子走去。才一入帐,少年立即从怀中取出一片小小的布帛,交到他的手中。孟珏快速扫了一眼那布帛上的小字,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冷气。他在帐中踱了几步,而后吩咐号吾道:“你去河滩上招那只飞物,招到之后就停在原地,记住要伏在暗处等我来找你。”号吾点了点头,向帐外跑去。 孟珏在帐子中又默立了片刻,而后出帐向着一片歌舞之声的河曲坪走去。 ------------------------------= 今天来了个老同学,时间没安排好,写得太赶了。以后这章可能会调整,不过现在先发了吧。 第七十三章 花夜(中) 阿丽雅在历经过高歌的亢奋和簪花的惊心之后,陷入一种微微的虚脱之中,一时只是默默地勉力随着众人踩着舞步。所以阿丽雅多年的心愿得偿之后,河曲坪上最开心的却是云歌。可惜满坪男女无人能与她分享这喜悦。云歌想着心事,踏着叠步,心不在焉地又进入了两支花队交错的部分。她和面前的一位忘了名字的王子对跳过交融舞,忽然看见骥昆已经随着鼓声移到自己的面前。刚才隔得远没看清,现在近了了才发现这一晚他的头发一半披下一半结辫束起,一只象征身份的金玉华饰灼灼在额,在他疏朗不羁的气质中添了雍容的味道。随着鼓令云歌与他碰了肩头,撞了腰肢,正在厮磨耳际之时,节若的鼓令忽然停住了。这一轮鼓令比上一轮短了许多,而且没有任何暗示,河曲坪上的男男女女有激动有惋惜,却也笑成一片了。云歌瞧了瞧,见除了自己和骥昆结成了一对,丽史和三哥也恰好结成了一对,再就是跖勒王子和牢姐部落的堂蝉公主,以及忘了来自哪个部落的依娜公主和绒牒王子。看来节若的鼓令似乎有意为之。云歌还在东张西望,骥昆却捉住她的下巴扭向自己,笑道:“好不容易等到了。专心些。” 众人再次席地坐下,等待着四对人儿的歌舞。 棠蚕公主已定了亲,而跖勒又是明日的新郎,二人便客客气气地合唱了一支《节令歌》。节若在讲述羌族习俗时曾告诉过云歌,羌族的历法与汉人不同,将一年分为十个月而不是十二个月。云歌此时细细听去,两人果然从一月唱到十月。十月已是漫天飞雪,俨然是汉人腊月的景象了。 依娜公主和绒牒王子似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进行了一个需要高度默契的长鞭表演。依娜公主将点燃的五盏火灯分别置于头顶和展开的手臂上,绒牒王子退到十步之外挥动长鞭。众人只闻鞭声霹雷只见鞭影闪动,伊娜头顶和手臂上的火灯已摇摇灭去。而依娜公主却稳稳而立毫发未伤。众人喝彩连连。云歌也后悔只叫了三哥和丽史,真应该把善使长鞭的阿竹也叫上啊。 接下来便是霍曜和丽史。身着玉色衣袍的二人走到河曲坪的中央,霍曜不知何时已从节若那里讨回了自己的半幅银狼面具握在手中,丽史手中却拿着一把圆箱直柄的四弦琵琶。两人四目相投微一颔首,丽史随即拨转琴弦,轻轻唱起: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她唱的正是她和骥昆的外婆细君公主出嫁乌孙后所作的《悲秋歌》。丽史的声音清越高渺,和羌族女子叠颤多转的歌风并不相同,却也比汉族女子的音域要高阔,十分适合表现这首女子思乡的歌曲。云歌开始时有些担心这首悲戚的汉人歌曲会有些不适合花夜的气氛,却见众人都是屏息凝神静静聆听。她低头想了想,想起羌族的习俗原就是要哭嫁的,不哭的新娘是要被取笑的。而丽史的歌唱哀而不怨,正合此意。 一旁的霍曜却已将银狼面具覆于面上,随着丽史的歌声舞起刀来。云歌从未见过哥哥舞蹈,但是她见过哥哥的刀法,此刻见他时而将刀法的刚劲藏于琵琶凌厉的拨转间,时而以纷繁的刀式与琵琶的疏密变化相合。而当琵琶的弦声柔转凝结在丽史的指尖时,他旖旎的刀锋也蓄势辗转。霍曜的刀舞应和的并非《悲秋歌》中的女儿家的词作,而是曲调中的婉转悲怆。一舍一取间却仍然让人有珠联璧合之感。 《悲秋歌》不长,众人正觉得那忧愁暗戚随着歌声荡于心间时,两人却已悠悠收了琵琶和钢刀,走到一处并肩而立对着众人谢礼了。而后霍曜挽住丽史的手,向河曲坪外步去。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要选择脱离花队的舞蹈到河曲坪外的幽静之处去了。众人哪里肯依。男子们喝闹着让二人止步,女子们却已丢出一条条织锦。一时间丝影横斜,丽史和霍曜被织入了绣阵中,无法移步。云歌眼见三哥脸上不耐的表情已经掩不住了,知道这先后两次的对歌对舞实在已是到了三哥孤冷性子的极限。她站起身,想要圆场帮三哥挡挡局面,身旁却有一个清脆芳烈的声音先她而出道:“丽史姐姐,只要你讲讲你们是怎么定的情,我们就放你们走。”能说出这话的自然是阿丽雅,作为明日的王子妃,她的话多少有些号令的分量。而她的“刁难”也颇合此情此景。于是随着一片莺声燕语的应诺,那锦带织成的绣阵骤然撤去。 霍曜侧头看了一眼丽史,见她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方转身走出了众人的包围。云歌看在眼中,感慨万千——终于有这么一个人让三哥学会顾念别人的感受了,哥哥那孤傲的心终是有了归宿。阿丽雅的目光则随着霍曜超拔的身躯落入篝火外的暗夜中,而后她低头微叹,如一只傲娇的春花在烈阳下感到无能为力的折服与心醉一般。 半晌,她抬起头来,对着丽史道:“姐姐就从与我在乌修崖下分离讲起吧。曜哥哥将我送回族地后,又回楼薄去找了姐姐吗?” 丽史微微而笑,如空谷幽兰在月夜下漫出沁人的香气。刚才众人都被她的歌声所醉,此刻方才匀出心神打量离族重返的她。她已不再做羌人妆扮,却也并非全然汉人装束——素纱中单之外罩着一件玉色的衫子,一头乌发用素丝绦低绾着一个垂髻。无钗无镮,说不出的清雅高华,再细看又有一条黑色貂绒的饰带额顶轻绕,没入耳后的发中,为她的清雅点染了一丝域外的风情。 丽史的那一双褐金色的眸子此时已越出众人,绛唇微启,将那寒天雪地中的一幕幕娓娓道来。 那时,霍曜的确是回了楼薄,却并非在送阿丽雅回罕之后,而是在将她带上乌修崖上的洞中为她清血之时。其实早在於菟舞的那个风雪之夜,霍曜便送过丽史一程,只不过只送到了楼薄石寨的门口,丽史便请求他止住马骑,因为她在此处是为人质,担心领一个陌生人回寨子会引得部落中人起怨生疑。霍曜冷冷听着她的解释和道谢,始终沉默不语,末了只问了一句:“你想带你弟弟离开这里吗?” 丽史睁大眼睛看着他,慢慢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可以帮助他们,只要她想。丽史的眼中噙出泪水,却笑着摇头道:“我们在此处为质,为的是羌中各部落能共弃前嫌。如果私自离去,会在部落间引起猜忌与不合。” “那你为何让我送那个女孩回她的族中?”霍曜微微皱眉问道。 “她染了重病,如不送回去,就会被楼薄弃在荒野中。”丽史说罢微微一叹,向霍曜又拜了拜,转身向着那被大雪覆盖的石径攀沿而去。霍曜站在雪中,望着她单薄的身影蹒跚在那曲折的雪径上,渐渐消失了踪影。 后来崖上洞中的五日,由于阿丽雅的病情一度阴晴摇摆,霍曜和阿竹始终寸步不离,直到第五日阿丽雅终于从昏迷中醒来,霍曜方才得闲走出洞去,向着楼薄石寨望了一望。已是雪后晴了的第三日,可以看到石寨已从大雪的掩埋中隐隐露出屋角和台地。寨中心一片开阔的石坪正被寨中人清扫出来,远远地看得到一处木台正被搭起,似乎是要有什么仪式的样子。阿竹恰在此时带着猎到的野兔回到崖上。霍曜转过带着银狼面具的脸,淡淡地告诉她阿丽雅已经醒了。阿竹入洞而去,没有看见身后的霍曜运起天地意形诀,从乌修崖上沉落而下,落在崖下茫茫无际的雪原上,向着那石寨而去。 楼薄入寨的石径已经被清扫而出,如墨笔在留白的天地间恣意勾勒的一条曲线。霍曜在山道前立住,听到隐隐约约的鼓乐声从寨顶飘落而下,从无牵挂的心底忽然起了不宁。他舍了山道,运起轻功逆着层层跌落的石屋顶向着寨顶翻跳上去。追着那鼓乐声,他落定在楼薄石坪旁的一棵树上。透过冰枝雪叶,他看见一个用来火祭的木架耸起在石坪的一角,木架下已经堆了厚厚的柴木。一个头人模样的楼薄人正和一个释比在争执着什么。 “她如果没有妖魔邪法,怎么能驱赶大虎,又自己回到族中来?”头人声音低沉,眼神阴寒。 “如果她真能驱赶虎,岂非我族的福星。大王不要忘记我们楼薄是无弋爰剑直系后代的部落,我们楼薄的灵物正是虎。”释比似乎在极力劝说那头人。 闻听此言,想起这个部落的人在遇到虎时的反应,树上的霍曜无声冷笑了一下。 那头人却并不想再听释比说什么,皱眉扬了扬手,石寨中走出一名手持火把的人,几名彪形大汉跟在他后边,将一个被缚了手脚的白衣女子架在肩上,接着又不由分说将那女子绑在了木架上。那女子未曾挣扎,墨黑的辫发间掩着的正是几日前他见过那张韶颜。霍曜的手在胸前疏忽一闪,钢刀已然出鞘。 却听那释比拦在那头人面前又道,“大王,不可不可。我们楼薄的王子莫甘现正在牢姐羌为质。牢姐附庸先零。烧死了先零的公主,先零恐怕会出兵攻打我们。” “她染了瘟疫病死在这里,我们族中为她们收尸,也算对得起他们了。我就不信先零会为难我们。”那头人一声喝令,握着火把的侍卫已扬手将手中的火把丢出。一团旖旎的银光忽然不知从哪里飞出,将那火把击飞出几丈之外。警戒之声立起,百十个手持刀斧的羌人从环绕的石寨中蜂拥而出。他们搜遍了石坪周围的每一处屋角和台地,却一无所获。 楼薄的释比此时却已经寻到了那团截断火把的银光。那是一面镂银的狼面具,正斜插在台子的横木上,熠熠反射着夕阳的辉光。释比忽然灵至心开一般,匍匐在地瑟瑟道:“这是神山中的天狼神在警告楼薄。大王大王,千万不要烧死她。” 楼薄的头人似乎被释比说动了,带着几分犹疑让人将丽史带了下去,却让侍卫继续在寨中搜寻。 丽史起先被囚在一个石屋中。到了日暮时分,寨中忽然发现为冬天大雪封山而圈养的几十头猎来的野羊,全部无声无息无伤无痕地死在了圈中。而且只只是个羊角倒栽的可怖模样。天狼神警告族中的传言此时已向寨中蔓延开来。开始有结群的楼薄女子伏在关押丽史的石屋外默默祈祷。 楼薄的头人见状,担心引起族中不满,也担心招来更多的祸事,只好将丽史从石屋中放出,恢复了她的自由。丽史避开那些伏在门前的楼薄妇女,沿着一条幽暗的侧道而下,向自己和弟弟栖身的那间小屋而去。快下到寨底时,她的一只脚忽然在石阶边缘的冰层上一滑,身子随即向下跌去。暗夜中却有人擒住了她的手腕,又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提。丽史感到自己的下坠忽然变做一种翻飞,接着自己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在空中旋转跳跃。待到终于落定,她发现自己停在楼薄寨底的马厩旁。而几日前将她和阿丽雅从大虎口中救下那个男子正昂然立在他面前,低眉冷冷看着她。 “原来是你。”丽史低低道,想了想又问道,“下午也是你截住了火把吧?” 霍曜微微蹙眉,并不言语,只等着她向自己开口要求什么。 丽史却又道:“楼薄人都认为是我驱散了猛虎,他们的头人莫徙认为我是妖魔要杀了我,释比却认为我是楼薄的吉人。今天蒙你相助,楼薄中认为我是吉人的已经占了上风。以后我和弟弟在族中的处境会好许多。谢谢你。”丽史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褐金的眸子在月华下莹然生辉。 霍曜的眉蹙得更低了,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总在出乎自己的意料——先是与自己的单薄的身形不相符的勇气,再是对萍水相逢之人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又是对散沙一般的羌地各部间契约的荒唐尊重,现在她刚从楼薄人的火祭下捡回了一条命,却不想着央求自己带她逃走,反而为以后自己在的楼薄的处境有所改善而沾沾自喜。 远处的寨道上忽然过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似乎是方才族中虔诚伏地的妇女正被释比驱散回家中去。丽史急急推了一把霍曜,想让他避入马厩的阴影中,却并没有推动。丽史也没有在意,只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直到寨道上的脚步声和人语声渐渐淡去,丽史才又道:“你快走吧,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是他们如果发现了你,还是会很麻烦的。” 霍曜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挑一匹马,我去把你弟弟带出来。” 丽史再一次用她褐金色的眼睛怔怔望着他,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何翻来覆去只一意问着她这个问题,然后她再次摇了摇头,道:“各部落交换质子是为了解除仇恨。我不能走,我得将先零的使命完成。” 霍曜看着她半晌未语,最后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你确定不走?” 丽史郑重地摇了摇头。霍曜再也没说什么,面无表情地从楼薄的马厩中选了一匹,翻上马背,他最后扫了一眼这个令他费解且第一次有了挫败感的少女,开缰纵马向夜色中奔去。 “你的面具……”丽史忽然想起什么,霍曜那伟岸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雪夜中。片刻之后山寨的入口处起了一片人嘶狗吠,许久才归回平静中。丽史忽然想起自己从未问过他的名字,而他也从未问过自己的名字。 楼薄羌自这日之后对丽史尊敬了许多。她是玉虎下凡,且被天狼神所护佑的传说也流播开来,甚至传出了楼薄山寨,流向草原。此后楼薄每月一次的於菟祭祀,族中的释比会让丽史身披虎袍接受楼薄人的膜拜。虽然祭祀过后,丽史仍会回归到她的人质身份中,她和弟弟的安危却比先前有了保障。所以丽史对自己身上的玉虎传说虽无可奈何,却也安然受之。 到了第三次於菟祭祀时,已是冬末初春的光景。这是春季第一次大祭祀,石坪上的雪已全然除净。一大早合寨的人便都簇拥到寨子中央的平地上,在隆隆的羊皮鼓声中,向立在中央高石上的丽史齐齐下拜。於菟祭祀的礼仪包括兽舞,献祭,诵经三部分,漫长而繁琐。 丽史独自站在高处,眼睛落向四周环抱石寨的的山峦。星星点点的残雪在山阴面还清晰可见,却已能看到山阳面萌萌的一层鹅黄了。一队春归的黑颈鹤鸟越过残雪的山头,向西北方而去。她的眼睛随着鹤鸟缓缓掠向西边的山岗,忽然看到一人一马正立在山腰的一块巨石上远远眺望着她。那样的距离下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然而丽史立刻就明白了那是谁。她的心中忽然涌起热潮,不自觉地朝那人笑了笑,心下却明白一切的一切都会被模糊在雾霭之中。 祭祀的仪典一直从清晨持续到午后。丽史就在那高石上从清晨立到了午后。春寒依旧料峭,虎裘虽然可以帮她御冷,山风却似小刀割得她的脸作痛。而西面的山岗上,那人那马也一直一动未动伫立到了午后。等到於菟祭祀结束的鼓声响起,丽史在释比徒儿的帮助下走下了那高石。她脱去沉重的虎裘,觉得手脚都有些麻,然而她顾不上活动僵住的四肢,又向西面的山岗望去,却发现那块巨石唯余一片残雪,没有了那人那马的踪迹。 此后每次的於菟祭祀中,那人那马都会出现在西山的那块巨石上,远远地陪着她直到祭祀仪典结束。然而仪典一结束,那人那马就消失了踪迹,仿佛只是来探知一下她的安危,并无意走近一般。这个秘密而遥远的定期相守一直持续了几年。那副为了救她而掷出的镂银狼面具,早已被楼薄的释比锁入箱中貢起来,作为天狼临过寨中的明据。丽史很想将那面具偷出还于他,然而她并无武功,只好做了罢。最终,她向族中的绣娘讨要了上好的小山羊皮,根据自己记忆缝制了一面新的狼面具。然而,就在那面具临近完成时,丽史却被楼薄的头人莫徙送往深山中为楼薄人朝拜天神。 “仓促间,我只好攀上西面的山岗,将那幅皮制的狼面具放于毡囊中压在他伫立的那块巨石下……我曾担心这面具在他再次来到之前,被鸟啄,被风吹,或是野兽叼走,然而这面具终于还是戴在了他的面上。”丽史微微而笑,堪堪在这里收了声。 河曲坪上一片寂然,在场的各部落的王子公主,都直接或间接受到过解仇交质的冲击,有的亲身领受,有的失了手足,听到此处个个都是心有戚戚。而楼薄在羌地素有的封闭自守的名声,是以在场的人对于霍曜为救丽史而做的种种毫无责备之意反而赞赏有加。 云歌也久久无言,她的感触却又和众人不同。以三哥的个性,当是万军中取人首级的作风,竟能这般含蓄地掷面具救人已是不易,竟还能耐着性子处决了羊群来造势,这简直太不像三哥了。西山岩上的默默相守更是完全不符合霍曜的性格。然而这不正是情-爱之玄妙吗?即使骄傲如三哥,当他对一个女子动了心,他也会顾念起这女子所顾念的,不会一意只按自己的喜好做事了。云歌感慨万千,忽然想起身旁的阿丽雅。她转过头去,看见她也是微微而笑,虽然眼中隐有泪光,那笑容却澄澈而真心。她也为三哥和丽史的故事所感动吧。她终是能从容无憾地走向明日的婚典了吧。果然,阿丽雅向节若微微点头。节若执起手令,引动了一片羊皮鼓上的几声重击,象征着准许三哥和丽史脱离花队。霍曜上前挽起丽史的手,带着她走向远处,在篝火外的月影中坐下身去。 云歌的心头有一种冰消云散般的欢愉,又想起丽史在楼薄牵挂的弟弟不正是骥昆吗?她不自觉地向男花队看去,却见骥昆也正看着自己,眸光炯炯,似乎已经看了很久的样子。云歌的心不由地颤了一下。骥昆却一跃而起,跨过男女花队前的空地来到了她面前,躬身扶肩做一个邀请的姿态。云歌这才想起,正是轮到自己和骥昆对歌舞的时候了。 第七十四章 花夜(下) 云歌在花帐的这十日跟着节若学了好几只羌族歌谣,然而花夜闹的就是个“不约”,她并不清楚骥昆是否会与他对唱这些歌谣。果然骥昆微微沉吟,踢脱了脚上的鹿皮靴,无声地展动起双臂跳起了一只雄浑的舞蹈。云歌怔愣了片刻,认出这正是他带她去楼薄时,在火塘边时跳的金甲舞。她会了意,便似那晚一般一左一右踢掉了脚上的靴子,也如那晚一般空手佯击,晃动双肩跳起了肩鼓舞。 金甲舞和肩鼓舞原都是有道具的,众人认出了他们的舞蹈,便将弯刀和手鼓分别掷向他们。骥昆接了弯刀却又趁势扔回,似乎执意重现那夜与云歌在火塘边空手的默契。云歌便也借着舞势将手鼓丢回,随着骥昆继续空手而蹈。一名鼓手见状便甩起鼓槌,为云歌和骥昆的无声之舞压起点来。众人也都会意一起击掌相合,一时竟是满场热烈。鼓声越击越快。云歌因为阿丽雅心愿得尝,此时满心轻快,脚下的步伐追随着鼓点越转越快,却还是乱了拍。然而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拘无束的烂漫,不禁大笑着甩脱了肩鼓舞的限制,肆意而蹈起来。骥昆眼中燃起火焰,也丢开了金甲舞的限制,与她一起随兴而舞。 正在那一片忘我中,云歌的眼尾忽然被一抹寒光微微刺了一下。望过去,竟是孟珏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河曲,此时正负手立在人群之后望着她和骥昆。他的脸上暗暗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又似乎向她点头示意了一下什么。孟珏忽然来到河曲坪,难道有什么紧急之事需要她的帮助?云歌猜测着,又莫名地觉得心底有几分安然。她缓缓收了舞势,再望过去时,却见孟珏已和跖勒寒暄起什么,只朝这边若有似无的瞥了一下。 云歌心中起了思量,一时没有注意到鼓声已停,她和骥昆作为族人皆知的“情侣”,正是到了决定是否离开花队的时刻。骥昆眼神笃定地走上来,试探着想要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向篝火之外的月影中。云歌忽然在这一刻惊醒——若真有急事,自己随骥昆退出花队,那岂不是让孟珏连接近她的机会都没有了。她轻轻“啊”了一声,将自己的手从骥昆就要合拢的掌心中抽出,带着几分歉意撤步退回了女花队中。男花队哄笑起来。骥昆的表情有些不解也有些受伤,却并无恼恨。女子因为担心众人刁难,而羞怯不愿离开也是常有的事情。 骥昆有些落寞地转了身,却忽然看到了正和跖勒聊说着什么的孟珏。他若有所思地回了头,恰看到云歌正望向孟珏的方向。宇琢王子走上来似是安慰地轻拍了他的肩膀,骥昆自嘲地笑了笑混不在意地转回头与他一起回到男花队中。这边格哲那一双秀目轻动,正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 孟珏的忽然出现,令云歌有些神思恍惚。以至于节若的鼓令再起时,她仍有些迟疑,直到看到孟珏也加入了男花队,她才急忙归入女花队中。鼓令滚动而起,云歌扭动腰肢踩着叠步随着女花队徐徐转动。孟珏也随着逆向转动的男花队移向这边移动过来。终于,在与两名王子的交汇而舞后,孟珏终于移到了她的面前。他专注而温和地望着她,微微带笑,似乎并无火急之事。云歌与他碰过肩头撞过腰际,而后两人向前微倾互蹭耳际。就在云歌感到耳垂被轻轻拨动的一刹那,她听到孟珏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去河滩。”云歌一滞,又急忙直起身子,轻轻侧转与孟珏互蹭另一侧的耳际。“尽快。”他再次低声促道。 云歌疾速抬目望了一眼孟珏,而后随着鼓声向下一人移去。 也不知怎样移出了交错的四对男女,甚至没有注意到节若何时住了鼓令,当云歌随着众人在篝火四周坐下来时,她才发现这一轮骥昆和格哲是结对男女中的一组。他俩此时已站在广场的中心站定要进行表演了。在他们身后一角,孟珏已从男花队的后列轻轻起身,向着河曲坪外走去。 云歌也从女花队的一角悄悄站起。就在她要转身的一刹那,她忽然看见骥昆在众人的喝闹声中转头望向她,似乎同时察觉了她和孟珏两人的动向。月光下他的神情似疑惑似愤怒似落寞,又似乎要移身跟过来一般。云歌的心底一紧,然而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坪外走。才低头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格哲在背后大声道:“跖库儿,你欠我的情,今晚一定要对歌还我。” 云歌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格哲已闪身拦住了跟过来的骥昆。而她的话明显提的是骥昆赢得马赛却弃她未娶之事。骥昆终于起了迟疑,停住了跟过来的脚步。 云歌丢下身后涌动的暗流,快步向前而去。孟珏已不见了踪影,她想起孟珏方才的话,径直向着河滩跑去。一路上她避过一队在营地中巡逻的侍卫,又从灯火已经幽暗的迎宾帐前经过。再往西边跑,赐支河的混沌的滔鸣已悄悄入耳而来。转过最后一座深色的毡帐,她看见月色如流泉般琮琤地泻在河边的沙地上,一个出尘的身影正沐在那一片月色中静候着她。云歌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近孟珏。他背顶着月光,脸上那俊逸的起伏落在月影里。似乎有许多情绪涌动在他墨黑的眼中,再看过去却又仿佛只是夜的痕迹。 “是否搅了你的舞兴。”孟珏的声音中有一点冰冷尖锐的意味,然而未等云歌作答,他又匆匆低声道,“辛武贤的一支轻骑已经行至卓岭附近,似是要趁先零大婚遍请各部之机,一网打尽来参加婚宴的羌族贵族。” 云歌大惊,骤然睁大了眼睛望着孟珏,半晌才断断续续道:“是啊……汉军若要出击……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接着她抬头看了一眼孟珏,“这就是你为何建议族中先行婚礼再行迁徙,是吗?” 孟珏回视着她,面无表情道,“与他载过歌舞,你是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忘了我们是在敌营中了?” 云歌被他眼中微微的冷意所激,心中有些气,回道,“也是你的族兄弟,不是吗?” “你担心的是我的族兄,还是……”孟珏骤然止住,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不。我建议先零先行婚礼再行迁徙其实是和赵充国有约在先的。” 孟珏看了一眼面露不解之色的云歌,又继续道:“杨玉新败,西羌各部一时震恐,然而秋意已盛,冬天将至,赵充国并不会冒险深入追击。时间一长这震慑的效果便会一日日淡下去。而在此时借大婚邀请各部落前来,反而是逼各部落在这震慑效果犹存之时,进行一种政治上的表态。一旦那些附庸或是被胁迫的小种羌未来参加婚宴,便是和先零的结盟彻底断去。即便他们来年又动摇起来,也再难回头与先零修好了。” 云歌愣愣望着孟珏,似乎在咀嚼他的话,接着她不解道:“可是还是有很多部落来了先零,他们的联盟并未瓦解啊。” “你对羌地各部落的领地并不熟悉,”孟珏看了一眼云歌,道,“其实今日来贺婚的,只有煎巩和黄羝这两个部落此前曾与杨玉一同联合攻打过汉朝的城池。其他的都是些山地部落或者偏远部落。除了罕羌和开羌之外,莫须等一干先零最主要的联盟部落都没有一个前来贺喜。” “那此时攻打凌滩,岂不是在羌中树敌吗?” “的确,如此逞一时绞杀之快,反会将战事扩大,对两边都是大害。” “那为何还要做一网打尽之势?” “因为西北的这盘棋并非只有赵将军一人在下。”孟珏微微一叹,“辛武贤建议首先攻打罕羌的奏折几乎要被朝廷采纳,却被赵充国的几番书信驳倒。而赵充国又出其不意地大败塞章的杨玉人马,并且未发一箭进驻罕羌一带,与当地的羌人秋毫无犯,这些不仅证明了赵充国战策的正确性,更使得辛武贤颜面大失。他在获得了先零王子大婚遍请羌中各部的贵族之后,立即将这看作是他搏回颜面的军事筹码,怎么还会考虑汉朝在羌中树敌的问题。” 云歌忽然想起在莫尔桥,运送雕库的汉人和胡人军士正是遇到了辛武贤麾下的裴章,穿越了羌人封锁线的他们竟然最后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那一幕幕还犹在眼前,云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眼中也起了雾气,她忽然抬起头问道:“那么你来找我,是因为我能做些什么,是吗?” “是的。”孟珏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微有赞赏之意,“我要你以个人名义给太子写一封书信,说你现在陷在先零为质,请求他制止辛武贤的行动。” “奭儿……”云歌愕然,“他也来了羌地?” 孟珏微微点头,“三日前他已离开长安秘密到达金城郡,巡视边地。既为太子,这也是他各项修为中不可或缺的一项历练。” 云歌的眼中露出暖意,又不解道,“为何是我的书信?你曾是他的太傅,难道不是你对他更有说服力?” “因为我在汉朝已是一个死人;因为我们得让奭儿以后面对刘询的质问时,能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孟珏停了停,又道,“因为刘询此次送他来西北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引出赵充国身边的故人——孟太傅。” 云歌被孟珏给出的一串答复所震,一时没有言语。半晌,她低低道:“的确,与你相比,我是更合适些的理由……”云歌说到这里眼神却飘向远处,一丝恨意微微扭曲了她的面容。 “若不是山穷水尽,我绝不会动用你和他的这段恩怨。”孟珏的声音中有不忍,却也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决绝,“其实你在蜀地的这几年,他的人一直盘桓在你的周围,有行卫护之责。我想,他对所做之事还是有悔意的……”孟珏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云歌淡笑了一下,明白孟珏是要利用刘询对她的悔意来为刘奭周璇局面。若在以往,她会不齿他这种计算人心的行事。可是如今,在经历了战火和杀戮之后,她觉得自己往日那简单的道德判断显得有些苍白而微不足道。 “好。”云歌轻轻叹了一声,“我来写这封信。可是我们如今深陷此处,你怎么将信送出呢?”话一出口,她便觉出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孟珏身陷此处却仍能洞悉汉军各路的动作,自然是有一套消息渠道的。只不过她看不出罢了。她也不应看出,更不该问,如此方不会“害人害己”。 孟珏见她咬着下唇一副自悔的表情,斟酌了一下,道:“要过崇山峻岭,自然要靠天上的飞物。所以你的信要写的言简意赅,同时我还要借一件你身上的东西,务必是奭儿认识的你从不离身的东西。” 云歌伸手摸了一下后颈上的黑线项圈,轻轻点头。 孟珏又道,“把信写在一块布上,不要超过手掌的大小,不要落款,免得万一落在先零人的手中。我现在要去找号吾,只能给你一柱香的功夫。一柱香之后,号吾会来花帐中送汤药,你便把信交给他。” 云歌颔首,有些惊讶号吾竟然已成了孟珏的亲信,然而她也没有说什么,转身欲往花帐走。 孟珏却忽然伸手拉住她,轻声道,“刚才跳舞时……你似乎很快乐。” 云歌停住脚有些不解地望着他,愣了一瞬,才明白他指的当是她方才随性而跳的舞蹈。阿丽雅心愿得尝,她又见到了三哥和丽史姐姐,她的确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愉。 “嗯。”云歌微微而笑点了点头。 孟珏的眼中黑云压城,却都隐没在了月影中。 “好。”他淡淡松开手,把微哑的声音收在短短的一个字中。 云歌转身向夜色中小跑而去,只留孟珏孤身站在月光下,默默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 考虑到花夜这一部分阅读上尤为需要紧凑性,这一章为赶写。只校读了一遍,可能错别字较多。见谅。 第七十五章 婚宴(上) 秋日的早晨,白色的毡帐被日出的华光灼得通体明亮,似真似幻。 云歌和阿丽雅却是被进帐来给新人梳妆的族中老嫫唤醒的。这是先零的规矩,新娘的头发要由族中老人来梳,方能将族中和睦的喜气一代代传下去。云歌看着阿丽雅一头乌发被一双枯藤般苍老的手拢起辫结,又盘在头顶,额前的发也被梳了上去被一支象征身份玉华盛簪住,立时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成熟韵味,仿佛那一朵格桑花开在最艳处要被人摘去了。 云歌的眼睛却在这一刻越出了帐中忙碌的侍女和嫫嫫,心思落到昨夜的情形中去了。 一切都像是隐在夜之羽翼下的不真实的幻影——她回到花帐,没有点灯,摸黑翻出了骥昆之前给她送来的一支木杆狼毫和砚台。他知道她有记录各地菜谱的习惯,因而在她移入花帐的第二日便派人送了这些来。布是现成的。这里既是待嫁的新娘暂居的帐子,自是不会缺了锦绣丝绸。云歌撕下巴掌大的一块绨锦,用小字在上边写了极简短的一封信,又从颈上取下那串发丝编结的项链,用那绨锦将项链裹住,攥在手心中。而后她在帐中跪坐而下,静等着号吾的到来。 夜渐渐深去,早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她听着远处花夜的歌舞声还在继续,忽然担心去招飞物的孟珏是不是已被族中的巡哨察觉拿住。这猜测令她胆战心寒,夜却依旧无声而对。又等了许久,她又疑心辛武贤的人马已将凌滩团团围住。她的信已然没了用处。这想法又令她落入砭骨的绝望中。 “云歌,云歌……你在帐中吗?”帐外忽然有人轻唤她。云歌被这声音骇了一跳几乎叫出声来,然而她飞快地用那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那是骥昆的声音。不,她不能应他。她还没有将信交给孟珏,她不能让旁的人事缠住。骥昆的脚步在帐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向别处移去。不久之后她又听到一个脚步声跟过来。“跖库儿……”似乎是格哲的声音。那脚步声却也最终向远处移去。 云歌感觉到攥着信的手心已浸了汗,忽然担心汗水晕了那信上的墨字,忙又打开来开看。还好,那厚重的绨锦将她冷汗都隔在了外边。她重又将信裹好,在黑暗中静听帐外的声音。花夜的鼓声已经是散去的节奏,阿丽雅和那些侍女很快就要回到帐中来了。云歌又起了新的焦急,想去孟珏的帐中寻他,又担心孟珏或是号吾也来找她,两厢里走岔了路。她只好继续在黑暗中候着。正是焦急难耐时,忽听帐外传来夜鸟的叫声,再细听又像是什么乐器在模仿鸟鸣。她想起那正是号吾那只口衔的声音,连忙挑开帐帘走了出去。 果然是号吾。少年黎黑的面色隐没在夜色中,只余一双清亮的眼睛在月下闪烁。他恭敬行了一礼,又将一只手向她伸出来。云歌有些迟疑,因为比约定的一柱香长了许久,号吾也并没有带汤药。远处青年男女的说笑声却已渐渐移近,想是花夜已散。她盯住号吾的眼睛判断了一瞬,觉得没有躲闪的神色,便狠心将手中攥了许久的东西放入他的掌中。号吾随即掉头向夜色中跑去,转眼就消失了踪迹。 云歌茫然站在帐口,看着被月光笼罩的凌滩营地一片静谧和安详。她忽然觉得方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那渐渐移近的人语笑声便是明证。她这样想着,却看见阿丽雅垂着头,带着两名侍女,步态疲惫地向着花帐而来。及至走近了,阿丽雅抬起脸来,她的眼睛在月色中扯着弯弯的笑,眸中却全是泪。云歌将她揽进臂弯里,却觉得自己这一刻也虚脱得需要她的安慰和鼓励一般。她们二人回到花帐中就了寝,却各自揣着心事睁眼到天光微微发蓝,才混混沌沌地睡了两三个时辰。 “小王妃以后成亲时,也会带上那玉华盛的。”缤祝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她正在身后帮云歌梳头发,见她的眼睛落在阿丽雅的发饰上不言语,便笑着道。 云歌听着有些不自在,却也不能说什么。她很想知道现在外边的情形,然而犹豫了半天,只能先从骥昆问起:“缤祝,小王现在正陪着新郎吗?” 不想宾祝却迟疑了一下,道:“小王一早起身,去了驯马场。” “哦。”云歌随口问道,“族中来了新马吗?” “贺婚的礼品中有宝马。” 云歌忽然想起格哲,不禁脱口道,“阿,是的,摩滇的格哲公主送的便是宝马。” 缤祝有些犹豫地“嗯”了一声,未再多语。云歌有些不解她的态度,却看见一直沉默不语的阿丽雅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那族中的老嫫正在给她簪花,一双枯老的手一伸将她的头又扳了回去。 阿丽雅只得侧对着云歌道:“你昨天先走了。格哲和跖库儿最终没有对歌,而是表演了一出飞箭灭灯。” 原来是这样。云歌想起自己昨晚离开河曲坪时的情景,微微有几分宽慰,欣然道:“格哲的箭法了得。我和骥昆在险些陷在摩滇,幸亏格哲相助,才得以脱身呢……” 缤祝正将云歌一侧的头发分做六股,听了她的话便停了手中的动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听说格哲公主的母亲,摩滇的头人尚拨女王也来贺婚了。” 云歌忽然明白了缤祝话里的意思——尚拨女王除了贺婚,只怕也是为了女儿的婚事而来。她和骥昆当时匆匆离开,的确是欠人家族中一个交代。云歌明白了缤祝欲言又止的缘故,便笑了笑岔开话道,“摩滇送来的是什么马?” “听说是天山上的野马,自从俘获还一直没有被骑手驯服过。”缤祝回道。她已经将云歌一侧的头发编结完毕,又移到另一侧,开始编结那半部分的头发。 “我爹爹也是爱马之人,我三哥更是驯服过许多烈马……”云歌忽觉失言,转眸看了一眼阿丽雅。那族中的老嫫嫫此时已经簪完了两侧陪衬的珠花,此时正将昨夜丽史所赠的那朵金丝牡丹簪上阿丽雅的颅顶。此花一落,阿丽雅头顶的群花立刻有了主一般,层次立现,交相映衬,令阿丽雅的嫁妆立时有了花神般的美好与隆重。而阿丽雅默然端坐,由那老嫫嫫左右摆弄,对云歌的话似乎恍若未闻。 云歌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丝微笑,又开口问道:“缤祝,新郎这会儿做什么呢?”听节若讲过,跖勒的族人兄长,依礼都要陪新郎迎亲,所以云歌暗自希望着问起跖勒的话能引到孟珏的身上。 “二王子一早与各部落的王子去南面的山中打猎了。” 这也是先零的规矩,大婚清晨有所猎获,是多子多福的吉兆。 “我师兄也一道去了吗?”云歌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像……没有看到孟大夫。”缤祝回道。 “那他去了哪里?”云歌追问。 一旁的老嫫开了口:“大王昨晚饮多了酒伤了风寒,来贺婚的人中也有饮多了酒的。孟大夫一早带着号吾去山中采药了。“ 云歌心中微微一沉,难道昨夜她的信没有送出,否则他怎会又离开了凌滩呢? 宾祝已将云歌的辫发编结完毕,阿丽雅的出嫁的盛妆也已大功告成。阿丽雅庄重地站起身来,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绯红,面容如花神般灿美,目光明净祥和。云歌抬起头,看见侍女们正走进帐来,又似昨日傍晚时一般将花帐的活动围帐一层一层移去。帐外的朝霞如织锦般绚烂,羊皮鼓与画角悠然奏响。云歌亦站起身来,停在阿丽雅身旁稍微靠后的地方。阿丽雅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垂首,似在积聚力量,而后她松开了她的手抬起头向外走去。云歌跟在她身后微微而笑,眼中点点泪光。 ※※※※※※※※※※※※※※※※※※※※※※※※※※※※※※※※ 先零婚礼的核心部分是昆仑大典,包括驰双,射桩,见客,挂红,祭祖,谢神,三拜,开酒,锅庄,合穹十个步骤。 驰双,是两位新人各驭一匹新马,新娘在前,新郎在后,绕营地驰骋直至新郎追上新娘。整个过程族人和宾客都驻足观看呐喊助威; 射桩,是新郎和新娘皆要在在百步开外,将箭射过木桩上象征着同心的孔洞中,宾客也可同射相贺; 见客,顾名思义是新郎将来贺的重要宾客一一迎入大宴之内; 挂红,是来客的回礼,是将象征祝福与吉祥的红色绸带挂在迎接的新郎身上; 祭祖,是族中释比主持的经谣诵唱,为的是祈求先零的先人们将族中的繁荣世世代代传下去; 谢神,是核心的核心,族中的舞娘与释比一同献上歌舞祭拜,感谢昆仑众神的庇护与赐福; 三拜,与汉人婚礼上的三拜相同,是拜天地,拜父母,新人对拜; 开酒,是婚宴的开启,是新郎象征性地砸开一坛咂酒封口的草泥,自此正宴席正式开始; 锅庄,是婚宴后的舞蹈,可以群舞也可以对舞,全看兴之所至也看释比的安排; 合穹,是新人手牵手入穹庐(也就是毡帐)中就寝。宾客则依旧在帐外歌舞畅饮直到天明。 整个过程,看客或许觉得精彩纷呈,然而当事人却是艰辛无比,尤其是盛装在身的情况下。单说驰双那一项,按照习俗,新娘绝不可悠悠慢行,必须是真的疾驰如电,做出逃离新郎追赶的架势,方不会被宾客笑话。可是阿丽雅身上的饰物就有好几十斤重。阿丽雅不声不响地履行着她作为新娘应当承担的一切。而云歌以阿丽雅的同龄族人身份,也默不作声的伴在她身旁,为她拭汗,整理头饰,甚至从厨帐偷来果腹的小点心给累得虚脱的她。 云歌自己其实却是心烦意乱的。自早晨在花帐中听说孟珏离开营地的消息后,她的心中便空空的不落实地。陪着阿丽雅在各种仪式中穿行时,她一直留着心,希望他会忽然出现在视野中,哪怕神情淡漠,哪怕只是远远隔着人群,她便会知道事情已经有了转机,也知道了他的平安。可是孟珏却始终不现踪影。 而凌滩正逢族中盛事,除了身为新郎的跖勒王子忙得不可开交外,大王子跖隆和四王子跖库儿也各领要事,一天之中数次与她们匆匆擦肩而过。 不过云歌在清晨陪阿丽雅去马圈为“驰双”选马的时候,还见过骥昆一面。那时他正在离马圈不远的草场上,驯服摩滇送来的那匹天山野马。那是一匹身形高大的褐鬃骏马,有着长健的四腿和隆起的颈项,却嘶叫扬蹄是一副顽劣不羁的模样。云歌和阿丽雅与随行的侍女侍从到达马圈时,骥昆正穿着短衣,手拿一副短鞭,低眉和那马儿僵持在一处。听到她们的声音,骥昆分神微微转了下头。那马儿忽然侧过身,尥起蹶子向他的腹部踢去。 “好刁的马。”随着这清脆的一声,在一旁观看的格哲扬手一鞭抽在了那马儿抬起的后腿上。 骥昆的眸子在云歌身上飞快扫过,而后忽然闪至马儿的侧面,一手攀住马颈,飞速跃到了马儿的背上。那马儿摇颈嘶鸣,奋力挣扎,险要将骥昆摔下背去。 “当心。”云歌脱口喊道,喊完才发现格哲也同时喊了一句同样的话。格哲远远望了云歌一眼,复又转回头去大声对骥昆大声道:“你若需要匕首,告诉我一声。” 骥昆没有回答,只在马背上改变着各种姿势,赤手与马儿拼搏着。云歌知道骥昆的马术了得,然而此时看过去,总觉得马背上的他有几分执拗的意味。她因为孟珏和汉军的事心底已是颇累,此时再看如此惊心的场面便觉得有些心力不足。云歌强背过身去,被金色的晨光刺了眼,那一片金色中却又跑出两匹骏马,正是霍曜和丽史各驭一骑,向着那片驯马的草场而去。 “马术平平之人不要凑热闹。”经过她们身旁时,霍曜对云歌冷冷抛下一句。 云歌气得七窍生烟,丽史却缓下马速向她和阿丽雅各自微笑了一下。霍曜在前方亦缓了马速,似在等候丽史。丽史加鞭追了上去。阿丽雅沐在晨光中默然望着那一对璧人向远处同行而去。 云歌侧头看了一眼,拉住阿丽雅溜溜转了个圈,拉着她向马圈中行去。 最终阿丽雅选了一匹中等身形的栗色骏马。她翻身上了马背,才要开缰一试,忽听身后有马蹄声呼啸而来。转过头去,却是骥昆已经驯服了那匹天山野马,正驭着那马儿撒蹄狂奔。他像一阵风似地疾驰过她们的身边,却罕有地连个招呼都没打。格哲骑着马追过来,也随着骥昆向远处而去。 云歌回望那片驯马的草场,见三哥已经跃下了自己的汗血马,正弓着身子接近另一匹尚未被驯服的野马。丽史却遥遥望了云歌一眼,又将眼睛滑向远处的骥昆,若有所思。 第七十六章 婚宴(下) 早上马圈的这匆匆一面之后,云歌又在射桩时见过骥昆一次。这一次他以先零小王的身份开弓引了“射桩”的第一箭。格哲紧随其后,以宾客公主的身份开弓引了“射桩”的第二箭。这两箭一出,满场喝彩。尤其是格哲的那一箭,在穿过桩孔之后又飞出很远,显然未曾擦到孔壁的一丝一毫。骥昆与格哲如同金童玉女般在众人的赞溢声中相向而立。格哲向云歌和阿丽雅这边扫了一眼,眸中掩不住的凌然傲气。 云歌转过身去,握了握阿丽雅的手,示意她不必有压力。阿丽雅冲她微微一笑,眼中是自信和从容。云歌也会心一笑,却忽然觉得有一双眸子从远处直直盯着自己。转过头去,却是盛装的摩滇头人格哲的母亲,正用审视而略带微压的眼睛望着她。云歌将眼光淡淡移开,她能理解尚拨女王的爱女之情,只是此时她的心神全在别处,不愿被眼前的纷乱所扰。 云歌的眼睛向人群中扫去。她多么希望能够看到孟珏负手站在某处向她微微颔首,然而她的眼睛搜遍了凌滩上喜庆喧嚣的各个角落,也没有看到那个素衣的身影。倒有一双褐金色的眼睛与她匆匆交错了一下。云歌回过神来追眼过去,骥昆却已经一闪消失在了人群中。不远处,霍曜身边另一双褐金色的眼睛将这一幕收入眸中,又微微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婚典从上午的驰双,射桩,经过中午的见客,挂红,此时已经进入了下午的祭祖和谢神这两个真正的典仪部分。高台之上,先是族中的其他几位释比诵完了《上穹经》。接着节若与族中的七八个舞娘一起来到了高台的中心。她们身着与大地同色的赭色短襟衣衫,露出同样染了赭色的手臂和小腿,脸上也染着赭色,一眼望去充满了大地般原始古朴的韵味。此时音乐皆已隐去,唯余四面大鼓和八面小鼓砸着气势磅礴的鼓点。舞娘的动作皆拟动物之态,似乎是在表现天地初开之时的百兽之争。她们的动作夸张狂放,许多动作几乎为人类所不能及,却极富感染力。而同样一身赭色的节若不依着任何乐器的引领,已经高腔出喉,放声歌唱起来。云歌之前只听过节若在花夜上唱领歌,此时才意识到节若实在是先零的金嗓子。她的起调已是不低,听上去却圆润饱满。随着歌曲的行进,她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正当大家都以为她已经到达了最高点之时,她却跳换了喉位,锐起嗓音飞上云端,又在那高处辗转流连起来。 云歌的眼睛却在那曼妙的歌声中向远处越去。西面高岗上的草木已在秋意中衰微下去,嶙峋的崖石上空无一物,背后是澄碧的天。节若的歌声中忽然颤起一阵摇音,云歌的心便也摇颤起来,仿佛看到那崖石上攒动起人头马头还有明晃晃的刀锋,正要在那乐音中冲下岗来。她揉了揉眼睛再望过去,却发现山岗上平静如常。高台上扬起号角声,云歌又满心怀疑地向着西面的山岗上望去,又仿佛看到挥动角旗的士兵和游鳞一般的甲胄,她再揉揉眼睛,那幻像又消失了。 从这一刻起,云歌的心便浮动在虚空中再无安宁。喧天的鼓乐声中,她神思恍惚地看着那一对新人在高台上拜天地拜父母又互相对拜,又看着身上挂满红绸的跖勒王子一锤敲开了一坛咂酒的泥封,再看着先零的族人和来宾环坐在一起,用细长的竹管吸咂起坛中的酒水,个个嬉笑欢颜。她再一次向西面的山岗上望去,夕阳正落了一半,正悬在那山岗之上,她又在那熔金一般的背景之上看到一个被缚的素衣人,红色却已染红了半幅衣袍。云歌不觉叫了一声,那幻像在她的叫声中灰飞烟灭。她恍然惊醒掩住自己的口,却发现先零族人和来宾们已在鼓乐声中跳起了锅庄舞。人们都沉浸在锅庄舞的欢愉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她又心虚地回头望了望,发现不知何时三哥也已带着丽史离开了广场。 篝火已在夜色中摇曳起来。云歌看到高台上跖勒身边的阿丽雅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她。方才三拜之后,阿丽雅已经正式成了跖勒的王子妃,云歌已经不能再伴在她左右了。 云歌想向她招招手,却忽然有一个带着醉意的粗蛮声音,越过锅庄舞的乐声向着高台上大声道,“罕羌背弃了先零,二王子要抢红,把面子抢回来。” 场上有人暧昧地笑起来。云歌一时没有听懂,却听到近处有一个先零的老族人低声道:“大王子的侍卫博甲肯定是喝醉了,怎么偏要提这个。合穹已经代替抢红这么多年了……” 抢红!云歌忽然想起节若给她们讲先零的婚宴礼仪时曾提过,那是早先羌族部落间抢亲时的一种旧习——在婚宴结束时,新郎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将抢来的其他部落的新娘带入毡帐中求欢,而后带着染了红的白布出帐来昭示给宾客。这一旧俗早已随着边地汉人礼仪的影响和近年来各部落间的融合之势,被相对含蓄的合穹所替代。此时提起罕羌脱离结盟之事,岂不是逼着跖勒就范,为了面子对阿丽雅强行求欢。云歌的心骤然绷紧了,心中默默祈祷跖勒还未被酒水乱了心神,又希望他的怜香惜玉之心,能够不被这局势所左右。 阿丽雅也听到了博甲的煽风点火之语,脸上陡然绯红,却还是默默跪坐着。而跖勒头沉沉地望了一眼尤非的座位,发现他已经不胜酒力被盏婼扶回帐中歇息去了。 “博甲说得对。弟弟,罕羌虽然对我们不义,你却一定要善待他们的公主。哈哈哈哈……”大王子跖隆也起身高声道,而后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 左领零格则醉熏熏地附和道:“二王子……拿出你的雄风来给罕羌的公主瞧瞧,定要叫她知道先零不是能随意背叛的……” 云歌忽然看到多日不见的达慕尔站在跖隆身后的阴影中,面带阴狠快意之态,向四下里使了个眼色。广场上立时有人附和起来:“抢红……抢红……”来贺婚的宾客也都有了几分酒意,一些品德不佳的也跟着起起哄来。一时“抢红……抢红……”的声音不绝于耳。 先零的老族人中有皱眉摇头的,却因为尤非不在场,又碍于大王子的面子并未作声,只向跖勒望去。 跖勒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来,转向阿丽雅,猩红的眼中已纠缠起了情-欲。阿丽雅霎时明白自己的夫君已经被场上的众人撩拨起了欲-念,不会顾念自己的心意和脸面了。她起身想要逃,跖勒却已一步上前捉住了她,又将她打横抱起夹在双臂间,而后大步走下木台,向着新人的毡帐而去。阿丽雅在跖勒的双臂间奋力挣扎,她的挣扎却越发刺激了跖勒的欲望。他一边走一边扯开了阿丽雅最外边的那层嫁裙,露出里边薄薄的一层素红纱衣。阿丽雅一边推开跖勒的手,一边竭力扯紧被他扯开的领口。跖勒一时倒也降不住她。阿丽雅头顶的簪花却在巨大的抖动中纷纷开始滑落。她忽然停住了与跖勒的厮打,将手移到额顶护在那一支金丝牡丹上。跖勒一下子没了顾忌,便一把剥下了她的嫁裙丢在地上,抱着只有一身红纱衣的阿丽雅一步跨入了那毡帐中。两旁的侍女落下了帐帘,将那不堪的一幕封在帐中。 “不……”云歌嘶哑的叫声淹没在无数暧昧的笑声和喝彩声中。她的眼睛仿佛被钉在那新人的毡帐上,眼底却生生涌上泪水来。半晌,她伸出手遮在自己的眼上——她是因为她才和达幕尔和跖隆结了仇怨。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了,她已是他的妻子,这也曾是他们的习俗。云歌落下手转过身去,有些不能相信自己和孟珏如此冒险,所为的竟是这样一群人的生命。这漫长的一天原已耗尽了她的心力,这最后的残忍的一幕更冲垮了她情绪最后的堤岸。她转过身,背着人群向夜色中跑去。 云歌一边跑一边流着泪,却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里。她忽然想起早晨去过的马圈,便向那边跑去。马圈四周空寂无人,似乎都去参加婚宴了。云歌摸黑解下一匹马儿的缰绳,又翻上马背,那马儿却左踢右踏闹了一阵脾气。云歌在那颠簸中险险扯紧缰绳,正想着要不要换一匹马,那马儿却又撒蹄向着马圈外驰去。云歌试图收紧缰绳,却发现完全拗不过那坐骑,只得任那马儿一意向着凌滩外驰去。 不知不觉竟已到了营地边。先零的守卫本想拦住云歌,又认出她是小王跖库儿带回的女子便犹豫了一瞬。而云歌此时正在激愤中,又借着那烈马的一路狂奔,竟冲过了守卫的身边。她听到身后的侍卫呼号着策马追来,引弓之声也远远而起,却又都沉寂了下去,只隐隐听到有一匹马尾随着她,一路追了出来。 云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见眼前的河水反射着月光,像一段哑光的丝绸折向远方。她便沿着河岸一路跑下去。不知跑出了多远,一日紧张后的虚疲和眩晕忽然涌上头来,她急忙将手攀在马脖子上,以免自己跌下马去。身后有人打了个响哨,那马儿竟自己减缓了速度。云歌将头伏马颈上极力抵挡着那眩晕,一时没有气力去计较是谁追了上来。身后尾随的马蹄声却渐渐清晰起来。 “我才驯好了褐爵,怎么又要被你抢走了……”骥昆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漫不经心,却又忽然停住,语调也变了,“你怎么了,云歌?不舒服吗?” “我不喜欢这婚宴……我不喜欢先零……”她依旧将头埋在马鬃里,声音嘶哑地道。 骥昆沉默了一会儿,将云歌的马缰接过去稳住,而后带着深深地自责道,“我真不该……我应该早些带你出来的,不该让你看到那一幕。我哥哥他……也是醉了……”他停了停,叹了一声,又肯定地道,“不过,那确实是羌人的陋习。” 云歌的头还是伏在马颈上。那眩晕正渐渐淡去,而刚刚与这烈马搏斗的疲惫又涌了上来。 “这是你早上驯服的那匹天山野马?”她虚弱地问道,“怎么还是这么难以驾驭?” “烈马被驯服之初,往往只有驯服它的人可以驾驭。你竟然骑出这么远。”他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如月色般温柔,“既然出来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赐支河,好吗?” 云歌没有回答。骥昆便轻轻喝了一声自己的马,又引着褐爵向前而去。云歌仍旧心神疲惫地伏在马颈上。他们沿着河岸又走了一段,接着便折上一处山岗。山路有些崎岖颠簸,骥昆便放缓了两匹马的速度。 “搂紧马脖子,别从马背上跌下去了。” “你才从马上跌下去呢……”云歌虚弱地回了一句,又模糊地忆起似乎以前和他说过相同的话。骥昆转头看了她一眼,褐金的眸子中绽出笑意来。 在那山路上不知颠簸了多久,马儿似是登上了一块平坦的崖石。莽莽的风飞渡在耳边,除此之外便是寂静了。云歌已经恢复了些气力,便自己下了马背,人却还是些微地踉跄了一下。骥昆伸手扶住她,又引着她慢慢向前行去。崖石在月光下慢慢到了尽头,弯弯大河却从几百尺深的崖下跃上目来,扭着苍劲的“几”字,横亘在月华覆盖的千里原野之上。那自然的奇伟,在这暗夜的无声中忽然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安慰力量。云歌怔怔站了许久,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 多谢最近送我香包,平安符还有打赏的朋友! 第七十七章 鄂苍崖 “这是鄂苍崖。小时候,每次思念母亲时,我会来这里独坐很久。” 云歌转头,看见骥昆已经在崖边坐下身去。他敞开两腿,将手臂撑在背后。她便也坐下身去,坐在他的身旁。 “是的。看着这山这河,人会自然地想起故去的亲人。”云歌喃喃道。 “你想起了谁?“ “陵哥哥……还有许姐姐……” “以前就听你提过……陵哥哥……到底是谁?” “他是我的夫君。” “那孟……”骥昆见云歌神色凄楚,骤然打住了自己的话,沉默了片刻又低语了一句,“我还以为……也许是我想错了……”而后骥昆抬起头,又问道,“那许姐姐呢?” “我最好的姐姐啊……”云歌带着哽咽笑了一下,。 骥昆没有再问下去,只将身体向后躺下,仰望着夜空。月明星黯,那一颗北辰星却依旧清晰可见。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知道吗?父王并非我母亲的第一个爱人。” 云歌有些诧异,偏过头看了一眼仰卧的骥昆。但是她想起细君公主在丈夫猎骄靡去世后,按照乌孙国的习俗不得不下嫁了猎骄靡的孙子新的国王军须靡。骥昆和丽史的母亲正是细君公主与军须靡的女儿。草原和西域民族的姻婚观念原不同于汉族。 骥昆却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并不是我的意思。” 云歌又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却看见他的眸子已经沉入深思和回忆中。 “羌人的确有很多观念不同于汉人。有的的确是陋习,比如说抢红;有些是环境所造就的,比如说我们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也有一些,我却觉得比汉人开阔豁达。” 云歌颇有些不以为然,淡淡“哦”了一声。 骥昆却自顾说下去:“比如说,我们的女子并没有从一而终的思想。” 云歌蹙起眉,没有说话。 “并非我们不纪念逝去的爱人,而是我们觉得一个人倘若真的爱过,他的爱会推着他向前走,不会将他禁锢在一处。”骥昆停了停,又道,“就像那旷野上的草,纵使怎样被火烧过,被虫咬过,来年的春风一起,它们又会全然遗忘了过去一般地勃发起来。你无法责备它们,你反而会赞赏生的勇气。” 云歌依旧不以为然,然而当骥昆讲起草原上的野草时,她却忽然想起刘弗陵也曾鼓励她在他离世后仍能勇敢地走下去。她轻轻叹了一声,也仰躺而下,只看着墨黑的天空不说话。 “我母亲的第一个爱人是西域的赛马冠军。他是乌孙贵族若呼翕侯的第二子,拔得这一头筹时还是一名少年,被我的外祖父乌孙王军须靡特封为少年马王。他与我的母亲青梅竹马,却在后来乌孙与邻国的一场兵戈中牺牲了。我母亲当时已与他订下亲事,只等他凯旋回归时便举行婚礼。她听到他战死的消息后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 “后来呢?“云歌忍不住问道。 “那时我外祖父已死,汉朝的解忧公主也已转嫁乌孙的新国王翁归靡,正是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弟史公主出生的时候。乌孙国里无人关心我母亲的痛楚,我母亲便自请命,去为我的外祖父守墓。她在守墓的第三年遇到并救了被叔父追杀的父王。父王来年返回乌孙,迎娶了我母亲。“骥昆停了停,又道,”她是父王最爱的女人。” 云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夜空,想象着少夫的经历,一时没有说话。她明白骥昆话里的意思,若在以往她定会转身离去,会觉得心中一方圣洁的只属于她和刘弗陵的净土受到了玷污。然而此时,在被时间的洪流冲刷过后,在经历了战火之后,她清晰地感觉到一些原本她认定的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云散水涸间,生命却又似乎露出了更为坚实的岸石。 骥昆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躺在月色下,在那山河起伏间静静听着崖风浩浩。 忽然有画角声从远处的凌滩营地上传来,短促的三叠声,一连吹了三遍。骥昆警觉地直起身子辨析着那角声,“是先零的警戒号。” 云歌也蓦然惊醒——她竟然在这月夜下偷闲呢,那营地上,还有她牵挂的人和事。云歌也直起身来,却看见骥昆正望着她,眼神中有些紧张也有些黯淡,“云歌,我必须回凌滩去了。如果你不想再回到先零,你可以离开,不必跟我回营地去。”他停了一下,又似担心自己改主意般决然道,“从这里往东北方向走有一片沙枣林,进了那林子沿着林中的溪流往北走。一直走,那溪流会汇成一个水潭。在水中向北潜游一口气的路程,便会进入一处溶洞中。沿着那溶洞走下去,要走许久,但可以回到汉朝的领地中。” 云歌微微震了一下,明白自己方才的话令骥昆以为她有了逃离先零之心,“不……我并没有打算离开。”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只干干说道。 “真的?”骥昆的眼睛如同晦暗的夜空亮起晨星。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想要问她原因,却又好像担心她会改主意似的没有出声。 云歌却急促问道,“那警戒号……说了什么?” “三声叠响,说明有敌人在三十里之内。” 看来自己的信果然没能阻止住辛武贤。可是无论如何,她和孟珏约定的是在族中会面,她一定要回凌滩去等他。 “我们回去吧……”云歌心事重重地站起身来,快速向身后的马儿走去。骥昆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崖下的警戒号却再一次响起。 骥昆追上云歌,“我们把马换过来。褐爵还没有完全被驯服,等我驯好了再送给你。” 云歌点了下头,默不作声地跳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背。 也许是由于警戒号的催促,也许是因为月色朗朗,下山的路走得很快,不多久两人的马已经落至半山腰。云歌正在那山路上颠得七荤八素,忽听骥昆低声道,“停。”她急忙收紧了马缰,又听骥昆道,“前面有人。”云歌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是知道骥昆在野外的耳力一定强于她。两人跳下马背,引着马儿隐匿在山道边斜坡上的林地中。褐爵开始还有些焦躁的样子,不肯安静下来。骥昆便附在两匹马的耳朵上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两匹马竟是醉了一般双双卧下身去。骥昆和云歌腾出了手,便摸黑回到山路旁,静伏在草丛中观察着动静。 草叶和泥土翻了秋凉上身来。云歌想挪下身子,骥昆却忽然用手压住她的肩头示意她不要动。果然,很快就有杂沓的脚步声沿着山路由远而近。透过一枝斜草,云歌看见山道上影影绰绰闪出五六个马骑的身影。马上之人左顾右盼,似是在戒备着周围的动静,也有些迷路的模样。被护在中间的一个人正在不清不楚地嚷着什么:“都到了这里了……怎么也得抢……呃……呃……两坛先零的……呃……咂酒回去……”肆意的妄语中裹着酒嗝,在山路上传得很远。云歌听见护在周围的几个人在小声地劝说着,“军司马轻声些……轻声些……” “怕什么怕……呃……我们有三千的精锐……呃……骑兵……”那人不屑道,又嘟囔起来,“……我哥哥还忌惮一个小儿的话……呃……这里山高皇帝远的……” 竟然是汉军的人马! 云歌在草丛中一动未动,心中却是一沉,难道辛武贤的军队已经杀到了鄂苍山?这里到凌滩不足三十里地,难道方才的警戒号是因为这几个汉军?还是他们身后有大队的汉军人马随后将至?然而不知为何,她又觉得这几个人很像是孤军深入误闯羌地又迷了路的样子。云歌轻轻转眸,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骥昆。他也正凝神细听,身体却如静伏的猎豹般微微弓起,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跃起的姿态。 “……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呃……我哥哥还忌惮一个小儿的话……”那名醉醺醺的军吏又重复道。他周围的几名汉军军士似乎觉得不能由着他这么胡闹,拥上去用什么堵住了他的嘴。暗夜里只剩下一片鬼魅僵尸般的喉动之声。那几名汉军军士随即低低喝起马匹,沿着山路向下走去,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直到山路上没有了一点声息,两人才慢慢从草丛中立起身,有些迟疑地向着林中的马匹走去。月下树影幽暗,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到两人在草地上走过的沙沙声。他们虽并肩而行,却同时感到那异族的迥别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线来。 “我们尽快回凌滩去……”云歌先开了口。 “嗯,要尽快让族中知道……”骥昆没有说下去。 “汉军可能已经入了鄂苍山……”云歌替他说道。 “嗯,那三叠的警戒号……”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人……” “如果是这样,便没有那么严重……” “是的。他们看上去似乎是误闯入了先零的地界……”云歌再替他说道。 骥昆忽然站住脚,转过头望向云歌,“我方才没有出手,是因为与你有约定。我希望你明白。” 云歌静了一瞬,低声道:“我明白。” “可是回到族中,为了族中人的安危,我必须将这件事情报告给父王。” “也许,那些汉朝军士会自己退回去的。”云歌抬眼看向骥昆。 “你这么想?” 云歌犹豫了一瞬,还是很坚定地“嗯”了一声。 骥昆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昨天晚上……我不该怀疑你。今天更不该冷落你……” “你没有冷落我啊?”云歌的眼中露出些许不解的神色, “我今天一直都和格哲在一起……你不介意吗?” 云歌转开眸子,笑道:“你原是欠人家一个交代的。” 骥昆的眼中露出一点恼恨的神情,“你一点都不介意吗?” 云歌无声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在月影中有些模糊。 骥昆没有说什么,自嘲地笑了笑,而后忽然转身打了个唿哨。那两匹马摇晃着站起身来。 “快走吧”。骥昆翻身上了马,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疏朗,“抓紧缰绳,山路颠簸,不要跌下马去哦。” “你才从马上跌下去呢。” ※※※※※※※※※※※※※※※※※※※※※※※※※※※※※※ 凌滩营地已经完全从婚典的狂欢中进入了警戒状态。不见了盛装的人群,只有为锅庄舞燃起的篝火还在风中摇摇欲灭。手持刀戟的先零骑兵巡走在营地的四周。而凌滩的北面,漫山遍野间也游动着成队的火把。 方才曾经拦过云歌的营地守卫,见云歌随着骥昆一同回来,彼此看了一眼,默默移开了凌滩营地入口处的木栅。 听到木栅在自己的身后合上的一瞬,云歌不由垂目轻轻叹了一声。 骥昆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想离开先零,只要告诉我,我会安排你离开。” 云歌没有说话,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孟珏依旧不知踪迹,阿丽雅也已正式成为了先零的王子妃。三哥在哪里?也许她应该去找三哥。 “我几日前就已求父王将花帐赐给你。本想昨晚告诉你的……”骥昆没说下去,停了停,又道:“先零迁徙前,花帐便是你的寝帐了。 “谢谢你。骥昆” 两人一同策马向着花账而去,却又各有心事,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周围移动的火把在他二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不知不觉,花帐已经近在咫尺。云歌忽然看见云帐的那繁花满绣的锦帘在游动的火光中挑动了一下,一张黎黑的小脸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号吾?云歌的心陡然一震,难道孟珏已经回来了?她迅速转过头对骥昆道,“花帐已经到了。这是过亲帐,男子不方便。骥昆……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现在已经是你的寝帐了。”骥昆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况且你是汉人,原不用守这些规矩的……” “我有些累了。”云歌有些生硬地打断了他。 骥昆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解她忽然的冷淡,然而他的眼中的疑惑很快被一种怜惜所替代,“都是我不好。今天你的确是累了。好。我明天早晨再来看你。” 骥昆调转马头,有些不舍地回望了云歌一眼,而后向着犹非的大帐驰去。 ------------------------------ 小说的题目改回去了。嗯。 第七十八章 辛汤 云歌屏气等到骥昆的身影在夜色中看不清了,便快速跳下马背,大步向花帐中奔去。 帐中灯火幽暗,不见一名侍从和使女,连方才挑帘一闪的号吾也不在帐中。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云歌泄气地跺了一下脚。 一个低低的声音忽听从身后传来,“先零合族警戒,你去了哪里?” 云歌急忙转回身去,一个素衣的身影从暗中步出,眼中微有疲惫之色,却依然掩不住那出尘的俊影在幽暗的灯光中犹自生辉。云歌忽然觉得自己这一整日的忧闷都在一瞬间清扫一空,一时连他诘问的语气也没有注意到,只喃喃地道:“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孟珏怔了怔,走上来前来,眼中略有惊讶之色,“你一直在等我?” “当然一直在等你。”云歌紧张的情绪终于这一刻爆发出来,“除了等,我还能做什么?你嫌我笨,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怕是害人害己……”她越说越委屈,最后竟落下泪来,“我只能自己在这里担惊受怕……一会儿担心你被族中人发现了……一会儿又担心汉军已经攻到了营地中……” 孟珏面上那冰雕玉刻的冷峻在一瞬间柔和起来,他忽然将云歌揽入怀中,轻轻道,“是我思量不周,没有说清楚。” 云歌的心头骤乱,又觉得一种遥远的似曾熟悉的温热从心底升起。她犹豫着没有推开他,孟珏却已经克制着松开了手,垂目道:“我训练多年的信鸽被鹘鹰所击。事发突然,我只能以采药为借口将你的信亲自送到下一个鸽信点。” 云歌听得似懂非懂却不敢细问,然而到底捕捉到了最关键的那一句,“这么说信送出了。送到奭儿手中了吗?“ 孟珏微微皱眉,一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问道:“你方才去了哪里?先零的警戒号响起后,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 “鄂苍山。”云歌回道,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急急道,“你知道我们在那里遇见了什么人吗?……” “你们?”孟珏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和谁?” “和……骥昆。” “你们……”孟珏的眉心微微跳动,“遇到了谁?” “汉军。” 孟珏闻言飞快地抬手对云歌做了一个止语的手势。而后他快步走出花帐,前后查看了一番,方回到帐中来,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汉军有多少人?” “只有五六个人。”云歌道,“不知是不是斥候……也有些像迷了路。” “他们可有说了什么?” “有个领头的似乎醉了酒,我听其他人称他为军司马……” “醉酒?”孟珏的眼中闪过思量,“那军司马说了什么?” “他嚷嚷说汉军有四千精锐骑兵……又说他哥哥不该忌惮小儿的话,这里山高皇帝远什么的……” 孟珏微微眯起眼睛,墨黑的眸子在幽光中凝住许久,方松了眉头低声道,“辛汤。”他冷笑了一下,摇头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原来是主将之弟吃酒误入羌地。我还以为是事情生了变故。” “你知道那军司马是谁?”云歌惊讶道。 “辛武贤之弟辛汤,屡次吃酒误事,听说一向也是恶待羌人,引起过不少事端。” 云歌怔了怔,点头道:“倒有几分像。那个军司马还说都到这里了,定要抢几坛咂酒回去。”云歌抬头看了一眼孟珏,又问道,“你以为生了变故是什么意思?“ 孟珏看向云歌,目光温和而赞许,“奭儿收到了你的信,急送军信,勒令辛武贤在卓岭勒住人马。我收到消息后迅速赶回族中,却听说有先零的哨骑发现了汉军,并鸣起了警戒号。我以为奭儿终于还是左右不了局面,事情又生了变故。所以急匆匆地赶来这里,准备带你离开……”孟珏的眸中忽然一凛,“你方才说,在鄂苍山上你是同骥昆在一起?” “是。是我们一同下山时,他先听到的动静。” “这么说辛汤所说的这些话也都落入他的耳中了?” “嗯。”云歌点头思忖了一下,又道,“但当时骥昆并没有出手,他说是因为他与我有过约定,不卷入汉羌的纷争中。但是为了先零族人的安危,他回凌滩后一定会向尤非禀报此事。” 孟珏看向云歌,浓墨一般的眼中意味复杂,“他倒真是守诺。你也要守诺吗?” 云歌在他的注视下有些怯怯,一时没有回答,转而又道,“但是我向他许诺,说那些汉军会自己退回去的。” 孟珏眸色微缓,眼中浮起一丝由衷的赞许,“你做的对。总要先稳住凌滩。如果辛汤在羌地被俘或是被杀,此事只怕会升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神色几度环转,忽然问道,“骥昆现在已经去向尤非禀报此事了吗?” “是。”云歌道,“我方才看到号吾,担心你正在找我,只好将他支开了。我看他是向尤非的大帐去了。” “需要尽快将辛汤他们送出羌地。只是回卓岭的这一路都是流动的羌骑……或许可以让他们易装,也可以……“孟珏停了停,又道,”你待在帐中哪里都不要去。我去想办法将辛汤他们送出羌地……” “有一条小路。”云歌却忽然道,“从鄂苍崖往东北方向走有一片沙枣林,进了那林子沿着林中的溪流往北走,一直走,途中那溪流会汇成一个水潭,在水中向北潜游一口气的路程便会进入一处溶洞中。沿着那溶洞走下去,走很久,能回到汉朝的领地。 孟珏望向云歌,眼中微有震色,“我一直听说先零人掌握数条通往汉地的贸易孔道,故而可以绕开汉羌边市,直入汉朝内地进行物物交换。这也是先零比其他部落强大的原因之一。你是如何知道这条密道的?” “是……骥昆告诉我的。” “他为何要告诉你这个?” “他说我是自由的。”云歌小声道,“若我想离开先零,他便会送我离开。” 孟珏微微皱眉,似乎在思忖着骥昆为何会这么说。半晌,他问道,“方才你是逃出凌滩去的?” 婚宴合穹时那不堪的情景又浮上心头,云歌迟疑了一瞬,蹙眉轻轻点了下头。 孟珏的眼中却露出欣慰之色,“你既有此意,我自会送你离开。无须他人费心。”他见云歌垂头不语,又放缓了声音道,“左右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情,等事情安排停当,我便会送你离开。” “你呢?”云歌抬起头,不解道,“你不走吗?” “我到时看情形再定。”孟珏侧转眼眸,岔开话题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辛汤他们送出羌地。” “我能帮什么忙吗?” 孟珏微微笑了一下,“你在帐中好好休息,便是帮我的忙了。”他说罢,便匆匆出帐而去。 云歌站在空空帐中,回过他话里的意思,免不了又气得跺了一下脚。然而紧张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和衣歪在帐中的毡毯上,沉沉睡去,连奉骥昆之命来送食物的缤祝也没有惊醒她。 帐外,凌滩营地以及北面山岭上巡骑的游火依旧闪烁不定。 跖勒由于醉酒合穹,并未能够出帐参与营地上的警戒之事。负责搜山和巡视营地的主要是大王子跖隆和他属下的帐部。前来贺喜的各部落贵族有不少因为心惊而难以入睡,都出了客居的寝帐打听着营地上的情形。凌滩营地上一时人声嘈杂。而四王子跖库儿回到营地后,很快得到尤非的命令,也带了一支人马重返凌滩西北的鄂苍岭。 已过午夜,经过几个时辰的徒劳无获,凌滩营地已渐渐有了疲意。 凌滩东北面的山岭上,却在此时忽然传来三声鸣镝[1]的锐响。正在西北面的鄂苍岭上带人搜山的跖库儿勒住马,辨析着鸣镝响声之后凌滩营地上传来角鸣声。 “父王让所有人向东北的鄂贝岭聚集。”跖库儿道。他低头沉思了一下,而后吩咐身后一个头人模样的,“潘朐首领,你先带人马去鄂贝岭。我和犀奴迟一些过来。” 潘朐领命,带着一队羌骑沿着岭脊向东而去。跖库儿却带着侍卫犀奴举着火把沿着山道继续向前行。 “小王为什么要留在鄂苍岭?”犀奴不解。 “如果汉军要攻击凌滩,最好的方法是偷袭。决不会用响箭暴露自己。我觉得那三声鸣镝不过是吸引人马过去而已。” “那小王刚才为什么不留住人马?只要送几个人去东边解释一下就行了啊。” 跖库儿没有回道,只低声道:“留神周围。” 不远处的山石后,四名赤衣的汉军兵士,两人持刀两人引弓,正护着一个醉得人世不省的军吏,紧张地观望着山路上渐渐逼近的火把和羌人。那个贵族模样的年轻羌人忽然勒停了马匹,眼睛准确地向那四名汉军藏身处望过来。 一名汉军兵士抖了一下,手指一滑,箭已向着夜色中飞射而出。 暗中却有剑光一闪,刺偏了那飞箭的轨迹。山道上,那年轻的羌人贵族飞刀挑开飞过肩头的箭簇,大声道,“有人跟我说你们会自行离开。看来她是高看了你们了。” 随着方才的剑光,那四名汉军身后忽然多出一人。那人将剑斜置在方才失手射出箭簇的兵士的脖颈上,却并未用力,而且还附在那兵士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名汉军兵士随即向夜色中回道:“你们的人如此封山,我们如何自己走得了?” “那暗箭伤人又怎么解释?”跖库儿喝问道。 持剑的人又在那汉军兵士耳边说些什么,那兵士回道;“箭过肩头,是警告之意,并不是要置你于死地。” “我怎么觉得你的箭是有人出手帮你改了向。” 持剑的人飞起右脚,暗暗踢了一下身边的另一名汉军兵士。此时另外三名兵士早已觉察到身后突至之人挟持了同伴,然而与对面羌人的几番对话又使他们隐隐明白身后之人并无恶意,反而是要帮他们。此时被踢的那个人迟疑了一下,立即开口道,“我同伴的箭术不精,是我帮他调整了方向。” 那持剑的人又在被挟制的汉军兵士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兵士又道,“只要你们退后一百丈,等一个时辰。我们保证那时我们都已离开了先零的地界。” “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争取时间引更多的人来?” 一阵低声私语后,那汉军兵士又回道,“你们只有两人,却甘心持火把暴露自己,想来也不是真心要击杀我们。这份心思我们领了。你也说有人说我们会自行离开,何不让那人说的话成真?” 跖库儿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后我回到这里再见到你们,不要怪我的刀不认人。”跖库儿说完,带着犀奴掉头向东行去。 “什么人说他们会自行离开?小王真要放了这些人?”犀奴的声音被马匹载远了。 四名汉军兵士迟疑着转过身去,想要看一下方才暗夜突降之人究竟是谁? 深色披风,伏隐在风帽下的墨黑的眸子扫了一眼地上烂醉如泥的军吏。 “带上这个醉鬼。我送你们回卓岭。快。” ※※※※※※※※※※※※※※※※※※※※ 三日后的清晨。 云歌在一片初冬的寒意中醒来,帐中没有了阿丽雅,让人觉得清冷异常,幸亏身上覆着厚厚的一层毛毯。想是骥昆命人夜间来给她添上的。两名侍女歪睡在一旁,帐外却是辚辚辘辘地车马之声。她疑疑惑惑地起了身,挑开账帘,霍然发觉凌摊营地上竟有一片薄雪。更让她惊讶的是各属领下的骑兵羌民正忙着拆下穹庐的围毡和木骨架。远处,堆着华美围毡的帐车作为第一波迁徙的车队,已经转动车轴向西南行去。行在那些帐车前的是先零的几辆神帐车。车上堆着巨幅的毡锦绣像。一面玄底的金羊旗帜飘在那帐车之上。 因为怕阿丽雅难堪,她这几日没有去参加婚宴后续的庆典。难道先零的迁徙提前了?云歌思忖着,从那远去神帐车上收回目光,却看见一个淡绯色的楚楚身影正策马近前。 “云歌,看好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不专心,不要怪别人取走他。”是格哲。她用警告的口吻道,眼中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不甘。她俯视了云歌许久,方拨转马头扬鞭向着远处鲜衣壮马的一群人而去。那是摩滇贺亲的队伍。被几十名精干武士环绕在中间的正是摩滇的女酋豪。她目光威冷地向这边扫了一眼,向身边的人轻轻点了下头,那华丽的马队踏着微雪向西而去。 云歌目送他们远去,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又看见依娜公主和绒牒王子携手牵着马向这这边而来。 “云歌,花夜那晚,你离开得太早。都没有看到我和伊娜后来又表演的歌舞。”绒碟王子远远向她笑道,“婚宴已经提前结束。看来要等到你和跖库儿的花夜上再表演给你看了。” 伊娜公主却意味深长地道:“格哲飞箭射灭了跖库儿手中的灯盏。云歌,你可不要让恋人的心火灭掉啊。” 云歌明白她的意思,也只能淡淡地笑了笑。这一对儿山地部落的年轻恋人向云歌行了个草原的告别礼,翻身上马,向南而去。 看来辛汤之事虽已平息,先零却还是惊弓之鸟,不仅原本七日的婚典提前结束了,他们的冬季迁徙也提前开始了。云歌想着,不自觉地向着营地中漫无目地走去。两个族中的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自她独自居住花帐,骥昆便派了两名侍卫时刻不离云歌左右,后来又在云歌的要求下改为远远跟在身后。 迎宾帐也已空去大半。许多贺婚的羌族部落贵族,似乎在天色微明之时就动身离去了。剩下的宾客也正收拾行装驾马套车,一派纷乱景象。云歌想起几日前婚典上的盛景,忽然有些伤怀,同时也感到战争的獠牙如同那寒冬一样在渐渐迫近。这一仗迟早是要来的,可她还是希望它能来得再迟些。孟珏那晚离开花帐后,便一直再没有来过花帐。从她自侍从侍女的口中探得的消息来看,辛汤和那些汉军兵士并未被先零人捉住。看来孟珏已经成功将他们送出,可这毕竟是险事,她仍旧为孟珏而有几分后怕。云歌的眼睛落在正被驱赶的羊群上,眸子却失了神。 “姑娘,小王让姑娘快去大王的帐中。”缤祝的脸忽然落入她失焦的视野中。 云歌陡然惊醒,脱口道,“孟珏他……他怎么了?” “啊?孟大夫没事啊。”缤祝露出疑惑的神情,停了停又道,“是丽史公主和姑娘的哥哥,在帐中和大王起了争执。” 云歌的心落下地来,然而回过神来,又虑上眉头。依三哥那孤冷寡言的性子,争执的结果只能是刀兵相见阿。 “我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云歌抓住缤祝急急问道。 “……主要是公主和大王起了争执,”缤祝却一脸愁云惨雾回她道。 “丽史姐姐?”云歌愣在那里。她不是脾气极好的吗? “唉,公主认死理,若是倔起来,真跟大王一个样。”缤祝仿佛看懂了她的不解,说完了又发现此话不妥,干干笑了两声,催促道,“小王吩咐,姑娘快跟我去大王的帐中吧。” 注释[1]鸣镝,军中发号令的响箭。 ------------------------------ 今天没有拖到中午阿。其实上次也没有啊。 第七十九章 烧当 尤非的大帐还没有拆卸装车的迹象,看得到侍女捧着食物和药碗进进出出。一种带有花气的焚香混着汤药的气味从帐中飘出。云歌想起那日族中的老嫫曾说起尤非饮酒染了风寒,孟珏出营地采药的事。看来孟珏在送信给奭儿的同时也的确采摘了山中的药草。 出乎云歌的意料,进入帐中的第一眼她看到的是新婚的跖勒和阿丽雅。跖勒似还未从宿醉中完全清醒过来,眼神有些疲惫。而阿丽雅闻声望过来,见是云歌,面上飞起一片微苦的赧色。婚宴上那不雅的一幕在心中一晃而过,云歌也不自觉地避开了眼眸。 大王子跖隆也带着一名羌族妇人站在帐内,见云歌进来,动也未动地朝她乜斜了一眼。 骥昆已经从帐底迎上前来,“云歌,快劝劝你三哥,好容易回一趟族中,和姐姐多留些日子再走。”他将云歌的手圈入掌中,轻轻握了一下,似在暗示她什么。 云歌似懂非懂地朝他点了一下头,向帐底望去,看见尤非坐着的虎褥座塌上,王妃盏婼也坐在一旁。而丽史如一支幽兰般立在一斜漏入帐中的晨光里,看上去纤弱而沉静。然而她肩颈背脊处的曲线,又隐隐有一种倔强的沁人心脾的姿态。站在丽史身后霍曜神情淡然,只专注地看着身前的女子,对帐中其他的人视若无睹。听到云歌的脚步声,霍曜微微转了转头,眼中的漠然终于淡去,丢给云歌一个“你怎么又来凑热闹”的恼人神色。 云歌想还三哥一个“你能怎么着?”的表情,却听尤非已经低沉着声音缓缓开口道:“丽史,你弃族逃婚,又与外族人私奔,已令先零蒙羞。杨玉更是几次三番地派人来向我要人,我们先零内部的盟约也因此失信不存。这些我都可以不理睬,因为你毕竟是我和少夫的女儿。可是你屡次说这些扰乱军心的话,难道要想要我族灭亡不成?你若一意如此,不要怪我这个做父王的无情,将你逐出先零去。”尤非声音凝重而决绝,一只握成拳头撑在榻座微微颤动,在场的人无不侧目心惊。 “父王,”丽史却单膝盖跪下,语气决然地道,“女儿正是为了我们先零羌的命运才说这些的。也只有女儿才敢将父王身边人不愿也不敢告诉父王的实情说出来。此次羌人起事实在是有人蓄意要将我们先零部落推到与汉人的阵前的,请父王听丽史一句……” “胡说……”尤非皱眉喝道,“汉朝的那个使臣义渠安国召集我们先零大小三十多个酋豪去浚拉,说是要共聚议事。然而我们到了那里,却亲眼看到他在领羊宴上羞辱羌人。那天晚上他又将我们先零大小酋豪封在毡帐内,全部杀掉。杨玉因为腹痛出帐逃过一劫。而随我同去的部下,是拼尽了最后一滴鲜血,才将我和跖勒两人送出浚拉。你冉骓伯伯的小儿子冉漠便是因为保护我而被汉人射杀的。你从小与他一起长大,难道因为如今因为与汉人私奔,就将羌人的血脉骨气统统忘掉了吗?” “冉漠哥哥从小便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怎么会忘记。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忍看他的血白流。他是先零的勇士,为羌人而死,却决不愿意看到先零因为他的死而被人利用,与汉朝结无妄的仇祸,召来灭族之灾……” “够了……”尤非握紧的拳头猛然砸在那座塌上,发出轰然巨响。在场之人俱是一震。只有霍曜神情淡漠地向前跨了一步,隔在丽史与尤非之间。云歌也是一惊,心下却赞叹丽史那纤弱的外表下有着如此坚定的心念——她并没有苟安于哥哥在关外自由太平的日子,心中仍然惦念着要以她微薄的力量挽救族人的命运。而这命运同时也是汉朝将士边塞百姓的命运。云歌真希望自己能帮她些什么。她拼命转动着脑筋,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一时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大王子跖隆远远道:“妹妹果真是女人见识。羌人与汉人的仇怨哪里是义渠安国一次召会就结下的。” 尤非的眉心攒成一个“川”字,重重点了一下头。 “大王子还是不要再说惹舅父生气的话为好。”一个淡然而冷静的声音从帐口传来,“火气伤肝,不利于大王的风寒之症。” 众人望去,却是一身素麻毡袍的孟珏正缓步入账而来。他身后侍女的手中托着一碗汤药,正散发着微辛的热气。 盏婼起身对尤非道,“孟珏说的是。大王别动怒,动怒不利于养病。”盏婼说着将那汤药从侍女的手中接过来,又朝跪在地上的丽史使了个眼色。丽史微微迟疑了一下,起身接过汤药走上前去,躬身举着药碗道:“都是丽史不好,忘了父王的风寒。请父王先将孟大夫煎的汤药吃了吧。” 尤非微微叹了一声,接过碗将那汤药一饮而下,随即皱眉问道:“孟珏,这是什么药?你给我配的药怎么都这么苦?” 孟珏微微一笑,“汉人有句古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说的是能治病的药往往都是苦的,而对处事有帮助的话往往都是不好听的。” “孟珏,这是先零,是羌地。你那些教训人的汉人古话还是少说为好。”大王子跖隆冷冷道。 尤非微微转眸,未置可否。 “大王子的话,我并不赞同。”孟珏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簇晒干的黄色花草交于帐中一个管焚香的侍女,一边不疾不徐地道,“羌人若想打败汉人,自然需要了解对方所想。如果一味只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杨玉在塞章的惨败便是代价。” “你……”跖隆一时语塞,忽又想起上次自己暴怒失措的情形,便又拧眉将胸口的火压了下去。 尤非眉心的“川”字更深了,再开口时语调却有所缓和,“孟珏,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珏向尤非行了一礼,笑道:“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觉得舅父该给丽史公主一个机会。让她将她想说的详细地说出来。满朝臣子一言之堂,那是汉人政治的弊端。羌人是在天地草木间与百兽竞自由的民族,为王者不会连这点气魄都没有。” 尤非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似乎很受用这句话,却也仿若看透了孟珏的激将之法。他转眸扫了一眼立在身前的丽史,开口道:“好,女儿,你想说什么?” 侍女已将孟珏带来的黄色花草焚于铜炉中,一时满帐沁脾的幽香。帐中紧张怪异的气氛似乎减弱了几分。 丽史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父王定还还记得几年前,我和跖库儿在楼薄为质,后来女儿又转去了烧当的事情……” 尤非“嗯”了一声,略带愧疚地道:“我知道,你们姐弟在楼薄受了许多苦……这件事是父王对不起你们……但是为了羌族各部落的统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况且也并不是只有你们两人为质,各部落的公主王子都有做人质的。” “女儿重提这件事,并不是埋怨父王。其实在我们在楼薄时,虽然起先因为灾病遭到楼薄头领的冷遇,我却因为曜的帮助,被楼薄人奉做玉虎,所以得到楼薄释比的庇护。连跖库儿也受到他的诸多照顾。” 尤非点了点头,“后来你转去烧当的事,并不是父王的意思,听说是楼薄首领容不下你,将你送去了烧当。” “楼薄首领莫徙的确因为女儿身上有玉虎下凡的传言,而容不下我。不过他并没有送我去烧当,而是借着那传说送我去昆仑山中代楼薄人朝拜天神。” “这个莫徙,等我们大败了汉人,再拿他问罪。” “女儿并不希望先零和楼薄由此结怨。”丽史微微蹙眉,缓声道,“莫徙虽将我送出楼薄,却并未再有要加害女儿的意思,还派了一只马队送我入山。然而送我的马队,才一入草原就遇到了沙盗。我们所带的祭品财物全部被劫,我也被他们横置于马上,颠簸向前,不知要带往何方。”丽史眸色暗沉,似又重入当时的绝境中。霍曜常无表情的脸上暗涌起波澜,他伸手将丽史的手握入掌中似乎再也不愿放开一般。 尤非看在眼中,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坐在一旁的王妃盏婼开口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去的烧当羌? “完全是巧合,劫我的沙盗没有跑出多远,就遇到了烧当羌一只外出猎鹿的骑队。双方交手之后,沙盗落荒而逃。而原本押着我的那名沙盗见马儿因为我的缘故跑不快,情急之下就将我丢下了马去。我被那只猎鹿的骑队带回了烧当。而我到了烧当之后,立即便将自己的身世和身份告诉了烧当酋豪琢崇。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在烧当族中安排了住处给我。” 盏婼道,“原来是这样。可是琢崇并没有派人来通报你在烧当的事情。我们起初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还是杨玉来凌滩见你父王时告诉了我们你在烧当的消息。” 尤非颔首道,“杨玉的大妃婢桑便是烧当羌昔日老王崇鄂的女儿。他说他与婢桑回烧当省亲时见到了你,还提到了关于你的传言,说虎也是我们羌人的吉物,尤其对征战的酋豪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向我提亲要娶你做他的侧妃。” 霍曜剑眉微皱,冷冷地瞥了一眼尤非。 “其实,杨玉与女儿并不只是见了一面这么简单。”丽史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字字清晰,“我还帮他避开了一场祸事。” 尤非微微蹙眉,似在捉摸这话的意思。 婢桑的名字却令云歌的身体微微一颤,她不禁想起那个幽怨狠毒,几度持鞭想挞欲要置她于死地的戎装妇人来。大王子跖隆审视的目光从帐子的一角恰在此时冷冷射来。云歌急忙克制住自己,同时避开了他的眼神。骥昆却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微颤,关切地伸手将她微冷的手合在掌心中。云歌挣脱不开,偷眼望了一眼帐口的孟珏,见他的注意力此时都在丽史身上,方轻轻嘘了一口气。 “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和跖库儿分开,心中十分挂念,所以到烧当的第一晚我就失眠了。”丽史徐徐说道,“于是我出了帐子,在月下的草原上随意慢行,以纾解心中的忧虑……” 不知不觉间,丽史走到了烧当营地靠北的一片云杉林中。林中月影幽幽,夜风扫过云杉那厚重的针叶,发出如海涛一般的松鸣声。这松鸣掩住了她的脚步声,也掩住了林中的人语。她恍然未知地向前走去,忽然看见林中月下的空地上有一个穿着汉人夜行衣的男子正在与烧当的一名头人低语。丽史连忙闪身躲在一株云杉树后。她本想折返而归,林中的风却在此时减了势头,一时衬得她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历历震耳。她只得收住脚步,静候风儿再来。谁知,这林中一时的寂静也将月下那两名男子的对话送入她的耳中。 “杨玉请求渡过湟水被义渠安国默许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汉朝廷中。赵充国请奏弹劾义渠安国。但是汉朝的皇帝还是给了义渠一次机会,让他来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丽史知道杨玉是也是先零的酋豪之一,听到此话,忍不住探身出那树影遥望了一眼,见说话的正是那个穿着汉人夜行衣的男子。 “汉朝使臣来是好事啊。让先零在与汉人争斗中的耗尽力气。等到他们力量衰微时,我们烧当羌便有机会击败他们,成为统一羌地的唯一力量。”那烧当头人道。 “大王妙计……昔葛大领还有什么要属下做的?”那黑衣人“嘿嘿”笑了两声,问道。 那头人昔葛沉吟道:“我要你透露一个消息给汉朝使臣义渠安国,说杨玉会在明日陪她的大妃婢桑公主回烧当。依照婢桑公主每次回族中省亲的习惯,后日离开时会绕道到东北方向的堰鹤岭,那是公主的父亲崇鄂老王的封丘冢。义渠安国若是想擒了杨玉向汉朝廷谢罪,就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啊?那婢桑公主怎么办?大王知道这件事情吗?” “这就是大王的意思。” “啊?”那黑衣人迟疑道,“婢桑公主可是大王的亲妹子。” “大王会想办法在路上耽搁一下婢桑公主……若是实在不走运,也只能舍掉公主,毕竟她与大王并非一母所生。“ “哦……好……如果汉官义渠问我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怎么回答?” “你就说是从一个牧民口中得知的。最近有许多牧民从羌地经沙阴之地逃往关外……”林中的风再一次卷起浩瀚的松鸣,将那二人的声音掩住了。 丽史此时已打消了在松鸣的掩护下返回烧当的打算,她在那杉树后又候了一会儿,松鸣声渐渐隐去。可是那两人的对话声也消弥而去。丽史探头张望,却见林中的空地上月光静静流淌,已不见了那两人的踪迹。丽史又候了一会儿,确定那两人是离去了,才趁着月色回到烧当营地中。她在帐中和衣睡下,心中却对刚才林中所听到的怀疑起来。杨玉虽然和父亲尤非一样同为先零的大酋豪,却因为曾被汉朝封为归义侯的缘故,素来被认为是亲汉的,并因此和其他先零的大小豪领都有些疏离。怎么会向汉朝的使节请求度过湟水,又因此而招来祸事呢? 丽史在疑虑中沉沉睡去。 ============================== 第八十章 杨玉 第二日近午时,丽史才在烧当营地的鼓乐声中醒来。帐外无人约束,帐中也无人伺候。她虽贵为公主,却也是人质。烧当只送了一名叫莫席桑的婆子帮她做些粗笨的活。丽史自己梳洗了,又听那乐声越发喧嚣起来,便出了帐,随着熙攘的人群时停时走,向着烧当营地的中心而去。 流动的人群忽然滞停在一处空地上。那里停有十匹壮马拉着的大车。车上装着茶叶,盐巴和丝绸,一箱一箱都封着簇新的红绸。 周围的烧当羌人议论纷纷。 “唉,先零到底是羌地第一大部落。” “可不是。每次婢桑公主回来都会带来一车一车的贵重礼品。” 也有人不屑道:“都是她那个做了归义侯的丈夫,从汉人那里讨来的封赏吧。” “哪里,先零人会做生意而已。”有人不同意,“听说先零掌握着好几条通汉地的贸易孔道,所以可以逃开汉羌边市的重税。更可以换到汉人官府控制的盐铁。” 杨玉真的陪婢桑公主回烧当族中省亲来了?丽史娥眉淡蹙,心中微微一沉。就在她垂首思忖的一刻,前边的人群忽然有了骚动,纷乱的呼喊之声远远而来,“哎哟,马受惊了……快拉住马缰……” 人群忽然如一片麦草被穿越的疾风劈拨开,丽史看见一匹惊马正高扬着头向她狂奔而来。幸亏那马离得尚远,她还有时间躲避。然而她却忽然看见身前不远处,一个头戴铃帽的幼童正呆立在那呼啸而来的奔马前。丽史未加思索,疾步上前,将那孩子扯入怀中。她自己脚下却是一滑。马儿狂乱的嘶鸣震彻耳际。仓促间丽史只来得及将那孩子压在身下,自己却闭紧了眼睛。然而并没有铁锤般的马蹄踩踏在她身上。那马儿的嘶鸣也渐渐变为一种粗重的喘息。丽史睁开闭紧的双眼,看见那马儿正左摇右晃地被一根的套马锁拉向后方。一名衣着护心皮坎的魁伟的中年男子空空立于地上,赤手缠住那绳索,一寸一寸地向后收去。几名烧当族中的侍卫冲上来,合力扯住缰绳,终于将那匹受惊的马弹压住,磕磕绊绊地牵了下去。 丽史还在发愣,怀中的孩子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喊,“爹爹……爹爹……”丽史松开手,那孩子恍恍措措地向前跑去,跑向方才那扼马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一把将孩子抱起伏在自己的肩上,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大步向丽史走来。走近了,看清了孩子的救命恩人,那男子似乎微微愕了一瞬,随即朗声恳切道:“多谢姑娘救了延儿。” 丽史见那人身材雄健,眉宇浓阔,的确是一幅有着非凡臂力的模样。她自己也从刚才的危势中缓过神来,一时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那男子却展了浓黑的眉宇温和道:“有没有伤到?我身边有个不错的汉人郎中,不如让他给你瞧瞧吧?”丽史摇了摇头,微微行了个羌礼,转身意欲离去。 那男子却急道:“就算没有伤到,也一定是惊到了,来帐中喝一碗安神茶吧。”他说着又转头对怀中的小孩儿道:“延儿,快请姐姐来咱们帐中,快说啊?” 延儿一张小脸上泪痕依旧,却晃起脑袋奶声奶气地道:“姐姐来吧。来吧。”他那猴儿帽上四角的小铃随着他的话脆脆作响。 丽史忍不住笑了一下,学着孩童的腔调哄他道:“姐姐还要回帐中绣云鞋。等绣好了送给延儿一双吧。”那男子还要说什么,在丽史帐中做粗活的莫席比忽然从人群里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对着丽史粗声道,“丽史,族中绣帐中来了人,说有一批给鄯善国的毡毯赶不过工来。听说你绣工好,叫你过去帮忙。” “丽史……”那男子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你是先零人?” 丽史有些惊讶,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男子又问道:“尤非大王的公主丽史?” 丽史忽然起了戒备之意。自己毕竟是寄居人下,不宜张扬招祸。她没有作答,只右手扶肩又行了一礼,转身随着莫席比向绣帐走去。 身后传来那男子爽朗的笑声,“有缘总还会见到姑娘的。” 丽史匆匆赶到烧当的绣帐,帐外却候着两名侍女,说烧当王琢崇请她去参加迎客的酒宴。丽史只好又跟着那两名侍女去了烧当的迎宾帐。帐中的酒宴已进行了一会儿了。琢崇坐在上首向她远远投来颇含疑虑的一瞥,却也没有说什么,见她被侍女引入帐中,便对着坐在左首的一人道,“这是先零尤非大王的女儿,正在烧当做客。杨玉,你以前认识丽史公主吗?” 丽史想起昨夜在松林中听到对话,连忙向那人望去。竟是刚才那个扼马的男子,只是此时他已换上了毡锦衣袍,将刚才他那一身魁伟之力掩在了华服之下。 “的确曾经见过。”杨玉站起身,缓缓说道。他左手扶肩,向丽史行了个庄重之礼,眼睛却灼灼地盯着她不放。 “姐姐……姐姐……真的来了……”一个清脆的童声从帐中传来。丽史转头,看见延儿正挣脱了一名妇人的怀抱,向这边跑来。 “延儿……”丽史将他抱起,软语道,“姐姐也没有想到……” 身旁传来杨玉低沉的笑声,“爹爹刚才就告诉过你,还会见到姐姐吧。” “原来这位就是刚才救了延儿的恩人,我这做娘的倒不认识,像是外人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忽然从帐中响起,柔缓中带着几分酸意。丽史寻声而望,看见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她的衣着却并不像一般的羌族贵妇那般繁花秀锦,而是素红戎装,腰间的貂绒绣带上别着长鞭,一副干练模样。那妇人立在自己的席位上,并未走上前来,一双凌厉的凤目带着几分戒备上下打量着丽史。 杨玉微微尴尬了一瞬,对丽史道:“这是延儿的娘亲,我的大妃婢桑。” “也是我们烧当的公主。”琢崇在一旁添了一句,语气中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他扬手招呼,一名侍女走上来,将丽史引到下首的一个席位落座。酒水和烤肉依次送入帐来。几名烧当的舞姬在席间穿梭舞蹈。 丽史却有些心神不宁,思忖着该不该将想着昨夜听到之事告诉杨玉,又该怎样告诉他。他虽与父亲尤非多年来一直在先零第一酋豪的声名上,暗有较量,却毕竟与他们是同一部落。更何况,与汉人边境的关系影响的不只是他们这一个部落,而会是整个羌族的命运。 丽史这样想着,不禁抬目远远望了一眼杨玉,却见他正脉脉含情地远眺自己。丽史连忙低下头,又感到余光里一道锋利的眼锋。她转了转头,正看见婢桑带煞的眸子冷冷剜过来。丽史垂下头,对这复杂的局面颇觉无奈。若想少惹是非,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置之不理。然而,事关羌族族运,她能坐视不理吗?丽史的心中挣扎着,心不在焉地捱过半程酒席。杨延忽然哭闹起瞌睡来。婢桑带着两名侍女送延儿回帐中睡觉去了。丽史也站起身,向琢崇和杨玉告辞。琢崇微微点头。杨玉露出不舍之意,却也没有说什么。 帐外已是初春时节,乍冷还暖的风穿行在烧当的毡帐间。丽史神思恍惚地往自己的帐中走,刚走到帐口时,身后忽有一簇马铃声。她停住脚,忽然想起延儿晃动铃帽的憨态。若是自己闭口不言,刚才自己才救的那个孩子岂不是明日又有性命之忧。即使汉官义渠安国不杀羌人的家眷,他也会失去父亲甚至是母亲。丽史自责起来,转身欲回迎宾帐去,却见一个魁伟的身影从马上跃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杨玉大王,”丽史怔了怔,忙道,“丽史正有事,想要告诉大王。” “是么?”杨玉走近,眸中带笑,“公主请讲,或许也是我心中所想的事。” 丽史避开他灼热的目光,问道,“请问大王明日可是要和婢桑公主去堰鹤岭祭拜公主的父亲?” “你怎么问起这个?”杨玉皱眉讶道,想了想又道,“婢桑是我的大妃,在我落魄时嫁给我的,她每次省亲都要带延儿去祭拜她的父亲,如果你不想让我去……”杨玉迟疑着,听那口吻似是在向丽史解释自己情非得已的苦衷。 “请大王不要去堰鹤岭,也不要让您的夫人去,更不要带延儿去。”丽史斩钉截铁地正告他道。 “你的意思是……”杨玉眯起眼睛,琢磨着丽史的话,“有人要加害于我?” 丽史沉吟片刻,抬头道,“丽史只是在这里‘做客’,偶然听到了些什么。恕我不能全部告诉大王。只希望延儿能在大王和婢桑公主的呵护下长大。” 杨玉看着丽史半晌未语,而后忽然低沉了声音深情道:“想不到公主已经为我担忧了。” 丽史正要说什么,忽听一个犀利的女声远远道,“侯爷让我好找。延儿非要爹爹哄才肯睡觉,我只好找到这里来了。”说话的正是婢桑。她大步走上前来,站在杨玉和丽史中间,醋意颇浓地问道,“侯爷和丽史说什么呢?” 丽史明白她嫉妒心起,然而碍着她是琢崇的妹子,她兄长的这番谋划怎好对她明讲。她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得无声垂首站在那里。 婢桑却咄咄逼人地瞪着她道:“我早就听说,你母亲少夫当年被尤非大王带回族中后,就施展妖媚法术,将大王的宠爱全部占为己有。今天见了你,倒也可以想见你母亲当年的风采……” “婢桑,你还没有谢过丽史在马前救了延儿。”杨玉微带斥责地截断她的话道。 婢桑怏怏地闭了嘴,撇过头去不做声。 杨玉又转头对丽史道:“刚才救延儿时,公主许诺绣一双云鞋给他。延儿只怕会当真,日日记挂着,还请公主费心做一双,时间早晚不急。我会派人来取。”杨玉说完,牵上马匹而拉着一脸灰色的婢桑而去。 第三日一早,草原上下起了微雨。丽史在帐口看了一会儿天,觉得这是推辞祭拜的一个很自然的理由。她正要放下心来,回帐中去继续做绣帐的绣活,几匹快马忽然飞驰过帐前,踏得泥飞水溅。丽史的心不宁了一阵子,还是回帐中去了。 不多时,那个做粗活的婆子莫席比来到帐中。她进帐中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你听说了没有。刚才跟着杨玉大王和婢桑公主去祭拜的人回来了,说他们在路上遇到了汉人的伏击。” 丽史手中的织针猛地一滑,扎在她的指尖上。她顾不上疼,急急问道:“他们怎么还是去了?我不是……今天不是下雨吗?” 莫席比道:“我们烧当的规矩祭拜先人是要在天亮前动身的。否则日头一出来,先人们的魂灵也就遁去了。” “那延儿也跟去了吗?” “应该是吧。” “那他们究竟怎样了?受伤了吗?还是……” “不知道。只听说琢崇大王正在帐中发脾气呢……当年婢桑公主一心要嫁给杨玉,大王不同意,这下可好……”莫席比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的事来。 丽史没有听下去,掀开帐帘跑入雨中。她并不知道杨玉落脚的毡帐是哪一座,便向着琢崇的大帐跑去。营地上的人并不多。雨虽细细蒙蒙,羌人们却都躲入了毡帐中。 远远的,丽史看见烧当议事的大帐外横着几具遮着素麻的尸体。帐中琢崇的咆哮之声正穿过蒙蒙的雨雾一脉一脉地传来。丽史止住脚步,忽然感到深深的自责——若不是自己昨日还有些自保的顾虑,如果自己再将那话说得明白些,怎会有今天的惨剧? “公主可是在找什么人?”忽然一个低沉的声从背后传来。 第八十一章 鹿秋崖 丽史急忙转过身去,看见杨玉微笑着站在雨中,湿了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塑出一副雄健的身躯来。丽史正要说什么,杨玉却伸手做势止住了她。 他低声道:“我马上便会离开烧当。走之前特来感谢公主的救命之恩。同时想问一下公主,是否想离开这里。如果公主有意,我现在可以去跟琢崇提这件事,就说我要……纳你为侧妃……”杨玉说到这里抬起眼睛,眸光殷切地注视着丽史。 丽史愣了一愣,她忽然想起,在乌修崖下,在楼薄的山道前,马厩旁,那个长身傲立的年轻男子也曾几次问过她同样的问题。於菟祭祀时,西山岩上那个遥遥陪了她几载的身影,自己手绣的那半幅绣银狼面具,他可捡到了吗?他知道自己离开楼薄来了烧当吗? “婢桑是我的第一个妻,我不会废她的大妃之位。除此之外,公主会是我最宠爱的侧妃……”杨玉见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以为她对侧妃之位有所顾虑,连忙道。 “不……不是……”丽史醒过神来,脱口道,“我心中已有所属……” 杨玉的目光涩住,停了停,问道:“不知是哪个部落的王子得了公主的心?” 丽史语塞,想起自己从未问过那人的名字。 杨玉见她不答,又道:“杨玉对公主一见倾心,并非只是报恩。侧妃的事,公主可以再考虑一下,下次答复我。这次回先零,我或回去你父王的营地,共商对付汉人的事。你可有什么话要带回族中的吗?” 丽史想起前夜那两人的话,想起杨玉是被挑唆着向义渠安国请求渡过湟水,并由此给他自己和羌人都引来了祸事。她沉吟道:“大王有没有想过,你向汉人请求渡湟水的事情,是被人利用了?” 杨玉皱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若不是你昨日说的话今天得到了证实,我只会当你现在所说的,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他再一次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丽史道,“我曾听到过草原上的一个传说,说丽史公主是神山上的玉虎下凡,所以能得到公主的人,便可得天神护佑,永胜于战场。当时我未曾见过公主,只一笑了之。如今到真有几分信了。请公主考虑做我侧妃的请求。”杨玉说罢,右手扶肩向丽史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丽史心事重重地回到帐中,莫席比竟还未离去。她见丽史的头发眉睫都被雨雾打湿了,忙扯了一块干布一边帮她擦着,一边道:“听说杨玉大王在去堰鹤岭的路上忽然改了主意,将婢桑公主和王子安置在岭下,并让琢崇大王的弟弟琢吾头领先上山。结果埋伏在那里的汉人将琢吾头领射杀了。听说他贴身的八名勇士,为了将他的尸首带回来,除了一人,其他全部都战死了。” 丽史垂首默默而坐,忽然觉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自己的干预虽然救了杨玉一家,却并没有阻止住这件祸事。还是有那么多羌人死了。羌人和汉人间的仇恨只怕更要雪上加霜了。丽史一直努力地遵守部落间解仇交质的契约,为的是羌人各部能够团结起来。可是她忽然觉得在阴谋和杀戮面前,自己的那点坚持是那么渺小而可笑。她忽然想起留在楼薄的弟弟跖库儿,不禁伏在毡毯上啜泣起来。 烧当族中对琢吾的死处理得颇为低调——默默火葬了琢吾,对外只说是受了身份不明的汉人的伏击。而丽史依然在大允谷地随烧当营地辗转迁徙。 已是两年之后。堰鹤岭的事已在烧当族中淡去。杨玉也真的派人来将她给延儿做的云鞋取走了。来取绣鞋的人同时还给丽史送来了一名侍女和跖库儿写给她的书信。在信中,跖库儿提到在丽史离开楼薄后的又一次於菟祭祀之后,某一天夜里楼薄族中圈养的野羊再一次无声无息无伤无痕地全部死在了圈中。慑于族中流传“楼薄因将玉虎送出族中,而得罪天神”的说法,楼薄首领莫徙已将跖库儿送回了先零族中。他回先零已两近两载,最近刚刚在草原的摔跤大会上夺得头名。丽史将那写在布上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明白自己的不辞而别定是将那匹年轻的“孤狼”逼入了绝境。 她的心微微痛起来,痛到夜难成寐,只好披了单衣出帐漫步在月下,以疏解心中的忧思。帐外月光如水,白色的帐帘在秋风中招招而摇。烧当羌此时已迁徙到了河边。丽史便趁着月色,向那河滩走去。走着走着,她忽然看到月华笼罩得的河面上停着一支羊皮筏子。筏上跳下一个人影,身上兜着一件带有尖顶风帽的黑色大氅。那人一边走一边将风帽落下,趁着夜色向烧当族中走去。丽史隐约认出这人正是以前她在松林中见到的那个汉人。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便悄悄地跟在那人后边折回了烧当族中。那人在一顶形制不大的毡帐前停住,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夜色寂寂寥无人影,便掀帘入帐而进。丽史悄悄凑近那毡帐,伏在帐角处,听见里边传来昔葛大领的声音,“消息确凿吗?义渠安国又要来羌地?还要召集先零的大小所有豪领?” “千真万确。汉人皇帝听说先零和各部落解仇交质,觉得是义渠前两年放任杨玉他们渡湟水引出的麻烦。责令他来巡视羌人地区,平息事端。所以义渠安国此次来羌地视察,便打算在浚拉遍请先零的酋豪。” “好……好……好……”帐中却又传来琢崇低沉而兴奋的声音。原来烧当王琢崇也在帐中。只是丽史听不明白好在哪里。 帐中沉默了片刻,似乎帐中的三人都在冥思苦想。忽听烧当王琢崇道,“米擒,你姐姐能不能给那汉官义渠吹吹耳边风?” “大王的意思是……” “既是款待我们羌人,那汉人就该用我们草原上招待英雄的领羊宴招待先零的酋豪。” “这倒不难,我姐姐是义渠的爱妾,这个建议也十分合理。只是大王到底要……” “只要能促成这领羊宴。到时,我们只需让汉人将那羊头放置错误,便会激起先零酋豪的怨恨之意,局面一定会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大王的主意真是妙。”昔葛和米擒齐声赞道。三人又低声谋划了许久,米擒领了命,出帐又趁着夜色离开了。 丽史没有再尾随那深夜来访的米擒。她依旧缩在帐外的阴影中,思忖着刚才听到的阴谋。这领羊宴是西羌草原上的第一大宴,是迎接得胜回族的勇士的盛宴。然而领羊宴同时也是羌人与族中先人通灵,拜谢天神护佑的仪宴,故而讲究颇多——一般要搭木台三层,酒水置于底层,飨食置于第二层,顶层则是一只烤制的整羊。然而因为羊是羌人的灵物,所以羊头不做烘烤保持原状,置于分割好的烤肉前,使羊体仍保持完整的形制。但是羊头的朝向分外重要,一定要朝前望,不可向后望,且一定要朝向西天之向,因为羌人认为天神居住在西天的神山中。若摆错了方向,便会招来灭族之灾。如果那个汉臣义渠安国因为不谙羌人的礼俗或是被人诱导摆放错误的话,必然会引起先零酋豪们的怨怒,本已紧张的汉羌关系只怕会雪上加霜。 丽史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琢磨着怎样才能这消息送出去。 忽听帐内烧当王琢崇又问道:“杨玉最近有什么动向?” 昔葛回道:“前一阵子他派人从丽史那里取走了给他儿子做的一双云鞋,还送来了一个侍女。” “哼……”琢崇冷笑一声,“这个杨玉娶了我们烧当的公主做大妃,却还惦记着要娶尤非的女儿。”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如果让先零的两位大酋豪联了姻,我们瓦解羌族第一大部落并取而代之的目标会延迟很多年才能实现。” “大王有什么要属下做的吗?” “不是我让你做,”琢崇意味深长地道,“是婢桑公主要你去除掉她的眼中刺。” “是。……呃……若是以后尤非追问起他女儿的事情,怎么办?我们虽想取代先零,凭我们现在的族力,还不能与他们公开为敌。” 琢崇“哼”了一声,“我当时留丽史在族中,其实就是为了留一个秘密的人质在手里。因为我们凑巧是她的救命恩人,到底她在这里是质是客,我们向尤非解释时就是件可进可退的事情。杨玉来族中时,我本想支开她。想不到她却救了杨玉的儿子,还令杨玉对她动了心……丽史是不能再留了,绝不能让先零内部联姻。我们到时顺势推给汉人就行了。尤非会接受这个解释的……我弟弟琢吾不就是被汉人误杀的吗?……”琢崇的声音中透出痛意,继而狠道,“所以你要趁她出营地时出手……务必要做的像是汉人干的……” “是。”昔葛也领了命出帐向西而去。 昔葛身后毡帐的月影中,丽史将手覆在自己的口上,那一双美丽的褐金色的眼眸却在夜的羽翼下闪着镇静的光。她从未学过武功,却从她母亲那里受过汉式的教育,知道险恶之事当机能断方有转机。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栖身的那个毡帐是回不去了,只能逃。而要逃,越早越好。 丽史很快摸到烧当的厨帐中拿了些饼子揣进怀中,而后又潜入马厩中偷了一匹马。月落星暗,正是黎明来临前最为沉黑的时分。她用在马厩里发现的一件旧衣裳将那马的眼睛遮住,一路牵着,竟悄悄地绕过了烧当巡逻的侍卫。 天幕微蓝之时,丽史终于走出了烧当守卫耳目所能及的范围。她爬上马背,向着东面的山岗驰马而去。经过一个上午的疾驰,她终于在中午时分进入了那片叫鹿秋岭的山岭。翻过这片山岭,再沿着河走,就能回到先零的领地大榆谷地。这一路虽然颠簸却并不十分漫长。在烧当的这两年中,是恪守人质约定的想法束缚了她,所以她一直没有想过逃回先零去。然而眼前的阴谋已经扯断了她的信条,使她决心踏上这归族的路途。丽史虽然不会武功,却从来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依着山势,她或骑或牵渐渐爬上了鹿秋岭。有一段山势颇为陡峭,带着马儿攀爬反成了累赘。丽史便将马儿策入林中,由着它四下跑去了。 攀上鹿秋崖已是下午时分。丽史气喘吁吁,寻了一处崖石坐下来,干干啃着从烧当带出来的饼子。几只山中的林鸟落在她周围,丽史便将掉落的饼屑丢给它们。那些鸟雀愈发胆大,在她周围越聚越近。丽史小心翼翼地吃着饼子,生怕一个动作猛了惊飞了那些小鸟。吃着吃着,她周围的所有的鸟雀陡然展翅惊飞而去。丽史还在纳闷,眼前却是银光一闪,两条套锁所已经如吐信的银蛇般缠到了她身上。那马锁很快便被双双拉紧,将她锁在原地不得动弹。 “丽史公主平日里沉静,想不到逃起来也是无声无息。若不是你盗走的那匹马自己跑下山来,我们还真不会这么容易就找到你。”随着这说话声从崖后林中步出的正是烧当大领昔葛。四个手持砍刀的族中武士跟在他的身后。另有两名武士紧紧扯着套着丽史的马锁。 是自己大意了。丽史轻轻叹了一声,微微笑道:“要杀我哪里需要七个人。一个人就够了。” 昔葛被丽史冷静的气势微微镇住,又见她长发虽缭乱却依然掩不住那一张玉貌韶颜,心中微起一丝怜意。然而烧当王琢崇的命令和烧当的族训令他立即将心中的一丝恻隐泯去。他想了想,低声道:“既然要杀你,就让你死个明白。杨玉对你动了心,所以他的大妃婢桑公主容不了你了。” 丽史抬头看了一眼昔葛,轻笑了一下,“我已经告诉杨玉我心有所属,并不会嫁给他。”她停了停,又道,“要杀我的是烧当王琢崇,是你们要削弱先零的野心和阴谋。” 昔葛眯起眼睛看了她半晌,带着惋惜的口气道:“想不到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就是想留你的性命都留不了了。”昔葛说着将腰间的弯刀一抽而出。穿过林叶的一缕夕阳在那冷刃之上激起一道刺目的眩光。丽史被那光束刺了瞳子,不觉闭了一瞬眼睛,那光束却穿透了这刹那的黑暗,将那人那马那银面具交叠闪过,刺痛了她的心。 ------------------------------ 我这一周后半周要出差,估计更不了。出差前,周二我会尽量再更一章。然后就要等到周末再更了。最近某人戏不多,大家可以先出去玩两天。不要辜负了夏天大好的户外时光。;-d 第八十二章 归途 黑暗之外,昔葛的刀锋却迟迟未落,丽史睁开眼,看见昔葛那粗壮的身影正向后倒去,喉上插着一支羊角薄刃的匕首。而自己身上的紧绷的马锁也骤然懈去。丽史环顾四周,看见那六名跟随昔葛的武士已经全部悄然无声地倒在了地上。头顶穿林的日光疏忽明暗了一下,一个超拔的身影已经立在了她面前。那刀削般冷峻的下巴之上正是她绣过的那一幅镶银半脸狼面具。 他扯下了那狼面具,清俊的容颜被逆射的日光镀上光边。 “你想离开这里吗?” 还是那个问题。几年前在乌修崖下,在楼薄的石道前,在月下的马厩旁,他曾经几次问她这个问题。然而每次她都摇头谢过。他于是远远站在西山的那块岩石上默默守护着她做的这个决定。而现在他再一次如天神般从天而降,救她于危难间,张口问出的却还是这个问题。 “想。”这一次她简单而笃定地答道。 他从无表情的脸上如同山川上掠过微风,忽然草木轻动万象初荣。丽史也展颐而笑,泪水却也瞬间漫过她褐金色的眼眸。 岭下却有马蹄人语刀铁之声传上崖来。想不到琢崇杀她之意如此坚决,在昔葛之外竟还送了人来。霍曜略略压低眉心,举步挡在丽史身前。 丽史却道,“我只想离开这里,并不希望因我的缘故而起杀戮。我也不希望你受伤。” “我不会受伤……”他皱眉道,似乎微微有些不满她对他的小觑。然而他终是低头思索了一瞬,而后走近丽史,单腿曲身跪下背朝着她。 “上来。”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丽史伏上他健阔的脊背,他将她的手臂拉到胸前合紧,又将她的双腿拢紧盘在自己身体两侧。 “若不打架,那便只有鹿秋崖一条路可走。一会儿你若害怕,闭紧眼睛就是。” 打架?丽史在他的肩头笑了一下。岭下的聒噪之声愈发清晰起来。霍曜后退了几步,忽然展开双臂向着崖下跃去。丽史看着脚下原本嶙峋的山石忽然被山岚雾霭所代替。她一时心悸不觉闭了眼。崖风呼啸过耳边,她感到他在急速地下落中蹬踏着什么。她勉力睁开眼睛,却见他正从容地借着山间的横斜而出的松枝柏梢,减缓着他们坠落的速度。 “怕吗?” “不怕。”她答道,声音却被那浩浩的山风所噬,只余一缕耳语般的呢喃溜进他的耳中。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合在他胸前的手指却感他唇角的弧动。 丽史已经记不清楚,两人是如何落了地,似乎是被圆柏那浓密的鳞叶托住又漏下,再被云杉的那结了球果的枝条擎住,却到底载不动两个人的重量,终于一声脆响折了枝干,将他们二人抛入林地中。他一直力处下方,为的是帮她缓冲所有的坠撞。而在落地的一刹那,他又环住她滚动翻转,将那下坠的冲击化解于无形。当他们终于在厚厚的松针铺就的林地上停下来时,她伏在他的身上,除了被山风缭乱的长发,连衣服也只浅浅刮破了几处。 丽史试探着撑起身子,却看见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如两笔俊逸的墨线沉在他那桀骜的面部起伏间。 “你怎么样?”她慌起来,摇了摇他,未见动静,便急着站起身来,想要去寻人求救。 他的手却猛然拽住她的手腕,“你刚才告诉那个人,说你不会嫁给杨玉,说你心有所属……”他睁开双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是谁?” 丽史双颊绯红,却也目光沉静地回望着他,“不知道。” 他蹙眉。 “他从来只是问我要不要离开,却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 他怔了片刻,忽然笑了,如骄阳般灿烂又似野马般不逊,“姓霍,名曜。”他道。 “我叫丽史,是……” “先零部落酋豪尤非与乌孙国的少夫公主的女儿。”一向惜字如金的他,忽然烂熟于胸般地道——西山岩石上几年的守候,他当然不会只是远远而眺。 丽史微微怔住,霍曜却在这一瞬一跃而起,执起她的手来。於菟祭祀时的遥遥相对,忽然变作近在咫尺的呼吸相闻,两个人一时都有些恍惚,仿佛他们已经相识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初见一般。霍曜将自己饥渴而霸道的唇压在她微微轻颤的唇上颈上,有力的手臂卡进她纤薄的衣衫。 松涛声席卷而来,整个世界如同舟行海上,起伏晃摇起来。 从烧当部落的大允谷到先零部落的大榆谷,直线距离并不算很长,却因为山岭谷地的起伏不定,也是一匹千里马三天的路程。 已是落日时分,一匹白色的汗血马在山岗上踏蹄凭风。马背上是一对璧人相依东望。红霞在他们身后的天空中正烧到极致的绚烂。 “后天中午才能回到族中,”丽史低低道,忧虑之色缠绕眉间,“我真担心义渠安国的领羊宴已经开席了。” 霍曜素目将下颌抵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凝神半晌,方问道,“你说那个细作是义渠身边的人?” “嗯,他说起他姐姐是义渠安国的爱妾,我想他应该是义渠的妻弟。” “有名字吗?” “只知道叫米擒。” “米擒……” “嗯,这是个羌人名字。不知道他有没有汉人名字。”丽史道,“想不到汉朝的大臣却娶了一个羌人做妾。” “义渠的祖上本也是羌人。”霍曜环紧手臂,将唇附在丽史的耳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有名字就好。” 这一晚,他们同前一晚一样,宿在一个牧人和樵夫歇脚的岩洞中。霍曜一向是雕梁画栋也欣欣而寐,幕天席地亦坦坦而眠,全凭心性所致。丽史更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两人握手卧在蒿草铺就的洞中,在洞外莽莽的松鸣中渐渐盹去。 然而毕竟心有忧思,丽史睡得并不深,凌晨之时便蓦然醒来。黑暗中,她忽然发现掌中空空,伸手一探,身旁也是空空。丽史弹坐而起,忽然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孤单与心悸。几年来在羌人各个部落间带着弟弟流徙为质,她本已适应了凡事依靠自己。离开楼薄并与跖库儿分开后,她更是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然而才不过两日,她竟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孤单的感觉。他去了哪里?可是不辞而别。抑或是有什么难事怕她担忧。丽史再难入寐,静候着洞口的声响一直到天明。 霍曜在巳初时分回来,一进洞便看见丽史将背抵在洞壁上,怔怔望着他,眼中薄有潮湿的痕迹。霍曜停住脚,似乎察觉到有什么不妥却又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丽史亦不言语,起身走出洞外,看见那汗血马旁立着一匹红色的小马儿。她走上前去用手轻抚马额上一簇雪色的鬃毛,微微叹了一声,道:“你不声不响地离开,又不声不响地回来,就是为了再寻一匹马吗?” “多一匹马,才能加快我们回先零的速度。” 丽史转过身,身体微微有些发颤,好半天才道:“跟我事先说一下有那么难吗?” 霍曜的脸上薄有困惑,却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丽史又看了他半晌,无语翻上马背,径自开缰向东而去。霍曜也上了马,追上她,默默伴行在她一旁亦是一路无话。中午时分,两人终于进入大榆谷地,在一个牧民的帐中歇脚。丽史一边喝着茶,一边向那帐子的主人打听先零族中的情况,“大伯,可有听到族中酋豪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大事?”那先零牧人想了想摇头道,“只要各个属种之间没有纷争,就是天神庇佑我们先零啦。” 丽史点头谢过那牧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茶水吃罢,丽史和霍曜重又上路,向着大榆谷地的中心而去。 “如果先零酋豪去参加义渠安国的领羊宴,那必然是族中大事,刚才那位大伯不会不知道。看来是我多虑了。我们还有时间赶回族中。”丽史在马上自言自语道。 “米擒不会在那筵席上动手脚了。”霍曜道,“他已经已死。” “他死了?”丽史转头,愕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晚。”霍曜淡淡回她道,“我连夜赶到浚拉,在他的帐中把他杀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丽史惊得险些跌下马去。 霍曜伸手拉住她,“依着你告诉我的名字和身份,我捉了几个义渠安国行营中的人,一问就找到了。他就住在汉人行营的附近。” “你……你……”丽史一时竟有些结舌,“昨天你问我他的名字,原来是……原来是……而且……你还不告诉……不告诉……”她勒停住马,手指着霍曜再说不下去,而后竟伏在马背上呜呜哭起来。 霍曜素来淡漠的脸上忽然有了些无措的表情。他也收住马缰,皱眉默默陪在丽史的马旁。丽史呜呜咽咽哭了半晌,抬起头来见霍曜局促着表情一言不发,像是个素来顽劣的孩子懵里懵懂地知了错一般,忽然又气地笑出来。然而笑着笑着她又想起昨晚自己的担忧与心悸,复又伏在马背上呜呜哭起来。 霍曜显见得越发迷惘起来。 丽史终于止住了哭泣,从马背上直起身子,道:“我们既然在一起了,从今以后,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 “嗯。”霍曜皱眉,忽然明白自己的世界从此再不能只依兴之所致来去如风了。他从此要顾念另一个人的思虑和感受了。他微微有些怅惘却更多的是一种兴奋。 “还有,不许半夜偷偷溜出去。” “嗯。”他的眉影更深了,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还有……” 霍曜忽然凑近丽史,伸手将她提上自己的马来。他一手扼住她的双臂,一手挽住缰绳,唇却缠绕在她的唇上。 而丽史还在继续说着:“……还有,不许随便如此……” “这个不行。”他皱眉决然地用唇堵住她的后半句话。汗血马又向前急驰起来,那小红马也飞蹄向前而去。 然而次日上午,当丽史和霍曜终于赶到凌滩时,听到的却是尤非大王和二王子跖勒已经前往浚拉去参加义渠安国领羊宴的消息。 更让丽史意想不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当时留在族中主持局面的正是大王子跖隆。他亲自出了凌滩营地迎接归回族中的丽史,身边还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小童双膝下跪为归来的公主奉上砸酒。丽史心怀怜意,忙扶起那小童。 一旁的跖隆开口道:“烧当大豪琢崇自责妹妹在他们那里为客时,招待不周,昨日将自己刚满七岁的儿子琢唐送到了先零为质,说是要与先零永修盟好。”跖隆对丽史愕然地表情恍若未见,而是转向琢唐皱眉问道:“你爹爹有没有慢待丽史姐姐啊?” “没……没有……”琢唐小心翼翼地答道,“爹爹对姐姐很好。” 跖隆冷哼一声,“那姐姐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爹爹也不派人护送,又为什么把你送来做质子?” 琢唐战战兢兢不知如何作答。跖隆又是一声冷哼,抬起右脚,作势就要向琢唐踹去。 “大哥……”丽史连忙拦住跖隆,准备了一路的话忽然在口中转了弯,“烧当人将我从沙盗手中救出,也算是我的恩人了。” 跖隆收回右脚,抬头正撞上霍曜冷意森森的审视的目光,无缘无故地哆嗦了一下,“这人是谁?” 丽史脸颊微红,道:“他是霍曜,曾在楼薄救过我。这次回先零,也是他一路护送于我。” “汉人。”跖隆未置可否,只如是道。 “哪个霍,哪个曜?”一个年轻而爽朗的声音忽然高声问道,接着一个猎豹般矫健的身影从人群中一跃而出。 “霍然的霍,日出有曜的曜。”那个一直冷冷立在丽史身旁沉默不言的人答道。 “跖库儿……”丽史唤道,语中已带幽咽。 “姐姐……” 丽史与跖库儿几年未见,两人一时说不尽的体己话。 丽史心下衡量领羊宴的阴谋,却因着那小小的质子琢唐犹豫起来。自己若贸然说出烧当的诡计,只怕琢唐的性命难保。米擒既已被杀,也许领羊宴的阴谋就此永远沉寂在死人的口中了。等父王回来,自己只要提醒他注意烧当的野心便可。或许那时质子琢唐已被接回族中,自己再将实情和盘托出,也不会伤及无辜性命。丽史定了心意,便只字未她在烧当的种种,只等着父王和哥哥从浚拉回来,一切便都有了化解的余地。 恰在此时,霍曜的雕儿送来了母亲生病的消息。霍曜不得不连夜离开凌滩营地。他与丽史依依惜别,约定以雕儿传信,只等着下次见面时便要带丽史去见母亲金玉。几日后,跖库儿也因为先零族中易货之事前往中羌。 丽史在凌滩独自等待父兄归来,等来的却是义渠安国以狡黠之名击杀先零三十多个大小酋豪,而后又击杀一千多随行羌人的消息。尤非和跖勒在属下的拼死保卫下,侥幸逃回。而杨玉在那日因腹痛出帐,逃过了一劫。他闻得风声后也立即变装逃出了浚拉。两个多年来一直暗斗的先零大酋豪忽然同仇敌忾起来,很快联姻誓盟,准备共同对抗汉人。先零又借着这几年解仇交质笼络起的一众小羌种,终于将这西北羌地的战火烧了起来。 丽史此时深悔那日回到先零时没有将烧当的阴谋全然说出——虽然那时父亲和哥哥已离族赴宴,却一定仍有挽回的余地。亡羊补牢,未为迟矣。她立即去见尤非,想向父王报知自己在烧当所历。然而尤非亲历斩杀的血幕,带去的人马也几乎全部覆没,此时已经被仇恨浸红了双眼。他浅浅听了丽史的几句话,便大声喝止了自己女儿的“大逆”之言。那时尤非已经听说了丽史与送她回来的汉人交好的消息,心下更以为丽史是被那救她的汉人洗了脑。他又担心丽史是为了逃避与杨玉的婚事方出此言,便匆匆命人备了嫁妆,将丽史送去了杨玉的领地。 ------------------------------ 大家帮我看看有没有漏洞。谢谢啦! 第八十三章 斥逐 “父王匆匆定了我杨玉的婚约,却不肯听我细说当时在烧当的情形。”丽史讲到此处倔强的脸上,已是泪水涟涟,“而丽史身为先零的公主,知情却没能及时阻止祸事,更是有愧于族中。我虽逃婚,却几次三番地返回族中,不顾父王的怒意重提此事,就是希望父王能重新思量这件事情。羌人如果真的是被汉人失道诱杀,那我们拼劲全族的力量反抗,女儿也誓与先零共存亡。然而先零如果是中了其他部落的奸计,在与汉人的争斗中耗尽族力,怎么对得起先零的先人,更对不起族中的父老……” 族中一时寂寥无声。 众人的眼睛皆望向坐于虎褥座上的尤非。他面色阴沉异常,似是雷霆震怒前的迹象。然而等了许久,他却把玩着手中一副苍鹰头骨的珠链,似在那阴云中穿梭不定,半晌也未发一言。 跖隆察言辨色,上前斥道:“妹妹今日所说的与前两次所说的并没有什么大差别,不过添了些细节而已。”他微微瞟了一眼仍在沉思中的尤非,又道,“我们与汉人的仇恨世代积累,早已不共戴天。这战火已经燃遍了赐支河与湟水之间。现在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说我们起兵无名,说这么多先零勇士的血都白流了么?这样的话会使族中,甚至整个羌族部落会哗然,局面恐怕会失控崩坏。况且……”跖隆冷笑了一声,“汉人难道会因为这些而退兵吗?他们只会趁此机会将我们踏入灭族的深渊。” 尤非沉眉转向帐口,“孟珏,你怎么看?” 孟珏语气淡淡却又字字清晰地问道:“我只想知道,丽史公主心中忧虑至极的那件事究竟有没有发生。” “这重要吗?”尤非被激怒,一边呵斥着一边将手中的鹰骨链掷向孟珏。帐中的几名女子都失口叫出声来。孟珏并未躲闪,任由那副金珠串链的鹰骨链重重地砸在胸膛之上,一声闷响之后钪然坠地。 帐中骤然鸦雀无声。 尤非略略拢了一下情绪,转向跖勒道“老二,你来说。” 跖勒迟疑了一下,慢慢道:“浚拉的领羊宴上,羊头并没有倒置……妹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那浚拉的惨剧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孟珏依旧紧追不舍。 跖勒滞了口,半晌方道:“其实浚拉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汉羌之间的仇恨早已世代有之。汉人和羌人的这一仗迟早是要来的。” 孟珏望向尤非,见他颔首不语,眼底有深深的失望与怜悯浮上来。 盏婼恰在此时使了个眼色。一个帐中的侍女走上前来,怯怯望了孟珏一眼。孟珏会意,俯身垂眸间已将眼中的神色全然遮去。他从地上捡起那鹰骨链,又双手奉入那侍女的手中。再抬眸时,他的眼中已平静无波,“二王子说的是。是孟珏舍本逐末,惹舅父动怒了。” 跖勒看了看他,却忽然说了一句与当下所议之事无甚关联的话,“我和父王从浚拉回来时怎么没有见到那个质子琢唐?” 孟珏的眼角扫向尤非,果然看见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 云歌才从刚才尤非的猛掷中缓过神来,一时有些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再看身边的骥昆,却见他沉眉不语似正思量着什么。她又望向帐中的丽史,见那一双褐金色的眸子正带着期许的目光扫过帐中,望向那些有资历的族人,“吾东伯伯……芒东长老……你们说句话啊……” 然而一双双默然避开的眼睛是她得到的所有回复。丽史的眼中满是不信与失望。霍曜皱了皱眉,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云歌的胸口却是起起伏伏。方才,她觉得自己毕竟是个汉人,说什么都不合适。此时实在为帐中人的沉默气不过,愤然开口道,“分明就是不敢承认自己被烧当人算计了,还不如楼薄王知错能改呢……” “轰出帐去。”尤非的眼锋扫向云歌,墨黑的眸中再次浮起暴怒的血光,“用烈马拖出先零的营地。” 骥昆快速挡住冲上前来的侍卫,单膝跪下道:“请父王原谅云歌出言不敬。她不过是与姐姐非常投契,被姐姐关切族运的诚挚之心所感动,才……才妄言了族中的事情……”骥昆说着转身拉住云歌,使劲扯着她,要迫她同自己一同跪下。 云歌低头咬着下唇,倔强着双膝不肯下跪。 “都怪我平时太宠着你了。”骥昆似有失颜之色,忽然起身挥手打在云歌的脸上。云歌捂着脸惊愕不已,手臂却已经再次被他拉住。 孟珏的太阳穴一跳,暗中运气提掌,眼锋中却疏忽闪过了然的之色。而一旁的霍曜已然出掌击向骥昆,却被骥昆疾速绕了开。霍曜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惊讶,立刻回转掌风再击而来。骥昆无可奈何,只得松开云歌出掌相迎。两人一攻一守你来我往,转瞬之间竟已空手拆了十几招。霍曜的招式依旧是出神入化诡谲神速,而骥昆招招相守竟也滴水未露。众人都见识过霍曜独战万军的武功,此时反而对小王跖库儿能接他这许多招颇为惊讶。 而霍曜和跖库儿两人之间也渐渐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感,打斗中有了点切磋的味道。大王子跖隆却趁乱将帐外的几个配弓箭的武士调入帐中,又眼眸暗动命那些人拉弓瞄向霍曜和云歌。帐中人看得过瘾,一时也忘了出言相劝更没有人注意帐口的情形。唯有孟珏一直在冷静观察帐中的情形,此时立即高声道,”你们郎舅两个,要切磋武功到帐外去。” 帐中人皆回望向帐口,恰看到跖隆站在几名弓箭手的身后眼语颐指。 “大哥你在做什么?”跖勒喝问道,“父王帐中你又要动刀箭不成?” 跖隆冷笑道:“二弟这话说得不对。在父王面前动武的明明是跖库儿和这个汉人。” “谁说的,”跖库儿忽然收势笑道,”我和曜哥哥早就约定要空手切磋一番。今天不过是借机一试罢了。”霍曜的掌风已经劈到跖库儿身前,闻言竟也堪堪收住。众人见他敛气收势如此自若,心下又是一惊。 跖库儿又向尤非跪下行礼道:“不过的确不该在父王的帐中动武。儿子失礼了。” 尤非一直阴沉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我儿在草原的骑射摔跤比赛中获胜,我还以为是运气。今天一看,确实是长进了不少。” 跖库儿闻言趁势又道:“父王爱护儿子,也请原谅儿子心爱之人说了不敬的话。她一向疯野惯了,并非有意针对父王。” 大王子跖隆见尤非沉吟未语,立即道,“父王,这两个汉人如此不敬,如果放任,恐怕会影响父王在族中的威信。” “大王子言重了。”孟珏淡淡笑道,“我这个师妹向来不知分寸。当年师傅本无意收为徒弟。若不是碍着与她母亲的兄妹之谊,还有她父亲在西北的威名,只怕早就逐出门去了。舅父实在无需计较。” 云歌心中明白骥昆和孟珏都是为了保她才将她说得如此不堪,脸上却不免对两人怒目相加,如此一来倒更似二人的描述了。 尤非轻轻冷笑了一声,心头的怒火却渐渐冷静下来。他自然听得出孟珏是在提醒他云歌和霍曜的父亲是谁。与汉人的战事已然紧张,他倒也无意与人结私怨,尤其是那么一个有着战神之名的人。只是今日之事他也不能毫无作为,否则恐怕真如跖隆所说会影响他在族中的威信。而今日之事,云歌和霍曜的冒犯倒还在其次,女儿丽史所说的话,才是难中之难。尤非的面色再次沉郁如铁。众人也都噤口不敢再言,只等着他的裁决。 “我们羌人的女子是以男子为头首的。跖库儿,能不能驾驭你的女子,父王就留给你自己去处置。”尤非慈中带威地吩咐道。 “父王……”大王子跖隆不满道。 尤非轻轻抬手止住他的话语,又转向丽史道:“女儿,你从杨玉的营地逃走去找这个汉人的时候,就已经将你自己的命运与先零的命运分割开来。”他轻轻叹了一声,声音却是绝冷无情,“这里已不再是你的家,我会让族中老者张罗你离族的仪式。从此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丽史万想不到尤非在宽恕了云歌之后,对自己的裁决却是如此残酷而决绝,她惊愕地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跪下身去,双手朝上,愣愣地叩下首去。这是三叩中的第一叩。而三叩是羌人与父母告别的大礼,通常是在女子出嫁或者父母殡天之时才会行。 跖库儿赶过去拉住丽史,“姐姐,不要……”他又转身跪倒在地,哀求道,“父王……不要将姐姐逐出族去。父王忘了对娘临终前的许诺了吗……” 一旁的盏婼也起身跪下,一叠声地道:“大王……大王……丽史是少夫的女儿……” 尤非的脸色依旧铁青,下颌却在听到少夫的名字那一刻显见地抖动起来,连眼中那一团坚定的墨黑也浑浊起来,显出一种怆然老态。他看了一眼丽史,看到她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褐金色的眼眸中噙满泪水,却也同她母亲一样倔强。她紧咬下唇,又叩下三叩中的第二叩:“女儿离族没有什么,只希望父王能在平静时想想女儿刚才所说的事,顾惜族中生灵,止住战火。”她再次叩首,泪水沿着美丽的脸庞缓缓淌下,”祝父王永寿安康。” 尤非终于未再发出一言,他想要起身退帐而去。然而一推之下,竟未能推开坐塌前的案几。盏婼连忙起身扶住他。大王子跖隆走上来移开那案几,与盏婼一起扶着尤非退帐而去。 骥昆扶着丽史,声音中仍是不信,“姐姐,我们去求求父王……父王会回心转意的……” 丽史依旧默然不语长跪于地。 云歌站在一旁,觉得尤非的绝情简直不可理喻,气道:“丽史姐姐,我爹爹还有我娘会待你如己出的……这样的父亲,没有也罢……” 骥昆转头,有些忍耐地对云歌道,“他毕竟是我父王……请你尊重些……” 云歌刚才被他打了一掌,现在又遭他呵斥,虽然隐隐明白这其中人前做秀的成分居大,心中仍不免愤愤。她蹙眉想要争辩几句,却见孟珏几不可查地朝她摇了摇头。再看帐中的几个老族人,此时也正用责备的目光瞧着她,他们摇头唏嘘了一番,各自离帐而去。二王子跖勒的眼中也有责备之色,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牵着依依不舍的阿丽雅离帐而去。云歌看不明白,不觉望向孟珏,似在向他讨要答案。一个侍卫却返回帐中道:“孟大夫,盏婼大妃说大王身体有些不适,已经去了你的帐中。让你快去照应一下。”孟珏略一沉吟,随着那侍卫出帐而去。 骥昆还在劝说丽史向尤非求情,霍曜却已漠着脸走过来,将丽史一托而起,揽在怀中大步向帐外走去。 帐中一时只余云歌和骥昆。云歌低着头还在回味方才的情形,却听骥昆轻轻叹了一声,“云歌,今天若不是你胡言乱语,并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 如果别人说这话倒也罢了,自己方才直言相助的正是骥昆的胞姐啊。然而仔细想想方才的情形,骥昆一直缄口不言,孟珏虽然开始紧追不舍后来也偃旗息鼓,就连哥哥与骥昆的一场较量也有些转移视线的感觉。她似懂非懂,索性带着气回道:“我见不得你们一帮人眼看着丽史姐姐孤立无援,却一个个都只晓得明哲保身。二王子如此倒也罢了,你同她是同胞姐弟,竟也缄口不言。我原是个疯野之人,你们的心思我自然是看不懂。” 骥昆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你当然知道我们这样说是为了你好。” “不。我不明白。”云歌虽仍是愤愤,却语气坦白。 骥昆沉思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其实今天反对姐姐的声音越多,她越安全。而你,你说什么都好,只万万不该说那句还不如楼薄王。” “为什么?”云歌睁大眼睛,“想不到你父王虽是羌族最大的酋豪,气量竟如此之小……” “不是。”骥昆打断她,“那楼薄王曾因姐姐的玉虎之名而失去了族人的信任,更使族中的释比获得更高的威望。你提及此事,令父王不得不忍痛……免除后患……” “什么……”云歌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是忌惮被自己的女儿夺去威信,影响他在族中的地位……” “若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可是现在杨玉大败,先零的联盟也已被破,正是族运飘摇中……” “那就更应悬崖勒马。尤非身为先零人的王,怎么此时反而顾惜的是自己权利和威名,而不是族中人的性命……” “他毕竟是我父王,云歌……请你说话尊重些。”骥昆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也颇为严厉。 云歌怔了怔,忽然又一次感到那异族的迥别。或许孟珏是对的,在此等情况下,抽身局势只单纯地做一对朋友的确是个有几分幼稚的想法。云歌低头不语,没有看见骥昆那微怒的眼眸下隐着的歉意。 两厢正是寂寂,忽听一个侍女挑帘入帐,对骥昆道,“小王,丽史……丽史公主和云姑娘的哥哥说很快就要离开凌滩了,请小王和云歌姑娘去客帐,有话要对你们讲。” 云歌和骥昆互望了一眼,各自敛了情绪,随着那侍女离开了大帐。 第八十四章 别绪 医帐中,尤非正蹙眉望向立在身前之人,“孟珏,你是否也觉得我对丽史的处置过重了。不要拿你做汉人臣子的那一套来搪塞我。我要听真话” 孟珏回答却颇为轻松,“这件事,侄儿还真没什么好搪塞的。” “哦?你说说看。” “丽史公主终究是个女子,大王即使不逐她,她说到底还是要跟着曜离族而去,与现在的效果并没有太大差别。不过逐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帮舅父立威,打击族中降汉的思想,也对杨玉有个交待。所以对丽史公主的处置实在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嗯。”尤非点头,似很受用这几句话,然而停了停,又狐疑道,“那什么才是关键?” “舅父的心中已有思量,二王子也已经暗示舅父。” “哦?”尤非的脸上无甚表情,“跖勒说了什么?” 孟珏微微一笑,“二王子说——我和父王从浚拉回来时为什么没有见到琢唐。” “那个烧当的小质子?”尤非声音中仍有几分不确定,“有人向我禀报过此事,说是生病死了……” “到底如何,舅父一查便知。”孟珏轻轻道。 “你是说,这事与族中人有关联?” “如果舅父与二王子和都没有从浚拉逃出的话,谁会是最大的收益者?” 尤非沉吟了一下,霍然抬头,“孟珏,你好大的胆子……” “信与不信,全在舅父一念之间。”孟珏平静应道。帐中静了一会儿,孟珏又道,“侄儿还要去与岸良头领商议去汉地置换冬季粮食的事,请舅父允许孟珏离帐。” 尤非默然点头。 孟珏走到帐口又停住脚步,眼中似有一丝挣扎与不忍,他转过身去,又道:“侄儿还是想问一句,浚拉究竟发生了什么?” 尤非沉默许久,方低声道,“先零人为倒置的羊头所辱,夜间聚于帐中商议起兵之事,可那义渠安国似乎预先得到消息一般,将我们封于帐内尽数斩杀……”尤非咬牙切切道,“跖勒说的没有错,我们与汉人仇怨已久,浚拉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孟珏未再说什么,垂眸遮住眼中的绝冷之色,退步出帐而去。 ※※※※※※※※※※※※※※※※※※※※※※※※※※※※※※※※※※※※※※※※ 云歌和骥昆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一前一后才走出丽史和霍曜的客帐。虽然脸上都有离别的忧绪,两人的神情却又有些不同。云歌在闷闷之外显得有些心虚气躁;而骥昆却在悒悒中压着怒意。 两人沿着营地上被迁徙的牛马车踏出的车道默默走着,走在前边的云歌忽然看见盛装的阿丽雅迎面而来,身边跟着几个侍女。其中一个使女手中托着一只有盖的银盏。看方向她们似乎是正往尤非的寝帐而去。云歌因为那晚锅庄舞宴上的抢红一幕,心中甚觉尴尬,一直没有再去见过阿丽雅。此时她也只向阿丽雅微微颔首行礼,目光却有些躲闪。不想阿丽雅的脸上虽也有赧色,却大步向她走来,道:“跖勒让我去父王的帐中看看大妃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云歌,你既然懂医,那我就向你请教一下。” 云歌忙道,“王子妃请讲。” 阿丽雅“呸”道:“什么王子妃,我还要你叫我阿丽雅,就像从前一样。” 云歌看着她烈烈的目光,心头一热,忽然觉得是自己拘于汉人女子的贞羞了,遂回她道:“好。阿丽雅,你说。” “孟大夫让人送了许多黄色的干花来,让我熬制了给父王送去。我看这东西粘粘腻腻,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呢。”阿丽雅做了个手势。那名手捧银盏的侍女走上前来,揭开盖子呈给云歌看。 云歌望了一眼,见盏中琥珀色的黏液中浸着金黄色的瓣裂花朵,随即笑道,“这是金耳,我听说只产于高原唐旄一带。不过若以西域的石蜜熬煮,是药补的上佳之品。只是一定要趁热吃下,凉了反而容易寒了脾胃。” 阿丽雅微微点头,吩咐那侍女们道:“你们快去将这金耳送到大王帐中,我随后就到。”支走了那几个侍女,阿丽雅忽然压低了声音,微有凄涩地对云歌道:“你怎么不来帐中看我,有一事只有你能帮我。” “什么事?” “你既学过医,一定知道什么药可以能让我不要那么快地……怀孕……” “怎么……跖勒王子他……”云歌脱口问道,又骤然停住,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不……不是……他并没有……”纵使是如阿丽雅这般豪烈的女子说道这里也不免耳红,“是我自己……现在还不想怀孕生子……” 云歌望着她几天之内消瘦下去的脸,心却飘向尘封的往事中去。她曾经耗尽心力研究药草,为的就是让那个女子不要生出皇嗣。彼时虽觉得是为了制衡她的野心,让她不要伤害到许姐姐,如今隔着世事再望过去,到底是晦暗了为医者的仁心。 云歌摇了摇头:“是有些药草可以行这事,却都伤身子。”她说着,又握住阿丽雅的手道,“这件事情,还是顺其自然吧。” 阿丽雅没有再说什么,却跳转了眸子向她身后七八步之外默默等着的骥昆望去,“你呢,也会顺其自然,做我的姐妹吗?”云歌知她话中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虽曾暗示过阿丽雅对不要提起以前的事,她与骥昆的关系却难以向她道明。阿丽雅见她神色郁郁,只淡淡笑了笑,远远朝骥昆点头行礼,而后转身追着那些侍女向着尤非的寝帐而去。 凌滩此时已是下午时分。昨夜的薄雪已被午时的阳光融化,被雪水浸湿的泥土被先行迁徙的车队碾出一条条车辙,像是大地划开的伤痕。那伤口上卷着翻上来的叶沫草根,一派肃杀凋零的景象。云歌想着方才与三哥和丽史话别的情景,一时觉得心口有些堵,不想回花帐中去,便信步沿着一片枯草的滩地向着河边走去。骥昆仍在七八步之后跟着她,也向着营地外走去。 云歌忽然转过头来道,“骥昆,你若有事,就不用陪我了。”她又指了一下远处跟着的两名侍卫,“有他们在,我自己可以平安地回花帐去。” “我没事。”骥昆闷声道。 “没事……也不用陪我了。” “你是我的准王子妃,陪你又如何?”骥昆抬目凝视着她。 云歌气躁垂头道:“这里没什么人,你……你……不必如此……” “有人在又怎样,没人在又如何?” “骥昆,我们是有约定的。” “那只是这战时的约定。”骥昆道,“若不是刚才姐姐问起,你打算一辈子就和我隔在这约定的两端?” “……丽史姐姐也说了,我们的年岁并不相当。”云歌转回身去,皱眉望着骥昆。 “姐姐只是说……”骥昆停住,眼中隐有伤痛,却并不气馁,片刻后又道,“她只是说,‘跖库儿似乎年少几岁’,这并不是说我们年岁不相当。我娘就比父王年长三岁。可是父王对娘的深情……” “你的父王若对你娘真有什么深情,又怎会将她的女儿逐出族去……”云歌不想他再说下去,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骥昆果然停住,眉心微微而颤,两腮也绷出嶙峋的断线。而后他问道:“是因为你的陵哥哥还是他?” “没有理由。”云歌硬着心肠道。她有些不敢去看他受伤的眼神,又准备着他如刚才在大帐中那般爆发而出。不想骥昆却一步一步地向后撤去,而后转了身子加快步伐向营地中奔跑而去,似是又恢复到那个身手矫捷无忧无虑的年轻王子中去了。 云歌也郁郁转回身子,沿着河边走下去,心中却想起方才入帐见丽史之前,三哥把她拉到一边说的话——“丽史那里,我还没有说破你和孟珏的旧事。可我也不想瞒她太久。”霍曜说着说着烦燥起来,三言并做两语道,“你只要记得娘的话。” 娘说什么了?娘要她真诚地待自己的心。云歌恍恍惚惚地想着,望尽大河那端千里暮云之处。 从河边回到花帐,夜色已浓。云歌见帐中灯火已明,想起骥昆这几日都送了缤祝来自己帐中伺候,心下有些担心骥昆正在帐中候着自己重续前话。她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但还是咬住下唇,挑帘而进。 帐中幽香袅袅,正是白日在尤非的大帐中闻到的那种花香之气。一个素衣的身影正在铜炉前翻动炉中的叶草,听见声音便转过身来。竟是孟珏,他站在那氤氲中神色和暖地望着她,与他这一阵子的神情大相径庭。 云歌不知道他此时来帐中所谓何事,也不解他此时的神色,然而环顾左右,缤祝还在帐中。云歌只好问道,“尤非大王的身体如何了?” “风寒之症自然要靠慢养。”孟珏微笑答她,忽然转头对缤祝道,“劳烦姐姐到我帐中督促号吾将雪蚕送到厨帐,务必盯人炖了送到大王的寝帐去。” “雪蚕?” 孟珏转回身,看见云歌正大睁着眼睛,便笑着道:“也是师傅的《賜支百草》中收录的高原上的唐旄人的进补珍品。是一种似虫非虫的奇妙存在。” “哎呦,我那天看见号吾手里拿着根虫子在玩,恶心兮兮的,想不到还是药啊。”缤祝嘀嘀咕咕地出帐而去。 在蜀地的这两年,云歌自以为已经熟读了孟西漠的药书和其他医书,想不到天下之大,不同的山川地理竟孕育出千姿百态的草药来。她一时感慨,静静立在帐中跳跃的灯火中没有说话。 “云歌,关于今天尤非帐中的事,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孟珏的声音忽然在她耳下一震。 云歌转头,看见孟珏已走近她的身前。他素来谨慎,每次说道机要之事时,必然会刻意收声,免得被长目飞耳探了去。云歌点了点头,也轻声道,“你自然知道我要问什么。” 孟珏轻轻叹了一声,”今天在尤非的大帐中,你确实不该冲撞尤非,更不该提……” “楼薄王莫席?” “你已经知道了?”孟珏似有些惊讶。 “嗯。”云歌闷闷道,”骥昆告诉我了。” “他怎么说的?”孟珏眼锋微转,语气却是淡淡。 “他说丽史姐姐曾因为玉虎之名令楼薄首领莫席失去族人的信任,说我提起此事会使尤非对丽史姐姐心生忌惮……可他们是父女,哪有做父亲的会忌惮儿女的?” 孟珏冷冷一笑,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灯火,低声道:“远的不说,只说近的。武帝和戾太子不就是吗?” 云歌心中骤然一紧,想起孟珏一家就是被因为戾太子谋反一案而被诛连,导致家破人亡的。她一时没有出声,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以为那是我们汉人的政治……” “为王者,无论是在关中,草原还是沙漠,一旦登上那个至高之位,第一件事便是保住自己的位置,为此各种铁血手段,却都万变不离其宗。” “那丽史姐姐会不会有性命之忧?”云歌担心起来。 “我已经暗示尤非,丽史不过是个女子,离族便可,并不会动摇他的地位。”孟珏沉了沉眸子,忽然看了云歌一眼,”没有想到跖库儿能看出这一点,我还以为他今天是碍于自己胞弟的身份不方便为丽史求情。” 云歌有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怏怏道,“嗯,他还说今天帐中对丽史姐姐的反对声越多,反而令她越安全。” “我小看他了。还以为他只是个马术了得的“闲”王子,一心只要和你做个赤诚相待的朋友。” 云歌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在河滩上与骥昆的一番争执,不觉避开了孟珏的目光。 “你也看出那不过是痴人说梦了吧?”孟珏瞥到她脸上的红晕,冷嘲道。 “什么看出什么来了?”云歌气躁嚷道,“我只知道今天我被人打了一巴掌,还被人骂疯野,连我娘和师父的过往都被你翻出来了。”云歌忽然扬眉愤愤道,“你和骥昆还真有默契,真是一对好兄弟……” 孟珏伸手示意她收声,眸中却微微一闪,“他的确可助跖勒一臂之力,也难怪跖勒一直有心要拉拢他……” “跖勒?……”云歌蹙眉道,“他今天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他先说领羊宴上羊头并未倒置,又东拉西扯地问起那个质子琢唐的下落……” 孟珏眼中一黯,声音中却不带一丝情绪,“先零的族运已不可逆转。” “为什么现在才说这话?”云歌不解。 “先前我虽思量战事已起,却还是报有一丝幻想,以为他们如果知道了浚拉的真相,或会愿意以牛羊或者酋豪的头颅献贡来换得休战。然而这毕竟不是羌人的性格,更不是羌人王者能有的气量。” “跖勒说的是假话,先零人不愿承认自己被算计了,对吗?” 孟珏点了点头。 “那他提那个琢唐又是怎么回事?” 孟珏蹙着的眉微微一松,“这句话到好的很。全靠他这一句话,终于能将他们的阋墙之争闹上台面来了。” “阋墙?”云歌犹疑道,“你说二王子跖勒和大王子跖隆?他们是有些过节的样子,但那不是因为阿丽雅吗?和琢唐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领羊宴真的只是烧当的阴谋这么简单吗?若是当时尤非和跖勒都死在了浚拉,谁会是先零部落最大的收益者。而那个质子不早不晚偏偏出现在那个时候,又是谁能如此精准地料知丽史公主会因此而动了恻隐之心?” “跖隆……”云歌愣住,想了想又道,“但是他居于承袭酋豪之尊的正位,并没有要弑父杀弟的理由。” 孟珏轻轻摇头,“羌人的承袭制与汉人并不相同,虽然也有子继父位的传统,却并不一定立长立嫡,强悍者甚至可以另立部落。跖隆显然知道尤非仍是壮年,他还要等许多年,这以后传位于他可能性也并不十分确定,他也明白自己不是能靠强力统霸一方的人物,这种情况下,能够借外人的手让他能更快地攫取到酋豪的权力,便会显得很有诱惑力。” “你是说跖隆参与了领羊宴的阴谋?” “毫无疑问。” “那……那如果揭穿了跖隆,尤非有没有可能回心转意?” 孟珏望了云歌一眼,忽然笑着道,“傻瓜,尤非能否回心转意岂会因为跖隆。他若愿意因此事回头,今天下午丽史说出真相时也不会勃然大怒将她逐出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而二王子跖勒显然早已知道大王子参与了此事,却沉默到今日才暗示出来,显然他对跖隆还是有所忌惮。我会帮他除去先零的这个毒瘤。” 云歌望着孟珏,怔怔的眼中忽然涌起一丝疲色,“这就是你来先零所要谋划的,是吗?让他们兄弟阋墙,分而裂之。” “如果先零能从内部被削弱,战争的烈度必然会降低,先零也会尽早弃戈投降,不是吗?”孟珏慢慢看定她,眼中有一种不容置疑地决绝之色,“你几番问我来先零究竟有什么谋划,现在我告诉了你,你可还要助我?”见她不作声,他的眼中慢慢显出一种了然的轻松,声音也和煦起来,“战争中本就不该有女人。云歌,如果你觉得疲惫了,或许你会对我下面要告诉你的感兴趣。” 孟珏在她身前跪坐而下,又伸手将怔怔的她也拉到面前跪坐而下,方轻声缓道,“我已安排好一切,你明日便可离开这里了。” 云歌一震,睁大眼睛望着他,却见他眸中平波无澜,面色也温和如玉,仿佛他方才所说之事是要送一个闺阁中的小姐前去茶楼品茶一般。她有些怔忡,讷讷道,“怪不得你将什么都告诉了我。原来……原来……是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孟珏一时没有说什么,只伸手将云歌的手拢在掌中。云歌没有挣扎,却感到他微凉的手指间不可抗拒的力量,又听到他缓缓道,“每次看到你的手被别人握着,我都会自责。是我思虑不周,才让你陷入这虎狼之地。可是在此处的确在他身边比在我身边更安全。”他将云歌拉近,又托起她的下颌,墨黑的眸子从她的眉眼上一寸寸地描摹而过,仿佛要将此刻的她永刻入心间一般,“现在,我终于可以让你回到安全的地方去了。”他如墨的眼眸中浮起一丝笑意,却掩不住那沉重的别离之绪,“欺侮你的人也不会有善报,我向你保证。留他到今日也是因为要有所用。” “不。我不要你为我报仇。”云歌却道,“和我一起走。汉军已是胜势,或许根本不需要你的谋划。” 孟珏神色贪婪地领受了她的这句话,许久,方淡淡一笑,“我也未必就只是为了汉军。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云歌参不透他话中的意思,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不走吗?” “不能。”他松开了她的手,一瞬之间似乎已恢复了他这一阵子的疏冷之态,“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如果还在这里必会害人害己。而且我已经答应你三哥,会尽快将你送出先零。” 孟珏起身走向那铜炉,用火钳又拣了几枝叶草丢入炉中。浓郁的香气再次溢满整个云帐。孟珏在幽香中步回云歌身边跪坐而下,方才的别离之色已被一种理性严谨的神情所代替,“缤祝很快就会回到云帐中来,我们的时间不多。明天会有一支族中的商队从先零易货的秘密孔道进入汉地去换粮食。你就潜在那商队中返回汉地。我下面要说的细节,你务必要熟记于心中。” 第八十五章 离族 翌日并未再降薄雪,日头一早便自河上升起,只是辉芒惨淡。远处的山林中霜意凝聚梢头,层层错错,像是帛画上飞白的笔触;而近处的凌滩营地,枯草之上凌霜支挺,几匹牛拉的大车碾过,一片倏倏瑟瑟。 大车一共六辆,皆为汉式牛车,粗木直辕,拦板高耸,与营地上用于迁徙的无壁敞式羌人牛马车迥然不同。坐在前栏上坐的赶车人也都是汉人装束,若不是先零骑兵为其开道驶向营地外,简直让人错觉是走河湟的汉人商队驶进了营地中。前边的三辆大车上层层叠叠垒着整张的动物毛皮。其中两辆以山羊皮和绵羊皮为主,另外一辆上则是狐,狼,貂等上等皮子。皮货车上半覆着桐油土布,显然是为雨雪天气而备。紧随在皮货车后另外三辆牛车之上则堆叠着颜色浓丽的毡毯,其上同样覆着桐油土布。 几名路过的羌民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看来族中是又要送货入汉人的地方了……” “这有什么稀奇,我们往年此时也都要送皮货入汉地换些粮食过冬的。” “哎,不一样。原本听说今年我们和汉人开战,那些易货的汉族商人因为风声紧,都跟我们先零断了联系了。谁知最近又听说今年送出的货会比往年都多呢。这第一批是探路的,如果顺利还有下一批呢。” “是啊,各帐的牧人十几天前就开始修整羊群,把老弱的羊都宰杀了,制了皮子送到那个汉人的手里……” “你说那个半汉半羌的,染姜公主的那个儿子?” “除了他还能是谁?听说他在汉人那里生意做得很大,门路很广,可以将我们羌人的皮子送到汉人专门贩皮子的集散地去。” “怪不得今年收的皮子比往年多,连毡毯也收得比往年多。” “这么说大王现在很相信他了?” “那倒也未必。听说他自己仍旧不能离开族中,咱们送出去换粮食的人只是拿着他的书信和信物去找他在汉地的帮派而已……哎—那是哪个帐子的牧狗?”随着说话人跳跃的语句,众人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只黑毛短鬃的牧羊狗正将两只前爪奋力趴在一辆载着毡毯的大车上。大车滚滚向前,将那黑狗的爪子拨向一边。那狗却锲而不舍地一遍遍将前腿搭上车壁,同时大声地地吠叫起来。 “哪个帐子的狗,还不快点叫回去。”一名开道的骑兵察觉,随即扭头喝道。 “是……是……”一个穿着灰衣的羌民惶惶地跑了出来,左拉右拽要将那狗牵回去。谁知那黑狗却固执地与主人较着力,前腿依旧急切地蹬踏着那大车。莫不是那车轮上粘了羊粪?正当在场的人都心生疑窦之时,那黑狗忽然皱鼻打了个喷嚏,而后低着头一溜烟跑了。 “哎—又要野到哪里去啊?”那灰衣羌人追着自家的狗也跑了。围观的人哄笑起来。 “你们几个,自家的帐子拆好了没有?羊都数清报过了吗?”开道骑兵的头领此时也转马过来,高高喝道。方才闲话的几个人不敢怠慢,各自低头小跑着走了。 车队辘辘向北,朝着先零营地的西北出口而去。刚才被那黑狗追咬的大车中,传出一声弱不可闻的吁气之声。云歌平趴在车底,还在惊魂未定中。昨晚时间仓促,孟珏只来得及将出营地的方法,走车的路线,照应的人细细说完一遍,缤祝就回到了花帐。孟珏未再久留告辞离去,而她则惶惶地一夜乱梦。 所幸今天早晨一切顺利,她按照孟珏所说,一早就去了节若姑姑的帐中。节若见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拿出一套族中粗使侍女的衣服让她换了,又涂了黄粉和羊血在她的脸上,然后便带着她去了马圈附近的仓帐。仓帐外的空地上,六辆大车已经装车完毕,车夫皆已换成汉人装束。节若就是来给那几个押运货物的车夫行祭神饯行之仪的。这是羌族每次出货前的规矩,祈求上天保佑远行的人早日平安归来。节若以香柏熏身后,便开始跳避邪舞。云歌手捧香柏枝,低头候在一旁。 跳完辟邪舞,孟珏忽然带着号吾来到了仓帐外的空地上。云歌按约定装作没看见他,却尖着耳朵听孟珏跟那车队的头领岸良在交代着出羌之后的种种事宜。原来这次所走的路,乃是穿越大榆谷北边的唐述山东段,从北麓的青浊山口入山,再从南麓的饶屏山口出,而后经氏安河到令居西南附近。云歌不知道这条路线,但是知道并非那晚骥昆告诉她的密道。看来孟珏已经获得了族中的信任,获知了先零掌握的其他密道。 交代完毕之后,节若将云歌留在原地收拾打扫,自己则引着孟珏和几个车夫去帐中饮壮行的咂咂酒。孟珏举步欲行,却忽然转身扫视了一眼,似在验看那几辆大车。然而他的眼睛划过云歌时,却缓缓停住,眼中微有笑意似有鼓励却又似压着千言万语。云歌恍惚了一下,忽又想起自己一脸羊血,此时正是个可笑的模样。他却在一瞬间已被那六个车夫拥进帐中去了。 众人离开后,云歌找到事先告知的大车,转到车后,摸到机巧拖出后拦板。那后拦板与车厢底部邻后缘的一块木板相连,故而拖出后拦板的同时也拉开了车厢的一条——一个可容藏身的空间立时露了出来,里边垫有毡布,似是为了减缓行车时撞击四壁。另有一个小包袱,里边裹着一些给她充饥的干粮,一个水囊,一个粗布缝制的小囊,还有染姜留给孟珏的那柄匕首。云歌静了一瞬,拿起那柄匕首放入怀中,又将那布囊凑近鼻端,一股强烈的辛香之气刺鼻而来。 孟珏昨晚曾这样向她解释——“先零车队此行是要扮作汉人商队,通过他们的秘密贸易孔道进入汉地。这几辆货车皆是从汉族商人那里劫来的。而一般的汉式货车都会有此等机巧,用来藏匿贵重之物或是应急时的武器。你身材娇小,方可隐身其中,若是男子只怕还做不到。记住,是第二辆皮货车。” 云歌虽然清楚记得孟珏的嘱咐,却被车上生皮子的腥气熏得昏天暗地。她思忖着,这些车既然都是从汉人那里劫来的,构造便有可能相同,为什么非要隐在这一辆中呢?云歌验看了一下另外几辆车,果然发现有一辆载着毡毯的大车也适合藏匿。于是她自做主张将那垫衬的毡布移入另一辆大车的底部,而后缩身进入那隐蔽的空间,又从里边将那相连的盖板和拦板从里边拉上。不久那些车夫吃完了壮行的咂酒,回到车前,在羊皮鼓声中喝动牛车,踏上了易货的征途。 大车隐身处的底板上开有透气的孔洞,还些微地漏进一些光亮。垫衬得毡布也柔软厚实,云歌身形又娇小,在里边竟还可以微微转动身子。而牛车比马车走得慢,却平稳了许多。所以云歌伏在大车底部,虽称不上惬意倒也还自在。木辕的吱吱扭扭,云歌也随之摇摇晃晃,她不禁回想了一下早上的事——号吾变成了孟珏亲信,知晓他们所有的秘密已令她十分惊奇;想不到连节若姑姑也被孟珏收买了。孟珏还说车队中也会有人照应她,只是要她务必等到天黑之后。孟珏仍是孟珏,在计算和控制人心上依然是手腕了得。云歌皱了皱眉,却微微诧异自己的心中并未如以前那般产生不齿之感。也许非常之时的确当行非常之手段,也许毕竟她正得益与这手段,如果还要计较,倒是有几分虚伪了。 云歌心中正斗争着义与利,忽然听到车厢外一阵狗咬。透过木板间的狭缝,她看见一对铜铃般的狗眼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云歌骇了一跳,恍悟孟珏让她隐身在皮货车中,也许是担心她被营地上的牧狗闻出了破绽。而自己竟因为羌人土法制的生皮气味太大,而没有听从孟珏的安排。眼见那狗越咬越凶,那牧狗的主人和其他围观的人都要起疑之时,她急中生智,将随身携带的胡椒粉弹入那牧狗的鼻中,终于将它赶跑了。 还未出营地便有惊无险,云歌有些怏怏。她努力振奋了一下自己的心志,凑近木板间的狭缝,向外张望,车队已经行到了凌摊营地的西北出口,正是婚宴那一晚她借着烈马狂奔而出的地方。先零守卫正在移开沉重的木栅,出了这里,她便可以离开这虎狼之地了。 忽有壮马劲蹄之声由远而近。云歌凑近车尾的木缝,并未看到骑马之人,心下明白那蹄声应是从营地外驰近的。 “见过跖库儿小王。”开道的骑兵纷纷开口。 “……这次出货有不少上等皮子阿……”是骥昆的声音。 “是。大王有令,今年迁徙的人数比往年都多,各帐只要留够御寒的皮子,其他的都送出去换成粮食,由族中统一调配。”是车队头领岸良的声音。 “这些皮子虽在汉地是奢侈品,天寒地冻之时也不过比羊皮保暖一些而已,还是拿来换成粮食的好。” “话虽这么说,小王如果有看上眼的,随意挑了去。我以后向大王通报一声就是了。”岸良话锋一转,借花献佛起来。 “呸,你这车上的皮子大多是去年的陈货,我们小王哪里看得上……要给云姑娘做一件裘衣,自然得是刚刚出齐了越冬毛子的新皮。今天一大早,小王子就带着我去西边的高地上打猎去了……”听声音是骥昆的那个随身侍卫犀奴。 “就你的话多。“骥昆笑斥道,“刚才若不是你忽然来了个喷嚏,惊跑了另一只佐羊,我们今天的收获就有两只了。” “佐羊?那不是高原唐旄地界才有的稀罕物吗?”岸良讶道。 “的确是高原上的,偶然会跑下来几只。我们今天也是无意碰到。”骥昆笑道。 “哎呀,我听族中的织帐的织娘说佐羊的绒毛比石羊和滩羊都细软百倍。”岸良啧啧叹道。 “可惜只猎到了一只而已。”骥昆的声音中有些失望。“还不够做一幅护耳。” “都是我的错……”犀奴可怜巴巴地道,“请小王责罚。” “好,就罚你明日还随我去晨猎。” “只是……恐怕再遇不到佐羊了。” 骥昆爽朗一笑,“那咱们就猎猞猁,赤狐。正是季节,总有好皮子。”他停了停,又似自言自语道,“她一定没有受过冻的。我也不会让她在这里受冻。“ 云歌在大车的底部微微一震。她以为他们昨日已是不欢而散。她已经把话说得显白到近乎难听,而骥昆也必会知难而退。可是转过头去,骥昆心中惦念的却是她越冬御寒的衣裳。云歌的心沉起来。 车轮的吱扭声重又响起,大车摇动着向前而去。透过拦板间的木缝,她看见骥昆和犀奴骑在马上的身影慢慢移入视野中。 骥昆忽然甩动缰绳道,“走,犀奴,我们把佐羊送到族中织娘那里去。”两人快马飞骑,一路笑语向族中驰去。 云歌的眼睛仍然凑在木缝上——侍卫已将沉重的栅木移回原位,凌滩营地在她的眼中一点点向远处移去。易货的车队很快转上河岸附近的山岗,一时可以俯瞰到整个凌滩——营地上脉脉相连的毡帐已空去大半,剩下的小半也只剩下骨架;一队队的帐车正沿着泛着霜白的车辙移向远方;牧人赶着牛羊跟在帐车之后;互相搀扶着的妇幼老弱则如无声的蚁群般跟在最后。 云歌的眼睛沿着营地的河岸缓缓滑动,忽然看见一个淡色的身影正孤身立在岸边,举头向这边眺望。她还在辨析那人是谁,车队中的一只牛忽然在山道上失蹄跌倒,整个车子沿着坡道向后滑去。车队中的人手忙脚乱地截住了那辆倒行的大车。岸边的那人却似被车队的情形牵动一般,急急向前踏入河水之中。云歌忽然想起先前在四望峡上看到过的那个白衣身影。原来那时,真的是孟珏。 车队忽然转过山路,再看不到凌滩上的种种。一种辛辣却沿着云歌的鼻翼蔓延开来。她忽然觉得很乏力,翻身闭目静卧在车底的黑暗中。原来她的身子虽然离开了凌滩,心却失落在了那里。 大车在河谷草原的山岗间穿行大半日之后,终于在日暮时分进入唐述山脉。车子随着陡峭的山势颠簸起来。云歌在车底幽闭的空间中也失了自在,渐渐有了眩晕之感。她暗暗调整气息,又想起包裹中的香囊,忙拿出来放在鼻下。那醒神的香气由鼻及脑,眩晕的感觉顿时减弱了不少。只是难道要这样一路颠簸到令居吗?云歌想起孟珏曾让她“无论如何忍到落日之后,车队中会有人照应你。”日头已快落尽。云歌将那粗布香囊抵在鼻下,努力调整起气息来。 入夜之后,车队的人在山林中寻了一处避风的草坡,燃起篝火取暖,又煮了沸水泡食了从族中带出的一些干粮,而后便各自依在一辆大车下和衣而睡。云歌也吃了一点东西,在黑暗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不知睡了多久,她被轻敲拦板的声音惊醒,却一时没敢出声,害怕是自己错判了情势。 黑暗中却有一个声音隔着那拦板低低道:“云姑娘要不要出来活动一下筋骨。” “好。”她低低应道。 随着机关被扳动的声音,大车的后拦板和车底的盖板被轻轻来开。一斜月光从林间穿过,微微晃了她的眼。云歌有些僵硬地从那幽闭的空间中移出身来,看见篝火还没有燃尽,正照在那人的脸上,原来是车队的头领岸良。 云歌还有些眩晕,扶着额角道,“我稍稍活动一下,马上就回去。” “没关系。”岸良扶住她,“我刚才在水里下了药,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没想到是你。” “唉,我也没想到。”岸良没头没脑地应道,见云歌一脸不解,又道,“我是两年前成为云草堂的人的。那时我娘得了怪病,眼看就要死了。后来听人说金城有个汉人医馆,胡人羌人也都能进,我因为是族中易货车队的车夫,便借着便利带着我娘去了金城。想不到云草堂的堂主当时正在金城,真的把我娘治好了,还告诉我说这是羌人中流行的一种病,是云草堂特意为羌人制的一个草药方子。”岸良说道这里,眼圈中微微有些红。 “他对于北疆各族的病理和药草的确很有研究。”云歌的眼睛有些失神。 岸良点点头,“我感激孟大夫,也想报答他救了我娘的恩情,就恳求他让我到云草堂做事。杂役脚夫都行。他问了我的部落后,竟真的同意收我做云草堂的人,却并没有把我留在金城,而是让我回了先零。这两年来我除了偶然在易货时去金城汇报一下先零的情况,也没有多的任务。可是今年开战以来,汉羌边境不再那么好走动,我也一直没有再去金城。想不到……想不到……孟大夫竟然直接来了先零。” 云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云草堂在先零还有其他的人吗?” 岸良摇头道,“我不清楚。不过孟大夫来凌滩后,不知是否是用了什么法子,将我从车队车夫变成了领队。”岸良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孟大夫的处境也并不好。我听说族中人始终对他怀有疑心。族中如今对于外来的人也十分警惕,只怕就是还有云草堂的人也不容易进来。” 云歌叹了一声,起身走到坡边眺望了一下来处。凌滩营地早已隐没在了崇山峻岭之外。此时除了山岚夜雾再看不到赐支河边的一草一物。 “不要回头。切记,不要回头。”孟珏昨晚的话又响起在耳际。云歌鼓起心力,在林间走了几十个来回,终于将僵直的筋骨活动开来。她喝了一点车夫们留在篝火上的沸水,又灌了一些在自己的水囊中,而后便在岸良的帮助下又隐回了大车底部。 先零秘密的贸易孔道,果然似微穴经络,以不可思议的路径穿过了汉军的重重封锁。然而真正细究起来,又似乎没有什么玄奥之处,无非是借了唐述山脉的奇险,又靠了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积累起来的穿越山岭的经验而已。 唐述山到东麓已基本呈东西走向,恰为湟水和黄河的分水岭。他们从北麓的青浊山口入山时,山势还不算十分陡峭,牛车尚能应付;越过山脊之后的南麓,却陡峻异常。所幸先零人世代探踏出的路径以之字形回还,避开了直上直下的陡峭。而有些险峻之处,车队的人甚至要用牛皮绳将牛车吊下陡坡。饶是如此,队尾的那辆牛车还是由于岩土被前边的牛蹄踩松,失足翻坠入山谷中。车队的人追而不及,在崖石边等候了许久,方听到谷底传来的回音,一时个个面色沉重。岸良不动声色,将云歌的车调至车队的中间,以防牛蹄失足时周围没有拦挡之物。 冬山如睡,却也并非万类俱隐,仍然能够看到雪鸡和赤狐。有一个夜晚,一只像硕猫的动物蹲在寒月映衬的山岩上,眺望了车队许久才纵身一跃隐于林中。车队的人辩说着那是雪豹还是猞猁,倒也为云歌那幽闭空间中的无聊时光平添了几许色彩。 车队在堂述山中穿行了数日,到达南麓出口的前一日,山中忽然漫天飞雪,山风呼啸。数日翻山越岭的劳累,加上只有简单的食物充饥,整个车队从人到牛已是虚疲之极,然而他们已接近出山口,又担心大雪封住山路,所以仍强顶风雪小心翼翼地艰难前行。云歌缩在车底也是瑟瑟发抖。她努力咬紧牙关,不让那骨节的撞击声被车外的人听到。 至夜,风雪稍停,车夫们都缩身在车上的皮货或毡毯中御寒。反而是云歌只有垫衬的薄毯和一层木板抵挡寒气,最是难熬。岸良在其他车夫都酣睡之后,拉开车板,扯了一匹较薄的羔羊皮将她裹住。由于车底空间狭小,只能塞下这张皮。岸良一边用那帮羊皮帮她掖住手脚,一边自言自语道,“要是小王早些捉住那佐羊就好了。佐羊肚皮上的绒毛又软又暖,让族中的织娘制成毡袜,又薄又暖。”云歌不做声,只默默运气,抵挡那寒气侵入她的肺部。 第二日雪霁天晴,空气却仍似冻结一般。车队终于从绕屏山口而出,进入了汉朝制下。车队的人不敢大意,沿着氏安河向北而行。云歌透过木板的狭缝,数着浮冰漂浮的河面上的汉式木桥。“经过第三座木桥之后,会有汉族村落陆续出现。我的人会在那里与车队接头。”孟珏的话响起在她的耳边。 过了第三座木桥之后,果然看到零星的汉人樵夫,却始终没有接头的人出现。车队的人此时已是人困牛乏,便在河边歇了脚,又从附近的荒野中猎来一只兔子,架火烤了。六名壮汉正分吃着那只兔子,忽然马蹄声远远震地而来,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一队身着白色皮甲的轻骑团团围住。马上之人个个气宇不凡,却并不像是汉军中人。那几个车夫正要问询来者何人,一个马上的女子忽然扬手抛出一团尘雾。六名车夫手中还握着啃了一半的兔肉,一声不吭地昏厥倒地。 大车的栏板再次被拉开,被扶出车底的云歌先被冬日的太阳刺了一下眼,接着便看见二月和三月一左一右扶着她。另一个白衣女子跳下马来,上前抱住有些神智不清的云歌,“云姐姐……” 是……丙汐的声音?她什么时候会骑马了?云歌模模糊糊地想着,眼中的一切混沌在一片灰茫茫的白色中。 ------------------------------ 这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 第八十六章 贵人车 云歌再有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暖屋中的火炕上。屋中陈设简单却不简陋,似乎是大户人家清静雅致的客房。早有候在一旁的小丫头,又惊又喜地朝着屋外喊,“丙小姐,葵妹妹,云姑娘醒了。” 云歌有一瞬的恍惚,似是回到几个月前在龙支城中醒来之时,只是彼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将与以为永诀的那个人重逢。而此时她金蝉脱壳,却将他独自留在了那虎狼之地。丙汐和葵儿又悲又喜地奔进屋来。云歌弱弱地撑起身子,眼睛却聚在空气中,任她们问了许久也未出一声。 多亏岸良塞进车底的那匹羔羊毯,云歌此次潜藏而出,虽历经艰险受寒病倒,却并未引发她肺部的旧疾,只是饿疲至虚,又被幽闭过久加之山路震荡,而乱了脑络心神故而昏迷。令居云草堂的大夫给她开了几付安神理气的方子,丙汐和葵儿也悉心为她料理饮食。云歌在火炕上躺了三日之后,便有了四处走动的力气。她这一走动才知道这里乃是赵充国将军在令居的老宅-翁孙宅。她再细问陪在一旁的丙汐,终于知道了夏末秋初在她护送雕库入羌时,令居这边的情形。 那时,赵充国的儿子中郎将赵卬刚刚清理疏通了粮道,孟珏送丙汐一行回长安,经过令居时天色已晚,便在赵充国的老宅中落脚。入夜不久,孟珏忽然收到龙支城来的鸽信,说云歌已随汉军入羌地送雕库回罕。第一封信还未放下,又有酒泉来的飞鸽传信说辛武闲的营中送出了一支由漠外高手组成的秘密人马,已斜下河湟而来。孟珏预见到此事会比想象的还要凶险,当机立断险,将丙汐主仆二人留在翁孙宅,自己则准备带人直入羌地,追上护送雕库的人马。 还未出翁孙宅,又有赵充国的谋士连夜赶来,似乎也已获知了辛武贤的动向。他们与孟珏闭门密谈了一个时辰匆匆离去。孟珏在屋中又默思了一个时辰,从屋中走出时已近凌晨。最终他带着二月三月和六月连夜离开令居,但所带的粮草兵器与先前已有所不同,对于堂中事情的安排也有所变动。临走之前,孟珏又匆匆休书一封给丙显交于邵管家。他甚至未与丙汐道别,便离开了令居。 丙汐第二日起身才知道孟珏已离开。她不知为何情势突变,又听说孟珏有信带给堂兄,便央邵管家给她看了那信。信中只说丙汐的心脉之疾已痊愈,劳请丙显亲自来令居接堂妹回长安。不知为何,丙汐觉得孟珏的字里行间似有此去羌地归期难定的意味。她心中惶惶,便追问了留下照顾她们的几个堂中人,这才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丙汐心知自己决然无法在此刻安心返回长安,便也休书一封让邵管家一同带回给堂兄,说自己在令居尚有未尽之事,一旦料理完毕,再送书信来请丙显派人来接她。 送走了邵管家,丙汐便带着葵儿在翁孙宅中长住下来。她一边到令居的云草堂找些帮衬的事做,一边通过云草堂密切关注孟珏和云歌在羌地的消息。 最初,她只知道孟珏此行凶险,但料他或快或慢总会带着云歌安全返回。谁知后来二月和三月通过鸽信陆陆续续送来了云歌一行遭到伏击的消息。更想不到的是孟珏追上云歌并将雕库送回罕羌后,二人又被劫裹去了此次汉羌战事的祸源部落--先零。而由于云歌被达慕尔认出,先零人疑心罕羌通汉,并未将阿丽雅送亲的队伍带出。原本混在送亲队伍中的二月和三月因此滞留在罕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孟珏和云歌入先零后的一点消息。那一段日子,令居的翁孙宅中也人人寝食不安,彼此见面都只问一句话——“他们有消息了吗?” 所幸孟珏在让罕羌将自己”献”给先零之前已有所安排——罕羌的族人虽未送嫁而出,却有罕羌“鹰马骑”中的马儿随嫁,与之结对的鹘鹰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路随行。二月和三月按孟珏“自献”前的嘱咐一直留守罕羌,等待消息。那时赵充国的军队已经驻扎在罕羌周边,但纪律严明,又因罕羌的悔过之态而未犯罕羌一草一木。其他曾与先零结盟的小种羌皆因震慑而臣服。 终于,在抢亲队伍离开十几日之后,一只鹘鹰终于从先零飞回罕羌。克尔嗒嗒将鹘鹰脚上的鹰信送到了二月的手中。虽不知孟珏如何能够收服罕羌的鹘鹰,但二月认得那是公子的字迹无疑。至此,陷在罕羌的二月和三月以及令居的人终于知道了孟珏与云歌在先零转危为安的消息。翁孙宅中乌云微散。丙汐更是喜极而泣, 从这以后这只鹘鹰便成了孟珏与外界联系的飞物。此时,六月已送荣伍回到龙支。按照孟珏的安排,六月回到令居,九月则入羌将三月替换出来,让她回令居照顾丙汐。最终,六月和三月在令居照应丙汐和堂中之事,而二月和九月转移到凌滩附近的山岭中,一东一西成为两个常驻的鸽信点。他们通过鹘鹰接受孟珏的信息和号令,再将信息和号令通过飞鸽传出,递送给赵充国以及云草堂安插在各处的眼线。 消息不断从凌滩送出,虽然有惊无险,然而孟珏作为一堂之主,毕竟只身陷于敌营之中,众人仍不免忧心忡忡。尤其是花夜的那一晚,辛武贤提前获知消息,送了一支几千人的轻骑迫近凌滩。而云草堂酒泉分堂获知情报不够及时,这个消息送入凌滩时,那支轻骑军已经到达了离凌滩不远的卓岭一带,情状可谓千钧一发。孟珏当机立断,将云歌从花夜带出,让她手书一封,准备将她的信送到秘密巡视边地的太子手中,以节制辛武贤。谁知那一晚,因为安排不慎,九月的信鸽为野性未脱鹘鹰所击而亡,他自己也在情急之下出手惊飞了那只鸷鸟。那鹘鹰在空中盘旋着一时不肯降下地面来,情况再度危急。孟珏在凌滩招不到那只鹘鹰,只好以采药为名,亲自离开凌滩营地,将云歌的手书送到了离凌滩较远的二月的鸽信处,终于从那里将信送到了刘奭手中。 云歌听着丙汐的叙述,这才明白自己和孟珏在漩涡之中蹈火赴汤束马悬车,而他们在漩涡之外亦是提心吊胆备受煎熬。 丙汐的话也印证了云歌的猜测——孟珏以染姜公主之子的身份返回先零,果然还有其他的使命与谋划,他一直不愿告诉自己详情,乃是因为这与赵充国乃至汉军都有关联。从云歌离开凌滩时孟珏对她所说的话来看,他入凌滩的使命应是从内部分化和瓦解先零,为赵充国以羌制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策做内应。他显然已在先零的大王子跖隆和二王子跖勒之间找到了突破口。兄弟阋墙,两败俱伤。这是的确是削弱先零的狠辣手段。只是孟珏何时与二王子跖勒走到一起的呢?可是她又何曾知道孟珏如何收服了号吾与节若的呢? 然而,在明白了他入先零的使命之后,云歌又隐约觉得孟珏似乎并不只是在为赵充国作内应。他还有着自己的视角与主张。他支持丽史将烧当借汉军之手削弱先零的阴谋讲出,是在给先零最后回头的机会。当他说“我未必只是为了汉军,说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做”时,眼中分明有几分掩饰不去的悲悯之色。 云歌再叹了一气,忽然觉得孟珏早已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或者是时间早已悄悄改变了一切。 那边丙汐徐徐讲完这几个月中的汉羌两边的情形,又红着眼圈道:“七日前我们收到孟公子的讯息,说会有一支易货的队伍出先零。姐姐就会藏在大车的底部潜出羌地。他让我们务要做好十二分的准备,迎接姐姐。还让我们准备好易货用的粮食。” 原来孟珏早已谋划好怎样将自己安全送出凌滩了。云歌无言许久,又从丙汐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先零易货的车队,孟珏要你们怎样处置?” 丙汐拭了拭了腮上的泪,道:“孟公子让我们找个可靠的人出面,把粮食换给先零的车队。还让我们把皮子和毡毯转到南淝的皮子集散之地去,说不要出现在西北的集市上。” “当真给他们换了粮食回先零?” “嗯。”丙汐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人呢?” “刚送走。”答她的却是正走进门来的三月,“六月还暗中随行了一段儿,亲眼看他们从绕屏山口又入了唐述山。” 云歌微蹙峨眉,有些不解孟珏的安排。他已说了先零的族运不可逆转,又为何还要换粮食入先零。 三月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轻声道,“羌人最艰难的季节已经开始了。今冬的先零会尤为虚弱。” “为什么?” “冬季,羌人会从分散的游牧聚居到向阳的坡地上。他们称这样的坡地为冬场。冬场里往往还有些耐寒的草木,却勉强只够不饿死牧群而已。所以羌人营地冬天是集中分配食物的,这是他们最为艰难的一个季节。 “今年呢?”云歌从三月的话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丙汐接过话头,道:“今年因为先零的三十多个首领都被杀了。大部分牧民都奔到了尤非的领下,这才使先零一下子集中的起那么多骑兵对抗汉朝。可是现在到了冬季,这些牧民也都跟着尤非去了往年先零贵族的越冬之地-阳平坡。 “都去了阳平坡?” “嗯,因为兵败,这些羌民往年的冬季草场都被其他部落掠去了。” “公子早已建议先零疏散越冬的聚居地,”三月补充道,“但是冬季向阳的坡地实在有限。先零在羌地的结盟也已崩散,不再有其他小部落愿意接纳先零的牧民。他们出来易货,就是因为知道今冬粮食不够吃。” “他们不是有牛羊吗?” 丙汐回她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在冬季,牛羊肉只有羌人贵族才偶然吃得到。一般的牧民往往只许取食乳品。在冬季宰杀牲畜对于游牧民族而言,就像杀鸡取卵涸泽而渔一般,是被族中严令禁止的。这些易货所得的粮食是孟公子为先零的老幼所换。 原来先零的迁徙虽然避开了汉军的军事威胁,却也是入了饥寒交迫之地。云歌忽然想起回望凌滩时,那绵长而琐碎的迁徙队伍,在茫茫的霜天中如同蚁群般无声地移动。孟珏在此时将自己及时送出先零,为的哪里是什么“害人害己”的危险,而是因为他知道再往下走将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云歌的眼眸聚在虚空之中,怔怔道:“他怎么没有跟我说这些?……他自己为何还要留在那里?” 三月眉锋微动,嚅了嚅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丙汐轻声道,“孟公子才高识远,定然是胸中已有丘壑才会如此安排;他有自己的使命,我们在这里也有自己的职责。” 云歌听她话中有话,问道,“自己的位置?他送我出来,还有别的缘由?” 丙汐和三月对望了一眼,道:“孟公子说,姑娘安全返回的消息一旦传到赵将军那里,不日便会有贵人来见姑娘。” 贵人?云歌垂首思忖半晌,似有所悟,“难道西北的局势仍在摇摆?孟珏可有要我说什么吗?在凌滩时,碍于周围的眼目,他无论跟我说什么都是只言片语。” “在那险地之中,孟公子怎么舍得让姐姐涉险?更不愿让姐姐忧心啊。”丙汐轻轻叹道,而后她理了理思路,又将长安的情势娓娓道来,“姐姐不知,朝中关于对战羌人的策略仍在激辩之中。赵伯伯虽然几个月前大败杨玉的人马又收服了罕羌,皇上却仍未采纳赵伯伯的策略,已经再次命令赵伯伯与辛武闲合兵一处,要趁着冬季这羌人最难熬的季节出击先零。但是赵伯伯以国事为重,不惧居功自重的危名,已经几番上书据理力争,想要避免纯粹的军事打击,力主以边地屯田[1]为基础,利用羌人内部的矛盾分化瓦解他们的联盟。” “我还以为赵将军塞章大捷又和平收复了那些小种羌后,已经说服了皇上。”云歌的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丙汐摇头道:“皇上已经几次责问赵伯伯进攻先零的时间。而赵伯伯也连续上书解释了自己对羌人的策略。连赵卬哥哥都害怕了,劝说赵伯伯听从皇命就好。可是赵伯伯不但没有听,还斥责了赵卬哥哥。” 云歌听罢沉默半晌,问道:“他让我说什么?” 丙汐道:“孟公子并没有要授意姐姐该说什么的意思。我想他是希望姐姐遵循本心,自己斟酌。” 云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丙汐和三月见她疲惫之色浮上面来,知道她身体心力仍是虚弱,遂服侍她卧下,一齐退了出去。 几日后的日暮时分,翁孙宅外的秋骈街忽然被持戟的兵士管制了。两列长长的骑兵从街口排到街尾,一辆锦车拥着两匹华饰的马儿停在翁孙宅的门口。车门到宅门间却被织锦的帐幔严严遮住。 宅中早已听到来报,侍女们正服侍云歌和丙汐匆匆穿戴起华服正装。一个小丫头要把一支镶金的团花玉钗插入云歌的发髻中。她却轻轻推了开,道:“见他,我素面亦可,不必这么麻烦。”那丫头瞧了一眼丙汐,收起玉簪,轻轻退下。 云歌和丙汐穿戴完毕,谨步走出闺房,被一个躬身候在那里的绣衣老者引着穿过庭院,走到宅门外。一辆楠木华车停在门外的街道上,持戟的卫士拥立两旁。撑起在院门和华车之间的帷幕,避去了路人的眼目。 云歌和丙汐才在车前行罢礼,就听见车内一个少年人略带急切的声音道,“快请她进来。” 那绣衣老者扶着云歌踩着脚蹬攀上华车,一个小宦官在一旁撩开锦帘。云歌躬身移入车内,看见一个玄衣绛裳的少年正直起身子,目光切切地望向她。 “奭儿。”那少年亲切的眉眼令云歌瞬间忘却了礼数,脱口哽咽道:“你这么大了,越来越像……许姐姐了。” 重袍之下的刘奭也显出几分邻家少年般亲昵之色。他跪起身子握住云歌的手,“姑姑……”停了停,又改口道,“姨母……姨母这些年还好吗?” 云歌哽咽颔首。幽朦的泪光中,刘奭的眉眼幻化成许平君的音容笑貌,昨日似又滚滚而来。云歌潸然泪下。 “我收到姨母的手书,起初几乎不能置信。”刘奭又道,“然而虎儿知道这是姨母的贴身之物,如果不是万分危急断不会动用。”刘奭从怀中取出那串发丝编就的项链,交还到云歌手中。 云歌接过那项链,慢慢合拢手心,耳中听着刘奭以乳名自称,心中却明白昨日毕竟已不可返。物是人非,眼前的少年已是初参政事暗察边防的少年太子,不是当年那个的虎头虎脑的小孩儿了。她抬目微微而笑,向刘奭行了一礼,道:“多谢太子……” 刘奭扶住她,脸上和暖亲赖之色也微微敛了去。他思忖了片刻,又开口问道:“他,也在西北,是吗?” 云歌知他问的正是孟珏,但是碍于周围的耳目,不便说出那个名字,便也隐去名字答道:“是的。我的手书其实就是他亲自通过鸽信送给殿下的。” 刘奭微微一震,“那封信是忽然出现在我行营中的几案上的。我当时便觉得此事除了他再无人能办到。他现在哪里?” “他将我送了出来,自己还陷在先零羌中。”云歌说着,心中忽然一阵微微的痛。 刘奭动容,将手砸在车的中凭几之上,却并没有说什么。 车外传来宦官的询问声,刘奭淡淡应道:“没事。” 云歌知道这次见刘奭,并非只是叙旧情,又道:“听说赵将军正和皇上为出兵先零的事争得不可开交。奭儿,你这次来西北暗察边防,是不是也和此事有关?” 刘奭一时没有作答。 云歌并不催问,继续道:“我倒是在这羌地中走了一趟。奭儿,你若对朝堂上的争执难以权衡,可愿听听姨母的想法?” 刘奭道:“虎儿当然愿意听。只是担心这车中太过寒冷,对姨母的肺疾不利。”他说着将车中的火盆向云歌又推近了些。 云歌心中一暖,微微笑道:“也就是一两句我觉得要紧的话罢了。” “姨母请讲。” 云歌道:“羌人虽和汉人有土地水源之争,习俗也远不相同,却也有爱有恨,快意恩仇。汉军的铁骑或许可以击败他们一时,却不可能改变他们那种自由的生存意志。与其以杀戮平息一时之争却种下更为长久的怨怒,倒不如让他们纠结于内部的纷争中,再没有气力来骚扰汉朝。” 刘奭思忖片刻,问道,:“姨母的意思和赵将军有几分相似?这也是……他的意思吗?” 云歌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我才发现我并不明白他。奭儿,我或许看不懂这纷繁复杂的局面,却希望你能看明白。” 刘奭重重点了点头。 见罢云歌,刘奭又在车中短短召见了丙汐,而后便马不停蹄地从令居的东门而出,赶往长安而去。 丙汐遥望着太子的车马队在街头消失许久,仍怔怔站在门口发愣。 “葵儿说你站在寒风中发愣我还不信。”云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是思念长安了?” 丙汐转过身,微微摇了摇头。 “那就是刚刚向太子推掉了赐婚的事,心中又惆怅起来了?”云歌笑道。 丙汐红了脸,“姐姐取笑我。” “取笑是假,关心是真。”云歌点了一下丙汐的额头,“你当真要撇下你在长安的家人,在这里迎元正吗?” 丙汐声音细弱却笃定地道:“我的心安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葵儿忽然从廊边的院门闪出身,“小姐要在哪里安家?” 丙汐啐道:“你怎么也学会偷听了?等到回了长安就回了婶婶先把你嫁了去。” “小姐现在没了朝廷赐的婚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长安了。”葵儿笑回道,人已经逃了开去。 “你……”丙汐沿着廊子追过去,只留云歌一个人独立在门栏处。 腊月寒风萧瑟,风中却又卷着令居有名的红枣糖梨水的甜暖之气。 “我的心安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她自己的心此时又在何处呢? 第八十七章 阳平坡 赐支河曲西南面的山麓中,有一处被群山环绕的谷地,因其地形避风又生有冬季牧草,一直以来都是先零贵族的越冬之地。然而今年在这里越冬的人数比往年都要多。贵族的毡帐依然占据着最好的位置,阳平坡周围牧草稀疏的坡地上也落满了牧民的庐帐。 已是先零陆续到迁徙到阳平坡后的第十日。 夜色已深,天幕幽沉。忙碌了整日的坡地上终于暗沉了灯火,归于寂静中。唯有二王子跖勒的帐中仍有暗暗的灯火闪烁。细听,正有两个男子在帐中低语。 “换粮食的车队已经回到族中。父王大喜,今日已经和我说要让你主管族中的牲畜粮物了。”跖勒颇为得意地望着眼前的素衣之人,“孟珏,许多老族人也已经开始接纳你了。” “多谢二王子相助,让岸良升做车队的领队。”孟珏右手扶肩行了一礼,慢慢道,“岸良处事老练,又在车队走了多年,的确能干。” “你也不必谦虚。若不是你先前指点我说赵充国的汉军不会再深入羌地,我又怎会斗败了零格和图遂,在族中立了威?” 孟珏微微一笑,“二王子之志不在零格和图遂。隐忍太久恐怕会失了锋芒。”他说着眼锋微扬,看向跖勒,“是拔刀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是?” “明日。” “明日?”跖勒愕然,眼中有些不自信的神色。 “二王子觉得还须准备些时日?” 跖勒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二王子这么觉得。大王子必然也这么觉得。所以现在才正是最佳的时机。汉人讲究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跖勒摇头道,“左领零格和右领图遂都已迁入阳平坡。他们领下的牧部也散在阳平坡周围,如果动起手来,他们恐怕不会在帐子里干看着。” “所以二王子明日会以狩猎祭山为由,邀左右二领入山中打狍子。” “我不在族中?”跖勒有些困惑。 “二王子不在族中,大王子的戒心才会消除。二王子只需将训练多年的人手留给孟珏调用即可。” 跖勒在帐中踱了两步,依旧摇头道,“他们两个跟我一向不和,恐怕不会来。” “叫上小王同去,”孟珏淡淡一笑,“他们的警戒之心必然会减淡。” “跖库儿?”跖勒转头看向孟珏,“我听说你那个师妹忽然失踪后,他白日里虽然仍如常打理冉骓领下的帐事,夜间却常常独自在帐中饮酒到深夜,人很消沉。不过前几日,父王问起此事,他又说是他告诉了云歌离开先零的密径。” 孟珏没有回避跖勒的目光,只笑道,“小王与云歌之间的事我不清楚。不过小王现在的情形岂不是恰到好处?”见跖勒露出不解的神情,孟珏又道,“零格和图遂恐怕不会担心正在情伤中的人会有心力搞什么动作。更何况跖库儿在二王子和大王子之间一向就比较中立。” 跖勒似有所悟,缓缓点头,道:“那个达慕尔曾对云歌欲行不轨,跖库儿其实恨之入骨,他是为了族中的和睦才一直中立。总得想办法把他拉过来才好。” 孟珏道:“我听说,二王子在母亲过世后曾被小王的母亲照顾过一段时间,故而小王一向与二王子亲近些。等到大王子落了马,先零被烧当人算计,丽史公主被逐等事会一一清算到他的头上。再加上达慕尔的事,到时小王的必然会倒向二王子。” 跖勒低低笑了两声,又道:“如果零格和图遂随我狩猎,那就只剩这个达慕尔了。他一直跟在大哥左右,真要动起手来,也不太好办,恐怕会拖延时间。一旦惊动了大哥的那些侍卫,就很难速战速决了。” “有一个人可以绊住他,”孟珏缓缓抬眸,“就看二王子舍不舍得了。” “谁?” “她曾手持藤鞭,亲自执行了对达慕尔的挞刑。如果达慕尔有机会见她孤身一人,再被她出言挑衅两句,恐怕就会乱了心神。” “阿丽雅?”跖勒恍悟,微微迟疑了一下,道,“她已经是我的女人,自然要以我为头首,为我尽力。” 孟珏沉了沉眸色,“具体怎样做,我会安排。保证不会让王子妃有危险。” 跖勒点了点头,又沉吟道:“父王那里……?” “我早已在舅父那里点明此事。大王已经明了跖隆勾结烧当羌,欲借汉人之手害他性命的事。大王子一旦被拿下,只要二王子将他送到大王帐中请大王发落,就不会有越权之嫌。” “父王真的不会对我擅自行动不满?” “二王子此举并没改变族中的武力分配,只是拿下了一个与外族勾结又企图暗害大王性命的人,并留给大王亲自发落。”孟珏停了停,唇角微扬,看向跖勒,“更何况,二王子因为母妃升天,而一直在族中处于下风,难道不想借此事令舅父眼前一亮吗?” 跖勒眯了眯眼睛,眼中露出破釜沉舟之色,“好。暗中斗了这么多年,大哥,我们终于可以在马场上明刀明枪相见了。孟珏,你回先零,真是天神助我。” 孟珏垂眸而笑,一丝嘲意如风云流变,瞬息不见。 翌日,夜深。 跖隆与达慕尔在帐中饮酒正酣,尤非帐中的一名侍卫忽然进帐而来,道:“大王让大王子去一趟大帐。” 跖隆停住手中的酒杯,疑道,“现在?父王自迁徙后,身体一直不好,不是每晚都休息得很早吗?” 那侍卫答道:“大王今天喝了孟大夫的汤药,精神好了许多。” 跖隆“哼”了一声,推辞道:“你就说我已经睡下了。明日再去父王帐中问安。” 那侍卫退了半步,欲言又止。 “什么?” “大王是忽然在帐中怀念起了已故的大妃,大王子的娘,这才想让大王子去帐中的。” 跖隆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声音中却带着不满,“他还能想起她?”然而沉默了一瞬,跖隆又问道,“跖勒睡了吗?” “二王子今日与左右二领出去打猎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估计是宿营在山中了。” “还没有回来?”跖隆的眼中闪过狐疑之色,望了一眼帐中的达慕尔,“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去。” 达慕尔问道,“除了他们三人,还有谁?” “还有小王。” 跖隆的眼中的神色松了一松,嗤道:“他是该出去走走,在凌滩滞留了那么久才迁来阳平坡,就是为了找那个失踪的汉族女人。” “大王子……还去大王帐中吗?”那侍卫垂首问道。 达慕尔朝跖隆点了下头。跖隆站起身,“去。冷落了我这么多年,今夜忽然想起我这个儿子了。怎么能不去。”他走到帐口,又站住,回头看了一眼达慕尔,“你跟我一起来。我安插你在杨玉那里的事,索性今晚一起跟父王说明。” 达慕尔眼露感激之色,起身与跖隆随那侍卫一同出帐而去。 这一夜无风,似乎一切都被冻住了,暗夜中是一种诡异的静谧。三个人穿行在毡帐间,只听到皮靴踩在冻土上的硬声。跖隆预感到什么一般,忽然停住了脚。达慕尔也迟疑了脚下的步伐。 跖隆正要说什么,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寒夜中道,“达慕尔,看来我的鞭子抽得还不够狠,你竟还能在族中任意游走。” 跖隆与达慕尔一同向那声音望去,却是身着华毡的阿丽雅孤身一人站在无风的月下。 达慕尔的眼中泛出恨意。一旁的跖隆低声道,“你已用‘抢红’报复过她了。不要再生事。” 阿丽雅却又道:“达慕尔,我知道那一日在婚宴上煽动跖勒的人是你。跖勒今日不在族中,你可敢跟我空手过过招?如果我赢了,今后不要让我在族中再见到你;如果我输了,我以王子妃之尊陪你饮酒一夜。” 达慕尔的眼中露出嗜血与心荡之色,不觉间竟已移身向阿丽雅而去。 跖隆拉住他,“先陪我去父王帐中要紧。” “大王子先去,我马上就来。对付个女人,花不了多少时间。” 远处阿丽雅的身影在夜色中一闪,已经消失在了毡帐之后。达慕尔喘着粗气追了过去,很快也消失了踪迹。 跖隆恨恨“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却发现先前那个尤非侍卫也已不见了踪迹。周围漆黑一片,又似隐着无数的鬼魅一般。跖隆瞬间明白过来,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出手,已经有数条马索从四面齐飞而至,将他套勒而住封在了原地。四下里火光摇动而起,瞬间就晃乱了墨黑的夜空。跖隆环视四周,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十名壮汉手拉马索,对他怒目而视。然而跖隆也并非束手就擒之人。他虽不高大,却也有几分巨力。跖隆很快便蹲起马步,左右盘步,依靠腿上的力气与封住他上身的马索抗衡着。拉马索的人一时都有些脚步不稳,跟着他摇摆起来。跖隆忽然大吼一声,眦目发力,猛然侧跨一步,拉着马索的壮汉有人被拖得一个踉跄。马索阵忽然松去了几条,乱了一瞬。跖隆见状,再次低吼而起,似在酝酿又一次发力。暗中忽然跃出一个猛捷的素衣身影,以狠绝之势飞脚踹在他的膝头上。随着脆脆的骨裂之声,跖隆哀嚎着摔倒在地。 “你……你果然是……汉人……派来的奸细。”跖隆躺在地上看着那个了踢碎他髌骨的人慢慢走近,龇牙咧嘴喘着粗气道。 孟珏的眼中无甚表情,“为了一个酋豪之位,勾结外族,祸害先零,引起汉羌两族的战事,涂炭生灵。你这样的人,汉人和羌人都可得而诛之。”他说着,从腰间将长剑一抽而出。 “你……你要干什么?”跖隆汗如雨下,狂嚎道,“就是要杀我,也轮不到你一个外族的杂种。只有父王……” 未等他说完,孟珏手中的剑已在他的身上几起几落。他在哀嚎不已的跖隆的身上将剑身擦净,一边还剑入套,一边慢慢笑着道,“谁说我要杀你。这几剑都不是要害,却足够让你下半辈子再不能驭马持刀。” 号吾忽然从暗中跑出,对着孟珏比了一个额顶辫发的手势,又用将食指与中指比了一个跑路的手势。 孟珏丢开跖隆,面上微微一凛,“达慕尔跑了?” 号吾点了点头。 “阿丽雅公主可有危险?” 号吾摇头。 孟珏提剑向外追去。身后传来跖隆断断续续地笑声;“只要达慕尔……跑得快,零格和图遂……必会来救我。” 孟珏停住脚步,冷笑了一下,微微回首,道,“他不会有机会活着见到左右二领。” “孟珏,没有父王的命令你不能随意杀我的手下。” “达慕尔挑唆大王子谋害大王的性命,我怎是随意杀伐?”孟珏提气奔向夜色之中,声音也渐渐远去。 “孟珏……”跖隆的哀叫声在被阳平坡的夜空吞纳而去。 已近汉人的元正之日,阳平坡却在一夜不宁后迎来了又一个薄雾的清晨。日头渐渐升起,山岗上的雾霭隐去。早起的牧民终于看清那坡地上几处毡帐上空缭绕的不是山岚之气,乃是帐子起火焚烧后的余烟。 消息如啼兔子一般,早已钻遍阳平坡上的大小毡帐——大王子跖隆密谋暗害酋豪尤非的性命,已被击伤收禁在囚帐之中。与另两位王子一同狩猎归来的左领零格和右领图遂在获知消息后,到尤非的帐中为跖隆求情,却被尤非喝斥而出。 阳平坡上牧民平静如常地将牛羊赶出营地,到向阳的草坡上啃食稀疏的牧草,只能对于西羌草原上又一次以力为强的权利争斗暗自叹息。不过这一次,与以往惨烈的过程有所不同,胜利一方的跖勒王子事发时甚至并不在族中。整个过程只有极小规模的武力冲突,将不愿束手就擒的几十个侍卫击杀于帐中。而失败一方的跖隆王子被擒的现场却异常生动——王子妃亲自出马引开了跖隆身边的达慕尔;那个忽然返回族中的染姜公主的后人,则以十条大汉手中的马索将跖隆封围而住,又飞脚踢碎了跖隆的髌骨,令他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牧人们想着在族中不胫而走的各种传言,远远望见传言中人此时正一身素毡姿态清雅地站在阳平坡的一处高地上,望着东北方向的群山不语。却有一个年轻的身影走向高地上那个孤身独立之人。 孟珏转过身来,淡淡一笑,“小王已经回族了?昨日可有猎获?” 跖库儿的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褐金色的眸子也挂了锈色,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粗砺了许多。他没有回答孟珏的问题,却问道:”必须这样吗?“ “必须。”见他问的直接,孟珏的回答也直取重点,“这好比除去腐肉,除了手术再无他法。“ 跖库儿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车队已经换回了粮食,听说父王已经让表哥管理族中的粮物牲畜。” 孟珏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他们既然去了一趟汉地,可有云歌的消息?” 孟珏转开眼眸,声音却依旧淡然,“小王的心志应当如这河谷草原的鹰隼,不应……” “不。你误会了。”跖库儿打断他道,“我是担心阳平坡昨夜发生的事,会令她不安或者牵挂。”跖库儿说完,深深地看了孟珏一眼,转身离去。 孟珏沉默片刻,复又向东南望去,那是令居的方向。他的眼中微微浮起暖意,心中却被跖库儿刚才的话绊住了。昨夜追杀达慕尔时,那个蛮夫察觉大势已去,劫了族中的快马,逃往烧当。号吾放出鹘鹰相助于他。那只鹘鹰却被达慕尔击伤受了惊,如今栖在一处木枝上不肯下来。鹘鹰虽为鸷鸟,却也会受惊伤自尊,就象前一阵子花夜那一晚一样。他们需要些时日才能把那只鹘鹰从树上哄下来。只是在这之前,他如何将消息送出阳平坡呢?她可会牵挂? 孟珏转身,远远看见号吾正垂头丧气地从坡下走上来,望见孟珏便轻轻摇了摇头,看样子招鹰的事仍未得手。孟珏低叹了一声,忽然看见几个小孩从远处坡上的帐中跑出,手中拉着一面薄羊皮与旄尾做成的小旗。寒风中,那旗子被风兜起,一下子飞得老高。孟珏的嘴角微微一翘,继而向不远处那个黧黑的少年招手道:“号吾,既然那只鸟不理你,自己做一只,如何?” 第八十八章 羌活 其实若按云歌和丙汐还有三月的意思,孟珏还陷在山高远阻的饥寒之地,他们偏安在这令居城中,断没有偷欢独庆新年的道理。然而令居陷在羌人的战事骚扰中大半年,风声鹤唳人心思危。好容易现在羌人退入山林,城中人着实松了一口气,的确都有以年节迎新去晦的意思。云歌他们毕竟是客居在赵将军的老宅中,实在不能因为心中的忧虑牵挂而扫了翁孙宅中人的兴致。云歌他们便勉力帮着宅中人置办年货,收拾屋子,准备菜式,倒也忙忙碌碌到了除夕这一日。 之前的三日一直断断续续地落小雪,这一日早晨却放了微晴。大家的心情都轻快了几分。上午忙着帮厨娘预备送灶神的各种面点,下午又忙着打扫神龛,忙到晚饭时分,云歌和丙汐她们才和翁孙宅中人一起在大屋吃了年夜饭。 晚饭后街面上依旧静悄悄的,不是很有除夕的气氛。云歌见丙汐和三月都神情落寞,连葵儿也无精打采的,便从厨房取了酒水,拉了她们三人一起在暖房的火炕上对饮。 晴夜月明,照进暖房中来,落在火炕的小几上,清辉满案。 “不知不觉,竟是一年又过去了。”丙汐看着案上纱笼的灯火跳跃不定,小声道。 “可不是。”三月拨了拨灯芯,道,“想不到今年的元正又是和丙小姐和葵儿一起。” “哦?”云歌讶道,“你们去年除夕也是在一起。” “嗯,在洛阳,孟公子的一处宅院中。”丙汐静静答道。 葵儿的眼中却绽出光来,“去年当真是热闹,二月哥哥四月姐姐都在,还有那个泼皮王爷……” “又乱说话……”丙汐轻斥。 “泼皮王爷。”云歌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好。好。葵儿哪里乱说话……”笑着笑着又想起什么,“彤裳也在吗?” “在。”丙汐看出她眼中的牵挂,忙回她道,“元正一早走的。现在那痫病应该好净了吧。” 三月道:“前两个月收到四月的信,说彤裳回去调养了大半年,如今已是大好。” 云歌点点头,眼中露出安慰之色,又问道:“生得怎么个模样?” “小美人呢。”丙汐笑道。 “嗯。”葵儿也点头,“那王爷虽有些痴癲油滑……却生得好皮囊。他的女儿自然是美人坯子。” 云歌没有说话,笑着的眼却落到往昔中去。 丙汐见她有些伤怀的模样,问道:“朱儿的母亲是姐姐的故人?” 云歌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道:“她们一定也是姐妹,那和故人也没什么分别的。” 丙汐并没有听明白,却见云歌的眼中微有泪意,心中自责不再追问,又转头对三月道,“记得三月当时还让我往前看,说百花千卉总是春呢。” “我哪里有说错?”三月心快口道,“丙小姐的心疾不是被我们公子医好了。” 提起孟珏,仿佛烛火忽然在那拢着的纱笼上一撩,灼出了一个洞一般,四个人都静了一下。 三月小声道:“那时我们还聊说羌人擅渡湟水的事,想不到现在我们就在湟水边了。” 云歌默默转头向着黑漆漆的窗外望去,仿若那寒夜中有人与她四目相对一般。半晌,她转回头来,却看见丙汐瞧着自己,有些动容的模样。 “怎么了?” “没什么,我不过想起以前有个人,也象姐姐刚才这般痴望窗外罢了。” 云歌正要说什么,窗外忽然闪过一簇飞鸟扑翅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中令人有种暗夜惊心之感。 “二月的飞奴五天一至,今天不是日子啊?”三月蹙眉说着,已经起身下火炕而去。 云歌和丙汐对望一眼,也从火炕上跪坐而起。 忽听院中一片瓷碟坠地的碎响,接着传来一个小丫头带哭腔的声音,“院子里怎么有只冻坏了的鸽子……弄影姐姐,这是你们常收的那只吗?” 三月未发一言,闪身向屋外而去。云歌和丙汐紧随其后,也向院中奔去。 岁暮天寒,冷月幽光照在廊下的石阶上,一只灰头白翅的鸽子歪歪站在那月光中,脚爪不断地挪蹭着似在努力保持平衡。三月轻轻走上去将那只鸽子抓起,云歌和丙汐急急赶上去探摸着那鸽子脚上收装信件的小囊。信摸出来了,借着月光,看到那布帛上只有寥寥几个字:鹰信停。速招各堂待命。” 语义不定的几个字,因为崇山峻岭之隔,引得翁孙宅中人的心绪骤乱。三月焦眉燥心地抬头看了一眼院中的小丫头,没好气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丫头本是来送除夕所饮的椒柏酒的,先被这横空飞出的信鸽骇地摔了碟又碎了碗,接着便见屋中的几个女子旋风而出,待到看罢了信又个个愁容不展。也没人安慰她一句。她方才的那一吓此时正回过味来,又被三月这一问,忽然委屈地嘤嘤哭起来。 “你……哭什么嘛?”三月指着那丫头急道,“不要哭……不许哭……” “不能哭……不能哭……”葵儿也着急地朝她摆手示意,“元正日前落泪不吉利……” 那小丫头却越发哭地凶起来。 三月跺了一下脚,不再多言,疾步向屋外而去。云歌和丙汐知她必是赶去云草堂,没有拦也没有问。 丙汐上前搂住那丫头的肩膀,柔声道:“谁说不吉利,多亏了摔了这碗这碟,碎碎才平安呢。” 小丫头止住了哭泣,将信将疑的看着丙汐,“真的?” “不信,你问问云姑娘?”丙汐一边说,一边看向云歌。 门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之声,想是鸡鸣时分已到,早起的人家已开始在庭前爆竹避鬼迎岁 “是。”云歌的眼睛有些失神,声音却是笃定,“碎碎平安。” 元正日后,城中又零零落落飘起雪来。 令居本就因为汉羌的战事而被管制,边城民风简朴也没有什么拜贺之风,城中人大多缩在家中喝小酒玩博戏。城中街道白茫一片了无人迹,只余风声浩然。然而在这风雪背后,三月却已通过云草堂的密令将西北各堂所有此刻能调动起来的人都调动起来整装待命。云歌和丙汐二人虽然焦心似火,却只能闷在翁孙宅中静候消息。 依照习俗,正元一日至五日分别为为鸡狗猪羊牛日,各家各舍都是关门闭户,翁孙宅中也是悄悄,未见有新的鸽信从羌地中来。第六日为牛日,按俗礼是”破五”之日,所有从初一到初五的年节禁忌皆在此日破除,故而也是各店铺堂馆新年开门的日子。而各路生意一开张,消息的往来和人力的聚集也都将加速。 这一日,云歌和丙汐一早便起,随着三月去了令居的云草堂。她俩不便直接参与云草堂人事物资调动之事,便帮着堂中做些杂事希望可以减轻堂中人的负担。三月不久便去了城中。云歌和丙汐知道云草堂在城中城外皆有打探消息的渠道,故而也不多问。好容易忙到日暮时分,云草堂闭了门,云歌和丙汐方得空到后院的内堂中歇息。才在屋中火炕上坐定,堂中的一个小厮忽然来报,说有个军吏模样的人来求见云公子。 “军吏?……云公子?”丙汐蹙眉,有些不解这个称呼来自何处。 云歌却是眼睛一亮,“快请他进来。” 少时,那小厮引着一个身着赭衣的身材矫捷之人入堂而来。 那人正要行礼,云歌已经跳上前去扶住了对方,“荣伍,真的是你。” 然而云歌的右手托住了对方的臂肘,左手却扶了个空。她的眼睛顺着荣伍的右肩而下,看到那一只曾经挽弓持剑的长臂,如今只剩一个瘪瘪的袖笼束在腰间。云歌的鼻子一呛,那一对原本笑着的眸子忽然噙满了泪。 “不碍事的。”荣伍却爽朗一笑,“我的左手练了这几个月,也一样好使了。如今虽然再不能射箭了,却还能持剑御马呢……当然是不能跟以前比了。” 云歌点点头,想努力在泪光中绽出一个笑来,泪水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而下。 荣伍认识云歌是在她男儿装时。他虽知她是女子却因为当时军务紧急,顾不得多想。此时忽然见她翠袄绿裙又梨花带雨的,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连连自责道:“都怪我我把公子当姑娘……呃不是……是我把姑娘当公子了。” 云歌“扑哧”一笑,摸去脸上的泪水,拍了一下荣伍的肩膀道:“一日是兄弟,便一世是兄弟。” “好。荣伍就还当你是我们的少公子。” 丙汐在一旁听了半晌,终于听出些眉目,问道:“这位可是和云姐姐一道出西城护送羌族王子的汉军壮士吗?” 云歌笑道:“正是曾和我分食锅炕子争抢鹘山鸦的荣伍。”她又转头对荣伍道,“这位是丙显大人的侄女丙汐小姐。” 荣伍连忙行礼。丙汐还了礼又问道:“听六月说,当时在莫尔桥只有一人生还,他奉孟公子之命将那人送回了赵伯伯的军中。看来说的一定就是你了。” 荣伍的眼神一黯,声音也有些低沉,“若不是简弘大哥将我压在身下,我一定也和其他兄弟一样葬身在那忽图河边了。”他抬头看了一眼丙汐,又道,“我不知道丙小姐说的孟公子是谁,不过那时在我还未完全失昏前,忽然来了一队白衣之人,将那些漠外高手杀得惨败。连辛武闲麾下的那个裴章也逃走了……”荣伍的声音低下去,似乎又沐身入当时的血雨腥风之中。好半天,他才继续说道:“我醒来时已在龙支城中,是赵将军出击塞章后的第三日了。不知那队白衣人是谁?丙小姐说的孟公子又是谁?” “他……”丙汐略一迟疑,隐去了孟珏的名字静静答道,“是赵将军的幕僚,也是云草堂的堂主。龙支城中疫病横行时,就是他力挽狂澜救治军士和百姓的。” 荣伍肃然起敬,默默颔首,道:“初一那日,龙支城还有许多百姓到云草堂送年货贺礼呢。” 云歌微微而笑,问道:“这么说这次你是从龙支城来的?” “嗯。赵将军病了。龙支城的云草堂缺几味药,特让我来令居的分堂中调用。” 云歌和丙汐都是一惊——正是战事僵持之时,主帅病倒岂是儿戏。 荣伍忙道:“你们不要惊慌,吕军医已经诊过,说只是受了些风寒,只是因为最近从羌地回撤鞍马劳顿加上他年事已高才病倒的。只要悉心调理适当休息便可恢复。” 云歌和丙汐皆松了一口气。 荣伍又道:“赵将军还让我带了贺年的口信来给老宅中。并告诉我云公子也在此处,还有两条口讯带给云公子。我先去了翁孙宅,问得了云公子的行踪,才追到这里来的。” “什么口讯?”云歌问道。 “一是谢公子不辱使命,将雕库完璧归赵。” 云歌沉了下眸子,“我几乎辱命……还有呢?” “二是问你们可知阳平坡的变故?” 云歌和丙汐同时想起除夕之夜的鸽信,异口同声地问道:“阳平坡发生了什么变故?” 荣伍见她二人惊惶失措的模样,忙道:“小年夜那一晚,我们在羌地的斥候观测到阳平坡一带有刀兵响动火光摇曳,像是发生了小规模的武力冲突。我们的斥候本以为是冬季牧草匮乏时,羌人部落间常有的抄掠。第二日天亮时却并未见到劫掠后常见到的牲畜死尸遍坡的场面。只见到几处毡帐冒着青烟。阳平坡上的牧羊的羌民也是平静如常的模样。我们的斥候觉得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秘密处置了什么人。” “啊!”丙汐失声而叫,一只手掩在嘴上颤动不已。 云歌摇着头,极力压着自己发颤的声音道:“不。不会是他。他在那里没有一兵一卒,真要是他,反而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她抬头望向荣伍,追问道,“后来呢?” 荣伍对她二人的反应露出不解的神情,却继续道:“还有一件怪事。赵将军也叮嘱我告诉你们。阳平坡异动的第三日哦,就是除夕那日一早,我们的斥候曾看到一个在阳平坡上放羊的牧童在放一只奇怪的皮鸢。” “寒冬腊月放皮鸢?”云歌自语道,”是有些奇怪。” 丙汐却道:“不过皮鸢有风即可,并无季节限制。冬季只不过因为太过寒冷而没有人愿意在外受冻而已。”她望向荣伍,又问道,“后来几日呢?有没有再见到那皮鸢?” 荣伍摇头,“后来几日都落雪,羌人都缩到帐中去了。” 云歌沉思片刻,追问道:“你说奇怪的风筝是什么意思?” 荣伍道,“讯报里说那皮鸢形状非鸟非兽,形状如伞,像是一簇伞形的黄色花朵。” “伞……花朵……”丙汐蹙眉小声重复着, 云歌的眼睛却是一亮,她快步走到书案旁,寻到一卷帛书,翻了几翻,忽然对着云歌和荣伍道,“找到了。” 丙汐和荣伍赶过去,见那是一卷画本的药草植物识本,翻开的那一页上正绣笔画着一簇伞状的黄色簇花,下边画着它的根茎,旁书两个小字——羌活。 丙汐的心中豁然开朗,“活……活……” “他是给咱们报平安呢。”云歌轻轻道。 两个女子相拥而泣,倒把荣伍弄糊涂了,“什么羌活?他……他是谁?” “羌活是这药草的名字,”云歌擦了擦眼角的泪答他道,“是将你从莫尔桥救出,又送回龙支的人在向我们报平安。” 荣伍也面露欣慰之色,想了想又叹道,“看来赵将军送我来,是料定云公子和丙小姐能看懂我们的斥候看不懂的东西。” 云歌点头,又问道,“赵将军可有让你带什么话回去?” 荣伍道:“只说如果你们有话交代,我就带回去。” 云歌微一思忖道:“你告诉赵将军,阳平坡羌人内部有事变,是祸害汉羌两族的毒瘤被除去了。局面……应该仍在掌握中。”丙汐转眸看了一眼云歌,没有出声。 荣伍微微蹙额似有不解,却也没有追问,只是拱手道,“好,荣伍一定将云公子的话带给赵将军。我还要连夜将药送回龙支去,就不在这里久留了。” 云歌和丙汐忙问了荣伍所缺的药材,又领着他到堂中配足包好,一直将他送到云草堂外上马而去,方返回堂中。送走了荣伍,云歌和丙汐步回后堂,脚步都有了几分轻快,却又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只听庭中的积雪在她俩的足下簌簌作响。 丙汐忽然停住脚,问道,”姐姐方才没有明说,是不是已经知道阳平坡发生了什么事变?” 云歌点头道:“我离开凌滩的前一日,孟珏曾说起先零的大王子跖隆与烧当羌有染,参与了挑拨先零与汉朝关系的阴谋。方才听荣伍的描述,极有可能是跖隆东窗事发被族人问罪起了冲突。而孟珏由于某种原因,可能一时难以送出鹰信。” 丙汐缓缓点头,“我现在也想起来了,垓下之战时,韩信就曾以皮鸢带动笛音,瓦解了项羽的军心。孟公子这是效仿淮阴侯,以皮鸢和草药名传递平安之信。还是姐姐更懂孟公子。” 云歌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我们的猜测,一切还得等到鹰信恢复才能安心。” 又捱过两三日,三月终于带回消息说有人在元正这一日的凌晨,有早起入山的樵夫见到一支十几人的羌人马骑从阳平坡而出,向大允谷方向而去。他们形态狼狈,仓皇疾行,未见有大车跟从。 “大允谷正是烧当羌的所在。”云歌听三月说完,急忙问道,“那队人马什么样?” “那樵夫没说,大概也就是羌人模样。”三月道,“不过那名樵夫说那头领发型奇异,光剃至头顶,只在颅上留着一段辫发。” “达慕尔。”云歌低低道。 “是他吗?”三月还记得在罕羌的大坪子上指认云歌的那个羌人,“怎么和记忆中不一样。” “他因为逃阵被人耻笑,便换了发式。”云歌低低道。那日在凌滩河边的情景忽然涌上心头,她感到一阵恶心,不觉靠在墙上。丙汐急忙伸手扶住她。 云歌却又勉力问道,“他逃走了?” 三月回道,“没有。那樵夫说,他被一只大鹰拖下马去。有人从后边追了上来,将他斩于于马下。死状极为狰狞。” 云歌轻轻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丙汐感到她的异样,忙道,”姐姐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回翁孙宅中去休息。” 云歌摇头,将背抵在墙上静默了一会儿,方道:“如此看来,我们的猜想又有了几分把握。达慕尔是大王子跖隆的亲信。他仓皇逃出,一定是跖隆出了事情。三月,号令云草堂各部先按住人马,再等几日,孟珏的鹰信一定会送出的。” 三月点了点头。 正元节后,翁孙宅终于收到二月送来的鸽信,说他与九月收到了孟珏断了多日的鹰信。果如她们猜测的,大王子跖隆参与领羊宴的阴谋,被族中以迅雷之速缉拿,关押在了囚帐。然而在收缴他的兵力时,受到了他的侍卫的抵抗。达慕尔被阿丽雅诱开,虽没有影响跖隆的被擒,却也察觉了风声,逃往烧当,却被孟珏劫杀于路上。 翁孙宅中盘桓了多日的阴霾之气终于散尽。 “他真的做到了!”云歌感慨不已——孤身在那险地中,他竟依然可以拨弄风云。 丙汐更是喜极而泣,“孟公子以一己之力,就为汉朝的军队断去敌人的一只臂膀。” 三月也有些哽咽,却道:“不过尤非对大儿子动了恻隐之心,只将跖隆收在囚帐中,还是令公子很失望。” “跖隆还活着,恐怕他在先零的党羽仍未死心。”云歌点头,又问道,“先零族中的局势可有什么变化?” “鸽信说,大王子跖隆原来领下的三个牧部已被收编到尤非的领下,而四王子跖库儿已正式取代冉骓成为先零中领,领下有三个牧部。 “骥昆真的成为先零的中领了……”云歌轻轻道。他曾和她约定都不参与这场汉羌的战事。然而世事毕竟强过人。她何曾做到过,他也在不再是先零的“闲”王子,却在先零的军政事务中越发展露头脚。 丙汐见她低头沉思,不禁问道:“云姐姐认识这位四王子?” “自然认的。若不是他,云姑娘只怕在罕羌的大坪子上就已被达慕尔所杀了。”三月的话虽似赞语,听上去却有几分不平。 丙汐想起曾听他们说起,彼时云歌是以准王子妃的身份被带入凌滩的,心中顿时明白了三月语气中的冷刺因何而发。她望了一眼云歌,没有说话。 第八十九章 惊蛰 随着鹰信的恢复,阳平坡之变引起的尘嚣渐渐隐去。云草堂中各部的人马重又化整为零,翁孙宅中也渐渐平静。 然而,从阳平坡传来的消息却一日严酷过一日。正是一年大寒之时,阳平坡冬季往年勉强能放冬牧的草场,今年在数倍于往年的牧群和人口的消耗下已趋近匮竭。随着饥饿像瘟疫一般蔓延整个阳平坡,不断有牧民不顾族中的禁令杀牲畜取肉充饥,也不断有人因此被处以极刑。整个阳平坡啼饥号寒,一片悲惨景象。 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暂居翁孙宅的云歌和丙汐她们都会对她们自己日常的饮食产生负罪感,仿佛他们在这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不合理的奢侈浪费一般。她们不仅惦念着陷在羌地的孟珏,也对普通的先零羌民有怜悯之意。当阳平坡传来消息说许多生产的妇女因为食物匮乏而没有奶水,不得不把新出生的婴儿丢入山谷时,云歌忽然想起阿丽雅曾经向她央求避孕药草的事。如今想来,寒冬在即想必也是她想避免孕事的原因之一。然而自己当时一口回绝,第二日又不辞而别,实在不够朋友。她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作为贵族,她的日子能好过些。云歌也会想起骥昆,但她无法审视自己对他的记挂中多少是出于朋友之谊,又有多少是出于愧疚之情。 羌人在阳平坡的困窘情形也传入朝中。赵充国就此力陈避免战事而以屯田充实边防的十二条好处,终于使朝堂论辩的胶着之势转为明朗。朝中此时已有多半朝臣支持赵充国分化羌人的屯田之策。赵充国也在西羌各部中出告示,以赏金形式悬赏先零酋豪的首级,使先零在羌地进一步被孤立。 令居城中原本风声鹤唳的军事管制也有所放松。城门启闭的时间都有所延长,够城中人到郊外短短走上一趟。 云歌和丙汐这一日便带着葵儿和一个叫双平的小厮出了城。此时距元正已近一月,节气上虽已立春,城外却尚无青可踏。云歌和丙汐出门前便相约带了香火和酒菜,打算到城外祭拜亡灵。依俗礼她们本应在元日之前祭拜,然而那一晚宅中人被忽来的鸽信骇得心惊肉跳,将祭拜之事全然忘在了脑后。 云歌和丙汐一同在令居城外的河边寻了一处净地,插香入土,冥酒洒地。两人跪在袅袅的轻烟前,各自在心中默默诵着祭语。丙汐悼念的是逝去的父母,云歌悼念的是刘弗陵和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丙汐不知道,也从没有人知道,这是云歌第一次祭奠他们。一直以来,她把他们藏在心中的净土之下,而后告诉自己他们只是远行了。然而最近她忽然发现,心底的那片净土中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草芽。云歌想起骥昆在鄂苍崖上关于野草的比喻,终于明白那草芽是她自己的心,而他们是逝去了,无论她承认与否,永不能回来了。不知何时,云歌已泪流满面。 日头高起来。丙汐和云歌各自起身,拭干泪眼,看到郊外虽然仍是林寒河封一片萧瑟,却已微微有些寒极转暖的迹象。河面的冰层在边角之处微微起皱。三两个孩童拖拽着溜冰车在河边观望,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能不能将车拖到冰上去。丙汐和云歌走过去,告诉那些孩子此时的冰面已不能溜冰了。见那些孩子失望万分,她们便让葵儿和双平领他们入城买糖人。她二人则又沿着河岸向下走去。 令居城原是汉朝开拓西部四郡后移民屯田所置的城,故而城外田连阡陌。只是此时由于兵乱,加上冬末时令,田间还见不到什么农作物,却已可以看到一些勤劳的农人已开始深翻土地,堆积肥料。田埂上,更有几名身穿赤衣的汉军兵士正在丈量土地。 云歌不觉轻轻“咦”了一声。 丙汐却微微一笑,道:“赵伯伯屯田戍边的策略已经在朝中获得多数人的支持。这些应该是驻屯的军队,他们现在丈量田地当是为了开春之后的耕种吧。” 云歌想了想,问道:“这么说汉军要退兵还朝了?” 丙汐摇头道:“听赵卬哥哥说,皇上目前还没有这个意思。” 云歌轻轻叹了一声,重又向田埂间望去。两人各自心事浩渺,一时都没了话语。 忽听身后传来小厮双平气喘吁吁的声音,“……不……不好了……葵儿让歹人劫了去了……” 丙汐和云歌一同转过身来,惊问道,“怎么回事?” 双平还在一片惊骇中,话说得结结巴巴,“我正和葵儿……给……给那几个孩子买糖人……忽然有一辆马车从我们身后经过……我就觉得身边一闪……然……然后就听到葵儿大喊了一声……我扭头看时,就看见……就看见葵儿的衣裙一扭,被拖进车厢里去了……”双平说道这里眼泪也下来了,用手一个劲得抹着眼睛。 云歌愕然,却又微微皱眉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丙汐却是急得眼圈都红了,“葵儿是我带出来的,这一路颠簸流离,她都对我不离不弃……” 云歌定了定心,先问道,“那车往城外去了?” 双平摇头道,“我在那车后追了一阵子,眼看着是往城东去了。“ “往城里去的?” 丙汐也听出不合情理之处,勉强镇静下来,抓着双平问道,“葵儿可有说什么?” 双平哭丧着脸道:“哪里来的急,她只喊了一声……” 云歌和丙汐齐声问道:“喊的什么?” 双平挠了挠头,有些犹豫地道,“好像是……剥皮王……” 丙汐吸了一口冷气。云歌眼中却有灵光一闪,“你确定不是……泼皮王?” “泼皮王……”丙汐若有所悟。 双平想了想,摇头道:“我其实没有听清楚第一声,这第二声是葵儿被拖进车中后传出来的。” “这么说应该是葵儿见到车中人后喊的话。”云歌总结道。 “哦,我知道了,是……是……”丙汐喜出望外。 “这个泼皮王……”云歌轻斥,“每次出场都要这么大的动静吗?”她眼中虽是怒意,口气却带着提及故人时的亲切和无奈,倒把双平看糊涂了。 丙汐也揉着胸口一副缓过气来的模样。 双平左一眼右一眼看着两人,终于忍不住问道,“二位小姐,那葵儿到底还救不救?” “救。”两人异口同声道。 “去哪儿救?” “城东的酒肆客栈。”云歌道,“令居城不大,一定找得着。” 令居城东,悦宾客栈。 门面不大,却从门庭中就可窥见其中的布置情趣雅致。想不到令居这样的边城中还有这样的风雅之地。 云歌和丙汐才一踏进大堂,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便笑吟吟地从柜台后边迎了出来,向两人拱手行礼道:“二位可是云小姐和丙小姐,我是这里的余老板。有位公子在二楼的雅间已经等候两位多时了。”那老板说着已经开步向二楼走去。 云歌和丙汐对望一眼,吩咐双平等在楼下,便跟在于老板身后上了二楼。 推开雕花木门,绕过漆木屏风,一眼便看见一个风流的身姿正倚栏眺望客栈外的街市,听到门声似乎也未被惊动。余老板识趣地退了出去,又帮她们把门闭上。 “先把人儿放了。”云歌径直说道,毫不理睬那人故作风流的背影,又取了案几上的茶壶和茶盏给自己和丙汐各倒了杯茶。 “就在里间的榻上。”那人依旧望着窗外。 “你……”丙汐哑声道,脸上已经绯红。 云歌还未开口,那人似乎已经察觉方才的话有失,转过身来表情无辜地道:“你们不要误会,我可什么也没有做,这丫头一路又踢又骂又咬。我只好缚了她的手脚塞了她的口舌丢在里间了。” 云歌无奈摇了摇头,丢给那人一个白眼,拉着丙汐赶往里间。 那人也跟在后边,口里仍是不甘,“哎,你剜我一眼算什么……我不能随意离开豫章。来了又不能登门拜访。如此做,也不过就是要引你们过来……” 里间的窗户已经放下,还熏着凝神的香。丙汐赶过去,见葵儿衣衫整齐地静静睡在榻上,神态安详,这才放了心。她转身向那人行了一礼道:“丙汐见过候爷。” 刘贺失望道:“无趣。无趣。好容易有个香艳的法子闹一闹你们,结果你们一个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另一个又太当真。”他说着,懊丧地长叹了一声,转身步向外屋。 云歌追上他,依旧是简单的问话,“人呢?” 刘贺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云歌,你我也多年未见了。见了面,你不跟我叙旧,只跟我要人。人你已经看到,又跟我要什么人?” 云歌叹了口气,缓声问道,“我是问朱儿呢?” 刘贺静了静,一抹暖光流过眼眸。云歌微微震动——直到刚才刘贺似乎还是当年那个痴癫不羁的荒唐王爷,连他失去红衣时的落魄都似乎杳无踪迹了;可是在提到朱儿的一瞬间,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他对两个故人的情谊都投射在了朱儿一人身上。 “寒冬时节,我怎么舍得带她走这么远的路。”刘贺轻轻道。 云歌点头而笑,却难掩失望的表情。 刘贺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听说老三来了西北,就猜到你也在这里。你若想见朱儿,开春时,让老三送你来豫章。” 丙汐正走到里间的门边,闻听此话,便静静道,“看来候爷不知道,孟公子如今陷在阳平坡的先零羌中了。” 刘贺愕然,半晌方道:“他的人送了几大车的皮货毡毯到南淝的皮子集散地,还拿着书信来让我照应。我还以为他趁着战时汉地通西域的商道不畅,靠着他在羌地的商线在做大生意,这才跑过来找他玩。想不到……他怎么会陷在羌地中,如果我记得不错。他是不打算卷入西北的时局吗?” “孟公子哪里放得下。”丙汐轻轻道。 云歌见刘贺仍是一脸不信之色,只得简单道:“我们先都被困在龙支城中。后来我帮赵将军将罕羌的王子回羌地,多亏他赶来相助才算未辱使命。到了罕羌之后,我们又卷入先零王子的婚事,被带入了先零羌的营地。而先零竟是他母亲的部族。孟珏应该是早有安排的,他以族人的身份归回了先零,获得了族中的信任。腊月中,他借着那易货的大车将我送出,自己却留在了那里……” 丙汐走近,低声道:“现在先零人都聚居在阳平坡。那里传来的消息一日坏过一日,羌地冬季本就缺衣少粮。今年在阳平坡一带聚集越冬的羌人,更超过往年许多。”丙汐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刘贺打量了一下云歌,又瞥了一眼丙汐,眼中颇有玩味。他忽然暧昧笑着道:“哎,老三狡兔三窟,绝不会置自己于绝境的。到连累的你们两个美人在这里伤神,真是不应该。” 云歌和丙汐各自瞪了他一眼,虽恼他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开这种玩笑,却又从他“狡兔三窟”几个字中瞥见希望,晦暗的眼中不觉亮了一亮。 刘贺既已知晓边地的情状,自然要见三月了解详情。只是他的身份敏感,不易公开来翁孙宅,便约定让云歌她们带三月来悦宾客栈见他。 云歌和丙汐悬着的心本因刘贺的话落了几分,回到翁孙宅中却听宅中的小丫头说三月午时收了一封鸽信,而后便匆匆赶去了云草堂。这一日并非鸽信该来的日子,云歌和丙汐听后心中都是微微一懔。 二人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晚膳后,仍不见三月的影子。眼看着城中宵禁的时间越来越近,云歌匆匆披了件风氅就要赶去云草堂,丙汐也披了件长袄追了出来。两人才到门口,却见三月蹙着眉慢慢吞吞地迈进门来。云歌和丙汐唤了三月两声,她也只是迟眉钝眼朝她们点了点头,而后依旧沉着头往院子里走。三月一向快人快语雷厉风行,这副样子云歌和丙汐还真没见过。两人一时都愣在那里。 “三月。”云歌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出了什么事情?” 三月眼神一时竟有些躲闪,脚下滞了一滞,仍往院子里走。云歌跳上去捉住她的肩,“你倒是说话呀,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三月可怜巴巴地摇头道,“没事。” 丙汐摇头道:“不对。今日有鸽信,却不是鸽信该来的日子。” 三月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只摇头一个劲儿地道,“没事。” 她越是矢口否认,云歌和丙汐越是确定无疑。正是心急火燎间,葵儿忽然怔怔从后院里走了出来,一看见院子里的丙汐,”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小姐,小姐,我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被泼皮王爷劫去了吗?” 丙汐心中挂念鸽信的事,只得敷衍葵儿道:“候爷是跟你闹着玩,葵儿乖,先回去歇着吧。” 葵儿还在哭泣,三月的眼中却绽放出光来,一个箭步跃到葵儿面前,摇着她的肩急问道,“你说谁?泼皮王爷?” 葵儿被吓倒,加上先前白日里的委屈,一时竟是嚎啕。 三月急道,“哭什么。你快说,快说呀,可是大公子来了?” 云歌听出些名堂,忙道,”没错,是大公子来了。我们一直等你回来,就是要带你去见他。 三月微一沉吟,道,”好,这就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院中腊梅树下传来两声低笑,“幸亏我闲来无事,越墙跟了过来,不然也见不到这等芳华无措之态了。” 葵儿恍然看清树下之人,再一次嚎啕起来。 刘贺走出那花影,一手拿着一支折下的梅花,一手扶额幽叹道:“我不过是要见云歌和你家小姐,不得以而为之。你是个好丫头,就饶过我吧。”他说着,竟向葵儿作了个揖,还将手中的梅花做了一个奉上的姿势。葵儿被他的举动吓傻了,怔怔地止住了哭泣。 三月快步走上来,拉住刘贺就往屋里走。云歌和丙汐也一声不响地跟进了屋去。进到屋中,三月扫了一眼云歌和丙汐,微微犹豫了一下,而后下决心似地将门在她俩背后合上了。 刘贺面上的浮浪之色已经淡去。他眸色犀利单刀直入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九十章 夜弦 三月一时未语,似乎仍有一丝疑虑。 刘贺沉眉道:“小珏不在堂中,如果真有需要决断之事,我自然当仁不让。” 三月轻叹一声,拱了拱手,道:“公子几日前曾送鸽信,让我们查探匈奴人的动向。我们在河西四郡各分堂的眼线,的确察觉到边境上匈奴有移动人马的迹象,但我们在匈奴王庭内部的眼线却又传来消息说虚闾权渠单于身染重疾,不可能有大动作。” 刘贺道,“羌人和匈奴人惯有合兵进犯汉朝的历史,老三让你们打听这个也是自然。不过匈奴自将王庭北迁之后已是日薄西山。这两年又连遇雪灾,既然匈奴单于身染重病,那他们即使有意合兵,恐怕也难做到。 三月道:“的确如此,我们将实情报于公子,以为此事已经不足虑。谁知今天午时收到一封鸽信,说先零收到祁连山中小月氏人的邀请,说愿意分些粮食给先零,并说还会有匈奴的使臣前来,与先零共商合兵之事。” 刘贺轻嗤道,“这显然是圈套嘛,老三怎么说?” 三月滞了滞,低声道,“公子现在已在先零掌管粮物牲畜,鸽信来时,他已与先零族中人一同动身前往小玛谷了。” 众人都是愕然。 “小珏怎会看不出这是个局?”刘贺不解,想了想又问道,“小月氏人为什么要做这个局,你们查清楚了吗?” “从各方的情报来看,应该是为了钱。”三月道。 “钱?”另外三人异口同声道。 三月解释道,“赵将军已经出告示以重金悬赏先零酋豪的头颅。大中小豪的首级各有赏赐。现在羌地其实已经形成一批想要领取赏金的死士。” 丙汐蹙眉道:“的确,赵伯伯主张的就是用羌人内部的冲突与瓦解,代替汉朝军队铁蹄来熄止战事。” “那这件事赵老将军就不方便出面干预了。”云歌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棘手之处。 “不仅如此,如果只是钱的事,云草堂破费一下也就解决了。可如果是赵充国的赏金,这事就不好这么处理了。”刘贺想了想,又道,“先不说这些远的,三月,小珏究竟为何而去?是他不知底细还是另有缘故?” 三月哭丧着脸道:“这事来得突然,我们收到鸽信的时候,公子已经出发了去小玛谷了。具体原因我们也不清楚。” “会不会是是因为孟公子对赵将军有诺?”丙汐问道 刘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云歌道,“不践诺又如何?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 丙汐道:“侯爷有所不知,当初云姐姐在陇南的草原上消失了踪迹,后来又被杨玉押在龙之城前叫阵,孟公子为了云姐姐的安危方和赵伯伯的确有诺。我想公子必是不想做那背信弃义之事。” 刘贺的喉间却翻过一声冷笑,“更何况你们此时仍然在翁孙宅。”然他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不。他是孟狐狸,不是个不知变通,会被僵死的道义所捆绑的人。” 云歌忽然问道:“三月,为何你刚才不肯告诉我们?” 三月犹豫了一瞬,声音微微哽咽:“因为公子有令,让我定要瞒着……你们。” “如此说来,小珏是有意相瞒,那他必然是知道此行凶险了。哎—”刘贺叹了一声,声音中忽然浸过一片血影寒气,“到时候杀起来月氏人哪里分的清谁是谁,他要逃出生天恐怕不易。” 云歌和丙汐对望一眼,也是焦心如焚。 “所以我一听大公子来了,便不顾公子的禁令将事情和盘托出。”三月已泪如雨下,“请大公子救公子的性命。” “他是我三弟,我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刘贺凝神思索片刻,又徐徐道,“不过以我对老三的了解,他绝不是束手待命自赴死地之人。我们也不能贸然揭穿此事,那会将小珏相助赵充国的事明捅到刘询那里,恐怕会陷那个老家伙于不忠不义。究竟该如何出手,需要仔细斟酌……最好是个可以进入先零相机而动的人。如果小珏真没有对策就直接将此事捅破,如果小珏另有对策也可缄口不言。” 三月叹道:“一时间哪里找的到这么一个人。先零虽然称不上滴水不漏,然而现在风声这么紧,我们作为异族人极难不露痕迹地混入其中。我和二月当时在罕羌都没能混进送亲的队伍,不然也不至于让公子一人陷在那险地中。” “还有我。”云歌忽然静静道。 “云姑娘打什么岔。”三月有些气躁,急道,“我知道你也入了险地。可我说的是现在,不是云姑娘和公子初入先零之时。” 丙汐却微微一震,望向云歌。 “我是说,我可以再入先零。”云歌声音平静,似乎没有因为三月的不敬而着恼,“我可以说年前我在凌滩待得无趣,所以自己跑了出来,现在……”她微微停滞了一下,继续道,“现在……我又想念跖库儿了,所以回去了。” “跖库儿是谁?”刘贺立即皱眉问道。 三月没好气地回道:“云姑娘上次入先零的身份……是先零小王跖库儿的未婚妻……” 刘贺错愕之下嘴巴张得老大,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云歌脸色绯红,却只蹙着眉沉默着。 丙汐忙道:“听三月说,那时情况紧急,有人认出了云姐姐的身份。而那位小王是个疏朗侠义之人,又认得姐姐,故而出手相救。这未婚妻之说不过是那小王的托辞而已。” 刘贺怔愣半晌,摇头苦笑道,“如果让小珏知道你是以这个缘由做掩护回去救他,他只怕要将我千刀万剐。” 云歌抬目,只问:“你可还有更好的人选?更好的法子?” 刘贺沉眉无语。 云歌又望向三月,“你呢?” 三月敛起方才的不敬之色,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 丙汐却跳上来,切切道:“我愿与姐姐同去。我在令居的这些日子已经学会了骑马,姐姐可以说我是你的侍女。” 三月与刘贺对望一眼,道:“丙小姐说笑了。你若有了闪失,我们怎么向赵老将军交代?” 云歌也缓声劝道:“好妹妹,那里现在是苦寒之地,更是万险敌营。你这等娇弱的女子只怕还没做什么,就如花儿一般折损了。” 丙汐急语争辩道:“难道姐姐不是娇弱的女子?难道姐姐就没有危险?我已苦练骑术好几个月了,就是想着若有机会能与姐姐一起助孟公子一臂之力,报答孟公子对我的再造之恩。”她殷切地扯住云歌的衣袖,又道,“真的,我已可以长程御马。姐姐出唐述山时,我不就是骑马去接的姐姐吗?” 刘贺默然看着,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云歌忽然红了眼圈。她握住丙汐的手道:“你的一片心意,我怎会不知。你对孟公子的一片真心,他也一定会感动。只是此事太过凶险,系在这事上的更是万千干系。在先零时,他已嫌我是拖累……”云歌没有说下去,低头半晌,忽又转头,略带责备地扫了一眼在一旁笑看热闹的刘贺。 刘贺忙也正色道:“他是我三弟,若我去了能帮上忙,我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是我们去了,只怕反是帮倒忙了。” 丙汐见众人皆是不赞成,只好垂首作罢,静了片刻又抬头道:“姐姐真要独去?这一路该是何等危险艰辛。” 刘贺也道,“云歌,即使要去,你打算如何回去?山高远阻,你总不能明目张胆地从汉羌的交战线上穿过去。难道你要从你出先零的那条贸易孔道再回去?” 三月接口道:“那只怕不行。一来,先零人已迁徙至阳平坡,不是云姑娘离开时的凌滩了。二来,公子与跖勒已经出发,云姑娘就是能入阳平坡,只怕也赶不及追上公子了。” 云歌蹙眉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三月,你刚才说他们是去祁连山的小玛谷中?” “嗯,”三月点头,“那里是小月氏人居住的一串山谷地中最靠东的一个。公子和先零的人应该是从阳平坡北上进入谷中。” 云歌沉吟了一下,道:“骥昆曾告诉我小玛谷中有一处山洞连入一条干涸的地下暗河中,能通到漠外,在张掖东南的烽燧一个枯井中也有一个出口。” 刘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之色。 云歌没有注意到,继续道:“也许我可以从那条暗河河道进入小玛谷,潜出谷外截住他们。如果他们没有来,我也不必冒然返回先零羌中;如果来了,我便以……便以……准王子妃的身分现身……道破此事乃是阴谋。赵老将军如果要追究祸首,就问责到我头上好了。” 刘贺对她的提议未加评论,却问道,“这个骥昆又是谁?” “还是那个跖库儿王子,是他的汉文名字。”三月回道,语气中的不平之气却已淡去。 “云歌,到底是怎么认识了这个人的?”刘贺的脸上倒添了不平之色。 “草原上结识的。”云歌微微僵红了脸,又气鼓鼓地道,“他的母亲是细君公主与乌孙王的女儿,说起来与你还是远亲呢。” 刘贺颇感意外,不由摇头叹息道,“这西北的局面还真是让人目不暇接……” 云歌不理会他的冷嘲,径直问道:“此时最快的方法应是走官道。你可有法子将我尽快送到张掖,找到那烽燧枯井还有暗河?” 刘贺没有答她,众人也皆不语。屋中的气氛忽然静得有些压抑。 好一会儿,三月小声道,“我们若走官道,肯定比公子他们走山地要快。这的确是最快的法子了。只是汉羌开战一来,官道屡次被羌骑骚扰,已经几度收紧关卡,现在非有特殊的令信或者通关文碟才能通过。” 云歌再度看向刘贺,见他仍是不语,便一步上前,逼问道,“你到底愿不愿意助我?” 刘贺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你……”云歌顿足。她忽觉沮丧至极,眼泪也呼啦啦地落下来,而后便一声不响地转身推了门向院中疾走而去。 “姐姐,外边冷……”丙汐从塌上抓起件披风追了出去。 “大公子真的不愿相助云姑娘吗?”三月小声道,“这虽然不是上上策,却到底是个可进可退的办法。” 刘贺一言不发,只默默望着屋中一角。 ※※※※※※※※※※※※※※※※※※※※※※※※※※※※※※※※ 更深夜静,一个身影从屋中的塌上悄身而起,借着流泄而入的月光胡乱收拾起了个包裹,又将那一柄匕首从怀中摸出瞧了瞧,复又藏入怀中。榻上的另一个女子侧卧而眠似乎完全未被惊动。 云歌蹑手蹑脚地正要往外走,忽听院中传来泠泠弦声,古韵拙朴中袅绕着淡淡的哀婉。然而这曲子于云歌而言又有着另外的一层意味,她陡然停住脚,静静站在如墨的暗夜中,任那一曲《采薇》将往昔一波一波地隔空送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木木地推了门,看见刘贺正盘腿坐在那树腊梅下抚琴拨弄,听见门响,就慢慢停下拨弦的手。一个弦音在他手下转了调,像是一抹记忆带着烟云消散在了寒夜中。 云歌走过去,心中虽是伤感,口中却没好气地道:“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弹琴做什么?是要惊醒全宅的人,明日再把你私离属国的大罪呈到朝堂上去吗?” 刘贺也不看她,依旧俯首看着膝上琴道:“让他们报去好了。反正明日我们已在张掖了。” 云歌睁圆了眼睛,“你……你答应助我了?” 刘贺将琴移下膝头,抖了抖袖子站起身来,”后腚都被地上的寒气冻麻了,你连个谢也没有。” 云歌忙抱拳深深鞠了一躬。 刘贺伸手扶住她,“算了。被你拜谢只怕是要折我的寿。”他扫了一眼云歌肩上的包袱,又道,“早知道你有此打算,我也不用在这腊梅树下做冻鬼了。”他叹了一声,又道,“我是怕饶了你在你身侧安睡的美人,只好在这里拨琴唤你,同时扮扮风流。” “你还用扮?”云歌腹诽。 刘贺却已素整了神色,一边引着她往外走,一边道:“车马我已备好,就在外边候着。三月已启动云草堂中的歌信,让张掖分堂的人在那边接应我们。” 月色中,两抹寒影匆匆穿过院门向外走去,没有看到一个身披夹衣的单薄身影恋恋不舍地从堂屋中追出了几步,终于还是停在院中的那株梅树下。 云歌原道刘贺只是单为她备了车马,想不到六月也骑马扮作随从跟在车后。而在她踏入车厢后,刘贺也踩着木凳上了车,隔着车中的小几在她的对面跪坐下来。 看到云歌不解的表情,刘贺道:“我借用的是騪粟都尉下边的令牌,若只放你一人独往,过关盘问时定会露出马脚。”看云歌听得一脸云雾,刘贺又解释道,“朝中已采纳赵充国的建议,动手准备军屯了。这騪粟都尉便是掌管军屯的官职。”见她仍是愣愣,刘贺也懒得再解释,歪靠在车壁上,半合了双眼,自语道,“要走西北,这当是最方便的令牌了……嗯,幸亏我来时有预见……”他低声嘀咕了一会儿,没过多久竟睡着了。 云歌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她知道明日要长途奔波,此时养精蓄锐的确是明智之举。她便也歪靠在车壁上瞑目养神起来。 第九十一章 暗河 刘贺携云歌所走的官道其实西北的驿道,是随着汉武帝北击匈奴西拓四郡而修建的。wˇwˇw.②⑤⑧zw.com借着刘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騪粟都尉的令牌,又靠着刘贺对朝中人员官制的熟悉以及他从容应对的气魄,他们西行至张掖的这一路基本没有受到关卡守卫的太多质疑。只有两人问起既是来行屯田之务,为何会有女眷。刘贺从容答说这是辛武贤之兄辛临众家的小姨子,是从长安来探望家姐的。那两名侍卫见他言之凿凿又气宇不凡,竟然相信了。 车窗外山河连绵,夙夜更替。马车一路疾行,终于在第二日的晚间到达了张掖东侧的响水镇。 茫茫的夜色中,不知何时已有白衣马骑跟在马车的两翼。车夫并不惊慌,按约定转身轻轻敲了敲车厢壁。刘贺撩开锦帘扫了一眼窗外,转头对云歌道:“云草堂张掖分堂的人已经到了,看来已经找到了你说的那口枯井。你我不久就要分别。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必须与你讲明。” 云歌从未在刘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庄重的神色,不由怔了怔,微微点头。 刘贺展了展衣袖,双手交叠胸前,跪起身子行礼道:“多谢你当年偷虎符救我出长安。” 云歌吓了一大跳,赶忙止住他,道:“用你的话说,这是要折我的寿啊。”她虽是笑说玩话,眼圈却已红了。云歌还想说几句追忆往昔的话,却瞥见刘贺的眼中落寞丛生,与他这几日的不羁之态截然两人。她便也寥寥住了口。 两人静静相对,往昔的笑语曼声仿若随着车中的薰香袅袅绕绕,不绝于耳。 刘贺轻轻叹了一声,又道:“我昨晚在院中弹《采薇》,其意如何?你心中自然明了。我们六个人,如今生死两茫,友断爱伤。我与小珏去年虽然从修旧好,却仍不免天各一方。但是你与小珏,你们不一样,你们若彼此还念着对方……”刘贺停住,看了一眼云歌,见她低垂着双眼默不作声,不由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也许是我多虑了。你与那个羌族王子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我并不知晓……” “我们只是朋友而已。”云歌快速地抬眼答道。然而她想起自己离开凌滩前骥昆与自己的对话,又有些心虚,脸上不禁薄起赧色。 刘贺看在眼中,道:“如果你与小珏不能……也请你不要再伤他。” 这句话似一把钝刀在云歌的心上割了一下。她一时有些惶惑,不明白这句话为何会在心中卷起如此波澜。 刘贺却已掩去一切情绪,跳转了话题,“还有一事,你可知为何我昨日先回绝了你,后来又改了主意,抚琴唤你,与你同来张掖?” 云歌的确有此疑问,便老实道:“我的确不知道。” 刘贺道:“起先我不愿送你来张掖,乃是因为我担心将你冒然送入死地;然而我思来想去,小珏虽然绝顶聪明险中求生总有法子,可他若还要在这西北的乱局中谋划什么,却又太过凶险。时事到底比人强。我只怕我高估了小珏,将来悔之晚矣。所以我必须为他备一个后手。而你那准王子妃的身分的确有几分可进可退优势。所以此法值得一试。除了六月外,张掖分堂有个叫焦平的,因为以前曾去过小玛谷,也会与你们同去。我也会随你们同入枯井,一探究竟。” “你要与我一同入羌地?” 刘贺黯然叹了一声,“我未偿不想,只是身不由己。刘询的人在豫章盯我盯得很紧。这次出来已是不易……” “就是你想来,我也不允。”云歌却已笑着一口剪断了他的话,“彤裳还等着爹爹回去呢。” 刘贺也是笑,眼中却微有潮意,“还有件事,”他沉吟了一下,声音中有几分沉重,“你说的这个暗道在烽燧附近。要找到,必然会惊动边塞的守军。我让云草堂的人以探验枯井是否有水为由进行查找,我们和随行的人也会以杂役的身份潜入。然而此事毕竟瞒不住,这条暗道一旦被发现,很快便会被边塞的守军用土石堵死。这也是我昨晚犹豫的原因之一。” 云歌愣愣望着刘贺,一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你是说……你是说……” “你们此行……没有退路。”刘贺有些艰难地道,“所以如果你有疑虑,还是不要去了。”他皱眉抚额,又道,“其实我也看不透如今的形势,只怕我再说下去,自己也会改变主意了。”他忽然看向云歌,“如今我已将我的想法和盘托出,你可还要返回羌地吗?” “要。”云歌坚定地答道。 ※※※※※※※※※※※※※※※※ 宿水河去张掖东五十里,由祁连山中的雪水汇聚而成。一座高耸的烽燧耸立在宿水河边,将一种警戒与控制辐射在周围的荒原上。宿水烽燧原是河西汉塞中的一个警戒点。在匈奴王庭北移之后,由于烽燧位置靠南曾一度被废弃。而在南侧的羌人几度兴兵燃起战火之后又重新被起用,成为防御南麓的警戒点。 料峭春寒,清晨的风依旧刺骨,远远望得到山头上的积雪。 一队赤衣的汉朝兵士引着几个杂役模样的人来到一个荒草丛生的井台边。绳子被拴起在井台上,两名兵士先借着绳子下了井,而后那几名杂役也一个个下井而去。最后下去的那名杂役身形尤为娇小,却也最为轻盈灵活,且一落入井底,便好奇问道,“为什么这里的土墙都涂成白色?还有股子异味?” 一个中年模样的“杂役”答道,“那些墙都是刷了马矢涂的?” “马矢涂是什么?” “就是马粪做的灰泥。”井底的幽暗中,一个男子的声音不怀好意地笑答道。 “啊?”问话的杂役懊悔地叫了一声,露出了女子的嗓音,又急忙掩住了自己的口。 几名“杂役”此时已开始以探水为名,挖掘井底的穴壁。不久果然挖出一个穴洞,又听到滴滴嗒嗒的滴水声从那穴洞中传出。 “真有暗河。”刘贺的声音在云歌的耳边一荡,几分惊讶几分感慨,“这个先零王子对你还真是够意思,什么都告诉你了。” 云歌的心底微微一紧,黑暗掩去了她略带内疚的神情。 同在井下的守边士兵很快便知晓了情形,两人立即要爬上井台去烽燧报告。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呼唤井上的同伴,已经被井底的“杂役”捂住鼻口,放出迷药,晕在了井底。 看云歌眼中露出不忍的神情,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杂役”笑道:“云姑娘不必自责,不过是让他们睡一会儿,等我们的人回来喂了解药很快就会醒来的。” 刘贺吩咐三名“杂役”在井下照应井上的兵士可能的查问,而后便带着一行人鱼贯钻入那暗河河道中。潮湿的寒气迎面而来。刘贺又命人燃起火把。他们见那暗河河道在所入之处明显呈南北走势,便依着洞壁向南而去。洞中虽已无流动的明水,洞壁上却时不时有渗流而下的涓滴。大约走了两个时辰,暗道忽然阔成一处溶洞,熹微的晨光透过丛生的草木漏进洞中,照亮了炽焰般火红的岩壁。一行人仿佛置身焰火之中。 云歌不禁轻轻“呀”了一声。 “我常听人说祁连山中有火洞,想必指的就是如火似焰的山岩。”六月道。 “我记得小玛谷中就有火洞。我们已进入羌地了。”另一名“杂役”答道。 云歌点点头,认得说话的“杂役”便是张掖分堂中以前进过小玛谷的焦平。 刘贺却转过身来,对云歌道:“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再晚,那两名昏厥的兵士恐怕被井上的人发觉,我们的行踪和计划恐怕也会暴露了。 云歌含笑点头。 刘贺的眼中显出十分的不忍与歉意,他在原地踯躅了几步,始终难以返身启步。 云歌笑道:“回去吧。我这个姑姑还要去你的海昏国见彤裳。你定要将她养成一个人见人羡的小姑娘” 刘贺动容,“你再入羌地,小珏不知会不会埋怨我。我也只能说,我是依着此刻的断识,凭着自己的本心做此决定。然而你此去到底凶险,还望能与小珏齐心合力共抗危局。” 云歌笑叹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刘贺也笑道,“云歌,记住你的话。我会在海昏国中等你们来。” 云歌郑重点头,不再多说,转身与六月和焦平向洞外走去。 小玛谷中,春山未醒,寒意依旧。枯木尽草间隐着一条断水的涧流,露着嶙峋的岸石。晨曦穿过云杉树隙投在谷间,静静中只听到三人尽力压低的脚步声。 “堂主若是入谷,必然会从东边的谷口入谷。我们只需守在那里,便可保万无一失。”六月轻声道。 “大约多久能到达东谷口?”云歌问道。 “这边的路我已熟起来。”焦平答道,“这里往西有几处冰岩,春天化雪时常有危险。而往东走,若走谷底,大约一个时辰能到东谷口。不过我们不能让谷中人发现我们,得隐身在草木丛中,这样恐怕得走两个时辰……”他的话还未说完,忽有硕大的藤网从天而降,将他们三人一兜而起,而后向着树顶收结而去。 第九十二章 日月山 日月山在鲜海东侧,山势雄浑柔和,是汉疆与羌地之间的一道自然屏障。若是在夏季沿山脊而望,会看到东北侧是汉人的阡陌麦田,西南侧则是羌人广袤苍茫的河谷草原。可是此时正是冬末春初,从山脊向两侧望下去,都是一望无际泛着赤色的土地,在初降的暮霭中越发显得深红无边。然而细看又有不同。东侧的阡陌间,依稀可见尚未归去的农人,躬身如蚁在田间做着播种前的农活;而西侧草原上,是断断续续的松林,再仔细看下去,隐隐有一队大约百人的羌人骑兵,缘着鲜海和日月山之间的窄岭向西而行。 走在骑队前的是一青一白两个羌人贵族装扮的男子。白衣的男子则面如冠玉,有着汉人般的清雅高洁,只那一双墨黑的眸子中含着无限思虑。青衣的男子看上去年纪尚轻,却薄蓄了腮胡,举止间有着一种黑豹般的敏捷。两人都轮廓清瘦,而他们身后的羌骑,更是个个面带薄薄一层菜色。 暮色渐浓,一个年轻的羌人催马从后边赶上来,对那青衣男子道:“小王,我们已过青厥山口,离小玛谷不远了。我们是休整一下明天再入谷,还是今晚连夜入谷?” “人马的确需要休整一下,入谷的事,明日再说。”回答他的却是那名白衣男子, 跖库儿向询问的犀奴点了一下头,眼中却闪过一丝疑色。 羌人们得令,纷纷下马而来,在坡地的避风面支起简单的帐篷,又燃起篝火,煮了鲜海中取来的咸水,将随身携带的饼子丢入锅中。夜色渐渐黑透,只吃了个水饱的羌人们,不甘地咂着舌,一个个缩进帐中去,只留了几个在外边放哨。 跖库儿从帐中躬身而出,向守夜哨的犀奴交待了些什么,便向篝火旁的云杉树下走去。那名白衣男子正在那树下向一名少年交待了些什么。那少年转身向不远的坡上跑去。白衣男子的目光追随了那少年片刻,而后慢慢俯身坐在树下的篝火旁。跖库儿慢慢走近,见那白衣男子的眼睛望向自己,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皮酒囊摇了摇,“表兄,要不要来一口?” 孟珏微微一笑,伸手接住跖库儿掷过来的酒囊,仰头饮下几口,又丢还给跖库儿,“肯这么叫我的,族中只有你一人。为什么?”他墨黑的眼中如沐春风,然而细看下去又似乎没有流露半点情绪。 跖库儿也俯身席地而坐,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曾听母亲讲起过染姜姑姑。说她是父王最宠爱的小妹妹,美得如同草原上的红百合。” 孟珏微微皱眉,顺手捡起一根枯枝,拨弄着篝火中的柴木,“她们似乎并没有同在先零的时间。” “的确如此。”跖库儿也啜了一口酒,“母亲是在为外祖父守墓时遇到的父王。那时父王正被叔父追杀。叔父那时为了得到烧当的支持,要将染姜姑姑嫁到先零的宿敌烧当羌去做偏妃。于是父王在出逃时,将染姜姑姑也带了出来。父王在第二年打败了叔父称王后,便到乌孙迎娶了母亲。但那时,染姜姑姑已经离开了草原。” 孟珏默默拨完柴木,将手中的枯枝也丢入火中,这才将背靠回树干上,顾左右而言他道,“原来舅父是这样认识的舅母。” “她是父王最爱的女人。” 孟珏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没有作答。 “汉人很在乎年龄吗?”跖库儿忽然问道。 孟珏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甚明白他的问题。 “我们羌人不很在乎年纪。我娘比父王大三岁。可她却是父王最爱的女人。”跖库儿的眼睛依旧望着篝火,“我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因为这个离开了先零?你是她的师兄,也许你会知道。”跖库儿转过头来用恳切眼神望着孟珏,那恳切之下却又带着一丝审视。 孟珏微微转眸,火焰在他如潭冰般的黑眸上跳动,“女人的心思最难懂。不过师妹曾告诉我小王侠义疏朗,以这种关系相称是为了保她的安危。不知小王如何联想到了舅父和舅母的关系上去。难道是我理解有误?” 跖库儿侧卧而下,用手撑住头,望着孟珏道,“护她是真……想让她做我帐中的女人也是真。” 孟珏的眼睛依旧望着篝火,脸上的表情一时邈若山河,“真要如此,小王更应欣慰。wˇwˇw.㈡㈤㈧zw.com阳平坡这几个月的情形,她只怕还是走了得好。” 跖库儿眼中灼灼的火焰在风中暗去,好一会儿,他沉将了眸子,叹道,“你说的对。” 孟珏起身,将身上的皮氅在颈下拉近,眺望了一下小玛谷的方向,“小王可还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 跖库儿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子整理了下眼中的情绪,“当然。一是是到小月氏人那里借粮食,缓解族中的饥匮;二是……与匈奴人讨论合兵之事。” 孟珏淡淡道,“所以小王还是不要让不相干的事扰乱了心志。专心粮食的事便好,这件事实在关系族中的老幼目前的生死。” 跖库儿许久不言,忽而注意到什么似地转过头来道,“为何只是这一件?我以为父王更关心的是与匈奴人的联合出兵的事。” 孟珏微微踱了两步,缓缓道,“因为那对先零而言是一件祸事。匈奴人早已败走漠北,这两年又连遭暴雪。他们自己已是朝不保夕的分崩之势。羌人与他们合兵,得到的益处少之又少,却必然招致汉朝更大的军事清剿。这不是祸事是什么?” “怪不得犀奴问时,你说明日入谷。刚才我就有些奇怪。你其实并不打算进入谷中,是吗?” “小王机敏,已从我的话语中听出端倪。” “不。是你到了必须告诉我的时候了……”跖库儿摇头,想了一下又道,“如不入谷,你打算以后怎么向父王回禀此事?他对与匈奴人合兵期望颇高。” 孟珏微微一笑,“容易的很。因为与匈奴人合兵之事本就是小月氏人拿来诱我们入谷的托词。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用我们的头去换赵充国的赏金。” 跖库儿愕然,“可那信是狼彦伯伯亲手所写。我认得他的字迹。” “祁连山中并不只有狼彦一位歙王。”孟珏提醒他道,“狼彦也不是睿智雄才的那一个。我在贸易上曾和他有些接触。他擅长边地贸易,却总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跖库儿沉眸半晌,无奈道,“的确,狼彦伯伯复国心急,又嗜酒,难免被人利用。而谷中的另两位月氏翕王,早已安于现状,与狼言伯伯的想法相去甚远。不过……”他抬头看向孟珏,“小玛谷中的阴谋你又怎么会知道?” “舅父和二王子都如此倚重孟珏,我要在族中立住脚获得族中的接纳,自然也要有所建树。” “所以?” “所以我在先零获得自由的那一刻起,便想办法与云草堂建立了联系。而云草堂作为天下第一的医馆,每开一处分堂,便会将情报网延伸到那里。”孟珏回答得好整以暇。 跖库儿想不到孟珏对于连通自己汉地医馆之事竟这般直言不讳理直气壮,一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只用一种复杂的目光长久地审视着孟珏。 许久,跖库儿又问道,“既然谷中是陷阱,我们不会进入,那从月氏人手中借粮也就无从说起。你刚才为什么又让我专心粮食的事?难道你还有其他借粮的法子不成?” “当然有。”孟珏淡淡一笑,“抢。” 跖库儿抬头,诧异的眸光中却又有几分了然之色。 孟珏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阳平坡的饿殍日日都在增加。在族中老幼的生存面前,你我恐怕都无法奢谈正义。更何况小王不要告诉我,羌人部落间素来没有打劫的风尚。” 跖库儿声音低沉,“抢谁呢?” “这一带的小种羌不少,许多部落除了放牧狩猎还有些耕地。要抢到些粮食和食物应该不是问题。兔子不吃窝边草。这里离阳平坡足够远,在这里抢,也不至于引起被抢部落的联合反击。” 跖库儿低眉,深深叹了一气,而后声音低沉地道:“这便是我们此行的全部计划了吗?” “小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们此行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我总感觉好像这次出行会催生什么重大的事件一般?” 孟珏转回身去,看了一眼跖库儿,问道:“小王可有什么猜测吗?” “还是因为大哥吗?” “跖勒王子常说小王虽然看似散漫不羁,其实只是锋芒未露。” 跖库儿并不理会孟珏话中的冷刺,低声道,“看来我的感觉没有错……”他抬目盯住孟珏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事?” 孟珏未置可否,转而笑道:“其实说到底,不过是阳平坡当下的形势。不如小王自己分析一下。” 跖库儿沉吟片刻,缓缓道:“大哥因为参与领羊宴的阴谋被父王软禁,他领下的三个牧部因为旁人难以节制,都被父王收在了他自己的领下。二哥仍然统领他原有的三个牧部。我则接收了原来冉骓伯伯手中的三个牧部。而左领零格和右领图遂依旧掌管他们原来各自手下的两个牧部。”跖库儿停住看向孟珏,眼中颇有疑问。 “乍一看,力量对比悬殊,是吗?”孟珏淡淡道,“舅父原有三个牧部加上收编的就是六个,跖勒王子三个牧部,小王也有三个,作为力量对比的一方可以说有十二个牧部;而另一方,曾经和跖隆王子走的很近的零格和图遂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个牧部。那么也就是十二对四。” 跖库儿却微微摇了摇头,“父王虽是先零的豪帅,然而他从大哥那里收去的三个牧部只怕一时难以真正收服。” “小王看的很清楚。”孟珏颔首,“这样的事情在汉人那里不足为虑,因为汉人有君臣思想,无论换过多少次将帅,士兵仍会忠于君王而非将帅,即使有忠将不忠君的,也不为正统思想所容;然而在这西羌草原上,权力的角逐却完全是另一番风貌,虽然也有父子传承,却更崇尚以力为雄,强则为王。换句话说,只要有合适的火星,那三个牧部完全有可能起兵重新拥戴跖隆王子。” “但这只是一种可能。” “我们既然衡量军力的对比,就要做做最坏时的打算,更不能把疑兵算在其中。”孟珏微停了一下,“我说的疑兵不是……” “不是疑兵之计的疑兵,我明白。”跖库儿道,“你指的是怀有疑虑和二心的人马。” 孟珏的眼锋微微一滞,“你读过汉人的兵书?” “母亲留下的书中有几策。” 孟珏静静打量了跖库儿一瞬,继续前话道,“总之,以最坏的情况打算,这力量的对比并非表面的十二比四,如果把大王子的三个牧部与零格和图遂的四个牧部加在一起,力量的对比就变成了九比七……小王在整个局面中角色可以自己斟酌一下?” 跖库儿沉默了一瞬,轻轻道,“我手中的三个牧部便是这角力中的关键……” 孟珏颔首,“小王冰雪聪明。” “所以我若离开阳平坡,族中的军事力量对比便会暂时向另一方倾斜……” “而族中心怀二心的人必然趁机出手,我们便可一网打尽。” “原来你借狼彦之邀引我离开阳平坡,是为了引出族中反叛的势力。”跖库儿眉头微皱,又问道:“父王知道这件事吗?” “我已单独面见大王,陈明现下族中的局势。” “父王如何裁断?” “大王同意我的分析——跖隆王子的兵权被收后,大王将他手下的三个部落转到自己手下节制。然而这三个部落究竟能否忠于大王,只能静观其变。如此,未免被动。而原来左领大豪零格以及右领大豪图遂都与跖隆王子走得很近,究竟会不会出手救出跖隆王子也是个未知数。所以作势引出族中怀有二心的势力,得到大王的默许。” “你怎么知道大哥一定会动手?” “他没有选择。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一旦新的兵力分布被巩固下来,他原来的盟友也会渐渐远离他。” “既然已经认定,为何不遏制于隐而未发之时,而要让大哥犯下大错之后,再收拾局面呢? “跖隆王子在族中的势力,究竟哪些属观望,哪些属死忠,哪些可以收服,实难分辨。只有做势引出,才能加以甄别。否则终归是族中的隐患。” “可如此,族中岂不是两败俱伤?” “大敌当前,统一族中势力一致对外,也是刻不容缓。这好比治病,在获得健康的肌体之前,镇痛总是难免。” 跖库儿一时无语,只望着篝火出神。 孟珏笑道:“小王不喜欢杀伐亦无可厚非。但是须记得正是跖隆王子的野心使丽史公主被逐出先零。而他也曾几度为难阿丽雅公主和云歌,下的都是死手。权利之争,小王对对手仁慈,便是对身边人的残酷。” 跖库儿将头转向夜色中,半晌方道,“我也不至于那么幼稚。”他沉吟了一下,又道,“既然不入谷,我明日派两个人进去打个招呼。他们算计先零,先零却不易在此时与他们公开决裂。总得找个理由才好。” “小王思量周全。”孟珏的眼中微露赞许之意,沉吟了一下,又道,“理由……就说阳平坡事变,我们不得不赶回去处置。这是最好的理由。事实上今夜,阳平坡的确会发生事变。” 跖库儿惊道:“今夜?” “今夜。”孟珏的口气很肯定,“其实这一路一直有哨探尾随我们,就是要保证小王离族足够远,来不及赶回族中。而今晚跖勒王子会送阿丽雅去溪谷寨安胎。所以阳平坡起事,必在今晚。” “我注意到尾随的哨探了。还以为是二哥不放心我。”跖库儿道,他的眼中微微露出担心的神色,“零格和图遂若真的动手,二哥可有办法应对?没有我的命令,我领下的那三个牧帐,他可调得动?” “跖勒王子并不会真的离开阳平坡,只是借将阿丽雅公主送出营地,造成离开的假象而已。他在族中已有所安排。小王领下的三个牧部会由大王根据情况来调动。” “那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我方才已送号吾去候鹰信。如果阳平坡出现什么情况,跖勒王子必会送鹰信给我。所以现在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看来就只有我被蒙在鼓中。”跖库儿自嘲道。 孟珏微缓了神色,道:“这次行动比上次软禁大王子的行动更为铁血。大王同意瞒过小王,是担心你会顾及手足之情而心软。孟珏瞒过小王,则是为了布局逼真。还请小王不要放在心上。”孟珏停了停,又道:“不过没想到小王聪颖过人,早有察觉,直言逼问于我。只是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小王已心存疑虑,为何仍然跟我走了这么一遭。” “族中饥荒遍地,父王对此行期望又很高。而狼彦也对我有半师之谊。还有……”跖库儿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鲜海是我和她去年春季的分别之处……我最近常常想,那时我若没有放她离去,如今的情形定然大不相同……”跖库儿喟然一t叹,又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还会在这里碰到她……” 孟珏微怔了片刻,方明白过来跖库儿说的是云歌。他眼中的墨色沉沉,两腮的肌肉也紧了紧,想要说什么,却还是克制住没有说出口。 两人一时再无话语,只听到篝火中柴木清脆的爆裂之声。营地上渐渐遁入一片半睡半醒的安静中。云杉的枝条撕扯着高处的流风,听上去浩渺而苍茫。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值夜哨之人的惊声响起,“有人。骑马的人。” 第九十三章 小玛谷 孟珏震醒过来,起身向夜色中眺望。跖库儿也跳起身,却并没有眺望远处,只侧耳静听着夜色中的动静。 犀奴从远处跑上来道,“是小玛谷方向来的……” 跖库儿看了一眼孟珏,“难道他们察觉了我们的打算?” “应该不会。”孟珏摇头,“无论如何,先不要自乱阵脚。” 跖库儿吩咐刚才示警的那个羌人去将还在帐中熟睡的人叫醒,但让他们守在帐中待命。他又招呼了那几个值夜哨的人过来交待了一番。帐外的人随即聚集在一处,静候着小玛谷方向的来人。 蹄声渐近,夜色中隐隐约约看到两个身影骑在矮马上。 “是月氏人。”跖库儿道,“他们素有山地骑驴的习俗。” “他们只有两个人。看样子是谷中派来接应我们的。”犀奴也道。 跖库儿随即向帐外的人做了个手势,将聚集的人马遣散开了一些。 转眼之间,那两个骑驴飞奔的人影已经清晰起来,看得到两人都身穿皮袍脚蹬皮靴,与羌人毡毛衣袍很有些不同。他们似乎也感受到营地上的戒备之意,远远便收住缰绳,下了坐骑牵着驴向营地走来。 “来的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犀奴喝问道。 那两人收住脚步,右手扶肩行礼。其中一人道,“我叫支河,他叫支木,是小玛谷中的翕王狼彦派来的,歙王让我们问先零小王跖库儿,你们什么时候入谷。” 跖库儿与孟珏对望一眼,道:“夜已深,我们明日再入谷见狼彦伯伯。” 支河回道:“听称呼,这位就是跖库儿小王吧?歙王问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让我们明日准备足够的食物招待贵客。” 跖库儿沉了沉眸子,一时没有回答。 支河又道:“先零的头人来了几位?歙王问你们族中的……” 见那月氏人明显是在刺探他们的情况,孟珏插话道:“歙王深夜派你们来,可是出了什么意外?难道匈奴人反悔了吗?” 支河一愣,随即笑道:“这位一定信中提过的先零新贵孟珏吧。没什么意外。歙王只是想早些做好准备,迎接贵客。所以让我们问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这么说,打算借给先零的粮食必是都已备好了?”孟珏淡淡而笑,再次截住了支河的探问。 支河又是咧嘴,神色却微有尴尬:“我们出来的匆匆,不清楚粮食准备好了没有。大概是……” “因为抓了几个潜入谷的汉人探子,歙王今日忙得很,一时还没有腾出空来准备粮食给你们。”一旁的支木见同伴的探问屡屡被堵,有些不悦,直言顶了回来。 “噢?汉人探子?他们去小玛谷中做什么?”孟珏依旧眸中带笑,眼底却闪过一丝惕虑之色。 支木道:“其实也还没有弄清楚他们来谷中要做什么。只是他们行动鬼祟,还有一个是女的……” 支河使了个眼色,止住了支木的话头,又道:“其实也是因为这几个汉人,歙王才派我们前来提醒跖库儿小王,让你们宿营时当心一些。” 跖库儿道:“好。请你们转告歙王,多谢他的提醒。我们明天会尽早入谷。” 两个月氏人见问不出什么,只得行礼后退,而后翻身骑上驴背向远处而去。还未走出太远,孟珏忽然叫道:“两位且慢。”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提气追了出去。一个在远处守夜哨的先零侍卫离那两个月氏人较近,闻言忙大声招呼支木和支河止住了座骑。 孟珏追到近前,神色和悦地仰头道:“还请两位提醒歙王尽快将粮食备好。如果已有汉人的细作进谷,我们也不敢在谷中逗留得太久。我们毕竟正和汉军僵持中,不比你们可进可退。” 支木与支河对望一眼,敷衍道:“唉——其实他们也不见得就是汉人的细作。那个女的还随身带着西域的香料。” “随身带着?”孟珏略显诧异,打趣道,“难道装在她的荷包中不成?” “真让你说着了。”支木拍着大腿道,“我们抓住她的时候,她还使诈,说那些香料是迷药……” “好了。”支河打断他道,“也许就是走西域香料生意的汉人,情急发乱而已。”支河又转向孟珏,“不一定是汉人的探子。你们明天大胆进谷来。” 孟珏扶肩低头行礼,一时看不清他隐在月影中的表情,只听他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歙王先备粮食给我们,明日再发落那几个汉人吧。” “你们明日进谷来,粮食一定已经备好了。”支木与支河再次相视一笑,重又开缰离去。 孟珏步回营地时眼中的墨色已如铁水般沉冷。他极力想掩去脸上的僵色,却觉得难如登天。所幸夜色掩去了一切,跳动的篝火也晃乱了众人的眼。虚惊一场的先零人重又归回各位。孟珏在篝火边慢慢坐下,背脊僵直如同泥塑,眸中的神色却是一息百转。跖库儿在帐口有些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也入帐而去。 月上中天之时。跖库儿起身出帐,查看营地上的将尽的篝火,却看见篝火边空无一人。他还在低头不解,一个守夜哨的侍卫打着哈欠,跑上来道:“孟大夫说想趁着天黑去谷中查看一下,自己骑马入谷去了。” “他去了谷中?”跖库儿皱眉,忽然睡意全无,“带什么人了吗?” “没……没带什么人啊。孟大夫自己一人去的,不过他还带了另一匹马。说最近马草不足,咱们的马都没什么精神。两匹换着骑,跑得快。”那侍卫依旧哈气连天,“哦……走之前倒是见他到那边的坡上跟号吾交代了几句。” 跖库儿转头,看见少年的身影歪在坡上的树下,似是还在等阳平坡的鹰信。他便转身朝着坡上而去。然而走了两步,他又返身退了回来,“刚才孟珏追上那两个月氏人时,说了些什么?” “哦……”那侍卫挠了挠头,“就是让他们提醒歙王早些准备粮食,说如果已有汉人入谷,我们也不敢待得太久。” 跖库儿低眉,想了一下,又问道:“那两个月氏人怎么说?” “他们?他们又说也许那几个汉人不是探子。” “为什么?” “他们说那个女的随身带着西域的香料,也许是西域来的汉人……” 跖库儿的眸子滞了滞,而后便有震惊与狂喜的糅杂之色在他的眼中弥漫开来。 “云歌。”他喑哑着声音低低道,而后一把抓住那侍卫的衣襟:“为什么不叫醒我?” 那侍卫骇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孟大夫说他很快就会回来。让我们不要惊动小王。” “他走了多久了?” “大概一个半时辰了……” “犀奴……犀奴……”跖库儿松开那侍卫,转而大声向帐中叫道,“快起身,跟我入一趟谷。” 犀奴揉着眼睛冲出帐子,正要说什么,高空的流风忽然送来激越而苍凉的鹰鸣声。 “如果阳平坡出现什么情况,跖勒王子必会送鹰信给我。所以现在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孟珏先前的话忽然响起在耳边。 跖库儿仰首,赫然心惊。 ※※※※※※※※※※※※※※※※※※※※※※※※※※※※※※ 小玛谷的岩洞,岩壁赤红,上面又排着深褐色的岩画。高悬的桐油火盏将影子投在洞中人的身上。 “看好了,碧甸子在哪只手里?”云歌一边问,一边将两只手的手心翻开向上,一串绿宝石的项链盘在她右手的掌心中。她坐在地上,背脊抵在洞壁上,脚上捆着牛皮绳,另有一条牛皮绳却散开在她身旁。 “这只。”回答她的月氏少年满头辨发,一只手扶在腰间的钢刀上,另一只手指了指云歌的右手。 “你看准了啊。”云歌将两只手合上,两只握紧的秀拳上下交错着舞动了几下,而后眨了眨眼睛,重又摊开双手——那串碧甸子的珠链已经移到了她的左手中。 “怎么可能?”那月氏少年拉过云歌的两只手左看看右看看,又作势要将她的袖子掀起来看,“你一定使诈了。” 云歌收回双手,抗议道,“说好了的,我若使诈,你需当场捉住。否则我若能将你的碧甸子隔空移动,这项链就是我的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合拢左手,要将那串项链塞进袖笼中。 那少年扯住她的衣袖,变了脸,“这绿宝石是天神看护的圣眼,月氏人人都要佩戴的。你若拿了去,就没有天神看护我了。” 云歌翻眼瞧了瞧他,“你要反悔?” 那少年狠了狠眼神,道:“要反悔又如何?你不过是我看管的囚犯。” 云歌的脸上一副轻松不屑的表情,“我现在是囚犯,却未必一直是囚犯。可你若反悔食言,天神却会看在眼中,会一直记在你的头上。” 那月氏少年沉了脸,低着头在信与不信间默默衡量着。 云歌见他一副越想越不明白的样子,忍不住笑道,“算了,看你这般挣扎。我也不要你这天神的圣眼了。不如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怎么样?”她说着将右手一展,将那串珠子递在那少年的面前。 那少年愣了一下,迅速拿回项链挂回自己的颈上。他又低头想了想,才道,“好,就回答你的问题。……不过刚才为了看你的隔空大法才松了你的绑,现在还得将你绑回去。”他说着拾起地上的绳索又将云歌反手绑住。 云歌无奈,只得任他又将自己绑了,而后便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抓我们的是谁?听说小玛谷中的月氏人都听命于歙王狼彦,刚才审问我们的可是他?” 那少年放松了神色,哈哈笑道:“你们汉人走羌地的商队都要经过狼彦歙王,所以你们只知道他,却不知道小玛谷中真正为王的是他的弟弟狼归歙王吗?今日捉住你们的是狼归,不是狼彦。” 云歌咬住下唇,一副被耻笑后的郁闷表情:“我都说了我们是走错了山路才偏入谷中的,你们不信。如今又笑话我不认你们的头人了。我们只知道你们和先零人杂居一处,现在已经与先零人分不清了,哪里知道你们竟然还有两位头人。”云歌有意说错,将小月氏人说成与先零人杂居,乃是要探问孟珏与先零人是否已入了谷中。 那少年果然不满道:“你不仅不知道我们小月氏人的真正头人,连与我们杂居的羌人部落也说错了。与我们一起混居谷中的是南山羌,哪里是先零。先零人跟你们汉人打仗,搅得羌地不宁,可别将我们牵扯了进去。” “谷中没有先零人?” “没有。”那少年说完,又忽然起了警觉,“你问这个干嘛?” “呃……汉羌还在战时,我担心你们会把我们交到先零人手中。” 那少年所有所思地点头,似是认可了她的担心,“谷中没有,天黑前谷外倒是来了一队先零人,”那少年说着,嘴角却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大约明日一早便会入谷而来。不过是有来无回了。” “他们已到了谷外?”云歌的心底一沉,连那故作轻松的口气一时都有些撑不住了。 “放心。不会将你们交给先零人的。我们还要拿他们的头,领你们汉人的赏金呢。”那少年倒也不隐瞒,得意洋洋地道。而后他靠着岩壁躬身坐下,闭目不再多语。 “喂……我的话还没问完呢,”云歌嚷道,“与我同来的两个人呢?” “关在别处了。”那少年依旧闭着眼,“你若再嚷,外洞的那些看守被招了进来,可就没我这么客气了。” 云歌愤愤收了声,胸中的焦急却在眼中慢慢憋成了泪珠顺着脸颊而下。她默默哭了一阵子,而后便疲乏地仰靠在岩壁上,眼睛无意识地向前掠过。前方岩壁上有许多阴刻的壁画——行进的羊,叉角的鹿,双峰的骆驼,展翅的鹰,还有许许多多如《山海经》中所描述的珍禽异兽。 “这些岩画是很久以前的人画的吗?”云歌问道。 “嗯。” 她的眼睛顺着岩画上群兽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看到一个人面鹏身的形象。 “那只大鸟是他们的神?” “是吧。” “灵吗?” “也许……吧……”那少年依旧闭着眼,最后一个字已经寐了去。 云歌却虔诚地望着那鹏神之像,绝望地祈祷了一下。一阵颤动从脊背传来,像是整个洞体震颤了一下。云歌惊骇不已。那月氏少年动了动身子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却并未醒来。 云歌抖了抖眉睫,禁不住又在心中默默祈祷了一下。一刻的沉寂之后,巨大的震颤再次自身后的岩壁传来。云歌还未反应过来,一些松动的碎石忽然从洞顶落下,覆在那月氏少年的头脸之上。那少年一声未吭栽倒在了地上。外洞中也传来杂乱的声响。 云歌顾不上外边的情形,用反剪在后的手撑着岩壁勉强站起来,又如兔子一般蹦到那少年的身旁,“喂……你怎么样……” 那月氏少年双目紧闭,鲜血已染红了他的面颊。 外洞中有零乱的脚步向内洞移来。云歌顾不上回头,只慌着嚷:“……喂……你醒醒……我不知道我的祈祷这么灵验的……你醒醒啊……我就是求了一下那个鹏神,求她让我逃脱而已,并没有想伤你……” “早知道你请得动鬼神,我就不用赶进小玛谷中来了。”一个微哑带嘲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云歌的后背僵直了一瞬,有些艰难地转过身去,看到一对墨色的眸子中正涌动着万千的情绪。他脸颊比她离开时清瘦了许多,少了几分温润多出了几分棱角。 “你们怎么还是入谷中来了……”云歌心急道。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手捆脚缚而失了平衡。 “将你送了出去,为何还要回来?”孟珏疾步上前扶住她,又将她揽入怀中,声音喑哑微怒。 云歌的面颊在他的胸口撞得生痛,人也一时东倒西歪,狼狈不堪,不觉气道,“孟珏,我还被捆着呢……” 孟珏松开双臂,调整着微微混乱的气息,“我真应该让云草堂的人将你捆在令居。” “是三月调动张掖的云草堂的人帮我们进入谷中的。“云歌拗口争辩道,“六,还有张掖分堂的焦平更与我一同入谷。” “他们竟敢违抗堂中的命令了。”孟珏紧了紧双颊,“我回去之后会一一逐出堂去。” 云歌愣了一瞬,再争辩道:“送我过的这西北重重关卡的是大公子。” “刘贺来了西北?”孟珏一怔,随即又道,“他也昏了头,真是不负他海昏侯的王号。” 云歌气得嘴唇发颤,声音中却带着哽咽,“我们还不是为了救你。你可知小月氏人引你们来是为了取了先零头人的首级去领赵将军的赏金……” “你是如何进入这谷中的?”孟珏没有理她,却将她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背冲着自己,又迅速抽出长剑将她手腕上的牛皮绳索一把割断,“现在离开小码谷是第一重要的事。” “与先零合兵的匈奴人是诈称,你知道吗?”云歌从束缚中解脱而出,嘴中却还在喋喋不休,“而这件事赵将军也不好出面,因为他正在朝中力陈以羌制羌的好处……”她的眼神忽然僵住,“你已在这里,难道你们已中计入谷?都怪我们一时大意被月氏人俘了去,没将你们拦在谷外……” 孟珏叹了一声,很忍耐地打断她道:“我怎么可能不知此事。我只是不能冒险借鹰信来解释这么一件麻烦而又机密的事而已。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回答我,你是如何进入这谷中的?” 云歌怔住,意识到孟珏若是中计怎可能此时到洞中相救于她。她怏怏道:“骥昆曾告诉我一条可入小玛谷的暗河。一直通到漠外,在张掖一处烽燧的枯井下却还有一个入口。” 孟珏闻言,神色几变,而后追问道:“你刚才说三月联系了张掖的分堂,那你们来时,可有惊动张掖烽燧的守兵?” 云歌想不到他竟这么快便抓住这件事情的关键,郁郁道,“自然惊动了。我们是扮作探井的杂役潜入的,刘贺说……他说……”她的声音不觉变小了几分。 “他说什么?” “他说守军一旦察觉,会很快将那暗河河道封上。所以……” “所以眼下你们已经没有了退回汉地之路,是吗?”孟珏盯着她道。 “是。” “海昏王糊涂。”孟珏皱眉深吸了一口气,眸中却是千回百转,显然是在余下的几条退路间权衡着利弊。而后他无奈道,“还是谷外安全些……如果能说动跖库儿再放你一次自由。” “骥昆在谷外?”云歌讶道,“你是一人来的?” “先离开这里要紧。”孟珏没有回答云歌,而是拉起她疾步向外而去。外洞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月氏的守卫,显然是被方才闯入洞中的孟珏所击而倒。 云歌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停住了脚步,“六月和焦平被关在别处了。我们怎么救他们?” “顾不上了。我们先走。” “他们……是你堂中的人。” “你怎么早些没想这个问题?”孟珏冷斥道。他伸手拉了一把云歌,迫她重又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们是汉人,小月氏人为了赏金一时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云草堂在这里也埋有暗线。最重要的是,刚才谷西的冰崩不大,拖延不了月氏人那么久。” “冰崩?” “就是刚才那两下震动。应该是山中的冰层开了化,有崖冰崩塌所致。” “原来那震动是……是……”云歌恍然若悟,“我还以为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 “春季雪山初融时常会发生冰崩。有时还会形成高坝冰湖,对谷中人非常危险。月氏人不得不有所防范,现在大概都赶到西侧去了。”孟珏忽然莫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可是偏偏发生在这一刻,还真是说你请动了鬼神,才能解释得通。” 第九十四章 援军 寒月已然西落,小码谷的谷底浸没在一片黑暗中。㈡㈤㈧中文网游动的火把合着杂乱的人声,聚集在谷西崖冰崩塌之地。 “月氏巡夜的人马果然被冰崩引去了大半。”孟珏在黑暗中轻轻道,“真得谢谢你求的鬼神。” 云歌在黑暗中撇了撇嘴,不理会他语中的讽意。 “出东谷口的坡地前有一片树林。我把两匹马都留在那里了。趁着他们这会儿警戒松弛,我们得尽快趁黑摸过去,找到那两匹马。” “好。” 也许是因为巡夜的哨骑都被引开的缘故,两人颇为顺利地摸到了谷东坡地前的树林中。 “这马怎么这么瘦?”翻上马背后,云歌小声嘀咕了一句。 “阳平坡的牧草已经被啃食殆尽。”孟珏的声音有几分低沉,“你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云歌沉默着,没有做声。 孟珏也翻上马背,却忽然低低道了一句:“不对。” “什么不对?” “这一路太顺了。月氏人知道先零人在东谷外,即使西侧有冰崩,也不会贸然将所有人都调到西边去。” 忽听有人在暗中笑道:“支木和支河说先零人追问我们捉住的汉人探子,我就知道你们会有人入谷而来。只是没想到是为了这个汉人女子。” 云歌还在努力辨析说话人的方向,四下里已有火光摇动起来,瞬间就晃乱了墨黑的夜空。 火光中,几十个持刀提戟的月氏人正从林地旁的岩石后移身而出。从他们的架势来看,显然已在此处候了他们多时。孟珏立刻策马贴护在云歌身前,低声道:“向东跑,出了谷就是跖库儿的人。” “我不会自顾逃命的。” “你在这里反成我的负累……” 两人的话还未说完,一个身着裘袍脚蹬长靴,头戴雉翎毡帽的彪形身影已经纵马来到月氏骑兵之前。只听那人道:“这位是先零羌中新近得势的头人孟珏吧?” 云歌借着火光认出这人正是白天审讯过他们的那个月氏头人,立刻对孟珏低声道,“他是狼归,今天就是他把我们俘了去又关在入岩洞中的。他似乎是小玛谷中真正掌权的头人。” 孟珏沉眉片刻,高声回道:“狼归歙王所认不错,我就是孟珏。目前掌管着先零的牲畜粮物。歙王可是要用我的头颅去赵充国将军那里领赏?” 狼归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对方已经洞悉了自己的阴谋。然而他用眼角瞥了一下自己身后的月氏骑兵,眼中又露出自得之色,“既然你已知道我们的打算,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就乖乖下马受缚吧。” 孟珏道:“先零人曾屡次在月氏人受难之时施以援手,歙王当真要翻脸求利吗?” 狼归冷哼了一声,道:“你们哪次是白帮的。还是不要白费口舌了。” 孟珏回道:“好。我下马就擒,不费歙王一兵一卒。但我身后这个汉人女子还请歙王放一条生路。” 狼归大笑道:“孟珏,你是不是易货的生意做得太多了,以为什么都是能够讨价还价的。你们只有两人,又是在我们月氏人的地界上,哪里轮得到你开条件。” 孟珏也笑道:“歙王可曾听说赵充国大开龙支城门,从先零杨玉的阵前救下一名汉人女子的事?那名女子现在就在我身后。” 狼归微微吸了一口气,皱眉问道:“你是说这个汉人女子是赵充国的人?” “歙王既然要与赵充国打交道,还是不要犯他的忌讳好。” 狼归皱眉道:“我是听说你有一半的汉人血统,可你如今毕竟是先零的头人。这个汉人女子究竟是你什么人?” “这个不重要,歙王只要知道这个女人若有半点差池,你断然从赵充国那里领不到一文钱就够了。” 狼归思忖片刻,摇头道:“孟珏,我是听说你精明至极,可我也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哄骗了的。你的话是真是假,先拿了你们两人,再做计较也来得及。”他说着抬手作势,身后的月氏骑兵立刻纵马跃出。 孟珏拔剑出鞘,低声催促云歌道:“我的话已起作用,他们有所忌惮不会用箭的。你快走。” 云歌回他道:“我说过,我不会自顾逃命的。” “你……”孟珏压下口中的话,扬鞭狠命抽在云歌的坐骑上。那马儿嘶鸣着奔向坡顶而去。 一路跑出颇远,云歌才竭力勒住坐骑。她拨马回望,看见十来个月氏骑兵已将孟珏团团围住。另有几名月氏骑兵手持火把正策马追向她这边来。 “走!快走!”重围之中的]孟珏,一边奋力挑开轮番刺来的长戟,一边大声道,“我们两人不能都陷在这里。” 云歌在马上静默了一瞬,而后便毅然决然地迎着那些追来的月氏骑兵冲下坡去。然而她心下知道自己武功浅陋,毕竟不可能敌得过这些人,不由随着渐快的马速闭紧了双眼。却有羽箭挫风之声掠过耳侧。此起彼伏的长啸声也骤然而起。在那呼啸声中,有人伸手稳住了她的马缰,渐渐将她的马速缓了下来。 云歌睁开眼,看到一双微笑的褐金色的眸子。 “欢迎回来。”骥昆低声道,然而他眸中溢出的一丝痛楚却泄漏了他的心事。 云歌又惊又窘,而后醒过神来,急急道:“孟珏还在坡下,被狼归的人围住了。” “我知道。我就是来救你们出谷的。”骥昆低声道,而后重又开缰,引着云歌向坡下赶去。 坡下的林地间,孟珏以一抵十,正在苦战之中。他的武功虽然狠戾过人,月氏人却以多制寡,用结围而刺的长戟锁住了他凌厉的剑锋。这样的苦战说到底拼的是体能。孟珏渐渐感到阳平坡的饥荒如同铁锈一般早已累积在了他的剑锋之上。正觉得情势困顿,忽听暗夜之中呼啸声起,而后便是狼归惶急的催促之声:“快。快。截住那些先零人”。 围刺孟珏的月氏人忽然撤去四五,向着正弛下坡地的游火马骑冲了过去。剩下的几个人也被忽然出现的援军搅乱了心神。孟珏趁势反击,迅速将两人挑下马去,另外三人见势不妙急忙四下散去。 骥昆带入谷中的先零骑兵,此时已重整了林地中的战势。先零骑兵以攻为守将月氏骑兵往谷底赶出了些距离,他们自己则在东向的坡地上居高临下,即占有地势之优,也方便随时从东侧的谷口撤出。 孟珏已从打斗中抽身而出,正提着剑,纵马向骥昆和云歌驰来。骥昆与他遥遥对望,两人的眼中的神色都极为复杂。 孟珏勒马近前,对骥昆道:“尽快撤出谷去。刚才谷地西边有冰崩,这才引去了谷中大半人马。但听那动静,冰体初裂,绊不住他们那么久。他们一旦掉过头来,会立刻发现我们的人并不多。”孟珏的眼中情绪渐渐拔尽,他停了一下,又道,“好在已经找到云歌,可以安心撤退了。” 骥昆点头,眸色也沉然下来,“号吾。发令。” 云歌这才发现号吾也在先零的骑兵中,此时正立在不远处眺望谷底。听到骥昆的号令,他立刻将口弦放入口中,一阵如同鹰鸣般的哨音穿过密织的黑夜向谷底而去。坡上的先零的骑兵立刻改变了攻势,如逆流之水一般向岗上倒抽而回。坡底的月氏人却也立刻感到了先零人的动向,从谷底策马追击而来。 孟珏与骥昆一左一右护在云歌身旁,随着先零的骑兵打马向东侧的谷口撤去。几名先零骑兵手持火把从后边赶上来,跟在他们身后。炙热的桐油之气随即向前涌来。云歌在马上呛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险些滑出手去。她还未来得及调整好骑姿,已有一片密集的箭风之声从后边追了上来,身后随即传来痛嚎与坠马之声。 孟珏与骥昆同时放慢马速,并排挡在云歌身后。孟珏侧身,挥剑抵挡着空中射来的箭簇。骥昆则腾身倒坐于马上,飞刀拨扫。饶是如此,还是有两支箭簇从云歌的身侧飞出,没入前边两个先零骑兵的脊背中。那两人一先一后僵硬,失衡,坠下马去。云歌不能自已地抖动了一下。 “握紧缰绳。”孟珏重又策马赶到云歌身边,低声促道。 骥昆也重新策马追上去,同时对四下发令道:“散开火把,不要聚集在一处。” 持火把的先零骑兵,随即拨转马头四下散去。周围暗将下来,一时只听到狂乱的马蹄声和耳边呼啸的风声。云歌奋力挥鞭,只觉得出谷的这一段坡路异常颠簸。前方忽然一片斑驳耀目。云歌一惊之下才发现那是一处结冻的冰瀑。那一片耀目的正是冰面上反射的火光。 “右边。”骥昆伸手拉住她的缰绳,在她撞上那冰瀑前带她绕了过去。 绕过冰瀑,坡势渐渐转平。云歌知道他们就要冲出小玛谷了,心底微微平静下来。 前方忽有躁动之声,继而传来先零先锋骑兵的呼号之声:“有月氏人在谷口。” “跖库儿。跖库儿。我要见跖库儿。”一个带着酒浊之气的声音大声嚷道。众人望去,看见一个苍老寥落的身影带着十几个月氏人守在谷口。 “狼彦伯伯。”骥昆愕然勒住马。 一旁的犀奴道:“他们的人不多。不过谷口窄小,一下子也冲不过去。恐怕得打。” “狼彦忽然出现在这里,是友是敌难以分辨。谨慎起见,小王现在应该舍弃狼彦。”孟珏提醒骥昆道,“你若下不了手,孟珏愿意前往。” “曾为师徒,我做不到。”骥昆摇头,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孟珏,“你更不要贸然上前……阳平坡还需要你。” 孟珏微微一滞,“我以为你入谷是因为……” 骥昆点头,停了停又道,“还是我来应付他。” 孟珏沉吟片刻,“好,我尊重小王的决定,……” 一旁的云歌听得云山雾绕,只觉得他二人的对话如暗语般难以参透,“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骥昆转过头来,眼中有一片复杂的痛楚,“你一向喜欢一走了之,自然不会理解留守人的苦。” 孟珏面无表情地将云歌的马拉至身旁,“小王专心些。狼归的人很快会追上来。如果说服不了他,我们会相机而动……” 骥昆没有再说什么,打马向前,渐渐逼近守在谷口的月氏人马,而后大声道:“狼彦伯伯,我们先零人无心骚扰你们的谷地,但你们扣了我的女人,我实在不能不出手。月氏人以借粮和与匈奴合兵为诱饵,引我们前来,想要用我们的头去换汉人赏钱的事,我们也已经知道,就不计较了。还请你放我们出谷,不要逼我们杀出一条血路。” “跖库儿,我不怪你。我来本就是要与你说清这件事。”对面的狼彦回道,“我弟弟狼归骗了我,我才会写那封信给你,让你们冤枉走了这一趟。我知道阳平坡在闹饥荒,这些黍就算我的一点歉意吧。”狼彦与他所带的月氏骑兵撤向谷口的一侧,几辆马拉的大车出现在火光中。那些大车车身深广,轮形巨硕,显然是适宜在山地中行走的货车。 “好。跖库儿代先零的老幼谢谢歙王狼彦。”骥昆右手握拳击在胸口之上,发出嗡嗡闷响。这是西羌草原上勇士向对方致敬的最高礼节。而后他向身后发令,先零骑兵随即鱼贯而行,穿过狭窄的谷口向外而去。 云歌也随着众人策马向前。经过谷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好奇,抬头看了一眼狼彦,却见他须发灰白,形容憔悴,落寞的眼神却望在自己身上,亮了一亮,“跖库儿,这可是你去年到范夫人城接我时同行的那个绿衣姑娘?看样子后来你出关去寻她,还是寻到了……我想你娘在天上也可以安心了。” 云歌愣了愣,这才知道原来去年他们在鲜海边分开后,骥昆还曾出关寻过她。 骥昆却只淡淡苦笑了一下。一旁的孟珏表情素然轻扬马鞭,促动云歌的马向前而去。 忽有刀铁相击马嘶人喊之声从后边传来,先零人的队伍霎时被冲乱了一些。 “我弟弟的人追上来了。你们快走。”狼彦催促道。 孟珏转眸回望了一眼,忽然策马靠近狼彦,一手勾肘一手拔剑。下一瞬,他手中的剑已经锁在狼彦的脖子上。 “孟珏,你要做什么?”骥昆愕道。 “我尊重小王的处事,也请小王尊重我的行事。”孟珏回道,而后他又低声对手中的狼彦道,“我们带着这些粮食实在走不快,你弟弟也绝不会放过我们。只能得罪了。只要你不挣扎,大家各得其所。” 狼彦没有说话,眼睛却看向骥昆。骥昆微微皱眉,眼中却渐渐露出钦佩与认同之色。他略带歉意地向狼彦点了一下头。狼彦的面上虽有些恼恨,动作上却配合了许多。 后边的叱咤之声渐渐逼近。狼归果然已带着人追了上来。 孟珏远远道:“狼归,你再往前走,你哥哥的性命恐怕不保。 狼归大笑道,“我哥哥曾做过跖库儿的师傅,我就不信你们能拿他来做人质。” “狼归首领若是不信,大可以试一试。”孟珏水波不兴,徐徐道,“小王就是看了狼彦的信才走了这冤枉的一遭。这会儿心中的愤怒正无处发泄。不信,你可以自己问问小王。” 跖库儿木着脸抬手,也将刀架在狼彦的脖子上。 狼归止住笑,表情不再轻松。 平旦之时,天幕正是昼夜交替时的极致的浓黑。青厥山口附近隐隐移过一队游火,在穿梭的夜风中明灭不定。先零的马骑环在几辆大车前后,正在火光的映照下缓缓前行。 狼彦与跖库儿骑马并行,跟在大车之后,都是神情严肃默然不语。 狼彦忽然勒住缰绳,道:“跖库儿,我送你们就送到这里吧。” 骥昆转头望向狼彦,谦然道:“狼彦伯伯,今晚发生的一切……实在出于无奈,希望你能原谅……” 狼彦惨然一笑,一时老态纵横,“我的能力有限,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更怨不得你们。”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云歌,又道,“你也早已长大了。”他轻轻叹一声,拨转马头向小玛谷行去。骥昆远远而望,心知先零和月氏已由此结仇,他们的师徒情谊也已从此转淡。 “阳平坡的事情可是有变?”孟珏的声音忽然从暗夜中传来,“零格和图遂先动了手?” 骥昆拨转马头,一时没有回答孟珏的问题,“你贸然孤身入谷,是不是应该先给我一个解释?” 孟珏微滞了一下,“云歌知道了月氏人的阴谋,是来阻止我们入谷的。而那两个月氏人的话语中泄露了天机,我恰巧察觉而已。”他沉眉抬眸,“小王可以以后再拿孟珏问罪,现在时间不等人,小王先回答我,是不是零格和图遂先动了手?。” “我是问你为何不叫上我同往,你明知道……”骥昆压下口中未完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是,你的猜测不错。不过二哥的人已经控制住局面,但是二嫂……” 云歌听他二人的对话一直似懂非懂,却又不敢贸然插嘴。现在忽然听他们提到阿丽雅,所有的担心与焦虑再也按耐不住,“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阿丽雅她怎么了?” 骥昆没有看她,却依旧看着孟珏,声音中没有一丝情绪,“你入谷后不久,号吾便收到了二哥送来的鹰信。零格的确在阳平坡动了手。图遂却是在去溪谷寨的路上直接袭击了二哥和二嫂。二哥虽然有防备,控制住了局势,但是阿丽雅却因为意外受袭,跌下了马去。二哥已经赶回阳平坡,但把阿丽雅留在了溪谷寨……她的情况不太好。” 骥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片布帛,递入孟珏手中。云歌听得心惊肉跳,也策马赶过去,从孟珏手中接过鹰信,只见一段文字的末尾写着:“王子妃被图遂击,落马,漏血,孩子恐不保。孟大夫速去溪谷寨。” “她怀孕了?”云歌只觉得心底一处久远的痛又翻江倒海般涌出来,禁不住失声落泪,道,“都是我不好。她原就求过我的,我却自顾走了。。。”孟珏暗暗一惊,预备着云歌再多说一句可能泄露她此前如何离开凌滩的话,就无论如何也要截断她。不想云歌却又兀自收住了眼泪和话语,忽然转身对骥昆道:“我代替孟大夫去溪谷寨,就是现在。” 孟珏断然道:“你去有什么用?……女科之症要靠行医的经验……” “谁说我没有经验?我在蜀地时曾治好过几例漏血之症。”云歌毫不示弱地顶回去,“更何况,这样的境况惟有女子能感同身受……”她才干了的眼泪忽然又垂落下来,一滴滴一串串像是再也止不住一般。 那时那日又浮现眼前——身下一片血水的云歌忽然用手指将一抹血迹送到唇边。孟珏语结,一时竟说不出阻拦她的话。 “好。好。我也要赶回阳平坡去。我们这就出发。”骥昆策马靠近云歌,声音低缓温和。而后,他又转身对孟珏道,“云歌的话有几分道理,现在二嫂需要的不仅是大夫也有亲人和朋友。她孤身嫁到先零,也就是云歌能算她的亲人和朋友。我这就带她去溪谷寨。这里也需要一个能坐阵的人。孟珏,你现在已掌管先零的牲畜粮物。这些粮食就由你押回阳平坡吧。” 孟珏还要说什么,却见云歌却已经开缰向远处驰去。 孟珏急叹一声,高声道:“阿丽雅的情况实为漏胎,同为漏胎亦要辨析肾虚、气虚、血热三种不同原因……” 云歌收住马缰一时却没有回头,却显然在静听孟珏的嘱咐。 “肾虚,则宜补肾固冲,止血安胎;气虚,则宜益气养血,固冲止血;血热,则宜清热凉血,固冲止血。 云歌拨转马头,回道,“这些我自然知道。更会通过她的脉象来探知。” “我的帐中有这几个月我从牧民手中收来的草药,岸良上次易货也带回一些汉地的药草,你若要用只管让号吾去取。”孟珏朝号吾点了一下头。那少年立刻纵马跟了上去。 孟珏静了一瞬,再道:“胎漏远不是山穷水尽,仍有希望保住胎儿。不要慌,为大夫者,先要定住自己的心神,病人才有生机可言。” 云歌仿佛被注入一股强心之剂,又想起他以前曾说过同样的话,为医者当有的镇定也被唤醒。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头,转回身重又开缰策马向前而去。 骥昆示意犀奴跟上去,自己却停了片刻,低声问道:“她掉过孩子,是吗?” 孟珏几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幽微而遥远。 “我们路过楼薄时,她曾提过……究竟是怎么回事?”骥昆再问道。 孟珏苦笑,只觉得一字一句锥在心上,“为了救她的命,我亲自配了落胎的汤药……”他止住话语,将所有的解释封在喉间。 骥昆的眼神骤然复杂起来。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喝马扬鞭向前而去。 孟珏远远而望,看见骥昆的马渐渐追上了云歌。并行的两匹马很快便溶在了夜色之中。孟珏喟然长叹一声,在马上停驻了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第九十五章 溪谷寨 溪谷寨原是阳平坡西侧一个的山地部落的石寨,后被先零部落的第四位豪酋所征服,从此成为先零贵族女子安胎待产之地。石寨不大,层叠而置的小石屋群环护着一座垒石而砌的大石屋,眺望东边先零贵族的越冬之地——阳平坡。 已是离开小玛谷的第三日,近暮时。 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溪谷寨顶的石窗前,望着漫天的云霞不语。谷风自在穿行,吹乱了窗前人的鬓发。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云歌转回身,看见骥昆身着皮甲,额上华饰灼灼,似是要去参加什么仪式一般, 骥昆迟疑了一下,道:“父王让我去收整零格手下的牧部。我现在要去阳平坡北面的扎曲坡。” 云歌点头,沉默着没有开口。 骥昆慢慢走近,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伸手到石窗外,从山岩上摘下一簇紫红的小花,“听说你们汉人称这花为二月兰,我却称它为别离草。因为我娘去天上的时候也是早春,正是这小花开遍冬季草场的时候……从那时起,每当我看到这花,就会觉得要与最亲最爱的人别离了。” 云歌有些动容,却不明白骥昆为何此时忽然说起这些。 骥昆将那簇花插在她的衣襟上,微微笑着道:“答应我一件事,云歌,我回来时你还在这里。” 云歌这才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她返回羌地后,先是小玛谷中的一番厮杀,而后便随骥昆匆匆赶到溪谷寨夜以继日地照顾阿丽雅。这两日骥昆往返于阳平坡和溪谷寨之间,还带来了自己的侍女供云歌调用。然而他每次见她都只催促她休息,除此之外并不多言。而她也忘了自己年前从凌滩不辞而别,还欠骥昆一个解释。 “阿丽雅还需要我,我不会离开。”云歌低头想了想,又踟蹰着道,“那时在凌滩,我……我……” 骥昆却问道:“你真是因为知道了月氏人的阴谋才回来的?” 云歌迟疑着点了一下头,忽然意识到青厥山口,孟珏寥寥几个字其实是为她重返羌地宣布了一个最说得过去的理由。 “然后你就走了我告诉你的那条暗道,是吗?” ,“是……我……我听说……” “你累了。”骥昆的眼中却绽出笑意,“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吧。那个约定我们也要重新谈过。云歌,守住你的诺言。”骥昆说罢,便转身沿着石廊向山下而去。 云歌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约定当是他们的“朋友”之约。一种烦乱的心绪缠上心头来,云歌重又转头向窗外望去。霞光中,山林中的宿鸟正归飞而去——才看清那一剪飞翅,便倏然转成一抹墨色,隐入夜色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石窗外的夜色已经黑透。一个先零侍女从石廊的深处走出来,道:“云姑娘,王子妃已经醒过来了。” 云歌轻轻吸了一口气,问道:“她……问起了吗?” “呃……”那侍女顿了顿,“问起了。” “她怎么问的?你怎么答的?” “王子妃问说,是不是……是不是孩子没了?我说‘是’,她便将头转过去了……没再说什么。” 云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起身向石寨的深处走去。 穿过幽暗的石廊,一个被火光照亮的大石屋豁然眼前。火光来自四壁之上的桐油火盏,也来自石屋正中正熊熊燃烧的火塘。毡毯在地上铺展开来,引向屋底一个蜷缩在裘褥中的纤细身影。几个侍女跪坐在周围低头不语,听到脚步声立即转过头来,眼中露出希冀的神色。只有裘褥中裹着的那名女子依旧面壁而卧,一动未动。 “你们都去外边候着。缤祝,你去按我昨天吩咐的步骤,把汤药煎了送过来。” 侍女们领命一一退下,只留得云歌和阿丽雅在那石屋之中。 云歌跪坐而下,握住露在裘褥外那纤瘦的手,竭力稳住声音中的颤抖:“阿丽雅,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阿丽雅艰难地转过身,曾经那么浓烈的眼眸中一片空空茫茫,“我以为……我不会难过的。”她喃喃道,“我以为我会高兴的……因为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她的眼中忽然浸满泪水,声音也哽在了喉口。 云歌有些惊讶。然而她想起离开凌滩的前一日,阿丽雅的确曾经向她表达过不想要孩子的愿望。是啊,心爱之人的骨肉和被迫屈从所怀的骨肉相比,在女子的心中自会有些不同的感受。 “我才开始感到它在我腹中的蠕动,才感到我在先零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亲人……”阿丽雅闭上眼,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四溢而出,“……一定是天神听到了我心中的怨恨,是不是?” 云歌伸手覆在阿丽雅的唇上,“不要说这样的话。不许说这样的话。”她忆起孟珏的嘱咐,努力定住自己的心神,不让自己的情绪被阿丽雅消极的话语所影响,“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那时在长安,我失去了陵哥哥留给我唯一的骨肉,我也像你这般痛不欲生。那时我也曾恨自己恨所有的人。可是当我真正报复自己报复别人时,我只觉得我将那个孩子曾经无暇的存在都玷污了……” 阿丽雅慢慢睁大眼睛,愣愣看着她。云歌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诉说当年的心境。她一时也是愕然,却没有停住,反而兀自说下去,“孩子来了,又去了。上天自会看护他们。我们若是执拗于失去了的,只会将这恨意报复在自己身上,报复在他人身上。最后只会将那失子的痛苦演化成更多的痛苦……”云歌竭力咬住下唇,再说不下去,只任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 阿丽雅缓缓握紧她的手,虚弱地道:“我知道……你当年的不如意,却不知道……你也曾经历过这些。”阿丽雅顿了顿,深吸一气似在积聚身体和心头的力量,“云歌,谢谢你。在我最茫然无措的时候,你总在我身旁。” 云歌摇头,想说自己不该独自离开凌滩,想说自己的医术不精没能保住她的孩子,却又觉得说这些已无甚意义。她又握紧了阿丽雅的手道:“等你将身子养好,总还有机会再有孩子的。” 阿丽雅虚弱地笑了一笑,那笑容却未冲到嘴角就淡去了。 两人一时都不再言语。石屋中的灯火跳跃不停,像是人心在忽明忽暗的往事中穿行,又像是执念怨念在挣扎不定。一个身影长身玉立在石屋外的黑暗中默然不语。许久许久,那人才向身前的一个少年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少年立即移步向屋中走去。 云歌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方才吩咐的缤祝送了汤药过来,抬头看时却是号吾端着一只药碗站在身后。她起身接过那碗送到鼻前闻了闻,辨出是孟珏常用的宁神汤,便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号吾。号吾立即会意一般点了点头。 云歌扶起阿丽雅喂她喝下汤药。不多时,阿丽雅沉沉睡去。号吾指指阿丽雅又指指自己,示意云歌他会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云歌起身,摸了一下号吾的头,号吾则咧嘴冲她一笑。云歌看着他,心中先前那个疑惑重又浮起——他何时成了孟珏的人?她明白自己心中所有的疑问只有一个人能回答,便转身向屋外走去。 屋外的石廊高高下下,依着山势起伏不定,时而月色横斜时而五指不见,也分不清是室内还是室外。云歌一径走下去,有些茫然又很笃定地知道孟珏就在这石廊的某处等着她。石廊忽然结束在一片高台上,远处石屋中的灯火晕染过来,隐约看得见夜色中的雾霭。一个人站在那夜岚中眺望着山下。云歌默默走近,见孟珏没有转身,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他的声音低缓而起,“那时,是我思虑不周,才令局面倾覆,不得不在你和他的骨肉之间进行选择……” 云歌骤然停住脚步,只觉得心间如有一根游丝被抽紧,一时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孟珏转过身来望着她,眼中的痛惜与她一般深沉彻骨。 云歌回望向他,声音中带着几分微颤和断续,“过去了,我已经不再埋怨任何人了。” 山风忽起,一片干枯的冬叶撩过孟珏的鬓发,又落在云歌的额顶。孟珏迟疑了一下,走近她将那片枯叶拂下。四目相投,两人的眼中都有一份沉淀下来的平静与安详。 沉默了一会儿,孟珏复又转回身去,眺望着山下。“看到那片坡上的营火了吗?”他忽然轻轻问道。 云歌微微一怔——这情景这话语似曾相识。上一次是在龙支城头,在她以为的梦境中。 “那就是阳平坡。经过这两日的内部清洗。大王子跖隆的势力已被翦除殆尽。”孟珏的声音淡如清风。 云歌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轻轻问道:“他死了吗?” 孟珏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只道,“这是这片河谷草原上的规矩,弱肉强食,以力为雄。” 云歌默然了一瞬,又问道:“引蛇出洞才是你们去小玛谷的真正原因,是吗?” “也是为了去远些的部落,给族中饥饿的老幼寻些粮食,”孟珏依旧望着山下,笑了一下,道,“其实就是抢。” “从跖隆和达慕尔到零格和图遂,你的谋划……成功了吧?” 孟珏转过身来凝视着她,眼神复杂,“直到你返回羌地前,几乎可以说是。” 云歌低下头,“我以为……我们以为……你去小玛谷……是因为你对赵老将军有君子之诺……” “你几时见我标榜过自己是个君子,”孟珏的无奈中带着愠怒,声音也有些严厉,“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一向认为我是个小人。” 云歌一时语塞,半晌方弱弱地争辩道,“那……你的鹰信中为何不提?” “如此机要之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时,即使是跖库儿和尤非也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如此曲折的事情,又岂是鹰信说得清的。而信鸟一旦被擒,事情泄漏,更是悔之晚矣。”孟珏压着气缓缓道,又似想起什么般皱眉而起,“我已嘱咐三月不要将我的行踪告诉你们。若不是小贺忽然来了令居,她决计不敢将此事全然说出。无论如何,三月这么胆大,以后在我身边是留不得了。” 云歌听到末一句,愕然抬头——三月跟在孟珏身边多年,竟因此事要被他逐出,足见此事令他何等愤怒。她一时也有些气,起伏着胸膛道:“回来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她们无关。我回来也不只是为了你。” “还有谁?” “还有阿丽雅。我离开凌滩只留她一人在先零,我的心中一直有愧。” “还有别的原因吗?” “还有……刘贺说,他要为你备一个后手,而我……准王子妃的身分……有几分可进可退便利。” “但你们可问过我,我是否想要你这个后手。”孟珏苦笑,“你这个后手更不是白当的,跖库儿已经明言跟我说……”孟珏忽然打住,没有说下去。 “他说什么?”云歌问道。 “他说……阳平坡这几个月的情形,你的确还是走的好。”孟珏淡淡而答,凝视着她的眼睛却在搜寻着什么,“告诉我你回来的真正原因。” 云歌低了低头,“我们自然都担心你的安危。” “我是问你回来的真正原因。” “……我们……自然也包括我。” 孟珏的眼底暗暗荡过一丝深沉的和缓,唇角的线条也和煦出一屡微微的笑意,“好,你已看到我平安无事,也已见到阿丽雅,可以回汉地去了。我刚把那些粮食从小玛谷押回来,没有回阳平坡,却直接来了溪谷寨,就是因为现在是多事之秋,阳平坡还在内部清缴之后的乱局中,趁乱我仍可以送你回去。” 云歌不做声,思绪却落入方才与阿丽雅的对话中去,而后她摇头道:“不……以阿丽雅现在的情形,我不能再次离她而去。” “可是云歌,她的事无论如何也怨不到你的头上。” “不。是我不好。我的医术不精……” 孟珏轻轻叹了一声,“你不要自责。其实阳平坡这几个月的状况,她的孩子即使这一次没失,也决计撑不过五个月。我与跖库儿前往小玛谷之前,我给她诊脉时就已心里有数……” 云歌愣愣看着孟珏,见他的面颊也是清瘦,心底明白阳平坡这几个月的情形只怕比她们在令居估计得还要窘迫。她的眼睛失了神,嗫嚅道:“她曾央我不要孩子的,可我却置她于不顾,悄然离开了凌滩。这一次,我再不能如此……” 孟珏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必须走。这里就要成为万险之地,因为汉军就要对羌地发起总攻了。” 云歌愕然抬头:“怎么会?我离开令居时,听说朝廷已经采纳了赵充国屯田戍边的策略?” 孟珏道:“赵充国的策略的确是赢得了朝堂辩论,可如今朝堂之上的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让臣子在一场辩论中夺了自己威,又怎会不知这一手文一手武的政治平衡之术。更不要说还有一干等着立功的边地将领支持他,等着在他这里立功受爵。” 云歌低头,努力理解着孟珏的话,而后她问道:“即便如此,你又怎知汉军的总攻就在眼前?整个冬天,汉军都没有动兵马。冬季难道不是羌人最为虚弱的季节吗?为何最虚弱的时候不打,反而开了春要打呢?” 孟珏摇头道:“不,借着夏牧与秋膘,借着山高险阻,冬季虽是羌人艰难的季节,却并非羌人最虚弱的季节。反倒是每年开春之际,苦撑了一冬的羊马最是瘦弱,冬季草场也已荒芜,羌人们被迫迁往春季草场,再不能凭借山谷险地躲避汉军。所以开春时节才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汉军对羌人的总攻也多发生在冬末春初。”孟珏顿了顿,又望向她道,“我不只是推测,是已经有了确实的消息。” 云歌蓦然明白孟珏定然已从鹰信中获得了确凿的情报。她还是不甘心,又问道:“那赵将军……赵将军从内部瓦解羌人的策略呢?他难道不再坚持了吗” 孟珏轻轻一叹,道:“赵将军的智慧与胸怀再深远,依然是一名汉朝的将领。如今他已几番与朝廷争辩违意皇帝,也的确在争取罕羌和军屯戍边等几件事上都大获全胜。他即使再不通官场之道,也知道要避些锋芒,更不能再拂逆圣意了。况且,如今的旨意是要别的将军出击,并没有要他出击,也没有要他与其他的将军合击,只命他留守龙支。他实在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云歌原以为有赵充国主持西北的军策,这羌地的战事能够有一线从内部自行解去的机会,现在才知道这一丝希望已被复杂的现实泯去。 她忽然抬起头,望向孟珏:“既然汉军要发起总攻,瓦解先零便不再重要。你已削弱了尤非的左右,对赵老将军的承诺也算实现了。你要送我离开,是同我一起离开吗?” 孟珏缓缓摇头,眼中却流过一丝憧憬之色。 “为什么?”云歌不解,“为何你总是要我走,自己却一留再留?” 孟珏凝视着云歌没有回答,墨黑的眸子中锁着一重又一重云歌看不懂的东西。 “是为了先零吗?”云歌忍不住追问道,“你说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想总是后知后觉。孟珏,今日你一定要回答我。” 孟珏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道:“我的身体中同时留着汉人与羌人的血液。我不能看着先零变为汉地边境一匹咬人的恶狼,却也不能看着它灭族。先零如果被灭,一直与先零暗中较量的烧当必然做大,会变成另一匹汉地边境的恶狼。” 云歌心中一直隐隐的猜测终于得到印证,她不禁脱口道,“你难道能改变先零对汉人的仇恨,你又如何挡得住汉军的铁骑?” “我是改变不了也挡不住,但总有些事情我能做。” 云歌想起刘贺那一句“可他若还要在这西北的乱局中谋划什么,却又太过凶险”,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你到底还要做什么?” “我已和赵将军拟定了下一步。战势在变,有些事情尤非和杨玉之前也许做不到,以后却未必不肯。只要能减少这其中的杀戮,什么都值得一试。”孟珏没有再说下去,凝视着云歌的眼中却没有一丝动摇,“你若要帮我,就离开这里。情势危急之时,我一个人或隐或逃都方便。可你在这里却会令我多一重顾虑,少一分胜算。”他见云歌还在犹豫,低叹一声,又放缓了声音道,“我答应你——我会审时度势及时抽身。我也一定会将阿丽雅医好。我的医术,你总该相信。而且,我会说服跖勒将她送出羌地,去我在西域的医馆养病。如此,你同意让我今晚就送你走了吗?” 云歌在犹疑中微微点了一下头。 “好。我先带车队回阳平坡,将从小玛谷带回的黍送到族中。在这里耽搁得久了,恐怕令人生疑。今天夜里,我会再来寨中给阿丽雅诊脉。所以你务必要在我回来之前换上号吾的衣服,用锅底将面色涂黑,装扮成他的模样。我再来时会带两匹马,会将连夜送到山中的一个地方并留给你足够的食物。而后你要在那里待到二月和六月来将你接回汉地。” 云歌默默点头,觉得似是又回到了她离开凌滩前的那一夜。 孟珏又细细与她筛了一遍过程,而后便转身欲下山道而去。才走了几步,他又似想起什么一般返身而回,低低问道:“怎么没见到跖库儿?” “他去扎曲坡了,去收整零格手下的牧部去了。” “他可有说什么?” 云歌顿了一下,低声道:“他让我答应他,他从阳平坡回来时,我还在这里。” 孟珏的眼中露出万千复杂的之色,却只简短地叮嘱了一句“准备好一切,等我。”后便下山而去了。 第九十五章 溪谷寨 溪谷寨原是阳平坡西侧一个的山地部落的石寨,后被先零部落的第四位豪酋所征服,从此成为先零贵族女子安胎待产之地。石寨不大,层叠而置的小石屋群环护着一座垒石而砌的大石屋,眺望东边先零贵族的越冬之地——阳平坡。 已是离开小玛谷的第三日,近暮时。 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溪谷寨顶的石窗前,望着漫天的云霞不语。谷风自在穿行,吹乱了窗前人的鬓发。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云歌转回身,看见骥昆身着皮甲,额上华饰灼灼,似是要去参加什么仪式一般, 骥昆迟疑了一下,道:“父王让我去收整零格手下的牧部。我现在要去阳平坡北面的扎曲坡。” 云歌点头,沉默着没有开口。 骥昆慢慢走近,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伸手到石窗外,从山岩上摘下一簇紫红的小花,“听说你们汉人称这花为二月兰,我却称它为别离草。因为我娘去天上的时候也是早春,正是这小花开遍冬季草场的时候……从那时起,每当我看到这花,就会觉得要与最亲最爱的人别离了。” 云歌有些动容,却不明白骥昆为何此时忽然说起这些。 骥昆将那簇花插在她的衣襟上,微微笑着道:“答应我一件事,云歌,我回来时你还在这里。” 云歌这才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她返回羌地后,先是小玛谷中的一番厮杀,而后便随骥昆匆匆赶到溪谷寨夜以继日地照顾阿丽雅。这两日骥昆往返于阳平坡和溪谷寨之间,还带来了自己的侍女供云歌调用。然而他每次见她都只催促她休息,除此之外并不多言。而她也忘了自己年前从凌滩不辞而别,还欠骥昆一个解释。 “阿丽雅还需要我,我不会离开。”云歌低头想了想,又踟蹰着道,“那时在凌滩,我……我……” 骥昆却问道:“你真是因为知道了月氏人的阴谋才回来的?” 云歌迟疑着点了一下头,忽然意识到青厥山口,孟珏寥寥几个字其实是为她重返羌地宣布了一个最说得过去的理由。 “然后你就走了我告诉你的那条暗道,是吗?” ,“是……我……我听说……” “你累了。”骥昆的眼中却绽出笑意,“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吧。那个约定我们也要重新谈过。云歌,守住你的诺言。”骥昆说罢,便转身沿着石廊向山下而去。 云歌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约定当是他们的“朋友”之约。一种烦乱的心绪缠上心头来,云歌重又转头向窗外望去。霞光中,山林中的宿鸟正归飞而去——才看清那一剪飞翅,便倏然转成一抹墨色,隐入夜色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石窗外的夜色已经黑透。一个先零侍女从石廊的深处走出来,道:“云姑娘,王子妃已经醒过来了。” 云歌轻轻吸了一口气,问道:“她……问起了吗?” “呃……”那侍女顿了顿,“问起了。” “她怎么问的?你怎么答的?” “王子妃问说,是不是……是不是孩子没了?我说‘是’,她便将头转过去了……没再说什么。” 云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起身向石寨的深处走去。 穿过幽暗的石廊,一个被火光照亮的大石屋豁然眼前。火光来自四壁之上的桐油火盏,也来自石屋正中正熊熊燃烧的火塘。毡毯在地上铺展开来,引向屋底一个蜷缩在裘褥中的纤细身影。几个侍女跪坐在周围低头不语,听到脚步声立即转过头来,眼中露出希冀的神色。只有裘褥中裹着的那名女子依旧面壁而卧,一动未动。 “你们都去外边候着。缤祝,你去按我昨天吩咐的步骤,把汤药煎了送过来。” 侍女们领命一一退下,只留得云歌和阿丽雅在那石屋之中。 云歌跪坐而下,握住露在裘褥外那纤瘦的手,竭力稳住声音中的颤抖:“阿丽雅,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阿丽雅艰难地转过身,曾经那么浓烈的眼眸中一片空空茫茫,“我以为……我不会难过的。”她喃喃道,“我以为我会高兴的……因为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她的眼中忽然浸满泪水,声音也哽在了喉口。 云歌有些惊讶。然而她想起离开凌滩的前一日,阿丽雅的确曾经向她表达过不想要孩子的愿望。是啊,心爱之人的骨肉和被迫屈从所怀的骨肉相比,在女子的心中自会有些不同的感受。 “我才开始感到它在我腹中的蠕动,才感到我在先零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亲人……”阿丽雅闭上眼,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四溢而出,“……一定是天神听到了我心中的怨恨,是不是?” 云歌伸手覆在阿丽雅的唇上,“不要说这样的话。不许说这样的话。”她忆起孟珏的嘱咐,努力定住自己的心神,不让自己的情绪被阿丽雅消极的话语所影响,“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那时在长安,我失去了陵哥哥留给我唯一的骨肉,我也像你这般痛不欲生。那时我也曾恨自己恨所有的人。可是当我真正报复自己报复别人时,我只觉得我将那个孩子曾经无暇的存在都玷污了……” 阿丽雅慢慢睁大眼睛,愣愣看着她。云歌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诉说当年的心境。她一时也是愕然,却没有停住,反而兀自说下去,“孩子来了,又去了。上天自会看护他们。我们若是执拗于失去了的,只会将这恨意报复在自己身上,报复在他人身上。最后只会将那失子的痛苦演化成更多的痛苦……”云歌竭力咬住下唇,再说不下去,只任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 阿丽雅缓缓握紧她的手,虚弱地道:“我知道……你当年的不如意,却不知道……你也曾经历过这些。”阿丽雅顿了顿,深吸一气似在积聚身体和心头的力量,“云歌,谢谢你。在我最茫然无措的时候,你总在我身旁。” 云歌摇头,想说自己不该独自离开凌滩,想说自己的医术不精没能保住她的孩子,却又觉得说这些已无甚意义。她又握紧了阿丽雅的手道:“等你将身子养好,总还有机会再有孩子的。” 阿丽雅虚弱地笑了一笑,那笑容却未冲到嘴角就淡去了。 两人一时都不再言语。石屋中的灯火跳跃不停,像是人心在忽明忽暗的往事中穿行,又像是执念怨念在挣扎不定。一个身影长身玉立在石屋外的黑暗中默然不语。许久许久,那人才向身前的一个少年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少年立即移步向屋中走去。 云歌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方才吩咐的缤祝送了汤药过来,抬头看时却是号吾端着一只药碗站在身后。她起身接过那碗送到鼻前闻了闻,辨出是孟珏常用的宁神汤,便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号吾。号吾立即会意一般点了点头。 云歌扶起阿丽雅喂她喝下汤药。不多时,阿丽雅沉沉睡去。号吾指指阿丽雅又指指自己,示意云歌他会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云歌起身,摸了一下号吾的头,号吾则咧嘴冲她一笑。云歌看着他,心中先前那个疑惑重又浮起——他何时成了孟珏的人?她明白自己心中所有的疑问只有一个人能回答,便转身向屋外走去。 屋外的石廊高高下下,依着山势起伏不定,时而月色横斜时而五指不见,也分不清是室内还是室外。云歌一径走下去,有些茫然又很笃定地知道孟珏就在这石廊的某处等着她。石廊忽然结束在一片高台上,远处石屋中的灯火晕染过来,隐约看得见夜色中的雾霭。一个人站在那夜岚中眺望着山下。云歌默默走近,见孟珏没有转身,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他的声音低缓而起,“那时,是我思虑不周,才令局面倾覆,不得不在你和他的骨肉之间进行选择……” 云歌骤然停住脚步,只觉得心间如有一根游丝被抽紧,一时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孟珏转过身来望着她,眼中的痛惜与她一般深沉彻骨。 云歌回望向他,声音中带着几分微颤和断续,“过去了,我已经不再埋怨任何人了。” 山风忽起,一片干枯的冬叶撩过孟珏的鬓发,又落在云歌的额顶。孟珏迟疑了一下,走近她将那片枯叶拂下。四目相投,两人的眼中都有一份沉淀下来的平静与安详。 沉默了一会儿,孟珏复又转回身去,眺望着山下。“看到那片坡上的营火了吗?”他忽然轻轻问道。 云歌微微一怔——这情景这话语似曾相识。上一次是在龙支城头,在她以为的梦境中。 “那就是阳平坡。经过这两日的内部清洗。大王子跖隆的势力已被翦除殆尽。”孟珏的声音淡如清风。 云歌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轻轻问道:“他死了吗?” 孟珏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只道,“这是这片河谷草原上的规矩,弱肉强食,以力为雄。” 云歌默然了一瞬,又问道:“引蛇出洞才是你们去小玛谷的真正原因,是吗?” “也是为了去远些的部落,给族中饥饿的老幼寻些粮食,”孟珏依旧望着山下,笑了一下,道,“其实就是抢。” “从跖隆和达慕尔到零格和图遂,你的谋划……成功了吧?” 孟珏转过身来凝视着她,眼神复杂,“直到你返回羌地前,几乎可以说是。” 云歌低下头,“我以为……我们以为……你去小玛谷……是因为你对赵老将军有君子之诺……” “你几时见我标榜过自己是个君子,”孟珏的无奈中带着愠怒,声音也有些严厉,“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一向认为我是个小人。” 云歌一时语塞,半晌方弱弱地争辩道,“那……你的鹰信中为何不提?” “如此机要之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时,即使是跖库儿和尤非也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如此曲折的事情,又岂是鹰信说得清的。而信鸟一旦被擒,事情泄漏,更是悔之晚矣。”孟珏压着气缓缓道,又似想起什么般皱眉而起,“我已嘱咐三月不要将我的行踪告诉你们。若不是小贺忽然来了令居,她决计不敢将此事全然说出。无论如何,三月这么胆大,以后在我身边是留不得了。” 云歌听到末一句,愕然抬头——三月跟在孟珏身边多年,竟因此事要被他逐出,足见此事令他何等愤怒。她一时也有些气,起伏着胸膛道:“回来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她们无关。我回来也不只是为了你。” “还有谁?” “还有阿丽雅。我离开凌滩只留她一人在先零,我的心中一直有愧。” “还有别的原因吗?” “还有……刘贺说,他要为你备一个后手,而我……准王子妃的身分……有几分可进可退便利。” “但你们可问过我,我是否想要你这个后手。”孟珏苦笑,“你这个后手更不是白当的,跖库儿已经明言跟我说……”孟珏忽然打住,没有说下去。 “他说什么?”云歌问道。 “他说……阳平坡这几个月的情形,你的确还是走的好。”孟珏淡淡而答,凝视着她的眼睛却在搜寻着什么,“告诉我你回来的真正原因。” 云歌低了低头,“我们自然都担心你的安危。” “我是问你回来的真正原因。” “……我们……自然也包括我。” 孟珏的眼底暗暗荡过一丝深沉的和缓,唇角的线条也和煦出一屡微微的笑意,“好,你已看到我平安无事,也已见到阿丽雅,可以回汉地去了。我刚把那些粮食从小玛谷押回来,没有回阳平坡,却直接来了溪谷寨,就是因为现在是多事之秋,阳平坡还在内部清缴之后的乱局中,趁乱我仍可以送你回去。” 云歌不做声,思绪却落入方才与阿丽雅的对话中去,而后她摇头道:“不……以阿丽雅现在的情形,我不能再次离她而去。” “可是云歌,她的事无论如何也怨不到你的头上。” “不。是我不好。我的医术不精……” 孟珏轻轻叹了一声,“你不要自责。其实阳平坡这几个月的状况,她的孩子即使这一次没失,也决计撑不过五个月。我与跖库儿前往小玛谷之前,我给她诊脉时就已心里有数……” 云歌愣愣看着孟珏,见他的面颊也是清瘦,心底明白阳平坡这几个月的情形只怕比她们在令居估计得还要窘迫。她的眼睛失了神,嗫嚅道:“她曾央我不要孩子的,可我却置她于不顾,悄然离开了凌滩。这一次,我再不能如此……” 孟珏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必须走。这里就要成为万险之地,因为汉军就要对羌地发起总攻了。” 云歌愕然抬头:“怎么会?我离开令居时,听说朝廷已经采纳了赵充国屯田戍边的策略?” 孟珏道:“赵充国的策略的确是赢得了朝堂辩论,可如今朝堂之上的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让臣子在一场辩论中夺了自己威,又怎会不知这一手文一手武的政治平衡之术。更不要说还有一干等着立功的边地将领支持他,等着在他这里立功受爵。” 云歌低头,努力理解着孟珏的话,而后她问道:“即便如此,你又怎知汉军的总攻就在眼前?整个冬天,汉军都没有动兵马。冬季难道不是羌人最为虚弱的季节吗?为何最虚弱的时候不打,反而开了春要打呢?” 孟珏摇头道:“不,借着夏牧与秋膘,借着山高险阻,冬季虽是羌人艰难的季节,却并非羌人最虚弱的季节。反倒是每年开春之际,苦撑了一冬的羊马最是瘦弱,冬季草场也已荒芜,羌人们被迫迁往春季草场,再不能凭借山谷险地躲避汉军。所以开春时节才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汉军对羌人的总攻也多发生在冬末春初。”孟珏顿了顿,又望向她道,“我不只是推测,是已经有了确实的消息。” 云歌蓦然明白孟珏定然已从鹰信中获得了确凿的情报。她还是不甘心,又问道:“那赵将军……赵将军从内部瓦解羌人的策略呢?他难道不再坚持了吗” 孟珏轻轻一叹,道:“赵将军的智慧与胸怀再深远,依然是一名汉朝的将领。如今他已几番与朝廷争辩违意皇帝,也的确在争取罕羌和军屯戍边等几件事上都大获全胜。他即使再不通官场之道,也知道要避些锋芒,更不能再拂逆圣意了。况且,如今的旨意是要别的将军出击,并没有要他出击,也没有要他与其他的将军合击,只命他留守龙支。他实在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云歌原以为有赵充国主持西北的军策,这羌地的战事能够有一线从内部自行解去的机会,现在才知道这一丝希望已被复杂的现实泯去。 她忽然抬起头,望向孟珏:“既然汉军要发起总攻,瓦解先零便不再重要。你已削弱了尤非的左右,对赵老将军的承诺也算实现了。你要送我离开,是同我一起离开吗?” 孟珏缓缓摇头,眼中却流过一丝憧憬之色。 “为什么?”云歌不解,“为何你总是要我走,自己却一留再留?” 孟珏凝视着云歌没有回答,墨黑的眸子中锁着一重又一重云歌看不懂的东西。 “是为了先零吗?”云歌忍不住追问道,“你说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想总是后知后觉。孟珏,今日你一定要回答我。” 孟珏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道:“我的身体中同时留着汉人与羌人的血液。我不能看着先零变为汉地边境一匹咬人的恶狼,却也不能看着它灭族。先零如果被灭,一直与先零暗中较量的烧当必然做大,会变成另一匹汉地边境的恶狼。” 云歌心中一直隐隐的猜测终于得到印证,她不禁脱口道,“你难道能改变先零对汉人的仇恨,你又如何挡得住汉军的铁骑?” “我是改变不了也挡不住,但总有些事情我能做。” 云歌想起刘贺那一句“可他若还要在这西北的乱局中谋划什么,却又太过凶险”,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你到底还要做什么?” “我已和赵将军拟定了下一步。战势在变,有些事情尤非和杨玉之前也许做不到,以后却未必不肯。只要能减少这其中的杀戮,什么都值得一试。”孟珏没有再说下去,凝视着云歌的眼中却没有一丝动摇,“你若要帮我,就离开这里。情势危急之时,我一个人或隐或逃都方便。可你在这里却会令我多一重顾虑,少一分胜算。”他见云歌还在犹豫,低叹一声,又放缓了声音道,“我答应你——我会审时度势及时抽身。我也一定会将阿丽雅医好。我的医术,你总该相信。而且,我会说服跖勒将她送出羌地,去我在西域的医馆养病。如此,你同意让我今晚就送你走了吗?” 云歌在犹疑中微微点了一下头。 “好。我先带车队回阳平坡,将从小玛谷带回的黍送到族中。在这里耽搁得久了,恐怕令人生疑。今天夜里,我会再来寨中给阿丽雅诊脉。所以你务必要在我回来之前换上号吾的衣服,用锅底将面色涂黑,装扮成他的模样。我再来时会带两匹马,会将连夜送到山中的一个地方并留给你足够的食物。而后你要在那里待到二月和六月来将你接回汉地。” 云歌默默点头,觉得似是又回到了她离开凌滩前的那一夜。 孟珏又细细与她筛了一遍过程,而后便转身欲下山道而去。才走了几步,他又似想起什么一般返身而回,低低问道:“怎么没见到跖库儿?” “他去扎曲坡了,去收整零格手下的牧部去了。” “他可有说什么?” 云歌顿了一下,低声道:“他让我答应他,他从阳平坡回来时,我还在这里。” 孟珏的眼中露出万千复杂的之色,却只简短地叮嘱了一句“准备好一切,等我。”后便下山而去了。 第九十六章 横生 云歌回到石屋中时,缤祝已经煎药回来,正低声询问着号吾什么。号吾或点头或摇头,看见云歌回来,眼中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亮。阿丽雅尚未醒来,却似乎为梦魇所扰,翻来覆去呢喃着什么,“……药……药……” 缤祝听罢,忙将一旁热气腾腾的汤药碗端起,“是,是,王子妃醒醒,该吃药了……” 云歌怔了一瞬,忽然疑心阿丽雅在梦中念的不是药,而是曜——三哥的名字。原来她的心中从未放下三哥,只是将他深埋心中而已,到了她身体虚弱心魂无所依时,那个名字便会不由自主地从她的口中逃逸而出。 云歌不动声色地吩咐缤祝道:“我来喂她喝药。缤祝,你带号吾去换身衣服。他刚随押运粮食的车队回来。这一路的风尘,恐怕带了不净的东西回来了。” “就是就是,远途回族的人是要让节若姑姑用柏枝薰身的……”缤祝说道这里,却想起两日前跖库儿将她从阳平坡带来寨中,她忽然见到从凌滩失去了踪迹的云歌。那时愕然之下,她还曾追问过一句“云姑娘这是从哪里来?”却不曾得到任何答复。只有跖库儿身后的犀奴向她摆了摆手。缤祝心知跖库儿失去云歌时的痛苦,此时想到这里,便小心地住了口,只领着一身尘土的号吾出屋而去。 石屋中一时寂寥,只听到阿丽雅低低的梦呓声,“曜……曜……”云歌低叹了一声,将她的头托上自己的膝头,又轻轻唤了她两声。 阿丽雅微微睁开眼皮,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还带着梦境中的迷惑,“云歌……原来你还在这里,我……我梦到你又离我而去了……” 云歌只觉得胸中陡然一虚,却没能说出什么。 “我……我还梦到……还梦到……”阿丽雅浓密的睫毛抖了抖,忽然咬住下唇停住了口中的话。 “来,把这药喝了,明日你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日了。春天就要来了,你的身子就要大好起来……等你好起来了,我们可以再比试比试……看看是你的长鞭长……还是……还是我的短剑利。”云歌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自己是在欺骗阿丽雅,一时喉口又紧又涩。 然而阿丽雅此时太过虚弱,竟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她在云歌的臂弯中勉强撑起身子,浅浅笑道:“我……可不会再与你‘文比’了……再没见过你这么狡猾的汉人宫女……”她就着云歌的手将那一碗汤药慢慢饮下,而后又昏昏睡去。 云歌见阿丽雅已经睡深了,便微微叹了口气,将她从膝上移下。她跪坐在跳动的火光中发了一会儿呆,终于站起身来。号吾还没有回来,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去寻他。孟珏定然已经交代了号吾,那他自会将换下的衣服带回来。可是她总不能就在这里易装改容。而且她要先去寻一只烧黑的锅来。云歌这样想着,脚步不由地向石屋外迈去,才走到外边的石廊上,忽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廊下响起,既而一个威严而低沉的声音问道:“你又要去哪里?” 云歌骇然转身,看见一干持刀的先零武士正簇拥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从石廊一端的暗影中走出。火光映在那人依稀溅有血痕的皮甲之上,将那一张满是刻痕的脸映衬得愈发威严而森然。 尤非! 云歌忽然忆起上一次见他也是个不欢的场面,尤非在盛怒之下还曾下令将她拉出帐外用马拖行。他现在的问话将语气加重在“又”字上,显然是在诘问她之前逃出凌滩之事。云歌的脑袋一片空白。她倒曾预想过说自己是因为与骥昆置气而偷偷离开凌滩,却还没有来得及与骥昆细谈此事。方才孟珏匆匆和她约定再次送她离开,她便也没有问他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我在问你话——你又要去哪里?” “我……”云歌支吾着,却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尤非的眼中怒火欲喷,“你当我先零部落是你戏耍的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随着尤非的斥责声,持刀的武士已经一涌而上,扼住了云歌的手臂。尤非阔步走上前来,托住云歌的下巴,微眯起双眼,道:“你究竟是谁?既然离开了先零,为什么又回来?” 云歌的心中陡然一跳,忽然疑心方才与阿丽雅在屋中的对话是不是落入了屋外人的耳中。 “父王息怒……父王息怒……”同样一身皮甲的二王子跖勒忽然从护卫身后赶上前来,脸上同样带着血污的痕迹,“听宾祝说云歌这次赶回寨中,是为了阿丽雅……”他顿了顿,又道,“跖库儿从小玛谷连夜赶回族中,帮助清剿族中反叛的势力,功劳不小。父王或许可以让他来发落云歌……” 尤非放开手,冷哼一声,道:“我只怕他见了这个女人,又要把这几个月的消沉落寞都丢在脑后了。”他这么说着,眼中的盛怒已慢慢凝成一种狠绝之色。尤非忽然转过眼锋,低声问道:“跖库儿呢?” “跖库儿去扎曲坡收整左领零格手下的牧部去了,也要些功夫……” “什么左领,不过是撺掇你大哥的恶人……”尤非攒眉打断了跖勒的话,眼中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云歌看在眼中,心中却忆起孟珏曾说起为王者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不惜各种铁血手段的话来。她虽不喜欢甚至惧怕跖隆,却觉得尤非也不过是为了权利驱逐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并没有什么高尚之处,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尤非却仿佛听到了云歌的腹诽一般,忽然转过头来,低声厉道:“这就是你们汉人想看到的,是不是?是不是?” 云歌心惊——难道尤非已经窥破了孟珏的谋划。可真若如此,他又怎会处置自己的大儿子。云歌一边喘气一边在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而后她垂首低眉做出一副惘然无知的表情。 尤非冷笑一声,转身吩咐道:“跖勒,把她和阿丽雅都带回阳平坡去。族中既然已经清理干净,我们今夜就召集族人说清楚这件事,免得各自猜疑生出离心。同时也让他们来决定一下怎么处置这个女人。”他微微眯眼,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若是跖库儿将来怨恨起来,他也只能埋怨族人族规,怨这个女人自己坏了族中的规矩。”尤非停了停,又提高声音吩咐左右道,“谁也不许给跖库儿报信,让他专心在扎曲坡收整人马。” 跖勒微微转目,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低声应了声“是”。 ※※※※※※※※※※※※※※※※※※※※※※※※※※※※※※※※ 寒月乌啼,霜意渐浓。 通往阳平谷谷底的山路上,走下一个身姿卓越的人影来。他的肩上挎着一个毡布包,探得左右无人后,便籍着月色闪进道旁的一个马圈中。圈中的马瘦影嶙峋,在霜天之中越发显得寒碜不堪。 孟珏在马匹间左拨右搡,进行着挑选。羌人本不缺马,但是经过了这样一个缺食少粮的寒冬,大部分马匹已是气息奄奄脚力大失。族中便将弱马老马集中在谷底的这个马圈中,定时开栏让它们自寻山草听天由命。而将最好的马匹集中在坡顶的一处大马圈中,统一配给马饲。孟珏和跖库儿去小玛谷时,谷中便将那些山顶集中喂养的马分派给了他们。然而这一来一去,那些马匹残存的体力大多已耗尽,一时极难再跑长程。又因为在坡顶的马圈有人把守,极难得手。孟珏不得不到退而求其次,到谷底的这个劣马圈中来寻马。他要把云歌连夜送出溪谷寨,还要再赶回阳平坡,非得要两匹得力的马儿不可。孟珏微微皱眉,用手在马匹的脊背上一一探摸着。 暗夜之中忽然传来两声夜鸟的鸣叫。孟珏骤然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又是两声鸟鸣。孟珏将手指弓起塞入口中,也回应了两声。片刻后,圈中的马匹像是受到推搡般潮动而起,接着一个黑影一闪,号吾那清亮的眸子已经出现在眼前。 少年的出现令孟珏的神色微变,“你怎么会在这里?溪谷寨出事了?” 号吾点头。 孟珏的声音一沉,“她被抓走了?” 号吾再点头。 “是谁?谁把她抓走的?” 号吾将手比在额前,做出一个头冠的形状,脸上也显出敬畏之色。 孟珏的目光微微一滞,“尤非。” 号吾点头。 “带回阳平坡来了?” 号吾再点头。 孟珏的眼中神色几变,他伸手扶住号吾的肩,“小王当时回去没有?” 号吾摇头。 坡顶恰在此时传来低低的画角之声,正是先零人召集族中贵族的的族召号。 孟珏的眼神凝在夜空中,而后忽然仿若洞悉了什么一般,眸中掠过一片惊心之色。他又低头飞快问道:“阿丽雅公主呢?” 号吾挠挠头,回身指了指坡上。 “她也回了平阳坡?” 号吾点头。 孟珏低眉静思了一瞬,而后从身边挑了一匹马快步向马圈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号吾道:“我现在去大帐参加族招会。你去扎曲坡寻小王,让他立刻回到族中来,不能耽误一刻。”说话间二人已走至马圈之外。孟珏将号吾扶上马背,沉声道,“你的命是云歌救的,她的命现在就在你手上……记住,要尽快找到小王。” 号吾重重点头,一双明亮的眼睛中满是赤诚之色。而后他策马转身向夜色中驰去。孟珏目送了他片刻,也快步向阳平坡上行去。 扎曲坡在阳平坡的北侧,有一道山梁与阳平坡相连。若要在短时间内赶去扎曲坡,这山梁便是唯一的捷径。虽说走谷底也能到达,却耗力耗时,夜色霜天更增加了难度。此时连接两坡的山梁却被十几名手持刀戟的先零人把守着。少年打马驰近,立刻被几名守卫拦了下来,“号吾,今天由不得你乱跑。大王有令,今晚谁也不许过这道山梁。” 号吾眨了眨眼睛,拨转马头走了一段儿,而后忽然拨回马头加速向前冲去。那些族中的守卫见状,一时都动了起来,呼叱喝咤,左堵右截,却因为号吾不断改变方向,一时都拿他不着,顿时乱做一团。一个年长的羌人忽然指着号吾的背后喊道,“节若,节若姑姑来了。”号吾一愣,向后望去。那个年长的羌人疾步冲上,一把抓住了他的缰绳。另外几个羌人一哄而上,将他从马上拖拽下来。号吾被他们擒住,却还扭动着被扼的双臂,“啊啊”叫个不停,却到底挣不过一干成人的武士。那些守卫将号吾绑了个结结实实,而后便将他丢在一旁的坡地上,不再理他。 ※※※※※※※※※※※※※※※※※※※※※※※※※※※※※※※※ 此时的阳平坡上,一顶顶结霜的毡帐已被月华渡上了一层银光。 这些毡帐大小不一,总体看来却又随坡势而变化。坡底和周围的矮坡上多为地位低下的牧民,故而帐体矮小。随着山坡的升高,帐中人在族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那毡帐的型制便越来越大。到了坡顶,更辟出一块临风的平地,几座阔大的帐宫依次排列其上。中间的那座帐宫尤其高阔。此时灯火正大明于帐中,帐外的持戟的护卫也个个警醒,显然帐中在进行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孟珏在月影之中站定,快速判断了一下坡顶的警戒状况,选定了一个相对薄弱容易逃脱的出口,而后他将长剑缠入腰间,疾步向着大帐走去。 “孟大夫。”大帐门口的一名守卫认出是他,脸上露出恭谦之态,口中却道,“大王有令,今晚不许任何人带武器入帐。” 孟珏微微一笑,“我不过管管族中的粮食和牲畜,哪有什么武器?” 那守卫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欲探检他的腰间。 “从小玛谷带回来的黍已经分到各帐。”孟珏微展双臂,一副配合他检查的姿态,口中的话也似是随口,“年纪大的能多分一些,别忘了提醒你的爹娘。” 那守卫停了一下,手指在孟珏的腰间肩头匆匆掠过,而后低声说了句“谢谢孟大夫提醒”,随即招手让其他人收回长戟。 孟珏微微欠身,大步向帐中而去。 第九十七章 夜帐 大帐之中果然已聚满了先零的贵族,正交头接耳私议着什么,有的愤愤不平,有的志得意满,也有的迟疑观望,一时并没有对孟珏入帐给予太多的关注。孟珏的眼睛在帐中快速搜寻着,云歌却并不在帐中。他皱眉思索了一瞬,在离帐口较近的一处站定,而后便向帐底望去。 尤非跪坐在帐宫深处,正声音低沉地说着什么:“……大王子勾结烧当,犯下祸害先零的大错,我一时心软将他关在囚帐中。谁知他不知悔改,反而勾结图遂和零格,趁跖库儿去小玛谷时起兵造反,想要夺取王位。连跖勒的王子妃也受了牵连,失了孩子。事发紧急,我不得不……不得不……果断除杀。然而他由我养大,也是我分了牧部给他统领。他做出这么悖逆族中的事,我作为他的父王也脱不了干系。最后处置他和他那些叛党也没有来得及和族中的长者商量。我的这些过错都应受到族中的责罚。召集大家深夜前来,一来是讲明老大做的祸事,二来是我自罚于众。”尤非说着已将身上的袍子扯开半襟,露出半幅依旧雄健的躯体。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从座边抓起一条藤鞭向自己的后背抽去。 帐内一片惊呼之声。坐在一旁的大妃盏婼拉住尤非持鞭的手,双膝跪下,哀求道:“大王不过是忍痛处置了自己犯错的孩子。有什么过错?族中的长者又怎么会计较?” 帐中的先零贵族立即有人附和道:“盏婼大妃说的对,大王斩断亲情为族中除害,有什么过错?” 然而在场的先零贵族中,也有那么几个观望不语。 尤非甩开盏婼的手,闷头继续向自己的后背鞭挞而去。那藤鞭上立时便血迹斑斑。 一旁的跖勒疾步赶上前去托住尤非的手臂,道:“父王处置大哥有没有触犯族规,跖勒不敢说,请族中的长者定夺。但是目前先零四面危机,父王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带族人度过眼前的难关。” 尤非将跖勒也一把推开,在帐中人的一片恳求声中,咬紧下颌又自挞了数十下,方低低吼了一声,将那藤鞭一把仍在一旁。盏婼忙唤人去拿草药酒。孟珏略一思忖,借着这个机会赶上前去,而后便吩咐起两个帐中的侍女如何为尤非敷药疗伤。 尤非弓着背脊,沉眉不语,半晌又缓缓道:“今晚请族中人来,还有一事。”他一边说,一边抬首朝守在帐口的两名侍卫点了一下头。那两人随即出帐而去,不多时便拉着一名被捆缚的女子入帐而来。孟珏极力按压住自己的神色,心口却尤似漏跳了一拍。他稳住心力,见她虽然被缚却不像是受过刑的样子,眉间隐着的焦急之色依然没能淡去一分。 帐中却已炸开了锅。 “哎呀,这不是小王跖库儿的女人吗?” “是啊,她不是在我们从凌滩迁徙之前就忽然消失踪迹了吗?”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看她恐怕是汉人的奸细……” “大王子不就这么说过吗?” “你怎么还提大王子……” “一码归一码……” 正和侍女一起为尤非施药的盏婼,也不觉抬头“啊”了一声。孟珏在一片沸议声中微微皱眉,暗暗摸了一下腰间的软剑。 尤非蹙眉忍着鞭伤之痛,乜斜了一眼云歌,缓缓道:“我刚才和跖勒去溪谷寨接王子妃回族中,偶然发现这个逃出先零的汉族女人竟然也在那里。据说她是被跖库儿从小玛谷带回来的。你们也知道她和跖库儿的关系。我担心自己袒护小儿子,也担心跖库儿为情所困,便把她带到族人面前来,听候你们发落。” 孟珏的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冷笑——果如他所料,这是尤非平息族中哗然的平衡之术,在铁血处置了跖隆和图遂零格两大领兵贵族引来族中的反对声后,又将云歌的处置权抛给族中,以冲淡自己独权不尊重族中长者的形象。 果然有一名族中的贵族应声跨出人群,道:“大王处事公平,一切都以族中利益为重。既不包庇大王子的恶行,也不袒护小王子的女人。既然大王直言相问,芒东我就直说了。我觉得这个女人很可疑。她来去这么自由,肯定在族中还有同伙。应该先审一审。” 帐中的先零贵族纷纷点头称是。 尤非道:“好,芒东,那就交给你审一审。” 芒东寒起面色,转向云歌,正要厉声喝问,却听尤非身后有人道:“芒东长老且慢,云歌是我的师妹。她的事我不能不说两句。” 众人闻声而望,见是族中新贵染姜公主之子孟珏,一时神态各有不同。尤非却似早已料到孟珏会开口一般,缓缓转头,似是揶揄道:“怎么?孟珏,难道是你就是她在族中的同伙?” 孟珏听得出尤非语中的试探之意,面上却只微微一哂,并没有回答尤非,只道:“我先说说云歌是怎么回来的。我与小王同去小玛谷,所以此事也是知情人之一。”孟珏一边说一边缓步走到云歌身旁,不动声色地站定在一个最易出手的位置上,又继续道,“这件事还得从月氏人邀我们去小玛谷说起。月氏人说是匈奴人要与羌人合兵共同对付汉人,其实却是要诱捕我们,然后拿先零头人的头颅去领汉人的赏。这两日族中平乱,这件事还没有机会告诉族中的各位。” 帐中又是一片哗然。云歌垂眸,心中隐隐明白孟珏是在转移先零族人的注意力,是在推迟他们为难她的时间。 “月氏人为了赏钱就将我们往日相助他们的情义抛在了脑后,实在可恨。”尤非皱眉愤愤道,“这件事我已知道。不过这件事跟这个她有什么关系?” “云歌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去小玛谷想要阻止我们入谷的。” 帐中又是一片议论之声。云歌眉睫微抖——孟珏果然将错就错,这样解释她回来的原因。这的确是个最说得过去的理由。 一旁的大妃盏婼闻言,开口道:“大王,云歌一定是因为担心跖库儿的安危,才回来的啊。” 孟珏微微一滞,又继续道:“可她一个汉族女人贸然出现在那里,难免不被月氏人当做汉人的细作抓了去。我和小王是从月氏来使的口中察觉了天机,不得不入谷将她救了出来。不过……”孟珏微微一笑,“倒也因祸得福,有机会捉了狼彦为人质,这才从月氏人那里抢回了这几大车的黍。” 粮食,此时在阳平坡是最有分量的说辞,在日日迫在眉睫的饥饿面前,连汉军的威胁一时都显得有些遥远。孟珏将他们抢到粮食说成云歌入谷的无心之果,再次转移了帐中贵族的部分注意力——帐中人除了对月氏人义愤填膺的,又有一部分人因为由此带回了粮食而颇感欣慰。可也有人立即注意到了不同的问题,“她是怎么知道月氏人的阴谋的?她又怎么能进入小玛谷?” 孟珏没有回答,只看向云歌,眼中微有鼓励。云歌知道这个问题是孟珏帮不了她的,自己必须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沉默了片刻,终于道:“骥昆曾告诉我有一条可以从汉地进入小玛谷的暗道。开春之后,我一时好奇,去探了那条暗道。谁知竟真的入了谷,而我入谷之后又恰巧听到月氏人在商议诱引先零人入谷击杀的事。我一听他们说先零人已到了东谷口外,心里就着了急,心里想着快点出谷去通知他们。谁知还没出谷就被月氏人发现了踪迹,将我抓了去。” 尤非冷笑道:“你一个汉人女子,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去年是在汉羌开战时去罕找阿丽雅,现在又从暗道潜入月氏人居住的谷中。” “她从小便一向疯野。”孟珏笑道,“不过也难怪,有那样的一个曾经威震四方的父亲,还曾带他们兄妹去过安息[1]和大秦[2],自然是一向不知道天高地厚。”孟珏似是在取笑云歌,实则是在提醒尤非云歌的家世。众人的脸上果然都微微露出忌惮之色。 孟珏又道:“救出云歌并带出粮食后,我们在小玛谷外又收到了二王子的消息,说阿丽雅公主被图遂所击,落马漏血,让我速去溪谷寨。我权衡再三,决定让云歌代替我去溪谷寨,因为云歌当年在女科之症上是师傅的高徒,比我强出不少。她又是阿丽雅公主的好友,此事实在是非她莫属。”孟珏说着,眼睛已望向跖勒。 跖勒会意,趋前回道,“我的确送信给了孟珏,让他速回溪谷寨为阿丽雅诊治。刚才听缤祝的意思,云歌的确是因为这个被跖库儿带回溪谷寨的,这两日也一直在照顾阿丽雅。” 一旁的盏婼再次开口道:“阿丽雅遭此大难,亏的不仅是身子还有心,这个时候的确是女子来医治更为合适。” “我们羌人女子产子不避风雪,什么时候变得和那些汉人女子一般娇弱了?”尤非不为所动。 跖勒迟疑了一下,又道:“……父王若有疑心,等治好了阿丽雅再处置她也来的及。” 尤非摇头道:“不能再让跖库儿被这个女人迷了心窍。她离开的这几个月,跖库儿虽然表面上仍积极处置领下的事务,我却听他身边的人说他私下里很消沉。若是他对一个普通女子如此钟情也就罢了,可这个汉人女子身上有太多的可疑之处。” 方才被孟珏打断了喝问的芒东,此时也开口附和道:“大妃和二王子顾念王子妃的身体,却不能因此姑息了汉人奸细,将祸害引入族中。” 孟珏望向帐口——帐帘低垂,一时没有人将要入帐的迹象。他转回头望向芒东,“芒东长老要怎样?” “哼,她总要先说清楚她是怎么离开凌滩的?” 族中贵族有人赞同道:“我们的营地四面都有人把守,她一个女人怎么能逃得出去……” “是啊,大王子跖隆就曾说她是汉人的奸细。”有人旧话重提。 “怎么还大王子大王子的……他是先零的罪人跖隆……”有人纠正道。 “你这是什么话,大王子纵然做了错事受到了惩罚,也不代表他说的话都是错的。” “哼,跖隆还曾说二王子妃也是通敌判族呢……” “你……你这不是胡搅吗……” 方才由于尤非自罚的鞭挞而压住的关于跖隆的争执,似又借着云歌的事爆发了出来。孟珏在一片争执声中再次望向帐口,心中计算着跖库儿赶回阳平坡的时间。 尤非抬手止住众人的争执,一双威目扫向云歌,“你的确要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离开凌滩的?族中有没有人帮你?若是说不清楚,你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了你……”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羌人贵族中对跖隆之事持不同态度的两拨人都虎视眈眈地等着云歌的回答,仿若她的回答将是某一拨人压倒另一拨人的筹码一般。 “我……我是自己离开的凌滩。没人帮我助我。” “诳言鬼话。凌滩与你们汉地隔着山阻着水,你一个人怎么回得去?”一名年长的族人立即出言喝责,又转向芒东道,“芒东,你难道看不出,不用刑这个女人是不会说真话的吗?” 孟珏眼锋一侧,胸间提气,手已经摸向腰间。 “是我告诉云歌如何离开先零的。”帐口忽有一人高声道。 众人循声而望,却见身着皮甲的跖库儿正带着两个人疾步入帐而来。他一边走一边向着帐首的尤非道:“孩儿向父王请罪。我将云歌带回先零,引起了族中的猜疑和争执。孩儿却到现在才赶回来向族中人澄清这件事。”跖库儿说完抚肩跪地,向尤非行礼,他身后的两个人也随之跪地行礼。众人望去,却见一个是他的随身侍卫犀奴,另一个却是那个哑少年号吾。号吾的面上还有血污之色,似是受过一番拷打一般。 跖库儿的忽然出现另尤非有些惊讶,却也只能道:“我儿不顾这几日的辛劳从扎曲坡赶回……好,也好,这件事情毕竟与你有联系……你刚才说什么?” “禀告父王,我说是我告诉了云歌鄂苍山后那条入汉境的秘道,并告诉她她是自由的,如她不喜羌地可随时离去。”跖库儿说罢,又转向帐中的贵族,“其实此事我曾告诉过父王,只是没有告诉过族人。” 帐中再次一片哗然。 芒东道:“跖库儿小王为何要这么做?” 跖库儿轻轻叹了一声,“这事还要从二哥婚礼上的抢红说起。那个风俗另云歌十分难过,当晚就曾跑出过营地,还曾被守卫拦阻。我带她到鄂苍崖上,因那里是我小时候思念母亲时常去的地方。就是在那里,我告诉了她鄂苍山后那条进入汉境的秘道,并告诉她如果她不喜欢这里,她可随时离去。” 云歌微微低头,眼中略有愧意。 提起少夫,尤非一时没有说话。帐中却有人不满道:“那个习俗虽然老旧了些,却的确是我们草原部落的风俗。她一个外族人,觉得不妥也是正常,可这关我们什么事?” 也有人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我怎么记得后来在丽史公主离族前的族会上还见到过这个女人。” 跖库儿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的确。婚典那晚,虽然我告诉了云歌这条秘道,她却并没有离去,并在听到族中的警戒号后和我一同回到了族中。可后来在姐姐临走之前的族会上,云歌由于替姐姐说话而触怒了父王,我一气之下还打了她,她便真的伤了心离开了凌滩。”跖库儿停住口中的话,似又陷入那时无尽的忧虑之中。 帐中的先零贵族们见状,一时倒不好再逼问什么。云歌也微微转目——那一日的事情如今一件件回想起来,的确有几分像她因为种种不快所以赌气而去。不知骥昆是真这么以为,还是为了救她才这么说的。可无论如何,她的心中对骥昆既有感激也有愧疚。 芒东却又质疑道:“即便她知道了那条密道,可她已经随小王回到了营地,又怎可能再次越过凌滩周边的守卫,逃出营地去?” 想不到先零的族中人如此相逼,还是要置她于死地。云歌心底一惊,努力思忖着该如何作答。孟珏思量之下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帐口一个声音虚弱地道,“是我送云歌出的营地。”众人再次望向帐口,却是一脸苍白的阿丽雅正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帐中来。 跖勒赶过去扶住她,口中却低低责备道:“不要乱说话。” 阿丽雅此时一步一行虚弱不堪,却很坚决地走到尤非面前,道:“当时云歌与跖库儿闹得不开心,便求我将她送出凌滩。我虽有犹豫,可是她来先零本就是因为我,她也毕竟不是羌人。我便将她扮作我的侍女,那日晚间带着她溜出了凌滩营地。” 跖勒对阿丽雅揽事上身有几分不悦,却还是跪下道:“我们羌人讲究朋友之间的情谊。云歌代替罕羌族人陪阿丽雅出嫁,她要报答这份情谊也有她的道理。现在云歌重返回先零,即是为了弟弟的安危,也是为了阿丽雅的身体。请父王和族中的长辈从轻发落她吧。也请父王宽恕阿丽雅。” 大妃盏婼也道:“大王,小儿小女闹聚闹散,云歌如今回来了,跖库儿的心定了才是最重要的。” 跖库儿趁势推开云歌身旁的侍卫,又解开了她身上的捆缚,拉着她一同跪下,道:“我知道云歌私自离开先零,犯了族中的规矩。可是是我告诉了她秘径,有错也在我。求父王看在孩儿从小玛谷带回粮食,这几日也帮助族中平乱的份上,饶恕孩儿也饶恕云歌吧。” 帐中的贵族见两位王子和大妃都为云歌求情,方才因为反对跖隆而对云歌质疑较浅的人自是偃旗息鼓,而那些曾经支持跖隆故而质疑较深的人却还在窃窃私语,好似还在酝酿着什么。 “芒东,”尤非开口道,”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芒东道:”既然是小王亲口告诉了云歌先零通汉地的密道,就请小王给族人一个交代。”众人都诧异地望向芒东,却见他向尤非行了一礼,又道,“这密道是先零族人共守的秘密,换句话说,云歌既然已经知道,那她就必须成为我们先零人。小王护佑云歌已久,却始终没有收入帐中,行那合穹的好事。请小王即刻与云歌合穹完婚。” 芒东的话令帐中沉寂了一刻,既而得到广泛的赞同。因为跖隆而势不两立的两拨人仿若忽然在云歌的事上找到了争执平衡点,个个叫好称是。 云歌还跪在地上,听到此话骤然一愣。身旁的骥昆却微微带笑望向她。那笑容中暗烧着火焰,有希冀也有紧张。云歌不敢看他,手中悄悄使力,想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骥昆眼中的火焰黯了黯,手却丝毫也没有放松。 因这话而愣住的还有一人,他僵直地站在满帐的贺喜声中,一时面色似冰眸色如铅。 “芒东说得好。”尤非起身,大笑着将云歌和跖库儿从地上扶起,”我只想到云歌是外族人,却忘了她也可以成为我们先零人。跖库儿,今夜父王为你做主,就将云歌收入帐中合穹。我们羌人不拘礼俗,只顺心意合天时。但是父王答应你,等我们打败了汉人,父王一定给你盛办婚礼,不会比你哥哥的差。” 跖勒也走上前,握拳击向跖库儿的肩部,行了一个草原勇士间的贺礼,“跖库儿,哥哥真为你高兴。这样一来,云歌和阿丽雅也更加亲如姐妹了。” 大妃盏婼也起身挽住云歌的手,道:“别害羞,女人总有这第一次。跖库儿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可他对你的温柔体贴谁都看得出。” 帐中众人的笑声中立时有了些暧昧的味道。 云歌本就因这情势的突转而愕然失措,听了盏婼的话只觉得哭笑不得,又被她话语中露骨的暗示弄得两腮灼热,情急之下竟回说道:“我……我不是……” “不是害羞就最好了。我们草原上的女人讲究的就是至情至性。”盏婼笑盈盈地道,又回身吩咐身边的一个侍女道,“去,把我们草原的合穹酒拿来。” 一旁的孟珏眼神一僵,“喝酒伤身。小王和云歌都是从小玛谷星夜赶回,又各自忙碌了几日,恐怕已是疲惫不堪……”他说着已经起步想要拦住那两个去取酒水的侍女。 “孟珏,你是汉人的大夫,却未必知道我们羌人的合穹酒。”一旁的芒东却忽然抓住孟珏,附在他耳边道,“这合穹酒就是让人不知疲惫的好东西啊。” 帐中又一次爆发的哄笑声。孟珏面无表情地将芒东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拂下,回头却见那两个侍女已经出帐而去。转眸再看云歌,又见跖库儿凑近云歌的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云歌脸上的窘烧似深,被跖库儿握着的手却不再僵硬。孟珏的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他正要走过去一问究竟。帐口却又是一阵欢闹之声。原来是侍女已托着一只小酒坛和两只铜碗返回帐中来。 “不。”孟珏沙哑的声音被帐中的笑声一覆而过。 云歌却似听到了他的话一般抬起头。她看见他那墨黑的眸子正定在自己身上,有一种孤绝的寒意从那眸子的底部冰裂一般延冲到表面来。云歌冲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似在示意他不要为自己担心。 “来来来。我为你们俩斟上。”大妃盏婼亲自倒满了两碗酒水,递予跖库儿和云歌。云歌在接过酒碗的一瞬间,晏晏而笑,而后与跖库儿对碰酒碗。两人各自将那酒水一饮而尽。孟珏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分崩而去。 “孟珏,你怎么好像不太开心?难道你不想让你师妹也成为先零人吗?”孟珏滞缓转头,看见尤非正带着探究之色望向他。 “作为大夫,不希望春酒误人健康。”孟珏胡乱应了一句,却听帐中的笑声又起。原来是双眼微红的跖库儿手臂一展,将面如云霞的云歌打横抱起,阔步向着帐外而去。有一件东西从云歌的衣襟中滑落,却被一拥而上的先零贵族掩了去。他们欢呼着围聚在跖库儿身后,又簇拥着他们移向帐外。跖库儿托着那一簇袅娜的绿意转眼就消失在帐口。 孟珏追到帐外时,那些起哄贺闹的先零贵族正四下而散,归回各帐去了。月亮已然落下,整个阳平坡很快便落入一片黑寂中,只有不远处跖库儿的帐前列着一圈盆火。那火盆正是先零人婚嫁合穹时要烧满三日不能灭去的合穹焰。盛装的节若在火盆旁执鼓而击。火舌在鼓声中随着猎猎谷风狂舞不休,像是明灭不定的人心,又像是炙热跳动的欲望。孟珏的呼吸沉重起来,提气要向那帐子狂奔而去。有人从背后死命扯住了他。孟珏回头,看见病怏怏的阿丽雅正由号吾搀扶着,竭力拉着他的衣襟,“你若冲进去,跖库儿就保不了云歌的命了。”她说着将一把匕首放入他的手中,“这是刚才她掉落在帐中的。” 孟珏动作僵硬地接过来——那是他第二次送给她的那把刀,他的母亲染姜留给他的那把匕首。 第九十八章 重约 这是云歌第一次感受到欲-望的洪流。 那是一团温热的明亮,沿着她光滑的脖颈而下,如蜂如蝶如群鸟聚集在她的胸前和腹下,撕咬侵蚀,将她的身体蛀成一丛湿暖的巢穴。她想挥手驱散它们,却恍然看见自己悬挂在塞门车上。无数的飞箭向她射来,刀剑戟叉般伤害着她。巨大的震颤挣断了塞门车的支架,她坠入翻云旗中春雷阵里。一双手臂托住了她又箍绕着她。她想推开他,却又搂紧了他。无数繁花垂累的枝茎从她身体的深处延展而出,卷噬吞没着他们,跌入更为黑暗的渊流中…… 不知过了多久,云歌看见自己瞑目漂浮在闪烁不定的星河中,一副醉玉颓山的身躯纠缠在自己身上,浓云墨眸两汪痴光。那个细细嗦嗦的声音追逼过来,“是谁?是谁?是谁?……” 云歌的心中忽然明白过来,身体也自星河中坠下。她忽然睁开眼来,看见自己躺在华美的毡帐之中。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上,衣襟完好;再撑起身子,一个身着甲衣的英武之躯被捆缚不远处的帐柱上——是骥昆。 昨夜之事忽然清晰起来——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骥昆紧拥着她回到帐中,却在帐帘落下后,摸出那把犬牙塞入她的手中,“你拿着这个防身……我听说这合穹酒,只有功力和意志都强大的人才能抵抗……我……我不相信自己……”骥昆的语气中有几分自嘲,气息却已紊乱而沉重,“你现在就把我手脚捆住……无论我一会儿……说什么……你也……不要……不要放开我……” 云歌的胸口涌起热流,似是款款感激之意又似搅动着的温热的欲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便匆匆在帐中寻到一条绳索将骥昆歪七八扭地绑在帐柱上。她又拔除那把犬牙,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软弱无力,再难握紧东西了。 骥昆果然已唤起云歌的名字来,声音温柔而迷荡。云歌自己也已是意乱情迷,有一种力量在身体深处推逼着她诱惑着她,让她去帐角解开那个低喃着爱意的男子。她挣扎着从脖颈上扯下荷包,将那一袋用作暗器的“香料”紧紧抵在鼻下。辛辣之气冲入鼻脑,让她的神志清明了一瞬,终于渐渐落入一片浑沌之中。 原来那情酒竟催出一夜春梦。云歌觉得羞愤难当。然而梦中的种种在晨光中聚拢而来,叮咬允吸着她,让她的脸烧成滚烫。她又忆起梦中追逼着她的那个声音,忽而觉得心中惘然若失不知所往。 “……云歌……云歌……你在吗?”骥昆的低唤从不远处响起。 云歌惊醒过来,急忙应道:“在……在……” 她有些歪斜地爬过去,解开了骥昆身上的绳索,见他愣愣望着自己,似有询问,便低声道,“我……我还好……” 骥昆起身捉住云歌的双肩端详着她。熹微的晨光透过帐帘的缝隙,将几缕金线绣在云歌的脸上。她的眼眸如那金光中的万千活物一般闪烁不定。骥昆的眼神中有一种吞噬一切的热烈火焰,好久好久,那火焰中了有了几分自嘲的味道,“看来我是做了一回你们汉人的柳下惠了,”骥昆说着,语调又有了几分披肝沥胆的坦白,“其实我同那个不开门的鲁国人一般不相信自己……”骥昆轻叹一声,拉住云歌的手,没有理会她的挣扎,迫她与自己相对跪坐而下,方开口道,“在溪谷寨时,我便说过我们的那个“朋友”之约要重新谈过。现在正是时候。” “我……我觉得那个约定很好,为什么要重谈?”云歌没有想到他会在此时会提起此事,心中毫无准备,眼睛也四下里躲闪开去。 “因为汉人就要攻打先零了,”骥昆凑近她的眼睛,迫她看向自己,“我只怕族中仇视汉人的情绪越来越重,到时我会护不住你。你以为昨晚为何族中人几乎要置你于死地?先零的骑哨昨日送消息回族中,说看到羌地周围的几座城池的汉军都有集结开拔的迹象。族中的贵族一片恐慌,这才把恨泄在你身上。现在就已如此,再往下……”骥昆深锁眉头没有说下去。 云歌虽已从孟珏那里知道汉军要对先零发起总攻,心里只道还有些时日,却想不到这消息来得如此迅猛,她不禁低头讷讷道,“汉军已经出发,要来攻打阳平坡了……” “先零也不会坐等到汉军来。”骥昆摇头,“因为我们就要迁徙,离开阳平坡了。” “是迁到别的草场去吗?” “羌地各个谷地的春草都已破土,只是还不茂盛。”骥昆道,“可阳平坡的牧草已经枯竭,如果再不走,不等汉军来,我们自己就要饿死在这里。”骥昆低头叹了口气,忽然看向云歌,“所以,那时你离开凌滩是对的。” 云歌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是在询问她年前私自离开凌滩的事情,又见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锐利,知道此时是到了自己必须给骥昆一个解释的时候。云歌沉了沉眸子道:”我本来就是被迫来的先零,那天我为丽史姐姐说了几句话,就险些被你父王拖出帐外……你还打了我……三哥和丽史也走了……我心中觉得好没意思,便求阿丽雅将我送出了营地。然后又沿着你指给我的秘径……回到了汉地……”云歌小心翼翼地将昨晚骥昆给尤非的一番解释又还给骥昆,实在是他这一番说辞颇为顺理成章。 骥昆却微微吸了一口气,扶住云歌的肩,将他褐金色的眸子凑近她的眸子。他的眼中挣扎着信与不信,又似乎是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一般。云歌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也有些气恼,推开他的手胡乱道:“不许你这样。” 骥昆松开手哈哈笑起来,“我以后常会这样,而且你不能让族人看出你一丝一毫的不情愿。在我们羌人眼里,合穹之后男人就如驯服了一匹马儿一般永远驯服了自己的女人。如果女子在众人面前露出不情愿,会被视作与丈夫之外的人有染,不仅令丈夫蒙羞,自己也会惹来杀身之祸。更何况……你……” “更何况我还是个正和你们开战的敌族女子。”云歌气呼呼地打断骥昆道,“可我们本就只是朋友,原本就是阴差阳错,迫于形势不得而已……” 骥昆在云歌嘟囔声中默然后退了几步,而后忽然单腿跪下右手抚肩,道:“云歌,我不要再和你行那‘朋友’的约定。我可以保证每晚归帐后不碰你,却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成为我帐中的女人。” 无论她如何躲闪逃避堵截,骥昆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云歌止住了口中的嘟囔,脸色微红地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去年春天在鲜海我就不该放你走的。天神作证,接回狼彦伯伯后我就曾到关外去找过你。可是你们家的人个个都在外游历,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归期,我只好又回到了草原。”骥昆依旧单腿跪在地上,仰头继续说下去,“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然而陪哥哥去罕羌迎亲时,你竟又出现在我眼前。我惊喜不已,又担心像在鲜海时惊走了你,所以才重提与你做朋友的约定。可你竟然再一次不辞而别……”骥昆停住口中的话,眼中满是受挫的骄傲与痛楚,好半天他才又道,“你走了以后,我才明白,我们羌人的喜怒哀乐本就在蓝天下马背上酒水里。我们的情本也该同这草原上的繁花一般不懂遮掩。我不该因为你是汉人而有所改变,那样反而让你误会。所以云歌,既然现在你又一次回到我身边,我再不愿与你躲闪。我可以等,但绝不会再与你立那朋友的约定。我想要你成我帐中的女人。” 云歌说不出话来。她木木然站起身,在帐中退行了几步,道:“我若说我不同意呢?” “我说了,我可以等。” “如果我说无论你等与不等,我都不同意呢?我不喜欢这里。” 骥昆眼神黯了黯,却依旧仰首回道,“无论你同意不同意,我都会等。不过你若不喜欢先零,等战事结束了,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到你喜欢的地方去。” 云歌料不到他竟愿为她放弃这草原,心底微微一震,却也只能努力掩着,狠道:“可如果我说我现在就想离开先零呢?” 骥昆沉默了片刻,道:“现在族中人对你虎视眈眈,绝不会让你离去。而我的领下有五个牧部,大战在即,父王和族人们也不会轻易在此时让我离开羌地。” 云歌淡淡冷笑了一下,目光慢慢转向帐中,“当初我们的约定中除了做一对坦诚的朋友,还有一条是我们都不参与这场战事。可是我们……”云歌恍然住了口,险而未将“我们谁也没有做到”说出口来。 骥昆垂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我最初向父王请求接管冉骓伯伯的牧部,是为了能护你的周全。大哥庇护达慕儿,让我意识到我若领下没有人马会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护不住。”他慢慢抬眼看向云歌,“去年春天,我的确没有参加羌人攻打汉人城池的行动,但现在是汉军要来攻打我的族部,我为了族中人不能不应战。这件事无论你恨我怨我,我都不会改变。”骥昆说得笃定,眼中却带着一丝歉意,他站起身,走上前来握住云歌的手,“可是一旦战事结束,我会带你离开草原……” 云歌将手从他掌中挣脱而出,眼睛也看向一旁,“骥昆,你在自说自话……” “是吗?”骥昆将云歌的肩头扳回,眸色烈烈地盯着她道,“你能说你对我从未动过心?我们一同在楼薄历险,又一同逃离摩滇……花夜上我们的对舞如醉……” 云歌躲避着骥昆的灼热的眼神,口中只道,“你误会了……骥昆,你误会我了……” “那你从汉境冒死回到羌地通报消息,难道不是担心我的安危吗?”骥昆将云歌的脸拢入手中,迫她看向自己,“一个女子若不是为了心爱的男子,怎么会冒险去寻那只听说过一遍的暗河,又怎么会不顾自己被擒的危险,也要阻止他进入险地?” 云歌被他的话怔住,眼睛也失了神。确如骥昆所说,她真是冒死返回了羌地,然而那时她并不知道骥昆也会来小玛谷,那时她所思所虑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云歌摇头,心中却如云散水枯月明珠现一般清晰起来——昨夜酒后春梦中那个纠缠在自己身上的人,也恍然间从那泼墨般的发间抬起曜石般的墨黑的眸子。“不……不……”她依然低语否认着,眼神却不由温柔起来,面颊也犹自红了。 骥昆将她忽然的娇媚之态看在眼中,身体中所有的克制瞬间弱去。他将云歌拉入怀中,将自己的唇压在她的唇上狂热地吻起来。那吻原本压抑已久,此时便如骄捍的野马般攻城掠地,从她的唇畔一路而下向她的胸口移去。 云歌有一瞬的迷离随即惊醒过来。她用尽所有气力推开骥昆,又扬手狠命打在他的脸上,“你……你……你趁人之危……”她说得太急太气以至岔了气,不由抚胸狂咳了半晌,而后便歪坐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 骥昆空立在帐中的华毯之上,怒目喘气,只望着云歌不语。 “小王和王子妃起身了吗?”帐外忽然传来缤祝小心翼翼地询问声,“……跖勒王子让我来问……说阿丽雅公主情况不好,请小王子妃起身后去阿丽雅公主的帐子探望一下。” “阿丽雅……”云歌从悲愤中惊醒过来,用手抹掉脸颊上的泪珠,整了整嗓子应道,“缤祝姐姐在帐外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随你去阿丽雅帐中。”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理了理混乱的思绪,想起昨日在溪谷寨的情形,忧心道,“女子小产后需要卧休凝神养气,你父王和你哥哥为什么偏要在此时让她不辞辛劳地回到族中来?” 骥昆将头转了转,拢了拢面色,应道:“因为族中明日就会开始迁徙了,父王和二哥也是不得已。事实上昨日我去扎曲坡收整牧部时,族中都还没有收到哨探的情报。他们是后来得到汉军开拔的情报后,临时做了迁徙的决定,连夜赶往溪谷寨的。不然……”骥昆皱眉道,“我怎会将你独自留下应付他们……幸亏我发现了被缚的号吾,这才及时赶了回来……” 云歌想起昨夜的一切,心中的愤怒弱将下去。她停住脚步,回首道,“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骥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声走上来,“我同你一起去吧……以你的脾性,我们昨晚帐中的实情极易被族中人看破……我的女人合穹第二日应该是爬不起帐来的。”骥昆低声自嘲了一下,“今天若有什么问话,你只装聋作哑,由我来应付……”而后不管云歌如何扭摆挣扎,他扯着她的手昂然向帐外走去。 第九十九章 厨帐 阿丽雅从溪谷寨回到阳平坡后并未回到跖勒的帐中,而是单独居住在离跖勒的帐宫不远的一个小帐中。羌人以战死为吉利疾病为不祥,自古便有将病人置于族外任其自生自灭的习俗。这些年由于汉羌边境渗透过来的汉文化的影响,羌人尤其是羌人贵族已不再讳疾忌医,对大夫也较为尊重,只是仍然不愿将病人留在原帐中,即使贵为王子妃的阿丽雅也不得不遵从这个习俗。 阳平坡北坡是前往阿丽雅小帐的近路。骥昆拉着云歌在北坡的山路上前行,缤祝跟在他们俩的身后。 日头已高,风中有些许暖意,还裹着几声鸟儿的鸣叫。春天的确是来了。然而阳平坡的春天却是冬寒剥肤椎髓后的一片惨状——山坡上皆是土被裸露,地表的草叶几乎已被啃食殆尽,望过去一片荒凉刺骨。远处坡下,一队先零男子正将无数尸体推入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中。几只秃鹫蹲在不远处,趁着人不注意便飞上来啄几口,又被焚尸的人赶回天上盘旋起来。而那些尸骨本已是瘦骨嶙峋,被啄破了皮肉便径直露出白骨来。 云歌心惊而栗,本能地避开了视线。 骥昆感到她的战栗,道:“这些都是饿死冻死的族中牧民。父王下令迁徙之前要将他们都火葬了。”他叹了一声,自责道,“我不该带你走阴坡的。这边虽然路近,却是阳平坡最不堪的一面。”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云歌快步向前而去。 ※※※※※※※※※※※※※※※※※※※※※ 阿丽雅的帐内焚着羌地的薰香植物,氤氲袅袅,却闭着帐顶的天窗,故而颇为昏暗。云歌忽然由亮至暗,在帐口停了片刻才看清帐内的情形——阿丽雅卧在帐底,缩在一袭裘毯之下,双目紧闭正低声呓语着什么。两个侍女为她擦拭着头脸上的汗。跖勒则面色凝重地跪坐在阿丽雅身旁。 云歌快步走到帐底,先探了探阿丽雅的脉相,又将手背放在她的额上,急道:“昨日在溪谷寨时脉象虽然虚浮,阴阳却还未失调。怎么一夜之间,就阴阳具虚发起热来了呢?” “滑胎本就是气血两亏的事,要平安渡之要依仗平时的身体素质。可是阳平坡这两个月实在是食物匮乏冷暖失宜,太不利于妇人怀孕了。”帐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回答她道。 云歌心下一惊,循声而望,发现孟珏和号吾也在帐中。孟珏负手站在帐中一角,正冷冷地望向她和她身边的骥昆。云歌觉得胸口有些凝滞,却也只能道:“我来迟了……师兄应该已经有所处置了吧?” 孟珏冷道:“因为师妹在女科之症上是师傅的高徒,我才让你代我前往溪谷寨。怎么才过了两日,这做大夫的就将病人抛在脑后了?”他说着,眼睛却从云歌的缭乱的鬓发上掠过,那眼中的寒意愈发沉冷似铁。 “云歌随我从日月山连夜骑马奔到溪谷寨,怎么能说不顾念病人。“骥昆不满孟珏的责备之语,想了想又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好,耽搁了云歌来阿丽雅帐中。” 骥昆一心要为云歌开脱,却忘了众人眼中他两人刚刚合穹。这话立即引得帐内的几个侍女低头窃笑不已。 云歌略一捉摸也是满面通红,又无法解释,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阿丽雅可已服用了什么汤药吗?” 孟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方淡淡道,“左不过是那些补养血气安神敛汗的药草,幸亏岸良入汉地易货时让他带了些回来。只是阿丽雅身体亏欠的不只是药草能补上的,还需阿胶之类的大补之品……” 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跖勒,闻言抬头道,“哪里有阿胶,我带人去找。” “这是汉地才产的滋养妇人的珍品,”云歌叹了一声,实言相告道,“若在平时,用毛皮马匹一定换得到,可现在是战时……” 跖勒一拳砸在地上,而后将头深深埋入掌中。 云歌虽然一直恼恨跖勒曾以“抢红”强迫阿丽雅,却也感念他毕竟对阿丽雅一往情深,遂蹙了蹙眉,道:“一方水土有一方的宝物,羌地也会有自己的补物得。”她这样说着,脑中已飞快地想起了什么,“节若姑姑曾提起用枸杞蜜做茶,她那里或许会有枸杞果。” 孟珏闻言若有所思,随即向号吾点了下头。少年快步跑出帐去。 骥昆问道:“你说的可是一种小红果子,我们叫做红耳坠子的。” 云歌听他的描述颇为形象,便道,“听起来像是。” 骥昆失笑道,“我们羌人素来以奶肉为食,这些蜂蜜野果偶尔也会采来吃,想不到却是汉人的药。” 孟珏道,”枸杞的确有温热身体的效果,却要靠长期服用不能用来猛补。我已在她的药中放了当归和川芎,总要先止住恶露,才能进补。除此之前还要靠食补。从今日起,每日以羊肉汤来调理。” 跖勒不屑道:“何必那么麻烦。我们羌人向来都是烤了羊肉来吃的。那些汤汤水水怕是你们汉人的口味。” 孟珏摇头:“阿丽雅的身体虚弱至此,脾胃必先受损。” 云歌见跖勒听不明白孟珏所说的药理,便向他解释道,“病人虚弱时,非要久炖的肉汤才能将骨肉精华溶在其中,易于病人消化,否则就是吃了也不见效果。”她见跖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羊肉汤我来做。跖勒王子只要指给我厨帐交给我羊肉就行了。” “何须劳烦二哥,我带你去就是了。”骥昆笑道,想了想又道,“王族贵族先迁徙,现在恐怕厨帐都已经拆了,但总还借得到牧民的帐火。” 跖勒也笑道:“好,你的女人就交给你。只要照顾好我的女人便行了。” “有几位药草我会让号吾给你送过去,你到时丢在汤中。”孟珏的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觉得帐中窒气一般,已经开步向帐口走去。 跖勒又对云歌道:“云歌,你既已入了跖库儿的帐,那和阿丽雅就更是亲如姐妹了。”他叹了一声,又道,“我没能护住自己的女人,明日族中就要开始迁徙,事情太多,我只能将阿丽雅交给你和孟珏了。” 云歌听得心虚耳红,又闻得孟珏的脚步在帐口停了一下,一时只觉得如背锋芒。然而那脚步声终于还是伴着帐帘的起落出帐而去。 ※※※※※※※※※※※※※※※※※※※※※ 寻帐火,骥昆带云歌走的是阳面的山坡。 阳坡上的确又是另一幅景象。牧民们正在清点牛羊马匹,备整车辆,拆卸穹庐的围毡和骨架。一瞬间,云歌感觉回到了彼时的凌滩,一样的车马辚辚牧民忙碌。可是又分明不一样,彼时羊美马肥人壮,而现在是羊瘦马弱民饥。 多数穷困的牧民除了必须的几件破烂的家什再无长物,早已装完了车。先走的却仍然是族中的贵族,只是他们的华帐还未收整完毕。那些破毡蔽衣的妇孺老人便坐在口吐白沫的牛拉的木车上,茫然地等待着迁出的次序。 云歌看在眼中,忽然想起去年在龙支时,云草堂前那些跪地求药的城中居民,同样的衣衫褴褛,同样的两眼空茫。无论羌汉,无论胜负,战争的疮痍终究还是两边的百姓俯身去担当。 云歌默然不语,眼睛也失了神,连一路走来不断向他二人行礼敬贺的先零族人也仿若未见一般。直到远远看见前方有个未拆的小帐,帐顶冒着缕缕炊烟,她忽然醒过神来,转身对骥昆道:“那个帐子中的帐火还未息。我自己可以过去,你不必送了。” “你就是要与我生分,晚上回到帐中也不迟,何必一定要在族人眼前如此。”骥昆低声气恼道。 “小王……云……呃,小王子妃……”身后忽然传来犀奴的声音。两人回首,看见打马而来的犀奴手中提着一只活蹦挣扎的小羊。犀奴跳下马,举着手中的羊道:“好容易挑到一只肥一些的,跖勒王子让我马上给小王子妃送过来。二王子还让小王尽快去大王的帐中,说是又有探马回来了。” 云歌忙道,“既然你有事,这几步路我自己走得,你只管去你父王的帐中吧。” 骥昆没有理会她,只吩咐犀奴将羊送到前边的小帐中,而后依旧牵着云歌的手大步向前而去。云歌拼命挣扎,骥昆丝毫不肯放手。两人几乎是一路扭打地到了那小帐前。 掀帘入帐,两个粗毡衣的先零妇女,见到跖库儿都是一愣,而后立即俯身跪地行礼。 骥昆吩咐她们起身,又道:“云歌要做些肉汤,借你们的厨帐一用。” 那两个妇女见是小王牵着的女人,立刻也明白了她的身份,又俯身跪地向云歌行礼。云歌急忙招呼她们起身,又将那小羊交于她们,让她们帮忙宰杀。那两个女人捉了羊提着刀出帐而去。 骥昆有令在身,嘱咐了云歌几句不要太辛劳的话,便也离帐而去。 这是云歌第二次进入羌人的厨帐,因而也不觉得陌生。她走到帐中火塘的灶石前,看到一锅稀得照得出人影的黍米汤,又想起方才走山阴面时看到惨状,不觉微微叹了一气。她将那锅黍米汤移开,在帐中又寻了一个锅,注了水放在炉石上。帐中的塘火并不旺,云歌便从帐底的薪垛抱了柴木过来。她想起以前许平君曾教她,柴木要烧得旺,必须留有空隙。云歌便跪在地上,弓着腰,把柴木一根根错叠着填进火塘中去。 有脚步声进帐而来,想是帐外的羊已杀好。云歌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道:“麻烦姐姐帮我剔块羊腿肉。” 来人停步在她身后却并未作答,而是将什么东西丢在她身旁。云歌瞥了一眼,见是黄芪和枸杞兜在一只麻布囊中,这才明白是号吾来送孟珏的药给他。她人还趴在地上,口中却欢喜道:“想不到节若姑姑真得收有枸杞。幸亏我方才想起,不然那个孟大夫还不知道呢。” 号吾哑而未答。 云歌一边将柴木垒入火塘中,一边又絮絮叨叨道:“他呀,总是一副医术比我高明的样子。其实我虽学的晚,但张太医却说我的心术更正呢……你跟着那个孟大夫一定很多怨气吧。他这个人凡事都藏在心里,有时我真想数一数他的心中到底有多少个窍呢。” 帐中依旧静静。 云歌垒完最后一根柴木,又拾起黄芪和枸杞,才站起身来,忽然看见孟珏静静立在她身后,冰冷的眼眸之下压抑着一座似要吞噬一切的火山。 “你……”云歌骇了一跳,不由布囊脱手,黄芪和枸杞落了一地。她俯身要去捡,却被疾步而上的孟珏一把擒住了手腕,又被他不容置疑地向帐底推去。云歌不知他要做什么,心口狂跳不已,只觉得帐中的一切皆向前跃跳而去,又听到他的低喘声在她的耳边响如轰鸣。当他们终于停住脚步,她的背抵着一人多高的柴薪,而孟珏墨黑的眸子紧紧压在她的眉睫之上,他的唇也与她的唇几乎厮磨一处。云歌忽然想起昨夜春梦中的情景,一时双腮绯红心神恍惚。孟珏却罕有地没有去读她眼中的神情,而是低头声音嘶哑地道:“告诉我,他有没有让你吃苦头?” “……没有……”云歌讷讷,只觉得窘烧从两腮一直弥漫到了颈子。 孟珏抬起头,墨黑的眸中是竭力压着的痛苦和焦灼。他把她的脸转向塘火,仿佛要从那里面看出什么一般。云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令孟珏误会了,以为她在说骥昆在昨夜的合穹中对自己体贴温柔。 “……不……不是……”云歌红着脸急道,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道明此事。 “不是什么?” “我们没有……”云歌咬了咬下唇,艰难地道,“昨晚在尤非帐中时他便悄声告诉我不必担心,后来一入帐……他就让我将他捆在柱子上了……我们没有……” 孟珏微微一震,忽然松手放开了她,自己也向后退了一步,“……想不到他倒是个君子?……可那酒……”孟珏说着,眼睛从云歌脸颊上扫过,落在她的俏立的肩头上,又滑过她起伏的胸,落在她细巧的腰上。云歌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未知的少女,自然看得出孟珏是在衡量情药在她身上的力量。她方才被他推搡缠身的情形也自心中明白过来,一时羞愤不已,“你……你无耻……” 孟珏收回目光,缓缓冷道:“我的确不是君子……更不是豪侠仗义之人,不会与你定那朋友之约……” 云歌忽然想起骥昆与他重约之事,不觉微微转了下眸子。 孟珏却已捕捉到了她疏忽变化的神色,“还是经过这一夜,你对他的朋友之谊已起了变化?” 云歌想不到孟珏竟会这样质疑自己,忽然觉得昨晚自己的情梦荒谬之极,眼中不觉溢出泪水来。 孟珏见她落泪,脸上的冷刺之意也渐渐淡去。厨帐中沉静许久,听得到帐外迁徙的车马之声,又有一下一下的刀斧响,想是那两个帐中的厨娘在剔剁羊肉。 孟珏轻轻叹了一声,声音柔缓下来,“是我思虑不周,昨晚到溪谷寨时应该直接送你走。不然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云歌空身靠在柴薪上,胸中的悲愤缓和了几分,口中却不依不饶,“自然是你思虑不周,刚才若是帐外的厨娘进来……”她咬住嘴唇没有说下去,只将头转向一边。 孟珏道:“我进来之前,已告诉她们要与你切磋药理,吩咐她们不许进帐。” 云歌想辩说若是她们起疑入帐来探怎么办,却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她擦了擦脸,又整了整头发重新步回火塘的炉石旁。经过孟珏身边时,他伸手似是想挽住她,却被她轻轻绕了过去。 锅中的水已经沸沸待滚。云歌俯身将方才落在地上的药草一一捡起,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语道:“羊肉汤久煮易浊,可是急火煎煮又不利于这些草药药力的释放,还是需遵煎药之理浸泡过才好。”她挽起袖子取了旁边的一只小碗,将那当归黄芪还有枸杞都放入碗中,正要往碗中注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你今日说枸杞不宜阴虚发热之人是对的,枸杞还是留到下次再用吧……” 孟珏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肘,“我来这里自然不是真要与你讨论药理。你可知昨晚先零的族人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云歌挣开手,一边将那枸杞从碗中挑出,一边淡淡回道:“因为先零已得探报,说已看到汉军集结开拔的迹象。” 孟珏微微一怔,“跖库儿说的?” 云歌点头,“你告诉我时,我以为还有些时日,想不到说来就来了。” 孟珏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昨晚想了一夜——让你陪阿丽雅去我关外的分堂医治,是眼下最好的借口了。你们两个都可以离开这里。她也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疗。如今她忽起虚热,正是开口提此事的最好时机。” 云歌愣了愣,恍悟道:“她忽然发热是你动了手脚?” “不过拨弄一下表象而已,不会伤她的根本。” “……你……”云歌皱眉语滞,虽然她知道以孟珏的医术定会掌握好分寸,然而阿丽雅正是大虚之时,拨弄阴阳总还是有几分风险的,“再不许你如此。她几番护我,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孟珏不以为意,却也没有争执,只道:“我会向尤非和跖勒提及此事,让他们派一支人马护送你们二人,穿西边的沙阴之地,去我在扜泥[1]的分堂。” “沙阴之地?” “从羌地去西域,除了经汉地从阳关出关外,也可以走鲜海西侧的沙漠之地。那里人迹虽罕至,却可以避开走北面的风险。” “北面有什么风险?”云歌不解。 “汉军要从北面三路而下,所以北侧断无缝隙可容你们穿过。”孟珏微微皱眉。 “三路?”云歌惊道,“主战的不是只有辛武贤一人吗?” 孟珏冷冷一笑,“等着立功的并不只他一人。辛武贤去年力主讨伐罕羌时,就还有强弩将军许延寿附和。当然,若不是圣意所受,许延寿那个向来只在乎侯爵相位的,怎么会忽然对羌地小部落关注起来。” 云歌听着这个名字觉得耳熟,不觉微微皱了下眉。 孟珏看了她一眼,“是平君的叔父。” “原来是许姐姐的叔父……”云歌轻轻点头,又问道,“那第三路又是谁?” “你也见过的,郎将赵卬。” 云歌的眼前浮现出龙支城中那个横刀跃马要以武力截住百姓的年轻将领。“他?他不是赵老将军的儿子吗?怎么不与老将军同心?如此,赵将军岂不反成孤势?” “我那时就说过他们父子行事不同。不过皇上让他出战,他又岂敢不从?” 云歌低头叹了一声,眼睛有些失神道,“我原以为入羌的汉军只有一支,那这场仗还不会太惨烈……” “你怎还真把自己当做羌人了?”孟珏皱眉。 “我不过觉得帐外那些牧民和龙支城的百姓一样,想要的不过是饱饭暖衣亲人同帐而已……”云歌抬头望向孟珏,“你也说过这场战争的胜负并无悬念,留下的仇恨却是过程和代价决定的。” 孟珏凝视着她的眼眸深处颇有感动,而后他的眼神却又慢慢越出了她,变得悲怆而复杂。片刻之后,他默默然隐去了眼中的一切情绪,“无论如何,那是男人该想的事情。女人应该在战争开始前走开去。我方才的提议,你到底听明白了吗?” 云歌沉吟片刻,摇头道,“骥昆说先零族中现在对我虎视眈眈,恐怕决不会放我离去。就是他们肯放我和阿丽雅走,穿越那沙阴之地也并非易事,以阿丽雅现在的情形绝对不能进行如此耗费体力长途迁徙。” “不走,汉军铁蹄所踏之处,哪里辨得清羌人汉人男人女人;不走,即使先零的族人现在放你一马,将来战败之时也难说不会将愤怒泄在你身上。”孟珏停了停,将墨黑的眸子锁视住她,“不走,难道要你夜夜回他的帐中?” 孟珏的话令云歌的心头涌起一阵温热,也明白了他心中的苦涩。“他说他不会碰我。”云歌轻声道。 孟珏沉了沉眸子,“在日月山时他便已向我坦言,对你,他绝不只是朋友的情份……” “……是,他说他可以等……”云歌只得实言相告。 “等什么?” “等我……答应他的那一天……” 孟珏紧盯着她问道,“你怎么回答?” “我……我自然不允。但骥昆是个仗义的人,我相信他不会碰我……”云歌低头不去看孟珏的眼睛,想了想又轻声道,“他现在领下有先零的五个牧部,既然他掌有人马,我想我现在暂时在先零族中还是安全的。” 孟珏低眸将云歌的手拢入掌心,长久未语,眉心的青筋却微微而动,而后他轻轻道,“此事暂且如此,容我想出一个更合适的法子,还是要将你送出羌地去……”他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竟放开手,头也不回地步出帐外而去。 云歌愣愣站在帐中,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委屈,遂蹲伏而下啜泣起来。 注释[1]扜泥:鄯善国的国都。鄯善国在汉昭帝元凤四年(前77)以前称楼兰,以后改国名为鄯善。 ----------------------------------- 很久不在文末请大家投票了。为什么投票的人这么少啊。真伤心。 第一百章 夜分 羌人的迁徙其实是颇讲究时日。若是在和平时期,定要选择风和日丽的晴日,在日头出来前拆罢穹庐举族赶着羊马和牛车按序而出。然而现在是战时,一切自然不同。 因为做羊汤药膳耽搁了时间,云歌随阿丽雅的帐车迁出阳平坡时已是暮色四合之时。明月初上皓然千里,起起伏伏的山地丛林如被银洗。云歌骑在骥昆为他新备的马上,最后望了一眼这个她只落了一夜脚的先零越冬地,便转马回身匆匆向前而去。其实所有迁徙的先零人都是同样的心事苍茫,身后焚殍的黑烟还未淡去,前方未知的战火却不知已在何处暗燃而起。 骥昆从前队赶马而回,见云歌沉默不语便静静与她并辔而行,好一会儿才问道:“为什么不与阿丽雅一同乘车?” “我不想扰了病人的清净……还是在外边舒展些。” “也好。上半夜且随你兴,后半夜你若累了,可以到我马上来,我拢着你睡。” 云歌不知骥昆是要在人前做足护她的姿态,还是真意如此,只沉默着不答话,眼睛却又不禁望了一眼马车右前方那个素衣皎皎的身影。孟珏身形如玉,披被一肩月光,在马背上轻轻晃动,对身后的对话恍若未闻。云歌淡淡转眸,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由于跖勒的请求,孟珏和云歌都被留在阿丽雅的帐车附近,随着跖勒的营帐迁徙。这是贵族王帐迁徙队伍中的最后一支。他们的身后是跖勒帐部下的护卫骑兵,再往后便是破衣烂衫的先零牧民,在千里月明之下无声而行。阳平坡这片寒苦之地在众人的眼中渐渐远去,模糊,又随着山回陡转终于回首不再。 月落鸦啼,马蹄脚步声外皆是寂寂。云歌的困意也渐起,然而她想起方才骥昆的话,拼命撑着瞌睡以免生尴尬。骥昆见她努力竖着背脊,头却一栽再栽,忍不住靠近她悄声道:“喂,我也不说拢着你的话了,你若不愿打扰阿丽雅,抱着马颈睡吧。这次给你挑的浩门马,会走对策步的,你可还记得?” 云歌轻轻“嗯”了一声,俯身抱住马颈。骥昆将马贴近她,又替她稳住缰绳。前方的孟珏微微侧目,眼中是万千复杂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碎马蹄声忽然自前方响起。云歌惊醒,直起身子,看见身着皮甲的尤非手提一把钢刀,带着跖勒和新封的两名牧部首领向着队尾奔驰而来。几名护卫手举火把跟在他们后边。一旁的骥昆也从马背上的坐盹中惊醒,此时已跃下马背,吩咐整个车队停住待命。孟珏也下马而来。 尤非驰马近前,堪堪收住缰绳。跖勒也勒住了马,道:“前方骑探来报,说发现汉人的骑兵,大概有五千骑。” 众人皆愕然不语,静了半晌,首先发问的却是孟珏,“来的骑兵可带有长弩?” 跖勒回道,“骑探说那些汉骑都配有马刀,背有弓弩。” “那是骑弓骑弩,不是我说的长弩。论骑射,汉人的骑兵训练刻苦,羌人却又有天然优势……”孟珏沉吟道。 云歌想起在厨帐时孟珏曾提起许平君的叔父许延寿受封的正是强弩将军,隐约明白孟珏所问之事当与此有关。然而她的剑术本就不精,此外也只浮光掠影地了解过一些单打独斗的武器,对于军事战器却是一窍不通,故而此时只能大睁着眼睛无声站在这些男人的话外。 尤非眯起眼睛,问道:“那长弩又是什么?” “是汉人军中借工器之力射出的重箭,比一般的臂弓射得要远许多,箭镞的力道也非寻常之箭可比。” 跖勒不屑道,“打仗靠的是勇士的血气和刚勇,这些工啊器啊的有个鸟用……”他身旁那名新封的将领也随声附和道,“东良同意二王子所说的。” 骥昆却开口道:“我听说过汉人的长弩,可表兄为什么问这个?” 孟珏一时沉眸未语。 尤非道,“孟珏,除了自立门户的杨玉,先零老族中能领勇士与汉人相抗的酋豪都在这里了。你若有什么破汉的计谋不要藏着,尽管说出来。” 孟珏道,“汉军若用长弩,羌人的骑兵之长恐怕发挥不出来。”见众人皆露心惊之色,他停了停,又道,“不过汉人与匈奴人力战到底,逼的匈奴王庭北迁,却一直与羌人划地相望,原因为何?不知诸位有没有想过?” 东良击胸答道,“自然是因为我们羌人勇敢善战。” 孟珏轻轻摇头,“匈奴人不勇敢吗?羌人还曾被匈奴人驭使过。” 另一名新封的头领开口怒道,“孟珏,你怎么说这丧气之话,我潘朐虽然刚刚领族中的人马,也不能容你乱我族心。” 一旁的尤非虽然话未出口,脸上的愠怒之色亦是相同。 骥昆却问道,“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地缘。”孟珏微微笑道,“羌地虽然与匈奴一样拥有草原,却不是广袤平坦的草原,而是山林间的河谷草原……” “那又如何?”潘朐不耐烦道。 “便利了一个字,逃。” 东良喝道,“孟珏,你是在笑话我羌人不能抗敌只会逃跑吗?”潘朐的脸上的怒色也盛,连跖勒都有些不满之色。倒是尤非低眉转目似有所思,骥昆更是微微点了点头。 “山林广袤,便于藏匿。逃,也未见得是懦夫的行为。以逃避敌,在流动中寻找制胜的突破口,其实正是这片草原上羌人一直未被汉人打败的原因。” “可眼下我们带着这么多的牧部民众怎么逃?”尤非盯着孟珏的眼睛缓缓道。 “主动地逃,分散地逃。”孟珏回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主动?分散?” “对,主动,才能避开被追逃时的仓猝;分散,才能机动灵活,流骑才能发挥出优势。” “牧部的民众呢?”骥昆问道。 “也随之分散。汉人不杀羌族的妇孺。实在带不走的老弱羌民就放他们自寻草场牧羊。而族中的勇士还可继续游动与汉军周旋。” “那岂不是要让老娘见不着儿子,孩子见不着爹。”东良拍了一下大腿懊丧道。 “约定越冬之地,而后逐水草迁徙,虽有兜转,却终有团圆之时。不然,难道带着老人和孩子打仗吗?” 众人一时无语,在阿丽雅的帐车旁各自低头沉思。 尤非抽身而出,抚刀走到山道旁眺望了一会儿山下。莽莽的穿林之风中,密布的丛林在月落之后犹如鬼兵暗伏一般,令人觉得不寒而栗。 他转身对众人道:“其实原来族中也是打算迁到新地后,以牧草为源逐渐散开的。现在汉军迎头来袭,我们分散而避是个实用的法子。就按孟珏说的办,先零老部族就地分成三支。跖勒我儿,带着你的牧部向西走,东良与你同行;跖库儿我儿,你带你的牧部往北,潘朐跟你走;我领王帐骑兵带着族人向东走。” 众人皆下跪抚肩领命,又展臂环肩,俯首鼓嗓,发出狼群一般低低的啸声。这是先零迎敌盟誓的礼仪。孟珏默然而立,眼睛从愣愣而望的云歌脸上轻轻滑过,见众人纷纷起身,便道,“还有一事,女人怎么办?”。 “自然是各帐自带自己的女人。”跖勒随口而答,想了想又道,“倒不知孟珏跟哪一支走?不如跟我向西,也方便给阿丽雅治病。” “孟珏跟王帐走。”尤非威严的声音低低传来。 “是。”跖勒俯首,又不甘心地道,“那阿丽雅的病……” “云歌也是大夫,让她跟你和阿丽雅走……”尤非再道。 “弟弟才合穹,哪里舍得……” “就是因为才合穹,才不能让他分心。” “父王……”骥昆的声音中果然尽是不舍之意。 尤非瞥了一眼骥昆,“我说错了吗?你不在自己的帐车附近,却落到后边来跟在她左右。” 怎么把她描述得祸族殃民一般,云歌暗自有些气,转目却看见孟珏向她微微摇了摇头,又听孟珏开口道:“其实阿丽雅的病在养不在治。大王既然让跖勒王子往西行,倒是与我的一个想法相合。” “什么想法?”问话的却是尤非。 “舅父,”孟珏抚肩行礼,“道跖勒王子既然向西,不如先将阿丽雅公主和云歌都送出羌地,到我在鄯善国都扜泥的分堂去。那里药材充足,坐堂大夫也各各妙手。阿丽雅公主现在只要能安心静养,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跖勒闻言,微微一愣:“鄯善国?好是好。不过从羌地西去西域,中间有一片荒泽,没什么人走过。” 孟珏道,“那片荒泽的确被传为凶险之地,但我的商队却曾经几次穿越,回来的人告诉我,那里虽人迹罕至却并非至险之地。只是因为误传,越发无人敢去而已。我想跖勒王子若是能带一支挑选过的精锐骑兵护送的话,穿越荒泽应该不是难事。” 尤非缓缓点头,“其实当年我被夺王位,逃到乌孙时走得就是这条路。”尤非的眼中浮起追忆之色,没有再说下去。 骥昆若有所思,方才脸上的不舍之色渐渐为一种理性的表情替代,他不舍地看了一眼云歌,而后对尤非道,“表兄说的有道理,先把女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和二哥打起仗来才能没有后顾之忧。表兄的商队既然去过,应该有几分把握……”骥昆转头对犀奴吩咐了句什么,又对跖勒道:“二哥如今责任重大,我把我的一支精骑留给二哥调配。他们是我最近从牧部的骑兵中精选出来的。” 尤非笑道,“我儿已能治理牧部,好,好。我也把王帐的骑兵挑一支出来给跖勒。加上你自己的人马,跖勒我儿,你现有先零最强的兵力了。” 孟珏沉了沉眸子,叮嘱道,“跖勒王子的骑兵虽强,千万不要和路上所遇的任何部落纠缠,尽快将她们送出羌地。” 尤非对跖勒道,“女人即是拖累,也是族中兴旺的母地。我和跖库儿会与汉人周旋,让你把女人尽快送出羌地去。待我们打败了汉人再接她们回来与你们团聚。不过盏婼跟我征战多年,我就是让她走,恐怕她也不愿意,就不让她去了。”潘朐也表示自己的女人还在带在自己身边好。 跖勒遂跪地抚肩领命。 说话间,又有几个短衣快马的羌骑向这边飞奔而来。 跖勒起身问道,”前方又有什么消息?” 一名探骑下马禀道:“不知是不是我们的探马惊动了汉军骑兵,他们忽然从就地的休息中起身,整装上马,向这边全速而来。” 东良骂道:“狡羯子汉军,还真不让人喘口气了。” 孟珏道:“既然大王大计已定,不如就趁夜色尽快分流,免得到了天亮之时,我们的人马布置都落入汉军的眼中。” 尤非点头,而后三擎手中的羊头权杖,这是先零施号骑令的象征。众人再次抚肩跪地,而后一一归回各自的帐车去了。 骥昆走近云歌,不舍道:“西行路途艰辛,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会让犀奴给你换一匹马来。等战事落定,我一定会到关外去找你,见你的爹爹,或许还会与你三哥一战高下。” 云歌望着他,很想说一句打击他的话,然而她想起与孟珏对战事的讨论,心中明白骥昆此去或许会是永别了。云歌按住口中的话,咬着下唇一时没有出声。骥昆见状,忽然将她扯入怀中抵在自己的胸上,健臂紧环,听得到他骨节轻响。云歌才要挣扎,他已经放开了她,跃上马背向前而去。 阿丽雅的帐车旁一时只剩孟珏和云歌相对而立。 孟珏走上来,低声道:“我刚才最担心地就是他反对你去西线。” 云歌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向孟珏,“你估计前方来的是哪路汉军?” 孟珏道:“以骑兵为主,又能如此令行神速连夜前进的,当是郎将赵卬的羽林孤儿。他的军策谋略不及其父,然而治军操练颇得其神。” “那向北走,是危险重重了?” “你是担心先零,还是担心跖库儿?” 云歌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要他们分散?” “其实并非是为了先零有什么胜算,主要是方便疏散族中的老幼。”孟珏停了停,又缓缓道,“也许能为先零保住最后一点人马,不至被灭族。” 云歌侧过脸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长弩又是怎么回事?你是担心许姐姐的叔父吗?” 孟珏微微颔首,“骑兵拼的人力和马力,汉骑训练有素,羌骑骁勇善战,一时难分胜负。然而长弩依仗的却是工器,如若运用得当能快过骏马,杀人于瞬息之间。不过弩兵需要其他兵种的掩护,调动不易,许延寿的人马一时恐怕还上不来。” “可他终会抵达羌地。”云歌慢慢道。 “只要你能及时离开这里,那些也就不重要了。”孟珏凝视着她,放缓了声音,“与跖勒相处,只专心做大夫照顾阿丽雅,旁的都不要说不要问。越简单越好。” 云歌点了点头。 暗夜中已有喝令声从前边次第而来。马匹踢踏之声一时纷乱震耳,前边如黑龙般的长队忽然如长风劈水一般,杂分出东西两支。而后停滞的帐车也纷纷转起木轮,移行错影般分向两侧而去。 车马齐动,乱风突起,瞬间就吹乱了云歌的鬓发。云歌迷离了双眼,用手抚着鬓发却怎么也不能把它们尽数拨回原处。 孟珏伸手帮她拢住乱发,忽然将唇凑近她的耳边轻轻道:“在扜泥等我。”他的声音罕有的温柔,与暗夜星空下四伏的危机如此格格不入,却愈发有种醉人的意味。而后他的唇沿着云歌的脸颊滑过,停在她的唇上,厮磨着道:“我也要上战场了,你不给我一点纪念吗?” 云歌还没有反应过来,双唇已被他擒住深吻起来。这是这次相逢后他第二次吻她,她不知心中的万年之寒何时已冰消雪融,只觉得再无力推开孟珏。她回应了他的吻,那一瞬,她感觉到他拢着她的手微微战栗。 “孟大夫归回王帐……大王有令,孟大夫归回王帐……”尤非的侍卫的声音忽然伴着急速的马蹄从前而来。云歌惊醒,猛然推开孟珏。 “大王问孟大夫怎么还没有归帐?”那侍卫策马近前,大声问道。 “交代王子妃用药,布置我给扜泥分堂的口讯。”孟珏从容应道,而后翻身上马,深深看了一眼云歌后,与那侍卫一起打马向东而去。 云歌的眼睛追随着孟珏的身影渐渐远去,没有注意到引马而至的犀奴正停在不远处的暗夜中。 -------------------- 最近生活工作写作都到了要紧的时刻,很需要来自外界的鼓励。多谢大家的推荐!下边要进入战争模式了,女性读者估计需要大脑超频一下。 第一百零一章 无测 天明时分,一队手持环首刀腰挎弓箭的汉军骑兵,以绵长的纵列在春草稀薄的河谷草原上威武前行。高山上的雪水初融,涓流奔涌,在浅草间肆意分合。几名斥候模样的汉军骑兵逆向远远而回。马啼声混着水声,一片激腾。 斥候兵才勒住马,玄铁甲胄的盛年将领立即问道:“前方情况如何?” “禀郎将,昨夜我们发现的马骑确实是羌人的骑探。他们返回后,先零迁徙的人马已分作三支,两支向东西两侧逃去,还有一支似乎迎着我们前来,但却在前面的山口附近消失了踪迹。” “哼,就是躲得再深也能把他们逼出来。”赵卬身后的一名侍卫道。 “不。父亲嘱咐我勿要贪恋小战,而以擒王为要。”赵卬想了想,又问那斥候道,“有没有看清王帐走了哪一支?” 斥候兵道:“三支队伍都打了差不多的旄尾旗,都是贵族帐车在前,牧民的破牛车在后,极难分辨。不过最近雪水下山,草浅泥软,车辙较深。我们比较了各个方向上最宽的车辙,发现向东的那支中有一辆帐车的轮距宽达六尺,而其他两个方向最宽的车辙都达不到这个尺度。不过向西的车辙最为模糊破碎,似乎西线的马匹最多,踏乱所致。” “东线定是王帐车无疑。”赵卬扬手吩咐左右,“迅速将斥候探得的情报送到后方的破羌将军辛武贤帐中,再送一份到强弩将军的帐中。逃往西线的人马最多——这件事尤其要向强弩将军讲明。他的人马还没有开拔,或许可以直接西南而下,截住先零向西逃窜的人马。”赵卬停了停,又喝令道,“全部羽林孤儿和期门佽飞[1],拨转马头,向东全速前进。” “是。” 远处的山林间,一个如猎豹般矫捷的身躯正立在岩崖上眺望着山下草原上的汉军骑兵。他身后羌人骑兵已经借着山中一处狭窄的谷口埋伏好,只等汉军落入他们的包围中。眼前的汉军却忽然调转方向向东而去。 骥昆望着河谷草原上那如长蛇般蜿蜒向东的汉军纵列,久久没有说话。 犀奴从后面走上来,小声问道:“小王,要不要杀出山谷,追上这队汉军?” “既然他们往东,就把他们留给父王吧。”骥昆说着,眼睛却向远处越去,“你看远处的高空。” 犀奴引颈极目而眺,看见远处山谷的上空,十几只巨大的苍鹰正展开巨翅,凛然翱翔。一只苍鹰忽然飞掠而下飞入谷中,片刻又滑翔而出,喙上似乎叼着什么,然而那里已是目力不可及之处,再看不清楚。 “草原苍鹰可以攻击比自己体型还大的动物,却必然要经过一番死搏。像这般一冲而下就能俘获的,肯定是鸟儿。”骥昆道。 “对啊……不过是鸟又如何?”犀奴点点头又挠挠头,不明白这与现在的形势有何关系。 “苍鹰一向孤居在悬崖上,这么多苍鹰忽然盘旋在一处,说明下边有大量的飞鸟。而且还是被惊出林子一时无处躲藏的鸟。” “啊,林子里有人。”犀奴恍然若悟。 “去告诉潘朐首领,让他按住谷中埋伏的人马,不要耐不住性子暴露了自己。眼前的这一队汉军虽然没有入谷,后边来的那路汉军我们一定有机会。” ※※※※※※※※※※※※※※※※※※※※※※※※ 已是夜分西行后第五日。 暮时,红日沉落在远处起伏不定的荒丘间。 云歌骑在马背上,遥望着血色的幕光中几只野驼的墨影。那是她儿时在关外常常见到的景象——长河落日,双峰的野驼在荒漠间奔驰。铃铛就是爹爹从外边带回的一只失了母亲的小野驼。关外的家是近了,沿途的风景已经从西羌土深草绿的丰美河谷过渡为沼泽和荒原的交替。再往前高大的树木会原来越少,只剩秃枝满刺的灌木,再往前则会是连灌木也没有的沙漠,甚至风过鬼鸣般风蚀残丘。只有穿过这一片荒原,才能到达那关外的西域绿洲。 “……小王子妃……”一个先零骑兵从前队打马过来,将云歌从思绪中唤醒,“前边就是突澈湖了。跖勒王子问是不是到了停队休整,给阿丽雅公主煎药的时间了。” “好。”云歌点头,又吩咐身边策马的几个侍女,“支起火来,准备煎药……” 许是骥昆和尤非的人马缠住了汉军骑兵,跖勒带领的西行队伍这一路一直平安无事。沿途他们经过了两个小部落的地界。那两个小部落的首领虽然没有出帐来迎接,却与穿行而过的先零骑兵牧民相安无事。其中一个首领还送了几车粮食给他们。 阿丽雅的热已退去,身体却仍是虚弱不堪。云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按时给让她服药。荒郊野外煎药固然不易,在她的眼中却并非不可克服。云歌与跖勒约定,无论迁徙到何处,每日的休整必须定时且长度足够她煎药。为了煎药,她又叮嘱侍卫随时备有柴木和净水。急雨忽至,云歌便与侍女扯起一片皮子遮着火堆继续熬煮;车队急令开拔,她便是跳过了自己就餐的时间,也要将药煎好送到阿丽雅的口中。所以几日下来,众人都是车马辛劳,阿丽雅的病却有了起色,已能在车队修整时下车走上几步。曾经那么英姿勃发的她如今虽然一步一行弱不禁风,但在云歌行医者的眼中却令人振奋。 “云歌,又害你饿肚子了。”阿丽雅将刚喝完的药碗交给一名侍女,又在另一名侍女搀扶下慢慢跪坐在火堆边的沙地上,“都是因为我的病,不然你应该和……呃……跖库儿在一起……” “哪有,我分明是沾了你的光。”云歌咬了一口手中又干又硬的饼子,睁大眼睛认真地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哪有机会被重兵护送到扜泥,逃离这战事。” “公主,羊肉汤已经炖好。”一旁的侍女将一碗热情腾腾的羊汤呈给阿丽雅。 阿丽雅看了一眼火影中低头努力啃着饼子的云歌,起身接过羊肉汤慢慢走到云歌身边,道,“你待我如同姐妹。按我们草原的规矩,既是姐妹就该饮歃血酒,可我知道你这个汉人大夫一定不许我喝酒。不如我们同喝这碗羊汤,也算是在天神面前起过誓了……” 云歌知她好意,又不忍违了阿丽雅与自己契若金兰的情谊,她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一小口饼子,点头道:“好,这饼子吸起的汤汁归我,剩下的归你。”阿丽雅不明就里,却也点头表示同意。云歌便笑盈盈地将手中的饼子放入了阿丽雅的碗中。不料干硬的饼子一下子膨胀起来,瞬间就吸去许多肉汤。 “……怎么吸了这么多……”云歌大叫,她慌手慌脚地把那泡涨的饼子从碗中拿了出来,懊悔道,“我只想尝试一下我的一个新汤品的……” 阿丽雅笑起来,那已经许久没有血色的脸上也荡起几许生气。她压低声音道:“你呀,怎么还是那个古怪精灵的汉宫宫女……” 云歌也笑,眼底却也起了点点潮气。阿丽雅看在眼中,没有再说什么,只将碗中的羊肉汤慢慢喝下。 云歌也将那泡涨过锅炕子放入口中,“嗯,汤浓馍香。等我回去,一定要把这个汤式写入我的菜谱中……” “那你一定要写上,是我阿丽雅提议羊汤代酒,才成就了你这个……这个……” “羊肉泡馍。” “对对对,成就了你的羊肉泡馍。” “一定一定……” “呵呵,阿丽雅可是好些了。”跖勒欣喜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云歌和阿丽雅都骇了一跳,回转身才发现是跖勒带着东良正这边走来。云歌连忙起身抚肩行礼。然而跖勒挥手止住她,而后竟双臂一掬将阿丽雅抱入怀中,然后才跨步走近火堆跪坐而下。东良旁若无睹般也跪坐在火堆边。阿丽雅面色绯红,手上却因为大病初愈而没有气力,挣了几挣也没有挣开。 羌人男子素来不掩饰心中的情-爱,若是兴之所至在众人前搂抱甚至亲吻也是正常。此时跖勒不仅对自己的亲密举动未有分毫不妥之感,还招呼云歌道,“云歌,你坐近些。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云歌硬着头皮侧跪靠近,眼睛只望着夜色中的篝火不作声。 跖勒似乎也看出她的不自在,却只自顾说下去:“这里已是突澈湖,再往西走草原会越来越少,盐湖和沼泽却会越来越多。昨日我们经过依累部落时,我看那里有一片草场不错,准备把先零的牧民先留在那里放牧。“ 云歌望着火堆点点头,有些不明白跖勒为何要和她讨论牧民安置的问题。她想起孟珏临别前的嘱咐,默默然没有说话。 “不过依累部落的人可能会觉得我们抢他们的草场,所以我要去他们的首领约定一下这件事。”跖勒又道。 云歌仍是点头不语。 东良笑道:“跖勒王子再说下去也要变得跟汉人一般罗嗦了。”他转向云歌道,又道,“跖勒王子是要我护卫两位王子妃在这里停两日,等他从依累部落返回后,再送你们去扜泥。” 云歌仍是默然点头。 跖勒有些不耐道,“云歌你怎么只点头不答话。难道你不相信我不愿意与我说话?” 阿丽雅在他怀中不平道:“云歌是大夫,又不懂打仗,她当然只能点头。” 跖勒嘿嘿笑了笑,“好,只要云歌治好你的病,等打败了汉军你再给我生出娃娃来。她一句话不跟我说也行。”跖勒说着在阿丽雅的脸上狠狠啄了一下。云歌避视不及,匆匆间瞥见阿丽雅低头似羞怯,却有一丝悲戚之色在眸中。 这一晚,整个西行的先零车队都在突澈湖边过夜。跖勒不顾云歌作为大夫的反对,将阿丽雅带回他的帐车过夜。云歌宿在阿丽雅的车中,听着西来的荒漠之风在突澈湖上如泣如诉,心中颇为不宁,久久难以入睡。 第二日云歌从阿丽雅的帐车中迟迟醒来时,原本跟在后面的牧民队伍已经变成远处的一荡尘土。跖勒还带走了一半的骑兵。云歌以为跖勒是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谁知从前队回来找她的阿丽雅却摇头道,“我听到了他与东良的对话,他们除了要把牧民留在那里,还要从依累部落劫马匹和食物。” 云歌的心中一沉——看来他们一路顺利,跖勒不仅将孟珏叮嘱他不要和小部落纠缠的话完全抛在了脑后,还仗着人马主动抢劫弱小部落。两人只得与东良和车队停在突澈湖边,等待跖勒的归来。 湖水碧绿如玉,倒影着远处的雪峰,湖中春鱼初醒,水面上时而掠过黑颈的白鹤和湖鸟,一派悠然宁静。云歌和阿丽雅望着湖上的美景,没有注意到东边的岭上,兜鍪的队列已如长蛇般越过山脊,绛衣短甲的汉军士兵正沿着坡面如锁链般向着湖边无声地收紧而来。最先越过脊岭的是手持刀戟的汉军步兵;接着便是高立马上的汉军骑兵,才翻上脊岭便跃马扬鞭,眼看就要冲下坡来。 东良领下的先零骑兵终于注意到了东面山岭上的异情,随着一声炸响般的“汉军,汉军来啦”,画角声,战鼓声,刀铁声,蹄踏声,马嘶声,嚎叫声瞬间打破了湖面的平静。 “快送王子妃上马……女人快上马……”东良大叫着打马向云歌和阿丽雅飞奔而来。 云歌愣了一瞬,即刻明白东良让她们上马而不是上车,是已经判断出唯有弃车倚仗马匹的四蹄才有脱险的可能了。她快速将阿丽雅扶上马背,自己也爬上马背。还未坐正,东良已经一鞭抽在她的马腚上,眼前的一切随即向后倒撤而去。 “跖勒王子还没回来,车队不能向西走。”东良的声音从后边传来,“你们先跟唐尧的人马向东南走去找跖勒王子,我们在这里截住汉人。” 云歌不知唐尧是谁,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熊腰虎背的羌人武士正带着几十个手持钢刀的骑兵交错而驰,如弧形的盾牌包拢在她们后边,将她们和汉军隔绝开来。耳边羽箭挫风之声旋即响起,几名跟在他们身后的先零骑兵中箭跌下马去。那弧形的骑列骤然漏去几条缝隙。透过缝隙,云歌瞥见密织的羽箭如雨水般射向她们方才凭风眺望的湖岸边,东良挥刀嘶喊的影子微微一闪便被那黑色的箭雨吞没了。 强弩将军! “不要回头,云歌,不要回头……”耳边传来阿丽雅急切地叮嘱声。身后的先零骑兵也长啸起来,不知是在警告她还是在为他们自己振奋士气。 云歌转回头,看见她们的马正驰过一片刺叶的灌木丛,奔向前方一片低矮的树林间。 [注]羽林孤儿和期门佽飞:两者都是汉代皇帝的护卫骑军。 ------------------------------ 大家对上一章的反应把我吓了一跳,不过觉得你们好可爱。忽然增加了投票,感激之余也使我压力骤增。你们还是随意吧,我也随意。我没压力才能写好,从小就是个压力一大就会发挥失常的人。 第一百零二章 游徙 被赵卬的轻骑咬上已经好日了。在山林中已经游窜了一上午的先零骑兵在灌木丛生的岩坡上小憩。咒骂声,痛吟声,吁气声随着一个个跳下马背的身影散入林间。 孟珏勒马停驻在山岗上眺望着山下。春叶尚稀,透过层层枝缝可隐约看到汉军绛衣玄甲的身影在谷底掠过。尤非纵马上前停在孟珏身旁,“怎么样?我们能在这里呆多久?” “饮罢水囊里的水就上路吧。” 尤非冷哼一声,问道:“还要这样和汉军周旋多久?” “我也不知道。”孟珏淡淡道,“总要听飞鹰传信来说跖勒王子已将女人们都送出了羌地,我们才好改变对策……” “我先零人还从未这样打过仗。”尤非的牙齿咬得嘣嘣响。 “不然。”孟珏轻轻一笑,“羌人打仗向来都懂得利用马骑游动之便适时进退,只不过每次都是在打败之后……” “就算你说的不错,”尤非又是一声冷哼,“可总要在战场上先较量过,才不落悔。这样不战就逃,我先零部落以后定然要被其他部落耻笑。” “这次我们的确是不战先避,几日下来大王真觉得王帐的骑兵受到重创了吗?” 尤非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坐地休息的骑兵们,见他们虽面有疲色,却士气尤在,兵器马匹也都还备整,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然而过了片刻,尤非还是不甘道:“虽然没有大的折损,却着实憋屈。一样是跑,在河谷中草原上跑不是更快意些?为什么偏要在这山地老林中跑?” 孟珏回道:“那样我们是快意,我们身后的汉军精骑更是快意。这队汉军骑兵骑射功夫都不错,应该是汉人的精骑。而且他们的马不像我们的马已经饿了整个冬天。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在于对羌地山林地理的熟悉。只有借着丛林山岗,才能将他们壮马骑阵箭弩的优势都按住。”孟珏沉了眸子,减慢语速又道,“打仗以务实为要,先保住人马,才能不为其他部落所耻笑。” 尤非一时无语,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前两日已按你的意思将带出的羌民分批放出,让他们自寻草场自找生路。可是今天早上探骑回来报说,那些羌民的牛羊都被汉军收缴而去。他们现在没了牛羊,哪里还有生路。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要放掉他们。” “咬住我们的是汉人的精骑,大王真觉得带着那些牧民,我们此时还能在这里聊谈此事?”孟珏的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悲悯之色,“失去牛羊固然生存艰难,但毕竟不是死。他们会暂时依附其他的部落寻求活路。等到先零部族强盛时便会纷纷归来。”孟珏看向尤非,“舅父,只要先零人在,先零部族便在。” 尤非沉默点头,催动马匹向东南面的山岗眺望了一下,又道,“昨天探骑报说,杨玉去年从塞章带出的残部就是在前边的恪彦山中越冬的。到现在还没有出冬场。是不是应该派人和他联系一下重新结盟的事?” 孟珏的眼中微微闪过警惕之色,语气中却不着丝毫痕迹:“我们现在正是狼狈之时,恐怕一时没什么资本与他重谈联盟。” 尤非还要说什么,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左臂插箭的探骑打马近前,急声禀道:“大王,西面的坡上已经有汉军的踪影……这一批汉骑射箭功夫真是厉害……” 尤非拨转马头,冲着草坡上的羌人发令道:“快上马,向东面的迁徙。” 以后的几日,东线的先零人马依旧以奔逃应对汉军的骑兵,却渐渐开始过筛的迹象。首先被筛掉的是跟不上王帐骑兵疾速徙转的老弱羌骑;接着是负载辎重的马匹会在忽然遭遇汉军袭击时,不断遗落在后方。 尤非的王帐骑兵是一人驭两骑,一匹载人一匹载食物,故而受的影响不大,但是王帐骑兵毕竟只占东线人马的三分之一左右。辎重的不断损失影响着王帐外围的战斗力。人马的损失在移动中一时点不清数量,等他们逃到东面的泽洛山中宿营时终于做了一次清点,这才发现王帐骑兵以外的骑兵竟已失去了小一半。众首领细细回忆,想起每次短兵相接时都会听到汉人骑兵的招降之语。他们没当回事,想不到七八场小仗打下来,这些招降的话竟然顺着饥饿的肚皮流进了先零逃兵的心里。 尤非大发雷霆,把领兵的几个首领一起叫到帐前吃了一顿鞭子。 泽洛山腰的坡地上,残雪掩不住浅草带来的春意。营地的火堆前却跪立着几个赤着上身,背上血痕斑斑的先零牧豪。尤非叹了一气,手执羊头权杖缓缓坐在一截歪倒的树干上,半晌方开口道:“孟珏,你可有什么话说?” 孟珏微微转眸,一时不知尤非问话是何意。难道尤非参透了他以游徙为借口,疏散牧民,分流先零外围骑兵的用意?他简单回道:“我最多给大王出出主意。大王按族规惩戒几位首领,孟珏无话可说。” “我不要听你这些虚的。骑兵逃了这么多,我们应付汉军难道还用周旋游徙的法子吗?总该打几场胜仗振奋一下我先零的士气。” “是啊,我们不能总是还没打俩下就游动。” “羌人打仗靠的是一股子血劲,现在没了这股子劲,能不出逃兵吗?” 跪在草地上的首领立刻附和起来。 尤非喝道:“没问你们,问的是孟珏。” 孟珏微微沉吟,道:“我以为我们以游徙之法拖住汉军并不只是为了我们这一支,更是为了拖住汉军,让西线的跖勒王子能顺利把女人送出关外。先零虽然分成三支,打的却是同一仗。” 尤非低眉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收到老二送来的鹰信。难道我们一直这么跟汉人躲躲藏藏?” 孟珏看了一眼尤非,扶肩行礼道:“从西边的荒泽去西域,路途遥远气候多变。敢请大王再忍耐几日。我已让号吾时时刻刻盯着天上的信鹰。跖勒王子那边的消息应该就快到了。” “好,再等几日。”尤非叹了口气,又忽然抬目看了一眼孟珏,“你对先零的女人倒真是爱护。” “我是大夫,自然关心病人的安危。” “就只是病人?” “……云歌是我的师妹。她若出了差池,只怕小王的心也定不下来……” 尤非的眼中薄有疑色缭绕,却又忽然被疲惫之色所代替了,“嗯,不说了,不说了。都睡觉。明天还不知要被谷外那些狼崽子一般咬着不放的汉人赶到哪里去。” 春夜地气仍寒,山腰上的风更是刺肤彻骨。 孟珏在一个将熄的火堆边与一队先零骑兵一起裹衣而眠。如果不是他小时那段为丐的经历,还真没法和这些生于冰雪长于马背的羌人一起行军。然而多日的山岭奔波,短兵相接,食不果腹也已改变了他一向清雅高洁的外形,代之以青胡茬素束发以及粗砺的毛毡衣。 他翻了一个身,唇间翻过一个无声的名字,眼皮却因疲惫动也未动。微弱的月光下,一双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孟珏惊醒,手也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剑,却看到号武清亮的眸子暗闪在墨一般的夜色中。 孟珏微怔了一瞬,立即低声问道:“鹰信来了?” 号吾点头,从怀中拿出一片布帛交给孟珏。 “快,去那边给我燃一个火把过来。”孟珏一边展开那布帛,一边轻声吩咐号吾。 火光移近了,孟珏只看了一眼布帛上的字,方才梦中压在唇间的那个名字便冲出口来,“云歌……” 尤非被从帐中唤醒时,天已微明。各牧豪已经聚集在他的临时小帐前,个个都是面色凝重。看见盏婼扶着尤非出帐,各牧豪立即扶肩跪拜。 “事情我已听说,”尤非拧着眉心道,“大儿跖勒在突澈湖一带遭到汉军突袭与女人们走散了。”尤非深叹一声,“大家都说说,准备怎么办?” “突澈湖已经是西边那片荒泽的入口,说不定女人们已经入了那块荒泽……” “没有护卫和实物,即使入了那片荒泽,躲开了汉军,女人们恐怕也……” “呸呸呸,你们怎么都说丧气话。你们的女人带在身边,我的女人可是跟着跖勒王子走的。”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在东,他们在西,中间还隔着这么多虎狼一般的汉军。” “我看我们也别拘着了,不如在这里多杀些汉军,说不定能减小二王子的压力。” “小王倒是离得近些。” “对,应该马上派一队快马去找小王,让他赶往突澈湖。” “我们现在应当火速回头打援手。”孟珏的声音忽然从纷纭的众说中冰击而出,“先零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要被其他部落嘲笑?” “对,回头打援手。”几个也将女人送往西线的牧豪立即附和。 尤非却眯起眼睛审视着孟珏,“你前几日跟我说打仗要务实。这里与突澈湖相隔遥远,汉军的情况又不明。若要务实,难道不是应该舍弃女人吗?” 孟珏回道:“务实是不要为虚名所累,可是两位王子妃还有十几个牧豪的女人孩子的安危,大王难道觉得是虚名吗?我听说大王当年,曾以不多的人马逼乌孙交出怀了大王骨肉的少夫公主。那份勇气和担当难道不是我先零人的骄傲吗?” 尤非身后的盏婼见尤非语塞沉眸,忙道:“孟珏,你的话说重了……” 尤非抬手止住展婼,道:“天神在上,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有难,我们先零人哪能不出手相救的?孟珏,我其实是想问你句实话,到底怎么才能摆脱追在我们后边这股紧咬不放的汉军赶往西边? “有一个人或可助力。”孟珏慢慢道,“泽洛山再往前就是恪彦山。有一支先零的人马藏在那山中。” “你是说杨玉?”尤非低声道。 各帐牧豪听到这个名字也议论纷纷起来。 “丽史公主逃婚,杨玉只怕已经不愿帮我们了。” “是啊,他去年被赵充国打败。我们从凌滩派过去的援军晚到了一步,他的人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大王子跖隆就捞回了一个逃阵的达慕尔……”说话的牧豪恍然止住口,醒悟到自己提了一个不该提的名字。 孟珏在众议中扶肩躬身道:“大王如果信得过我,我愿前往恪彦山中,请杨玉与我们相呼应,牵制汉骑,或可助我们摆脱这股汉军的追击。” 尤非缓缓抬目,望向孟珏,“你几日前不是说我们现在没有与他重谈联盟的资本吗?” 孟珏也回视着尤非:“我重新思量了此事。丽史公主曾救杨玉的儿子于惊马前,杨玉的感激和倾慕之情恐怕还是大于悔婚之辱的。至于他败于塞章时我们救援不及,当时情势混乱想必他也明白。而现在汉军来剿,收拾完了我们,下一个便会是他,这一重利害需要有人跟他点明。” 尤非缓缓点头,又道:“杨玉一向多疑,我们去年与他结盟抗汉,约定各战东西,如今却几乎失去了联系。忽然请他相助,你真的有把握吗?” 孟珏道:“现在不是有没有把握的问题,是我们别无选择,唯此一条路或可一试。” “好。”尤非深深点头,“孟珏,这里的兵骑豪领尽你挑。我也会派人去与跖库儿联系。” 孟珏微微一笑,“一队熟悉地形的探骑与我同往即可。” -------------------- 很抱歉。最近实在太累,以致于这几章发得很不紧凑,影响了战争的节奏感。大家可以等更个两三章再一起看。 第一百零三章 袭扰 先零领地向北,翻过几条山岭,有一处山门对守的狭长谷地。春色渐浓,自谷中流出的溪水淙淙而盛。汉军在谷口外的溪岸边伐木树墙,深挖沟壕,已经驻扎了几日了。 日暮时分,两名身着鳞甲的汉朝军将走出营地中心的大帐,向南面的谷中眺望。年轻的那名似为副将,脸型四方,眉宇间隐有阴鸷之气。年老的那名则显然是主将,蓄须微胖,架起的肩铠更使他整个人有一种吊耳提领之感。 “辛将军,赵卬派人送军信来让我们提防羌人暗藏在前方的谷中,我们这才扎营在谷外。可是这几日派人入谷中探查,却始终没有见到先零羌骑的踪迹。”说话的是那名副将。 “想来是赵卬和他父亲一样,太过谨慎。赵充国龟缩在龙支,赵卬也是草木皆兵。”辛武贤一声冷笑。 “那将军下一步决定向何处进发?” “明日一早绕过前边的山谷,向东开拔。” “将军不打算往西走?” “强弩将军亲率强弩之兵奔赴西线,我还是不要扫了他的兴致。” “那今晚是否还留一部分人枕戈穿甲,以防羌人偷袭?” “不用了,候了几日都没有来。估计是不会来了。今天晚上让大家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开拔。”辛武贤停了停,神色微幽地继续道,“赵卬把这里丢给我们,却带着自己的骑兵追向东边,很可能是探知了东线有什么重要人物。然而赵卬毕竟年纪尚轻缺乏经验,如此大局恐怕还是得老夫帮衬帮衬他。” “辛将军说的是。如果东线真有先零的酋豪,如此军功怎么能让赵卬一人独吞。” “什么军功不军功的。”辛武贤皱眉道,“裴章,你不要只想着勒马封侯,我们身在边关,想的当是为陛下分忧。” “属下听从将军的训诫。” 辛武贤微微捻动胡须,表情复杂地道,“赵充国持功傲主,不领圣意。他的儿子赵卬比他识时务。我们应该放下与他父亲的政见之争,多关照他一些。” “辛将军高风亮节,属下佩服。” 入夜已深,蟾月将落。 辛武贤的营地上一片寂然,只有几个巡夜的哨兵在营中的空地上行走。营外的空地上,火盆中烈焰在穿谷而出的风中摇曳不定。 夜空中忽然划出一声清远的镝哨之鸣,一道火影随之射向营中。 “响箭……” “来自何方?” “好像是从谷中射出的……” “快去辛将军的大帐报告,说羌人袭营……快去催响警戒的鼓号。“ 掌管巡防的军侯一边吩咐,一边立即带人向着响箭射来的方向聚集。 四下里忽然响起马蹄声和羌人的啸声,流火之箭也从四面八方射来,落入营地中心环列的辎重大车上。 “不好,他们是来劫辎重的……” “不要慌,我们在营地外设有阻截马骑的暗器。” 然而黑夜中羌人的马骑来去自如,蹄声和啸声忽远忽近。又有十几支火把丢向环列的辎车,瞬间就燃起大火,火光冲天。 “军侯,这些羌人怎么好像看破了我们设的铁蒺藜[1]。” “我怎么知道?难道他们这几日一直潜伏在周围?报到信将军帐中没有?” “报过去了。” 营地上此时已经鼓号大作。各帐的汉军兵士纷纷集结而出。 裴章也已披挂上马,才驰出营地,便看见两个羌人正展臂拉弦,欲要将流火之箭射入营地的围障。裴章大叫一声,策马上前想要挥刀挑翻那两个羌人。斜刺里,却有一把钢刀忽然劈出,缠住了他的刀。裴章一心要截住那两支欲射的火箭,大力向侧一搡,想要摆脱这钢刀的纠缠。谁知那刀攻势咄咄,将他锁得左右不展。裴章只得拨马转身,专心对付斜刺里横出的这人。满天的流火之下,两人的刀锋有一瞬均势的凝结,那羌人琥珀色的眸子与他对视了一瞬。裴章微微一愣之间,那羌人却已经拨马回转,长啸着向远处而去。奔袭在营地周围的羌人似得号令,忽然一阵风似的全部驰马而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辛武贤即刻下令全部轻骑出营追击。然而从寅夜追到天色微明,辛武贤从守郡酒泉带出的郡骑没有追到一个羌人,因为夜黑担心受伏击又不敢贸然入谷,只得怏怏而归。 此时已查明营地辎车所载的粮草损失了近两成,尚未影响军中几日内的用度。然而辛武贤盛怒未息,天光大亮后,再次下令步兵与骑兵混编重入南面的谷中搜寻。这一日,入山搜寻羌人的骑步混兵依旧毫无收获铩羽而归。晚上,各营帐的士兵无论步骑都是兵衣甲胄,以防羌人再次偷袭。如此鹤唳风声了两日,却再无羌人来袭。营地上的军士却是个个精疲力竭怨声不已。 辛武贤在第三日亲自率兵入谷搜寻,打算如果依旧没有收获,便按原计划转而东行。 一个上午的马背颠簸,辛武贤此时已是气喘吁吁。他在谷中的几株参天圆柏之下收住马匹,打算与兵士们就地休整一下。 裴章也在随行的队伍中,此时也已下马。他从马上解下水囊,走过来奉给辛武贤,”将军,请用。” 辛武贤喝了几口水,喘了喘,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裴章,忽然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但在酒泉郡中时人多口杂,你当时的行动又是军中的秘密。我便一直没有详细问你。现在荒郊野外,无甚旁人,倒是个时机听你仔细说说。” “将军请问。属下知无不言。” 辛武贤将几个近身的侍卫遣开,又对裴章道:“你也坐下来。今日只当闲聊。” “是。” “你从莫尔桥回来后曾说,当时受了身份不明的人的袭击,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时赵充国的人拚死将雕库和一个……一个年轻公子模样的送过了桥去,而后就毁了那座桥。简泓带着他的人依旧死死缠着我们,我只好送出几匹快马劲弓隔岸相追。本来想着除掉简泓他们之后,就去追雕库和那个公子。谁知被简泓他们缠得久了些,后来虽然终于将他们尽数杀败,却又忽然来了几个白衣之人,衣着不凡,却又难以辨认身份。他们将我带的那些江湖杀手一一杀败,我怕身份暴露只得逃了回来。” “你回来时,曾说袭击你的人有几分眼熟。是什么意思?” 裴章欲言又止。 “有什么还要瞒着我?” “不是。不是。属下不敢,是属下不太确定。” “既然不确定,那你就随便说说,我也随便听听。” “属下初入行伍时,曾为赵充国手下,所以曾随他入长安面圣。那天在莫尔桥袭击我们的人中,其中一人显然是头人,他……很像我当时面圣时朝中的一名大臣。” “朝中大臣?”辛武贤微微一愣,“什么官职?” 裴章面有赧色,“我那时还只是名屯长,因为跟在赵充国身边才被允许入朝面圣,还认不得朝中的官服,所以不清楚。” “满朝那么多大臣,你怎么会记得这个人?” “那名大臣相貌极为俊美,年纪也很轻,当时站在堂上一群老头子中显得极为出众。” 辛武贤微微动了动眉心,忽然低声道;“难道是他?他不是在沧河遇刺了吗?”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冷笑道,“若真是他,你只怕见的是鬼魂。” 裴章尴尬地笑了两声,转头却见辛武贤若有所思,又听他低声道:“是有些传闻,说他未死。难道赵充国竟这么大胆,不仅拂逆圣意,还和身世不清的死臣有来往?” 裴章面有讶色,也不敢细问,只道:“赵充国在军事政见上处处与我们相悖,将军可是打算就此事参他一本?” 辛武贤沉默许久,摇头道:“雕库从酒泉逃走,后来说是赵充国发现便将他送回了罕,现在看来是那个人从中相助才有了这等巧合。我们当时若是在莫尔桥截住了雕库,朝上自然可以拿此事做文章。然而我们没有做成此事,贸然以此弹劾赵充国,恐怕空口无凭授人以柄。” “是属下无能。” “你也不用自责。如果真是那名朝臣死而复生,你原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到底是谁?”裴章小心翼翼地问道。 辛武贤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却忽然笑着道:“这件事虽然一时无所追查,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件事。这次开拔前,赵卬与我交接辎重之事。我们一同去朔仓查验地形,曾一同宿营在野外,喝了几口御寒的酒,他竟说起几件赵充国早年与圣上的机密之事。你说的那件事不好奏,和赵卬的这次野外闲谈却可以做文章。” “是。”裴章的眼中闪过一丝心悸之色,意识到自己此时也正与辛武贤在野外闲谈之中。 忽有侍卫从远处跑过来,道:“禀报将军,朔仓的粮草督运派人来说已经听说了我们粮草被扰的事,问说能否加强朔仓的人马,说担心羌人去那里劫粮草。” 辛武贤笑道:“因为这次出兵深入羌地战线过长,才临时设置了中转粮仓在朔谷中。又因为临着忽图河,春季水涨,若真要取水道运粮也便利。如今羌人向东西两侧仓皇逃窜,已是首尾难顾。眼前的这队羌人若是知道朔仓,哪里还会来劫我们营地上的粮草。他们是不会知道朔仓新近会忽然藏了这许多粮食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将军英明。”一旁的裴章道。 辛武贤未再说什么,只微微瞑目似做小憩。裴章也不再语。两人各怀心事,没有注意到头顶圆柏树密织的鳞叶中,两双眼睛几暗几明。 树下两人休整片刻,又饮了几口水囊中的水,便招呼人马出谷回营而去。 汉军人马走远后,两个羌人一前一后从树上跳了下来。 “这两个汉人好阴险,说得尽是算计他们自己人的事。”犀奴小声道。 “嗯。”骥昆应了一声,眸中却似思虑着什么。 “幸亏小王认得他们的绊马的铁刺果,看懂了汉人布置的防御。”犀奴又道,“咱们压住人马暗藏了几日,趁他们大意时才劫营,否则还真对付不了这么狡猾的汉人。” “那绊马的铁刺果叫铁蒺藜,我也是以前去汉地时偶然知道的。”骥昆说着,神色间却依然有些心不在焉。那日汉军的先锋精骑转向东行后,骥昆通过天空的苍鹰探知了这支跟在后边的人马。他以那队先锋精骑的行军速度做估算,以为会在当日午后遇到这支汉军。谁知到了第二日的日暮时分这支汉军才到达谷口。这支人马骑兵和步兵各半,还带有专门修筑工事的工兵和押运辎的辎兵,种类繁多却也行动迟缓。而这队汉军又似知道他们的埋伏一般,并不入谷扎营,而是在谷外的一处地势略高处扎下了营寨。 骥昆没有贸然行动,按压住已在谷中埋伏了几日的先零人马,自己则一直带着犀奴隐在暗处细细观察,在辨清了汉军所下的铁蒺藜后才定计在几日后的晚上以火箭袭扰汉军营地中心的粮草。 “孟珏说得不错,不借地形,我们的骑兵未必是汉军的对手。要得胜,必须避开汉军的锋芒,在流动中发挥出我们羌人骑兵的优势。”骥昆回想这几日的胜势,低声道,然他的眼神却依然有些犹疑之色。 “哼,马背上的勇士靠的是骑射功夫和拼杀的勇气。”犀奴皱眉不服道,眼中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个孟珏说得哪里对。” “打仗总要看到对手的长处,才能有所应对。”骥昆淡淡应道。他没有注意到犀奴的神色,心思却一直留驻在刚才那两名汉军的对话上。他们提到的两件事都令他有种隐隐的心惊之感。一是他们提到的朔谷中的的中转粮仓。如果情况属实,那羌人岂不是有了一次劫得粮草补给的绝佳机会?二是他们提到的那个曾帮护送雕库的人逃脱的人——曾为汉朝朝臣,姿容出众,溺毙于沧水,这说的不正是染姜姑姑的后人孟珏吗?云歌说是她护送雕库回罕,孟珏说他是被罕邀请去的。他们在那里偶遇。孟珏出于师兄的义气又想借机回到先零才李代桃僵。可是听那两个汉人所说,骥昆心中一直隐隐有的一丝怀疑又浮到水面上来。 一旁的犀奴见他沉默,小声嘀咕道:“反正我觉得他的心思太多了。” “什么?”骥昆猛然抬头,看着犀奴。 “没……没什么。”犀奴的眼睛躲闪了一下,“就是觉得小王不要什么都听那个孟珏的。” “我并没有都听他的。只是他说的许多话的确有道理。”骥昆陷入沉思中,眼中方才的疑色又有了几分不确定,而后他道,“犀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你现在就赶去西路,如果在云歌她们进入荒泽前找到二哥的人马,你就加入他们,说我送你去做云歌的护卫;如果他们已入荒泽,你就回来。我们会一直在这里拖住这支汉军不会走远,你一定找得到我们。” 注释:[1]铁蒺藜:古代一种军用的铁质尖刺的撒布障碍物,刺尖如草本植物“蒺藜”,故名。 第一百零四章 冲谷 泽洛山谷西端,先零王帐的骑兵正透过叶隙枝缝观望着谷底的情形。 谷底宽阔,雪融涓流,土润草盛,已是一派盛春景象。几只野猪聚集在浅水边饮水嬉闹,忽然一起掉头四散而去。 须臾,一队年轻的汉军骑兵踏水出现在谷底。他们头戴朱色军帽,身着玄色短袖护甲,手中或刀或戟,背上挎着弓弩。前排的几个骑兵一边驰马一边警敏地张望着谷中的地形,中间一个身着将甲阔肩长臂的人正与周围的几名骑兵聊说着什么。 “这谷中地势开阔,谷外四通八达。先零人若要向外逃窜,与其他部落合兵,必走此地。”说话的是那身着甲衣的将领。 “谷中虽开阔,西面的谷口是狭窄,我们已用据马[1]封住,也有骑兵据守在坡上,居高临下,占尽地势之优。郎将放心。” “这帮先零人现在如山鸡一般躲躲藏藏,哪里还有能力胁迫其他部落与他们会合。” “不然。投降的羌人已经供说这一支羌人中有先零的酋豪尤非。从他们这些天的应对策略来看,他们还是很懂扬长避短的,不像家父预料的那般完全不懂用兵。” “赵老将军一向谨慎,如果他都说羌人不懂用兵,郎将何忧?” “是啊,这些先零人一路向东而逃,降服的已是十之三四。哪里有什么传说中草原寒狼的影子啊。” 那一队汉军骑兵意气盈盈,大笑着打马向西谷口一侧的山坡上而去。 几个隐在附近树丛中的羌骑,面露恨色,蠢蠢欲动,却被一个小首领模样的人按住,“大王有令,今日不能和汉军骑兵纠缠。一会儿冲出山谷后,只跟着旄尾旗向西,不许和汉人马斗。” 树丛中安静了一阵子,忽然有人轻道:“来了。” 谷中东侧的野坡上,不知何时从山顶下来一群棕色的牦牛。它们头大颈短,身下垂着粗密的长毛,拥挤在一处豪饮着谷地流淌的积雪融水。然而如果细看,会发现一些牦牛的尾巴上绑有黑绳,湿漉漉的像是浸泡过桐油的样子。 野坡上下来的牦牛越来越多,很快便填满了谷底之地。西侧谷口的汉军士兵已察觉情况有些异常,开始在原本单列的拒马后边增设第三第四排拒马。 东侧的谷底忽然冒出几股黑烟,隐约看得到手持火把躬身低俯的人影出现在牦牛群的后方。一瞬之后,地面忽然似要震裂般地狂抖起来。几头后排的牦牛忽然发疯般地向西侧谷口冲去,尾巴上的油火高高甩起。巨大的皮骨撞击声从牛群中次第传来。前排被撞倒的牦牛挣扎着撑起巨大的身躯,又被眼前一扫而过的火尾所刺激,也向着西侧谷口狂奔而去。转眼之间,前追后涌的牦牛群如同一团从山顶滚落的巨石,向着西侧谷口的拒马阵列全速奔去。 地动山摇。 谷口中的汉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呆,只来得及拼命跑到谷口两侧,奔袭的牦牛群已经高速撞在拒马之上。木裂马碎,前排的牦牛也是皮开肉绽哀鸣不止。后排的牦牛却毫无停歇之意,反而更加激动地向前冲去,竟将前排牦牛巨大的身躯顶得叉在了拒马之上,而后又连木带牛向前顶拱而去。几刻的滞涌之后,拒马阵排终于被顶开一处缺口,缺口越撕越大。随着一声巨响,受惊的牦牛群终于冲开了谷口所有的据马,而后又踩踏着拒马的碎片加速向谷外冲去。 谷口两侧山坡上的汉军骑兵正看得目瞪口呆,谷中的灌木树丛后忽然移出许多先零骑兵,打马向坡底奔来,跟在牦牛群后向着西侧的谷口冲去。 赵卬正站在谷口的山坡上观望受惊的牦牛,此时看到忽然涌出的羌人,顿时明白了情形,“传旗令给谷东的军司马,让他迅速带骑兵入谷追击。”赵卬身边的羽林孤儿虽然离西谷口较近,然而马骑下山需要依“之”字而下以避陡坡,反而不如远谷东的骑兵易于借助谷底的平地加速奔跑。这是赵卬舍近求远的原因。 “郎将,我们现在地处高势,谷东的人马也还未与羌人混战在一处,正是用箭的时候。” “好。号令这边坡上的骑兵用臂弓,射倒一个算一个。” 谷口两面坡上汉军骑兵此时也从牦牛冲击的震惊醒过神来,听到号令后个个在马上展臂拉弦射向谷底。虽然骑射之箭不算密集,箭势也不比弩箭,但是汉军骑兵的飞镞精准。谷底立刻有许多羌人应弦栽下马来。先零人中却也有警戒的啸声而起。羌人骑兵闻声立刻调整了姿势,纷纷悬身吊在在马背一侧,躲避着山腰上射出的第二批羽箭。第二轮箭出,谷底的羌人被射中的果然不多,然而却有许多马匹被射中。重伤的马儿跌摔倒地,马背上的羌人旋即翻滚而起,跃上另一匹马的马背。轻伤的马匹则带着插在身上的箭羽继续向前冲去。 赵卬皱眉——羌人的马背上功夫的确不可小觑。 牦牛群此时几乎已全部冲出谷外,方才谷间那排山倒海的声音已远遁而去,唯余劲马乱蹄之声密集在谷口。马蹄声又似有放缓的趋势。赵卬探身而望,发现上千人的先零马骑在狭窄的山谷口一时有些瘀堵的趋势。而一旦越过这谷口,便是宽阔的河谷草原,这股先零骑兵会如飞鸟投林般再难被收在一处一举歼灭了。 “军司马怎么还没有到位?”赵卬一边喝问,一边向谷中东侧望去,看见方才传令追击羌人的谷东人马不知为何窝在半山腰处,迟迟未能冲入谷中。他正要派人查看,一名斥候打马而来,禀道:“报告郎将,东侧的山谷中还有一支先零人马。军司马的人马被那股先零人缠住了。” “什么?!”赵卬拨转马头,引颈眺望,看见东侧的山坡上果然有一支羌人马骑借着高势,正向那边山腰上的汉军开弓放箭。那队汉军骑兵虽然中箭的不多,却被压制在矮树山岩之后,无法长驱直入进入谷中。羌地多高山,慑于地形的险峻和气候的寒冷,赵卬不敢轻易带军队往山上走。想不到这些羌人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反而从高处攻击他们。 “告诉军司马,让他顶住那边高地上的羌人。”赵卬吩咐那赤斥侯道,“不要让那队羌人冲入谷中来,以免我们腹背受敌。”而后他拔出钢刀,号令身边的将士道:“羽林孤儿即刻随我入谷追击,一定要将这队羌人截杀在谷中。” 羽林孤骑在山坡上兜转回旋,终于下入谷口前的空地上。赵卬与身边的骑兵迅速与滞缓在谷口的先零骑兵混战一处。余下的汉人骑兵则分作两支,趁着谷底的平势,向谷口羌人的两侧快速包抄而去。两翼到位之后,马上的汉军骑兵迅速张开臂弓,向着谷口的先零骑兵飞矢而出。两侧的先零骑兵也迅速拨马回射。团在当中的先零骑兵却只是挥刀挑镞,并不恋战,依旧专心向谷外移动。 赵卬与先零骑兵短兵相接,一边左刺右挑,一边寻找着先零的王旗。出乎他的意料,这里的先零人并未置旗,似乎有意隐藏酋豪的行踪。赵卬的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前的这些先零人马与谷东高地上那支先零人马互为呼应,似乎颇有策略,与他印象中愚勇的羌人很有些不同。他这样想着,不由一个分神,对面马上一个小头人模样的健硕羌人看准了他的空档,长矛直向着他的颈部刺来。赵卬挥刀挑挡,却因为方才的分神起手慢了一瞬,长矛的黑影在他的眼角一闪,却并没有刺中他,而是发出当啷一声锐响,竟从那羌人的手中脱出坠地。赵卬又惊又疑,低头一看,见横斜在地上的长矛杆上斜插着一支匕首,立刻明白是有人甩出暗器,截止住了方才那一刺。 对面马上的羌人失了长矛,此时趁着赵卬的一惊一探之间已策马而去。赵卬扬鞭欲追,想想方才的情形心中一动,又勒马转头沿着匕首的来向望去——却见一支百十人的骑兵正向着谷口风驰电掣而来。有一瞬,赵卬以为是自己在谷东的人马终于摆脱了高地羌人的压制,前来增援他们。然而定睛再看,却是一队精干的羌骑。为首之人身姿轩昂,身着素毡衣,面上覆着布巾,一双黑眸却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难道方才出手救自己的是他? 这疑虑在赵卬的心中一闪而过,便再也顾不上了。冲出谷中的这一队先零骑兵转眼已到了眼前。那个为首的素衣羌人更是手提长剑径直向他而来。赵卬与他错马对冲而过,刀剑相抗,一时火花四溅。赵卬转回马头,以为那白衣羌人会与他再次驰马对冲,不想那人却扬鞭向着混战的汉羌马骑外围而去。赵卬策马猛追,不多时便追到了那羌人的侧畔。赵卬立刻挥起手中的钢刀,虎啸龙吟般追着那人劈将而去。那素衣羌人举剑拨挑,以攻为守,虽不似赵卬这般气势汹涌,却也狠准孤绝并不逞弱势。赵卬的武功学于军中,但军中有非常使命时也接触过中原和西域的杀手,故而对江湖功夫略知一二。他与这素衣羌人战了十几个回合之后,已然辨认出此人用的乃是西域的绝杀功夫。方才飞刀救命的疑虑又自他心中闪过,赵卬的手中的刀势不觉弱了几分。那素衣羌人趁此机会也抽隙拔剑,又听他压低的声音忽然道:“东侧山上的羌人中有先零酋豪,留给郎将,可否放西谷口的羌人出谷?” 那矅石般的黑眸与这声音一并,终于在赵卬的记忆中激起回声,“你……你是孟……”赵卬骤然停住口中的话。此次出发前他曾收到父亲赵充国托人带来的口讯,说如果在羌地遇到他派入羌地的一名身份特别的细作,让他谨慎处之。赵卬还曾颇为纳闷,因为赵充国的口讯中并没有提到如何辨认此人,他便以为这人会出现在他俘获的羌人中,想不到竟是他认识的人,更想不到会出现在这杀气腾腾的战场之上。 “你是父亲的……” “手中的刀不要停。”孟珏说着,手中的长剑已经向赵卬虚刺而来,“郎将还未答我,将东侧谷中的先零羌豪留给你,能否放西谷口的先零人出谷?” 赵卬反手挑开孟珏的剑,“你究竟要做什么?” “救赵老将军的一位故人,也是龙支百姓感谢的一位女医。” 赵卬愕然了一瞬,立即明白了孟珏说的是谁,却又随即摇头道:“我们已获知尤非在此,我拿不出一个说服将士们的理由。” 孟珏的眼中的墨色幽微一闪,“尤非就在东侧的山谷中。” “以何为证?”赵卬仰身躲过徐扫的长剑,口中寸土未让。 “郎将看山上的王旗。”。 赵卬闻言立即向山谷东侧的高山上望去,果然看见一面黑色的旄尾旗正沿着山颠游动而下。 “我王在谷东,不在这里。”孟珏忽然在马上高声笑道,“你们中了我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他随即又压低声音对赵卬道,“我与老将军有破羌之约,请中郎将相助。” 赵卬犹豫了一瞬,再望了一眼那边山上的王旗,忽然拨转马头举刀号令道:“尤非王旗在谷中,羽林孤儿即刻随我前往捉拿。”赵卬说罢,打马向谷底东侧驰去。汉军号声随即响起。正与谷口羌人酣战一处的汉人骑兵闻之,立刻退出了战斗,随着赵卬策马向东而去。那些包抄在两翼的骑兵也收起臂弓,打马转向谷东而去。战场之上退势多险,因为易被敌方用以反击。然而谷口的先零人见汉军撤退,并未趁势反击,只闷头策马加快了出谷的速度。 先零人马终于通过了谷口。孟珏带着那队羌人精骑守在谷口断后。他最后远远望了一眼谷东,看到赵卬领着的羽林孤骑已经跃上了山坡,追着杨玉的旄尾旗向高处移去。 “实在情非得已。”孟珏在覆面的布巾后不易察觉地嘘出一口气,眼中的墨色却决绝如铁。 注释:[1]据马:一种又削尖的木头搭起的屏障。 第一百零五章 强弩 汉军的步兵大军在谷地中浩荡前行。山岗上春草已长,几十个羌人的身影深埋在那一片浓翠的绿意中。 云歌也伏在草丛中,她的手捂在阿丽雅的口上,以免她才染的风寒不小心溢出喉间。这已是她们跟唐尧逃离突澈湖后的第七日。在这七日被汉军追赶的流徙中,唐尧带出的百十名骑兵已经只剩下三十多人。 逃离突澈湖后,她们便再没有听到过东良和他所领的羌骑的消息。东良的女人也在逃出之列,每每追问唐尧可有她男人的消息时,云歌便会想起她离开突澈湖时回望到的箭雨如潮的一幕。她只能默默转身,不敢告诉她们留在湖边的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她们也一直没有得到去依累部落谈判的跖勒的消息。离开突澈湖后,唐尧曾经将先零的女人们暂时安置在一个山坳中,自己带人趁夜前往依累部落寻找跖勒。可他不仅没有找到跖勒和他带出的骑兵,跖勒带去留在那里的先零牧民也不知了去向,就连依累部落的人一夜之间全部迁徙离开了他们属地。 唐尧没有找到自己人,却发现了汉军驻扎起灶的痕迹。他只得连夜赶回,却在归途中遭遇了一队汉军斥候。一阵厮杀之后,他与剩余的人马终于逃出,赶回了先前那个山坳中,带上先零的女人们开始四处流徙。从那一日起,他们便一边逃避追击的汉军,一边寻找跖勒和先零骑兵的踪迹。追击他们的是一支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的汉军。初离突澈湖时,他们本以为仗着马匹健蹄能够逃开这支汉军步兵的追击,谁知汉军的斥候骑兵总能追踪到他们的行迹,而步兵则紧随其后苦苦相追。他们每到一处才停歇不久,便不得不再一次上马奔逃,谁知到了下一处休息地还未缓过劲,就又被发现了。 整整七日,他们草行露宿,疲于奔命,既要在山谷旷野中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又要时刻提防忽然出现的汉军斥候和步兵。侍女们四散逃命,一行人中剩下的都是大小头领们的女人,还有族中的几个释比。阿丽雅的身体重又衰弱下去,并已在连日的奔波中感染了风寒。云歌也再没法子让阿丽雅按时服汤药了,只能让节若用随身带的羌人土药帮阿丽雅压压寒气。 七日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跖勒,却在日暮时分遇到了从谷中壮行而过的汉朝大军。步兵,弩兵,骑兵,工兵,辎兵——浩荡的汉人军队在谷底走了半个时辰。羌人再以刚勇善战自诩,也无法不被眼前汉军的强大军力所震撼。在汉军踏起的尘埃远去后,坡上的先零男女在草丛中伏卧良久,方才慢慢站起身来。 夜风已起,谷中传来独狼的啸声,苍凉而孤绝。然而羌人毕竟不是爱感怀的民族,此时解决几十号人的肚皮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幸春季已经到来,万类俱出。唐尧带着几个羌人入山打猎,很快就从山岗中打来了野兔和野鸡。他们生起火堆,将兔肉和鸡肉在火上烤了,分而食之。奔逃了一日的疲倦随即涌来。因为担心被汉军发现,唐尧让大家将火堆熄灭,各自在野坡上和衣而眠。 高地深夜极冷,云歌与阿丽雅瑟瑟挤在一处。 “为什么还……跟着我们?”阿丽雅忍着喉间的咳嗽,悄声道,“现在这么乱……你就是偷偷溜掉,一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这么乱,真要是被俘了,恐怕汉军一时也未必会相信我的话” “可你是汉人,汉军不会把你怎样的。跟在我身边,反而会被拖累” “我是大夫,不能丢下病人。”云歌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阿丽雅轻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握紧了云歌的手。云歌在暗夜中无声地笑了笑。两人很快就被疲惫沉拽入睡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云歌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那是枯枝在火舌中炸裂的声音。云歌撑起身子,看见火堆早已冷透,哪里还有什么未烧尽的柴火。云歌再静听,却又像是什么东西在草叶上潜行而过。难道有猛兽?云歌迅速抓起手中的短剑。四下里忽然啸声骤起,黑影从各处涌出,火光随即而至,晃乱了夜空。阿丽雅也惊醒过来,此时已抽出腰间的长鞭,竭力站起身来。却有一人从黑暗中疾步而上,将阿丽雅一把抱起。 “是跖勒王子……” “是跖勒王子和先零的骑兵……” 云歌定睛细看,那托抱着阿丽雅的男子果然是跖勒。 野坡上的女人们都已醒来,在跖勒的人马中寻找着自己的男人。有寻到的,也有没寻到的,或喜或郁的哭声开始弥漫在野坡之上。云歌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跖勒的人马,见他们的衣甲上刀痕血痕满布,看起来也已遭遇过汉军。她无言站在火影中,心中压着的牵挂如春夜的长草暗自狂长。 那边跖勒已经放下阿丽雅,与唐尧说起这些日子的遭遇来。 “跖勒王子,我带女人们逃出后,曾去依累部落找你们。可是怎么没有找到你们?” “我带着先零的牧部到达依累的地界时,发现依累部落的人竟然一夜之间迁徙一空。我还以为我们的人马令他们害怕,自觉让出草场给我们,就把牧人们都留在了那里。回过头来找你们时,却发现一队汉军已经从东北而下,插在了我们和突澈湖之间。我这才明白依累部落的人是探到了风声,迁徙避战去了。真该听那个孟珏的话,先把女人们送出羌地去。”跖勒拍着大腿叹了一声,又道,“我看东北而下的那队汉军人数虽多却都是走路的步兵,就带着先零的人马从北绕行,以为凭着马速,我们可以赶在他们之前回到突澈湖边找到你们。”跖勒说到这里,忽然面带恨色,将手中的刀一把扎在地上,“谁知在北边遇到了汉人骑兵,虽然只有几十人却和沙狐子一般狡猾,很快就引来了更多的骑兵。不过我们骑兵人数比他们的骑兵人数多,终于将他们杀退,却耽误了不少时间。等我们赶到突澈湖时只看到湖边无数的箭和尸体……我留下的三千骑兵,全都……”跖勒还未说完,旁边一个女人已经撕心裂肺的哭嚎起来,又被别人扶了下去。 “哭的是谁?” “东良首领的女人。” 跖勒叹了一口气,低沉了声音道,“东良的身上插了多少支箭,我数都数不过来了。汉人!”跖勒的牙齿几要咬碎,“我跖勒誓与他们血仇到底。” 云歌站在火影中,背脊微微一栗。 “跖勒王子,有没有向大王求救?” “我送了鹰信给孟珏,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跖勒皱眉缓缓道,“恐怕他们也遇到了汉军,没那么容易脱身。” 云歌心底一沉,目光也也从跖勒的身上转落到寒夜中。 跖勒却忽然转头张望,见她正站在旁边,便道,“云歌,你不用担心跖库儿。我几日前遇到了他送来探问我们情况的犀奴。犀奴说跖库儿他一直与汉人在山中周旋,打了几仗,都没有吃什么亏。” 云歌点点头没有作声。 “云歌,你怎么还是不愿与我说话。”跖勒皱眉道。 “没有。”云歌忙道。“我……” “这些天云歌一直照顾我,很是辛苦。”阿丽雅急急开口,却引动了喉中的寒气,她一边咳嗽着一边道,“刚才……你们忽然出现……又把我们都下了一跳……” 跖勒“哼”了一声,又将阿丽雅抱紧在怀中,“我后来便一直寻找你们,还曾回到过依累部落,却发现我们留在那里的牧民都已逃散,他们的牛羊也被汉军收缴了。我们只好离开那里继续寻找你们,却不断地遇到汉军。今天上午,就在这山中还厮杀过一场。刚才探骑来报说发现有人灭了火堆在这里过夜,我还以为是遇到了汉军,正准备偷袭他们,杀个痛快。” “这山中就有汉军?”一旁的唐尧惊道,“我们在傍晚时曾看到一支汉人大军从谷中向南边去了,还以为这山中暂时是安全的。” 跖勒道:“有一小股汉军骑兵,可能是他们的探骑。我们跟他们干了一仗,可惜跑掉了几个,不知道是不是又会招来更多的汉军。”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唐尧问道。 跖勒想了想,挥了挥手道:“三天没合眼了。刚才以为要偷袭,各个头领都撑着,现在寻到了各帐的女人,怕是再也撑不住了。汉军现在就跟这草原上的野兔一般,到处都是,去哪里都有可能碰上,还是让大家睡一觉来的实在。” 跖勒所领的先零人马当下便在野坡上安顿下来。阿丽雅也被跖勒带走了。野坡上很快鼾声四起。云歌裹紧衣服,听着坡上的野风莽莽,许久许久方才沉入梦中。 晨曦穿过枝杈射入这片野坡时,宿营的先零人已经备好马匹掩好火堆,收拾起一夜的破族乱梦准备出发。跖勒决定仍按原定计划将先零的女人们送出羌地。既然汉人大军已经向南开拔,他们准备反向向北,从突澈hb侧进入西域和羌地之间的那片荒泽。向北走又有两种走法:从崎岖起伏的山岭上走,势处高位易于掩藏,但是折转迂回,慢;从开阔平坦的谷底走,更易借助马势,快,但却势处低位易受攻击。跖勒思虑再三,觉得汉军散出的斥候太多,还是快行移动更为重要些。于是先零西行折损之后所剩的两千马骑带着女人们一径下入谷中而去。 整个上午,谷中风平树静,连前几日常常出没的野猪野驴都没见着。跖勒带领着先零马骑和女人们在谷中一路疾驰,时而是雪水汇集的溪滩,时而是枝叶稀薄的矮树林,时而是春草蔓生的野地。中午时分,他们在几株云杉树下停住,借着树下的溪流灌水饮马吃干粮。而后先零人整备马匹,准备继续前行。云歌也翻上马背,与阿丽雅并辔跟在跖勒身后。午后无风,静得有些可怕,她仰头望了一眼被长杉树刺破的天空——天空明锐幽远像极了那日突澈湖的湖水,云歌忽然觉得心口莫名跳得厉害。 只是一瞬间,四面的山岭上忽然同时跃出了汉军骑兵的身影,虽然排列的并不密集,却环着山岭延绵不绝,将他们围在谷底。前方和后方的谷地中也是一片虚土浮腾,正有持刀执盾的汉人步卒以队列排开在谷地中。 先零人也已发现了山岭上和谷中的汉军,却无一人作声,只有嗅到了恐惧气息的马匹不安地踏蹄喷着粗气。 “跖勒王子,我们被汉军包围了,怎么办?”唐尧终于开口问道。 “撕开一条口子,杀出去。”跖勒的眼中有种嗜血的恨意。 “从哪里杀出去?前后都是汉军的步卒,山岭上都是汉人的骑兵。”另一个首领也开了口。 “慌什么!谷中都是步兵。凭着咱们的豪健马儿,我就不信前边那些那些靠脚走路的汉军步兵能拦得住我们。不用管岭上的骑兵,我们就从这谷中杀出去。去年春天在浩门,我们羌人就是靠骑兵把那个汉朝廷派来的义渠安国打得屁滚尿流的。” “前边谷中荡起的尘土这么多,除了步兵,会不会还有其他埋伏?”唐尧道,”我们还带着女人呢。” “怕什么!羌族的女人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跖勒蹙眉想了一下,又道,“唐尧你带一百骑兵,将女人的马骑护在当中,一会儿我们冲击汉军的时候,你看准时机,带着她们从空隙中穿插过去。”跖勒说完,转头看了一眼阿丽雅和云歌,低声交待道,“你们一定要和唐尧一起将先零的女人带出谷去。” 云歌和阿丽雅点了点头,却都没有说话。跖勒动了动唇角,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打马向着队首而去。 唐尧将女人们和几个释比错行排成几组小锥形。每组锥形小队的外侧则由唐尧的精干马骑贴护着,犹如在锥形的钝器之外加护了一层利刃。与此同时,跖勒已经将领着剩下的两千马骑在谷底一字排开,向对面的汉人步兵大军摆出了冲击的态势。对面的汉军步兵也随之变换队形,收紧成一个方形的阵列。手持弩机的步兵排成三排列在阵前,其后是持刀执盾的步兵,再往后就看不清楚了。 羌人冲锋的画角声起,几乎横跨谷地的先零马骑开始缓步向前。马蹄声由舒渐密,在距离汉军四五百步时,已经变为小跑。云歌和阿丽雅跟在唐尧之后,和跖勒的骑兵保持着两百步的距离,此时也随之加速,以待冲破汉军步兵防线时,趁乱穿插过去。 远远的,汉军前排的弩兵已将弩机举起瞄准,第二排的弩兵则将弩机微微扬起,第三排的弩兵低头踏脚似乎随时准备给弩机装箭。 跖勒带领的骑兵此时已冲到离汉军三百步左右的距离。先零骑兵开始在马上拔箭搭弓,准备再跑一百步,跑入骑弓的射程就瞄准射击。汉人的第一轮弩箭却已经如密雨般潮涌着向先零骑兵飞射而出。先零骑兵的马速并未因遮天蔽日的箭雨而有所滞缓。弩箭纷至的瞬间,他们或是挥刀扫拨,或是以简易的木盾抵挡,却无一人掉头转向。许多人中箭落地,许多马匹也是臀背插箭,然而整个先零骑兵冲击的势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不过为了迎避来箭,方才先零的骑兵不得不将才刚上手的弓箭都调换成了刀。此时已距汉军二百步左右了,已经进入了骑弓的射程,先零的骑兵又纷纷重新将弓箭换上手来。 “这是什么机关箭,怎么比我们的箭射得远这么多。”远远跟在后边的唐尧在马上恨恨骂道。云歌想起孟珏的话,只默默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对面首排的汉军弩兵此时已经迅速退到后列,第二排的弩兵开始瞄准。这边先零骑兵也在马上拉弓引弦。几乎是同时,飞箭从两方对射而出,如两股暗潮对冲交融,又分成两势向着双方的人马猛咬上去。由于要在马上引弓,先零的骑兵大多没有时间躲挡这一轮来箭,大批坠下马去。对面的汉军阵前,盾牌却已密集竖起。汉军弩兵纷纷撤到盾牌之后,也有人因为退避不及而中箭倒地的,却立即被左右兵士拉了回去。 先零的骑兵此时已经折损近半,然而离汉军的步兵方阵也只有百步了,已经看得清汉军眉眼了。跖勒的左臂和右腿各中一箭。他挥刀砍断箭身,接着便在马上长啸起来。先零骑兵也随之齐声长啸,一时士气大振。 对面的汉军已将所有弩兵撤回,盾牌也密排锁紧。盾牌的缝隙之间却忽然插出无数长戟,将那盾牌阵型变成了一面长刺满布的墙面。冲在前面的先零骑兵躲闪不及,连人带马”嘭”地一声撞在那刺墙之上,一时鲜血四溅。后排的先零骑兵见状立刻拉马侧旋,沿着盾墙向一侧奔去,同时挥刀砍截着从那盾牌缝隙中伸出的长戟。汉军的刺戟却借着戟头的形状,借机将许多在盾墙前游走的先零骑兵勾下马来。盾墙上随即开出小口,伏在盾牌后的汉军步兵忽然跃出,对着跌落在地的先零骑兵一阵戳刺,而后又归回盾牌之后。 跟在后边的唐尧见先零骑兵冲锋一时无果,只好远远缓住身后的女骑。然而许多女人见自己的男人受伤坠马已近疯狂,纷纷哭嚎着要冲上阵去,却被唐尧的人马截了住。阿丽雅和云歌也在马上呆望着奋勇搏杀,却在汉军阵前一再挫锐失锋的先零骑兵,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队先零骑兵终于在汉军的盾墙上撕开了一条缝,其他的马骑立即汇涌过来,沿着那缝隙如刀一般插入汉军的方阵中。汉军盾墙上伸出的长戟也奋力刺戳,想要截住那些奔涌而来的先零骑兵。然而那条缝隙到底越撕越大,盾墙后的汉军兵士再难保持住阵形。兵士一乱,那盾墙立刻也抖动起来,瞬间便失去了形状,化为无数散握在汉军兵士手中的盾牌。 盾墙这一散,后边的情势也在云歌她们的眼中清晰起来。跖勒带领着马骑左冲右踏,将汉军的步兵方阵划出多条口子。而汉军步兵虽然在与先零马骑的对杀中处于劣势,却凭借着人数的众多和平日有素的训练同刺共挑,其战力也令人生畏。跖勒的两千马骑现在已经只剩一千左右,这些划出的口子究竟能撑多久,明眼人一看便知。 唐尧知道带着先零的女人们从缝隙中穿插过去的时候到了,而且可以通过的时间并不长,稍纵即逝。周围山岭上围着的汉军骑兵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已经催马下入谷中而来。 “离我近些,”云歌低声叮嘱阿丽雅,“真要是被俘,我是汉人,总会有些照应。” 阿丽雅只来得及应了一声“好”,唐尧已在马上一声长啸,扬鞭撒蹄,领着锥形的女骑小队向前冲去。 云歌与阿丽雅以从未有过的疯狂马速跟在唐尧身后,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中向后奔腾而去。远处的马嘶人吼刀铁轰鸣也迎面呼啸而来,转眼之间已到近前。还没等云歌反应过来,她们已经插入了汉军的步兵阵中。 早有眼明的汉军兵士注意到了这几只锥形的小骑队,已经迅速赶过来伸出长戟堵截围追。护在外围的先零骑兵奋力挥刀劈砍,努力不让女骑的马速因为汉军的阻截慢下来。几名先零骑兵甚至在马上夺下了几只刺上来的长戟,又反手一挥,扫倒了一片正涌上来的汉军步兵。 饶是如此,仍有长戟刺入锥形马阵的当中来。云歌只看到黑影一斜,一支长戟已经钩住她的衣袖,又顺势扭转,缠住她的手臂向外猛拉而去。这一钩一拉颇难预料,她根本来不及挥剑抵挡,身子已被带偏,几乎脱离马背。 “啪。”耳边忽然一声脆响,云歌觉得勾住自己的强力骤然松去,回过头来,原来是身旁的阿丽雅甩出长鞭击退了方才缠住她的那支长戟。云歌心口一热,然而战场势急实在无暇说什么,只闷头打马与阿丽雅跟着唐尧继续向前狂奔而去。 唐尧带出的锥形小马队共有五只,大致按当中六名女骑外护二十名骑兵配成。此时共有三支小队冲到了汉军兵阵的后排,除了云歌和阿丽雅这支,还有另一支头人女子组成的马队和先零女释比的那支。唐尧回头看了一眼陷入汉军阵中未能冲出的两个小骑队,咬牙转回头打马向前冲去。 云歌没命地打着马鞭,忽然感到战场的喧嚣之声正在身后远去,她们的马儿正跑入一片开阔的草坡,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只要入了那片林地,她们便可似游鱼入水般藏匿踪迹了。 正要长舒一口气,远处的林地中忽然铁光鳞闪,移出一队百十人的汉军骑兵,为首的一名汉人军官似乎在马上微笑了一下,已经策动马匹迎着他们小跑而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先零所剩的一千骑兵还陷在身后的汉军步兵阵中不得脱身,护在女骑外围的骑兵也已经在冲阵的过程中折损过半,只剩下三十多人。他们无论如何也难敌眼前的这队汉骑了。 孟珏的话在云歌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曾说起许延寿的强弩之兵有多个兵种的掩护,果然不虚。而汉军布阵层层设伏,显然要将这一路的先零人一网收尽。 唐尧左右而望——东西两侧的草坡上似无伏兵。此时此刻,除了逃再无他法。然而无论往哪里跑其实都是一种赌博而已,因为谁也不知道在草坡反面是否藏有更多的人马。唐尧咬了咬牙,见东侧坡势较缓,利于马匹奔逃,立即拨转马头带着女人们向东侧奔去。 眼看东面坡顶的林地原来越近,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耳边忽然传来羽箭破风之声,马嘶人呼之声立刻蔓延开来。云歌胯下的马儿忽然一声痛嘶,她只感到身子一沉,人已经急速向地面摔去。云歌不自觉地闭了眼。却有人在空中将她从身后揽腰抱起,拖上一匹马去。云歌睁开眼,看见阿丽雅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她的眼睛追着阿丽雅向远处越去,看见先零骑兵正在与追上来的汉军骑兵厮杀在一处。然而……然而……羌人似乎忽然比刚才多出了许多。云歌揉了揉眼睛,看见许多先零骑兵正从两侧而出,加入眼前的马战中。她忽然明白过来,转身抬头——孟珏正揽着她拨转马头,向反面的草坡下疾驰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 众敌 草坡的背面是一片矮树林,正有先零的骑兵从那片藏身的林中疾驰而出。孟珏一径驰到林中深处,才收住缰绳将云歌引下马来。 “有没有受伤?”他看着她的眼睛简短问道。 云歌瑟瑟摇头,人还在初历战场的惊骇中。 孟珏也不再多问,伸手又在她的手臂肩背关要的穴脉探走了一番,眼中的紧张之色微微淡去。而后见她仍在一片瑟索中,他一手撑住她的背脊一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云歌垂着头,感觉到他手心坚定的力量。那天地的动荡渐渐向远处消弭而去,她身体的微颤也也渐渐平息下来。 耳边忽然传来马蹄声。两人转头,看见号吾正引着两匹马儿驰近——一匹马上是阿丽雅,另一匹马上则是节若。 由于东线人马及时回头打援,跖勒得以带着所剩的不多的骑兵,从许延寿的步兵阵中强攻而出。两线的人马虽然合到一处,却已只剩不足两千人。许延寿的大军固然以步兵为主骑兵只为辅兵,却到底兵多粮足工器锐利。先零人不敢恋战,汇合之后立即向附近的络巴山一带逃去。那里山势重叠起伏,易于隐藏,附近的山谷中还有草场。虽然先零东西两线所带的牧民和牛羊已然丢失殆尽,然而有草场的地方定然会有别的部落放牧牛羊,总有利于他们的补给。 一个下午的狼奔豕突,先零的残破人马终于在日暮时分进入络巴山中安营扎帐。说是扎帐,其实先零的帐车早已丢失殆尽,只有几个牧豪和王帐还有几顶马背驮负的简易穹庐。 残阳如血,几顶小穹庐的帐角在山风中飘摇不定,仿佛随时会被吹落山颠一般。而周围环聚的全是衣甲不全满身血迹的先零残兵。此时此刻,只有同生共死的马儿还伴在他们身边,却也已是枯瘦如柴疲惫不堪。 探骑此时已探得络巴山中有两只部落,一支叫句且,另一支叫句良。这两支部落都是小部落,以往与先零交往并不多。去年跖勒大婚时,先零甚至不曾邀请过他们,现在自是悔之晚矣。不过即使彼时交好,要这么两个小部落在这种形势下收留先零的残破人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络巴山上歇下脚后,尤非立即将先零所剩的牧豪召集在一起,讨论下一步的策略。 首要的问题是食物。 先零东西两线原本用以供应食物的牛羊或走散流失或被汉军俘获,早已当然无存。这两日东线的回奔和西线的流徙也已耗尽了骑兵们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食物。打猎虽是羌人自古的技能,然而要一下子喂饱这么多人,单靠猎获动物显然是不够的。羌人部落之间原就有互相抄掠的传统。此时先零战败窘迫,又有两个弱小部落近在咫尺,先零的残余的牧豪几乎异口同声地支持马上出兵劫掠句且和句良。人马很快分定,路线和策略也迅速定好。 孟珏负手站在篝火的暗影中,冷冷看着先零牧豪们。他们被饥饿和仇恨扭曲的脸,此时因为即行的抄掠而兴奋起来。将自己的损失嫁祸给更小的部落的确是一种最为快捷的鼓舞士气和充实补给的方法。然而先零也将因此往悬崖的边缘又靠近了一步。他此时必须保持缄默,因为只有到了先零绝无转寰余地的那一刻,他才有机会亮出筹码与他们讨论先零的族运。孟珏眼中的寒意渐渐转为一种淡淡的悲悯之色。 “为什么不拦阻他们?”云歌低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为什么要阻拦他们?” “这两个小部落不该被卷进来。” “这么多人饿着肚子,谁也无法虚伪地谈正义。”孟珏声音淡淡,语气却很坚决,“先零的大策又岂是我一个外姓人能够左右的。” “可你掌管先零的粮物牲畜,理应有说话的一席之地阿。” 孟珏淡淡而笑:“打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粮物供我管理。” “如果是为了先零呢?” 孟珏的心底一震,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执念成谷一心世外的女孩,她已经能猜出他的几分心思了。孟珏沉吟半晌,轻轻道:“你也是大夫,该知道有时一定要让病邪发透,如果硬是压着,也只是抑在表下,反而不得治。只有发透了,用药的时候药力才入得进去。” 云歌隐隐明白他的意思,却仍不由沉眸蹙眉。 方才沸议着明火劫掠的帐前此时已是空空,两队人马已经领命而去,只留尤非静静坐在火影中不语。 “跖勒呢?”尤非忽然问道。 “跖勒王子今天在与汉人的战斗中手臂与腿都被刺伤,现在正由王子妃陪在小帐中。”孟珏步出暗影,躬身答道。 尤非低低哼了一声,又问道:“伤得到底怎样?” 孟珏道:“跖勒王子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右腿失血较多,恐怕要将养些时日,才能重新上马……” “我是问先零人马的伤得怎么样。”尤非说着将手中的羊头权杖在地上重重一投掷。 孟珏抬目看了一眼尤非,又道:“能跟到这络巴山的,都还有医治的余地。只是……” “只是什么?” “药草不足,原本一名伤者的药草现在要分给几个人用,恐怕最后拼的是伤者的体力和……运气……” 云歌站在暗处,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尤非长长叹了一气,沉默半晌忽又问道:“跖库儿……跖库儿可有消息?” 四下里一时无人作声。云歌想起跖勒的话,便走上前应道:“听跖勒王子说,骥昆曾让犀奴找到过他们,说他们也打了几仗,没吃什么亏。” 尤非垂着的头微微抬起,“我儿有个汉人名字,是少夫给他取的。” 孟珏的眼中,一片思虑惊掠而过。 这一夜月朦星黯,莽莽的夜风撩过山岭,撩起无数的哀嚎,啜泣,咒骂,叹息。先零人在黑暗寒冷与恐惧中等待着。 第一支前往句且部落的队伍在午夜时分回到了先零的营地。他们带回的几十只羊,十几袋黍很快被饥饿的先零人瓜分殆尽。第二队人马为新封的首领东怜所领,前往句良部落后却迟迟未归。尤非又送出了另一只人马前去寻找。然而送去寻找的人马也一去就没了消息。山岭上的先零人的被焦急疲困撕扯着,渐渐遁坠入睡梦中去。 孟珏在暗夜中睁着不眠的眸子,努力保持着清醒和冷静。这是个危险的时刻,先零内部的恐慌和绝望,山外追击的汉朝大军,谷中部落的抵抗意志,任何一样都可能触发一个毁灭性的局面。他忽然想起小时为丐时也曾屡次经历这般危机四伏的黑夜,那时的他总会怀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嘲笑着命运对他的不公,只在心中燃着一角记忆的火苗。一只缀有珍珠的绣花鞋在那微小的火光中摇曳。现在那绣鞋的主人就睡在他身后一顶小帐中。在经历了那么那么多之后,他和他小小的火焰停留在了这羌地的山岭之上。他们的过往似都已被马蹄踏碎,明日的战事也不知会如何纷乱扰攘,然而此刻,他们虽隔在帐内帐外,虽然仍在先零众人的注视之下,却还在一起。他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宁静与安详。不。孟珏骤然警醒,他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还不是懈怠的时候。他也决不能让他小小的火焰熄灭在这危地之中。孟珏辗转侧身,在黑暗中思虑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夜风中忽然传来微微的马蹄声。孟珏坐起身,辨析着风中的蹄声,那不是百匹劫掠人马的归蹄声,那是上千骑兵移近的蹄踏声。孟珏心中一凛,营地上也已响起了敌袭的警戒号声。从梦中惊醒的先零人,犹如坠入黑暗的恶梦中,带着因恐惧而狰狞的表情,个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孟珏也拔出剑,另一只手却探摸了一下身上藏着的赵充国的令信。 蹄声渐近,啸声忽起。 一刻的沉寂后,坡上的先零人忽然转过恐惧的表情,也此起彼伏地长啸起来。孟珏忽然明白,来的既不是汉军偷袭的人马也不是句良部落反抗的人马,而是骥昆领着北线的人马找到了他们。 火把陡然亮起,手中引着玄骆的骥昆,正被那匹桀骜的褐爵载着跃上坡来。他身后的人马比起此时坡上流徙战败的东西两线的先零骑兵,要精神整齐许多。许多精骑兵还保持着一人驭两骑的配置,可见的确不曾遭遇过重创。那迟迟未归入谷抢劫的东怜也带人马跟在后边。坡上的先零男女围拢上去,仿佛又看到了他们昨日的荣耀和明日的希望。 骥昆的眼眸却未曾停驻在聚拢的人群上,他一再拨转马头,搜寻着什么。终于,他那一双褐金色的眸子锁定在孟珏身后。孟珏没有回头,他知道定然是云歌已被响彻山谷的啸声惊醒,正步出小帐而来。 “父王,孩儿来迟了。”骥昆扶肩颔首,在先零牧豪的围聚中跪下身去。 “我的小儿能独自领兵了。”尤非一向硬如刻岩的脸上也动容露出笑意,“快起来,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又怎么救下了冬怜首领。” 骥昆道:“听犀奴说说二哥和女人们走散了,我立刻带着人马调头向西,一路找到突澈湖边,却一直也没有找到他们。” “小王没有遇到汉军?”一旁的牧豪们惊讶道。 “怎会没有。”骥昆笑道,“可他们多走谷底平缓处,我们只要肯费些脚力走高地,总绕得开他们。这羌地的山,我们自然比汉人熟悉许多。” 众人都是一愣,继而微微点头。只有孟珏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后来我们终于遇到几个奄奄一息的先零弟兄,他们说父王的人马回头打援,两路人马已经合并,往络巴山这边来了。” “是。是。孟珏收到鹰信,又联合杨玉,帮我们冲出了汉军的包围,这才及时救了你二哥和女人们。” 骥昆点头,眉心却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微滞,而后他继续道:“我们听说后,马上赶往这边,刚好遇到东怜首领的人被句良部落的人伏击……” “多谢小王出手相救……”东怜扶肩颔首,停了停,却皱着眉头又道,“可是小王为什么要放走句良部落的首领?” “因为他说……”骥昆迟疑了一下,转向尤非继续道,“他说是先零在劫他们的牲畜和粮食……还有女人……” 尤非皱眉哼了一声,沉了脸色道:“东怜,什么时候让你劫女人了?” “……有几个弟兄与自己的女人失散了,看到句良部落的女人……一时没忍住……” 尤非将羊头权杖在地上重重一击。东怜立刻跪倒在地上。 孟珏眼锋清冷,望向骥昆。 骥昆的眉间隐有犹疑之色——尤非只就抢掠女人的事发怒,那便是承认了先零劫掠牲畜和粮食的事为实。他原以为先零和句良部落的冲突乃是因为误会,又以为在这非常时刻不应结怨树敌,所以放了句良部落的首领以平息事端。想不到这劫掠竟是父王首肯的。骥昆沉默着。他忽然向站在一旁的云歌看去,果然看到她眼中的质疑和不齿之色。方才在发现她安然无恙后,他狂喜之下不顾一切地跳下马将她拥入怀中,而后又牵着她的手进入尤非的帐中。原以为是几句话就可以澄清的事情,却想不到真相如此令人难堪。 骥昆转身跪地道:“请父王收回劫掠其它部落的命令。否则,先零的敌人将不只是汉人,还会是整个羌地的所有部落。” 尤非不悦道:“秋天里各个部落间互相走动些食物牛羊,也是常有的事情。如今先零独自与汉人作战,这些部落支援些粮草,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秋天各个部落都是谷熟羊肥马壮,失些羊马谷物,各个部落也还过得下去。可是春天各个部落都是熬了一冬之后的大荒之时,此时掠夺他们必然激起仇恨和反抗……” “小王仁厚,顾惜他族的生死,”孟珏开口道,“可坡上先零人的伤亡和饥寒该如何处置呢?” 围聚的牧豪首领虽然同意孟珏的所说,此刻却又敬慕骥昆把他看作族中的希望,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骥昆却转过身,看着孟珏道:“孟大夫说的对。我这次回来,便是寻到了一个法子,可以将先零的补给问题缓和一阵子。” 孟珏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却只略略扬眉,“什么法子?” “也是劫,不过不是劫我们羌地的部落,而是直接劫汉军的粮草。” 第一百零七章 骨卜 孟珏微微一滞,继而笑道,“我听说小王在北线与汉军周旋得从容,没想到小王还窥破了汉军的秘密。” “以逃避敌,在流动中寻找制胜的突破口,这还得多谢表兄的提醒。”骥昆忽又转回了先前的称呼,并且握拳击胸,而后击向孟珏的肩头,与他行了一个草原的勇士之礼,“我同汉军打了几仗,发现他们的骑兵非常强,他们的武器也比我们厉害,”骥昆伸手止住一旁愤愤不平欲要开口的几个首领,“可是有一样我们比他们强,就是对山地的熟悉。只要把他们引入我们熟悉的山地中,他们就会被我们绕进去,而且山地也不易让他们的马跑起来。” 围聚的首领们并不能全然领会骥昆的意思,甚至有些失望骥昆的制胜之术竟然不是依靠刚勇而是游击和地形,只有尤非低头若有所思。而孟珏则以谦谦笑意掩住了眸底微微的震惊之色。这是他劝说先零分兵时的理由,虽然属实,却并不以为以羌人蛮猛的个性能够领悟,可是骥昆竟然融会贯通地实践在了他与汉人的游击中。这恐怕会对他所谋划的事带来极大的冲击。 “那小王说可劫汉军的粮草又是怎么回事?”孟珏笑问道。 “我也是无意中听两个汉军首领说的。” “他们说什么?” “说朔谷中有他们的中转粮仓。不过他们觉得我们不会发现,所以并不打算加强守卫。” “然而小王却去了朔谷?” “我心中好奇,便与犀奴潜到了朔谷,发现那里果然是汉军储备粮草的一个地方。” 孟珏不动声色,微微点头,“汉军这次深入羌地,战线颇长,单以粮道运输辎重恐怕吃力,大概又鉴于去年在令居曾被先零劫过粮道,便设了这么个隐蔽的粮草中转之地。” 尤非皱眉幽幽道:“去年杨玉在西我在东,劫粮道的恐怕是他的人。” “杨玉曾做归义侯,了解汉人自然多些。”孟珏淡笑,又转向骥昆继续问道,“那些守护汉军粮草的兵士,小王定是觉得不难对付?” “嗯。”骥昆微微沉吟,“我看那些在朔谷中的汉人兵士,和我见到的其他汉军有些不同。” “如何不同?” “精神似乎差些,有的脸上还有刺有印迹。” 云歌闻言微微一怔——在汉朝脸上刺有印迹的只有囚徒阿。她不觉转眸望向孟珏,却见他正转身向尤非扶肩行礼,道,“恭喜大王,小王心思缜密,先零之幸也。” 尤非笑而点头,开口问道:”我儿打算怎么攻打朔谷?要带多少人马?” “跖库儿小王,算我冬怜一个。” “还有我唐尧。” “还有我。小王或许不认得我,可也算我一个。”各牧豪首领纷纷道。 骥昆道:“如今春水上涨,一路向东。忽图河一路流入朔谷中。我打算做上一百只木筏子趁夜顺水而下。汉人只知道我们羌人的骑兵厉害,所以一定会在各个旱路山口设伏。我们忽然从水路进入朔谷,他们肯定会毫无防备。” “水路?不是骑兵?” “一百只木筏子够不够?” “这山中的树木倒是现成的。” 帐中的牧豪一时议论纷纷。 “一百只就够了。我们不会把人马都压在水路上。到时还需要几位首领从各个山口攻击朔谷,却不是真打,只是吸引汉军的注意力。还需要一只人马接我们出谷,将劫到的粮物带回来。” “好,听小王调遣。” “我也听小王吩咐……” 孟珏冷冷注视着帐中忽然高涨起来的气势——事情正在偏离他谋划的轨道。以骥昆的才智的确有可能在一两场战事上改变先零一直挫败的局面,然而从长期来看,这却只是一种无法改变先零命运的徒劳之举,更会推迟结束这场战祸的时间。他必须按压住这势头,让事情回到轨道中去。孟珏微微凝目,思索着一个不露痕迹的机会。骥昆却忽然排开众人,向他开口道,“孟珏,你觉得这么打能行吗?” 想不到这机会竟豁然眼前,巧得令人有些生疑。孟珏微微动了下喉咙,还是道:“小王的计谋甚妙。只是汉朝曾经为了对付东南越国而操练水军。我担心他们会在忽图河中设有埋伏。” 汉武帝时建立的楼船水军早在征伐朝鲜时惨胜而衰,汉军中此时哪里还有水军的建置。孟珏在情急之下,只能借着羌地封闭不知外事,哄骗他们有所忌惮。他已从骥昆的描述中猜出他所遇到的正是辛武贤的人马。辛武贤身为酒泉太守,人马多为酒泉的郡兵,杂有戍卒和征发的囚徒,算不得汉朝的精锐,故而在汉朝的发兵阵容中处于压后兼管辎重的角色。这种分配倒是合情合理。而先零的人马虽然拼不过汉朝的精骑和强弩,若是以骥昆水陆呼应的计策,领着这群穷途却也刚勇的羌人去偷袭一个急于邀功又少谋轻断的辛武贤,还真有几分胜算。孟珏无法阻断先零人劫抄汉军辎重的打算,情急之下只能出言质疑水路行兵的可行性,降低他们成功的可能性。然而他的话也立刻引来了帐中牧豪的不悦。 “孟珏,你怎么总说汉军的长处。好象我们羌人勇士没有一样强得过他们一般。” “就是。什么狗屁楼船,可有我们的木筏子好使?” 骥昆的眼中也满是疑色,“我倒也听说过汉朝的楼船水军,可是汉军此次入羌地怎么可能带着水军来?” “的确,汉朝的水军早已衰弱,我只是担心原来水军中的匠作和兵士或有转到了步军中的。”孟珏忽然笑道,”是我太过谨慎了。忽图河随季节枯涨,春水才开,哪里掩的住什么埋伏。小王的水路之策甚好。”孟珏又轻松否定了自己的质疑。 骥昆的眼中疑色有了一丝不确定。 孟珏忽然笑着转向云歌道,“我记得师妹提过,去年去找阿丽雅公主时也走过那条河,不如问问她那河水中是否能掩藏什么埋伏。” “我……”云歌微愣,一时不明白孟珏为何忽然将这话头抛向了自己。她忽然想起在莫尔桥时裴章所带的袭击他们的人马中,有一部分正是埋伏在水中的。难道孟珏要她附和他先前的说法。她略带犹疑地望向孟珏,见他的眼中似有鼓励之色,便磕磕巴巴地道,“有……有这种可能……” “她是个女人,怎么会懂打仗的事?”尤非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屑。 “小王子妃好久没见小王了,大概是不舍得他去劫汉军吧……”也有牧豪小声道。 帐中的笑声随之而起。孟珏的太阳穴一跳,脸上却未露声色。 骥昆却微微皱眉,想起他与犀奴藏在柏树中偷听那两个汉人将领聊说雕库之事。如果那时护送雕库的的确是云歌,此时只要问一下她,两件事情都自明了。 孟珏见骥昆低头沉吟,又道:“云歌只知医理药草,我的确勉为其难了……我听说先零大事难决时,会向天神请命,水路还是陆路,羊皮筏子还是先零马骑,不如请族中的释比前来占卜一下。” 帐中各位首领都望向骥昆,只要他此时说一句不需占卜,他们一定会同声支持。 骥昆却问道:“节若姑姑可还在?” “一直跟在两位王子妃左右,现在也已到了络巴山中。”孟珏回道。 “请节若姑姑来帐中占卜。”骥昆道。 火盆中的火焰熊熊而燃,三只长戟交错搭立在火盆上方,一只平底的铜盘从那长戟上吊落而下,垂在火焰上方。铜盘中是一片状如扇叶的薄骨片。节若长发披散,一手执一把匕首一手执一面摇鼓,环绕着火盘一步一滞地跳着祭祀舞。 先零信的是骨卜,以羊的肩胛骨为卜物,放在火上炙烤,再以烤出的裂纹读取天神的暗示。 “啪”。骨裂之声击动铜盘,发出金属的锐响。 环绕的牧豪和首领们个个引颈而望。节若用两根木枝将那骨片从烧热的铜盘中夹出,凑到眼前细细研读,而后朝骥昆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说,水路不吉。”骥昆微微点头,眼中并没有太多的失望。 的确没有。 方才借着请释比,设火盆,架长戟,请羊骨的喧闹,他已经私下问过云歌,得知了裴章在莫尔桥下的河水中设伏的事。他虽仍不信春涨的忽图河中藏得住什么,却多少也有了些顾虑。如今骨卜也说水路不吉,他倒释然了。先零并不轻易请神命,然而一旦请了,也决不会违逆。骥昆觉得不走水路也不是什么大事。走山路,他依然有信心能劫得汉军的粮草。最令他欣慰的是云歌说出了在莫尔桥遇袭的事,这与那两个汉军将领所说相符,从而证明了她说自己护送雕库回罕羌的事为实,并非在保护他人。看来那两个汉军将领的闲聊本也就是只言片语,只能当闲聊听罢了,是自己多心了。 天色已微明,透过薄薄的毡帐滤进一层蓝光。骥昆看了看身旁倦色满面的云歌,凑近她耳语道:“好。听你的。不走水路,只走山道。” 云歌想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没有出声。骥昆笑了笑,吩咐帐中的侍女送云歌和节若回去休息。他自己则和几个牧豪继续留在帐中讨论,连孟珏也被留在了帐中。 云歌醒来时已是这一日的午后。阿丽雅坐守在小帐中,见她迷迷朦朦睁开双眼,便笑着道:“云歌,你好能睡。跖库儿走时来与你告别,你都没有醒。” “告别?他去了哪里?” “自然是去朔谷,我听说你昨夜一直在尤非的帐中,难道你竟不知这件事?” 她怎会不知,可她以为还要一两日后才会动身,云歌怔怔从毡毯上坐起身子,“怎么这么快?” 阿丽雅的眼神黯了黯,“昨晚从句良部落抢回的食物已经所剩不多,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可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弄清楚。”云歌惴惴爬起身来,疾步向外走去,连阿丽雅问她要去哪里也没有听到。 昨晚帐中的情形实在太过突然,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在节若被请入帐前,孟珏利用一次短暂的经过她身边的机会,低声道:“告诉骥昆你在莫尔桥遇袭的情形。”云歌还未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带着节若进帐的人群就将他们分开了。 后来帐中张罗占卜的之事时,骥昆真的将她拉到帐角问她经过忽图河时可曾遭遇过什么。她按照孟珏所嘱将在莫尔桥遇袭的事简单说了,然而她的心中不知为何却隐隐有些不安。爹爹是汉朝的战神,陵哥哥是汉朝的天子,她自己也曾以汉使的身份护送雕库回罕羌,那么挫败先零人似乎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云歌觉得有种做了亏心事般的不宁。难道自己真的对先零产生了同情心,还是她实在不忍心亲手将那个几次救她于危难中的人送上不归路?云歌不敢再想下去,大步向孟珏临时的医帐跑去。 孟珏刚吩咐人将一个接完腿骨的伤者抬出去,云歌便风风火火地掀帘闯了进来。孟珏略有诧异,却只淡淡笑道:“我已很久不处理折疡,今日都觉得手有些生。” 云歌扫了一眼帐内,见号吾和跖勒的侍卫正候在一旁,只得压下自己满心的疑问,回道:“我在蜀地时倒是常常接触金疡和折疡。”这倒也是实话,她在蜀地乡间悬壶的这些年,遇到最多的还是这些由农活木作甚至斗殴引起的外伤。 孟珏若有所思地抬头望了云歌一眼,转头对号吾道:“你带跖勒王子的侍卫去取些昨日从句良部落抢回的酒,送到跖勒王子的帐中,我一会儿就带草药过来调配药酒。”号吾和那侍卫领命去了。孟珏站在小帐口目送他们许久,确定他们走远了,才落下帐帘,低声道:“什么事?” “你……你不觉得……”云歌想了一路的问题忽然在口中打了结,“你该告诉我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 “你……你让我说在莫尔桥的事情……是为什么?” 孟珏微微转眸,“自然是为了不让先零人行水路。” “为何要我说?”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似乎对我已有所戒备。”孟珏的语气并不十分确定,停了停又道,“所以你的话应当比我的话恐怕更能让他听进去。” 云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行水路,他们便会赢?你不是说汉军拥有绝对优势吗?” 孟珏走近她,轻轻道,“从骥昆昨晚所说来看,朔仓的守军多为征发的囚徒,平日缺乏训练,领兵的辛武贤又是个这么个少谋轻断的。而骥昆的人马经过几次游击战,正是渐入佳境之时。我看他今日精选的一千人马,都是刚打出了感觉的先零少骑……”孟珏轻轻叹了一声,“先零有这么多伤兵败卒等着填饱肚子,我拦不住他们劫粮,只能尽量降低先零偷袭汉军粮仓的成功性。” “如果失败……他会死吗?” 孟珏转过身来盯住云歌,“原来你是来问这个? “……骥昆他……毕竟几次救我……” “你后悔了?” “……不是……” 孟珏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云歌,过了一会儿才垂目道:“朔仓属辎重重地,虽不是精兵,兵力也不会少。骥昆极为聪明,这种情况下不会冒然逆势强攻。如此,是以较小的代价让他们知难而退。若是走了水路,反而会因长驱直入滋生骄傲情绪,因胜恋战陷得更深。” 云歌微微松开紧咬的下唇。 “如果他真的战死,你会心痛吗?”孟珏忽然抬目问道。 云歌不知如何作答,只低头不语。孟珏轻锁眉头望着她。帐中一时寂寂。 许久,云歌又道:“节若姑姑骨卜所得,也是你授意的吧?她在先零德高望众,你是怎么令她听命于你的?” 孟珏一时没有回答,只踱到帐角从一堆药草中拣了几样出来,又步回帐口,才开口对云歌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与人与己都算是件善事。你本就不该回来。我会尽快想办法将你送走。这等局面决计容不下一点犹疑优柔。现在我要去跖勒的帐中了,耽搁得太久恐怕令人起疑。”孟珏说罢,也不管云歌已经气得面色通红,掀开帐帘扬长而去。 即便孟珏说骥昆他们会知难而退,云歌心中仍是忐忑。她独自站在帐中发了一会儿呆。恰有先零伤卒前来医帐中求治,云歌见那人伤口化脓,孟珏又不在帐中,便动手为他换药包扎。悬壶不问敌我,凭的是父母仁心,这是医者的胸怀,可是云歌觉得自己只是为了心中的一点平静。 求医的伤者来了一个又一个,直到日已西沉。孟珏回到医帐,看见云歌还在帐中,疲惫满面手沾血污。他无言看了她许久,才道:“他们今夜偷袭,当会在明日午时前归来,到时定然会有伤兵。你若实在觉得不安,今夜回帐中好好休息,明日再来这里。” 云歌起身点头,向帐外走去。经过孟珏身边时,他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下午你还没有回答我,如果他战死,你会心痛吗?” 云歌咬着下唇推开他的手臂,快步向外走去。 -------------------- 倒时差睡不着,爬起来把临走前没写完的写完了。骥昆起疑的事上有点bug,我已对103章的相应部分进行了微调,原来有点用力过猛。 第一百零八章 变生 然而直到第二日暮时,骥昆与所领人马也没有回来。尤非先后送出两批探骑,却也一去就没了消息。络巴山岭上忽然被一种不祥的压抑气氛笼罩住了。 云歌站在山岗上,看着谷中葱葱都被夕光笼罩着,如同镀金一般,然而那斜谷余晖中没有一丝蹄马尘烟,安祥得可怕。孟珏在帐口远远望着云歌的背影,眸色苍苍。暮光却中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走向崖岩边的云歌。 云歌转过头,看见节若空手静立,高盘的发丝有些散落,脸上的刻纹仿佛也增添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经历什么变故一般。 “节若姑姑……”云歌失口叫道。 节若面上微微的笑容被夕光溶去,”小王的婚典,节若怕是不能亲自唱穹经了。。。姑娘不要怪罪节若。。。” 云歌听不懂她的话,只上前握住她的手,”节若姑姑,你在说什么?” “不要怪罪节若,不要记恨号吾,更不要记恨任何人。” 云歌不知节若为何提到号吾,也不知她此话何意,只觉得她神情古怪。节若却后退一步,忽然全身匍伏在地,手掌向上向她行了一个羌人的全礼。此礼是羌族的生死大礼,大多是女儿出嫁,送别父母归天,或是以命托事时所行。节若身为长者又是先零通天神的释比,她忽然对云歌行此大礼,云歌怔愣之下甚至有种骇然之感。 远远的,孟珏在一个少年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号吾跑上前去扶起节若,引着她离去。云歌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渐渐化作一种莫名的恐惧。 午夜时分,谷中终于响起零落的马蹄声。云歌本就在帐中难以入眠,听到动静立刻起身出帐。营地上已有惊醒的先零人燃起火把聚集在一起。一匹伤马带着几分艰难踏上坡来,马背上的人随即坠下马背去。众人人围上前去,竟是早上送去朔谷探问消息的一骑探马。 那人半襟染血,人已不甚清醒,口中只重复着几个字,”小王……中了……埋伏……” 云歌只觉得脑中一声轰响,人已不自觉地向后倒去。有人在身后撑住她——是孟珏,他的眼中似乎也已失了惯常的冷静。他将云歌匆匆交给身旁的号吾,扶起那名先零探骑,又将一粒小小的丸药塞入他的口中。须臾之后,那人浑浊的眼睛闪出一丝矇光。 孟珏立刻问道:”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遇到几个……逃出的弟兄……他们说……汉军设了伏……小王的人马被围在了谷底……我们赶回来报信……路上也遭遇了……汉军的斥候……” “小王可有逃出? “小王带着人马……向西……入了延尕谷……” “为何往西?” “杨玉的人马……在延尕谷中……好像杨玉……对小王的人马也有所呼应……但……派出的人不多。” “你回来时,他们还在延尕谷?” “是……不过……人马已经……不到百人……” 云歌只觉得一阵寒意沿着脊柱翻涌上来。 先零人喝骂起来。留守的牧豪有几个向着尤非的帐中快步而去,还有几个径直带着人向北坡的圈马之地而去。那名重伤的先零探骑也被人抬下去止血。坡地上一时只剩云歌和孟珏还有号吾。 “你知道的是不是?”云歌忽然转身问道。 孟珏冷冷锁眉,似乎还在琢磨那人刚才的话,片刻之后他忽然道:”赵卬的羽林骑没有被杨玉拖住!” 云歌听不懂他的话,正要追问,坡下忽然传来女子嘶哑凄厉的恸哭之声。云歌先以为是先零的母亲在哭儿子,妻子在哭丈夫,却又有鼓声从坡下传来,迟缓而沉重,一下又一下。云歌皱了皱眉,忽然想起那边坡下是族中几个释比的临时栖身之处。 号吾的眼睛却警觉起来,忽而转身向坡下跑去。 “……节若……”孟珏与云歌同时惊觉,两人追随着号吾一起下坡而去。 孟珏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将云歌向人群外拖去。云歌在孟珏的臂怀中挣扎着,眼中却有一团红色在她的眼中兀自漫开来——那个领歌载舞教她摆茶席的节若姑姑,静静卧身在一片血幕之中。 “你知道的。”她忽然从唇间挤出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如同受骗的小兽。 孟珏冷冷不语,只伸手想要捉住她挥舞的双臂。 “你知道的……”云歌眼中忽然泪水满浸,“……可你还是逼……” 孟珏飞手捂在云歌的嘴上,一手在她的后颈上一击。云歌瞑目软在孟珏的怀中。坡下的女人们沉浸在戚戚哀哭中,坡上前去延尕谷增援的马骑正疾驰而出,整个营地在一片混乱中。孟珏抱起云歌向医帐走去。 半个时辰后,云歌在孟珏的医帐中睁开眼睛,后脑勺微微还有些痛,帐中的火盆中燃着明神的药草香,守在一旁的孟珏见她醒来,立即便将她的手握于掌中,又俯下身来柔声道,“头可还痛?” 云歌却将脸转向一边,声音嘶哑:“你利用了节若姑姑,也利用了我……” 孟珏却握紧云歌的手道:“这件事恐怕会有波及,我一会儿就向尤非重提送你和阿丽雅出羌地的事……赵卬既已追到西边来,东边反而安全起来,你们不去盱泥的医馆了,去我在壶吉的医馆……” 云歌将脸转回,一字一句,“你利用了节若姑姑,也利用了我……” “在那里将养一段时间,你会忘记这羌地的一切……” “……我不想去……” “你一定要去,先零往下要进入最残酷的时期……”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胁迫节若姑姑听命于你的” “你一定要去,许多事情会失控,我不要让你看到这些。……”孟珏将唇压在她的唇上,语调中低有哀求。 “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让她听命于你的……” “战争中本来就不该有女人。” “她下午对我说不要怪罪她,不要怪罪号吾,不要怪罪任何人……”云歌哽咽起来,“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孟珏停住,起身空立了一会儿,终于徐徐道:“节若十几年前曾随羌人酋豪到匈奴王庭贺拜,在那里偶然救下过一个被俘的汉人都尉。她助那人逃回汉地,却也与那人生了情愫。那汉人都尉许诺回军后便娶她为妻,可他回去后却因失战获罪而死。节若生下了他的骨肉,却不得不回先零重做释比。为了掩人耳目,她将那孩子送给了祁连山中的牧人。后来她于心不忍,回去找到那牧人时,那孩子已经因为高烧而致聋哑。她将那孩子带回族中,只说是自己捡到的野孩子……那孩子就是……” “……就是号吾……”云歌喃喃道,泪水从她的眼中滚滚而下,她却又抬目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起初是我无意发现号吾有招鹰的本领。收服他并不难。”孟珏犹如呓语般轻声道,“后来是节若看号吾的眼神令我生了疑……那是我母亲看我的眼神……待到鹰信建立后,我便让堂中着手调查……” “而后你便却以此为要挟,让她听令于你……”云歌咬牙道。 “的确非君子所为。”孟珏失笑,眼中的坚定之意却冷彻如铅,”可我从来也不是君子。” “是的,你还是你……”云歌失神道,“节若姑姑必是因为觉得自己的骨卜造成了骥昆他们被伏击,其实骥昆怕是信了我的话才放弃了水路,是我害了他……” “云歌,你不要这么想。”孟珏重又俯身坐下拢住云歌的手,“赵卬本应被杨玉的人马缠在西线,我也没有料到他回奔地这般快。相信我,这件事与水路旱路并无关系,与你没有关系,与节若也没有关系。”他停了停,再次切切道,“等我送你出羌地,你会慢慢忘记这里的一切的。” 云歌转过泪水盈盈的眸子,“骥昆一定是死了,对吗?” 孟珏沉眸未语。 帐外的坡地上却忽然振起一片蹄声,伴着羌人此起彼伏的啸声。云歌挣身而起,快步向帐外奔去。 坡地上火光摇曳,几十匹浑身带血的战马正摇摇晃晃地爬上坡来。马背上的先零骑兵有的一动不动,也有的人的从马背上径直滑落下来,却又立即被围上去的先零男女架扶而住。云歌屏住呼吸大睁着眼睛在那些先零骑兵中搜寻着,然而她没有寻到那双赫金色的的眸子。云歌感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向暗夜中沉去。 “这边……这边……”有人指着两匹跃上坡来的马匹喊道,“小王在这边……” 云歌随着人群跑上前去,看见两匹马背上各伏着一个身影。其中一个身着裘甲身型颀长,正是骥昆。 “辨别伤势,先将重伤之人送入医帐中。”孟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坡上的人七手八脚地将伤势较重的骑兵一一抬入医帐中。云歌跟在骥昆身旁,见他的裘甲横斜着多道深口子,从伤口洇出的血水已经浸满了他的全身,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然而他褐金色的眸子时闭时睁尚有几分清醒,待到看见云歌满是泪水的脸庞,他竟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从嘴角微微挤出几个字,“我没事……救……救犀奴……” 帐中一共抬进十五名重伤之人。孟珏将手在每人的颈部一一探过去,又验探了每个人的伤口,最后道:“除了小王和犀奴还有这边两个,别的都抬出去吧。” “先送到哪里去?”有人试探着问道。 “没有救治的余地了,送到哪里去都行。”孟珏面无表情道,“药草不足,只能用在有希望的伤者身上。” 帐中的空气骤然凝聚,而后浮起了低低的哭声,“孟大夫确定吗?他们……他们都还有一口气呢……” “无关的人都出去。”孟珏沉声令道,“送火盆,酒和烧开的水到帐中来。云歌你留下,我需要一个人做帮手。” 众人只好将另外的人都抬出了帐去。孟珏回头见云歌仍是怔怔,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为大夫者,首先要定住自己的心神,病人才有生机可言。” 云歌轻轻抖了一下,抬目问道:“他们的伤,你准备怎么处置?” 孟珏从帐中的取出一卷缠锦,翻手徐徐展开取出一套铁质的精致刃器,有刮刀镊子剪子长柄钳等,尤其一把柳叶的细刀极为精致。孟珏一边将那一套刃器列开在毡毯上,一边道:“骥昆的重伤之处在于腹肠,我必须将坏死的血肉截去。犀奴的腿骨折断刺破皮肉,我需将其割开才能将其正位。那两个都是伤在手臂,恐怕要截肢才能保命……” 云歌又是轻轻一抖,咬着下唇问道,“需要派人把号吾找来吗?你要我做什么?” “……号吾……号吾只怕一时过不来了……”孟珏微叹一声,匆匆又道,“我要你帮我按压住病人的伤口防止血崩;我还要你及时帮我清洗用到的每样工具,先用酒浸再用沸水;一会儿剧痛有可能将他们震醒,必要时你要到帐外找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来帐中按住他们的手脚……” “救……救犀奴……”骥昆忽然微声道。 “犀奴虽然昏厥,但小王的腹肠之伤重于他的腿骨之伤……” “是他以身护我,我才能回到这里” “我是大夫,请小王遵医嘱……” 骥昆微微瞑目,半晌方低声道:“……好,孟珏……再听你一次……” 云歌倏然心惊。 小帐外早已聚满先零的头人。尤非与跖勒也已赶来,只因听说小帐中正在施救,不得不按耐住心中焦急,向周围的人打听情形。而后,尤非隔着帐子大声道:“孟珏,我把跖库儿的命与你捆在一处。要么你二人都活,要么你二人都死。” 帐中寂寂,无人应答。 月沉星黯,已是后半夜了。四个人终于被一一抬出帐来。尤非疾步上前,伏在骥昆的身侧道,“我儿受苦了。” “父王……”骥昆微声道,“孩儿……没能把先零的勇士……都带回来。” “别说话……别说话……”尤非道,“等你养好了,我们父子一同去同汉人决战……” 跖勒也在阿丽雅的搀扶下走上前来,“跖库儿,你是我先零一等一的勇士,我知道你死不了。” 孟珏站在医帐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此时方道:“跖库儿王子现在急需到帐中休息。今晚看护的人定要时刻警醒,如果发起热来,速速来告之于我”。 “……云歌……”骥昆却缓缓转眸,一字一句道,“今晚我要云歌陪帐。” 孟珏眼中微惊。尤非的一双威目却已扫向孟珏身后正垂头步出帐来的云歌。 “云歌方才一直在帐中忙碌,恐怕……”孟珏的眼角忽然扫到有带刀的先零侍卫候在人群之后,眼中隐带杀气,他眼中神色微微几变,继续道,“……恐怕还真有她最了解小王的伤情……”他转身又对身旁的云歌道,“我就将小王托付给师妹了……” “孟珏,跖库儿是她男人,怎用你来托付?”跖勒淡笑道,然而并无人附和哄笑,跖勒四下而望,忽然发觉不知何时帐前围聚的人中多了许多带刀的侍卫。 孟珏却趁着跖勒说笑的空档,推了一把身旁的云歌,“快。” 云歌迟疑了一下,欲要走近骥昆,却被尤非身后的两个侍卫隔住。 “我儿刚刚战伤而回,还不知道族中生了变故,”尤非依旧伏在骥昆的毡架前,低声道,“节若骨卜弄假害你如此,已经自杀谢族。前晚帐中还有两人说过同样的话,我必须拿下问一问究竟。” “父王……”骥昆从木架上强撑起身子,勉力抓住云歌的手腕,“……孩儿……今晚只想与自己的女人在一起……” “我儿……族中要向可疑之问话。” “父王……”骥昆咬牙喘道,“就算是问话,孩儿也要自己来问……” 尤非顿了顿缓缓起身,向四周做了一个手势。云歌身后的侍卫退了下去,另有六个持刀的先零侍卫走上前来将孟珏团团围住。 ------------------------------------------ 看了下留言。大家不知道有个”作品相关“分类吗?在目录中的开头部分可以找到。我关于停更或者缓更的通知都在那里。我不知道大家的年龄段,但是觉得这是起点最基本的使用方法,大家应该学会。不只为了看这篇小说,你们在这里看其他的小说也是有用的。另:我刚旅行归来,家中百废待兴。估计要到下周三以后才能恢复正常的更新速度。旅途中非常辛苦。这一章是零星写成,希望没有纰漏。感谢大家的理解! 第一百零九章 错峙 从孟珏的医帐到骥昆的小帐一共只有百十步,骥昆却一刻不曾放开过手,以至于云歌不得不微微曲身一步一移地跟在他的毡架旁。 终于尤非,跖勒,牧豪,侍卫,侍女一一退去,帐中只剩骥昆和云歌两人。 骥昆的仰躺闭目不语。云歌挣了挣,还是未将手从骥昆的掌中脱出。 云歌勉力在那寂静中捱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他们到底会将孟珏怎样?” “我以前问过你,”骥昆睁开眼睛缓缓道,“今天再问你一次,他究竟是谁?” 往昔与近事似潮水般从云歌的心底翻涌上来,她却无从答起,只讷讷道:“我……我对不起节若姑姑,对不起你……” 骥昆忽然用力一扯,迫云歌卧倒在他身旁,又将她紧紧箍入怀中。他虽受如此重伤依然力大无比,云歌几番挣扎也未能摆脱他的手臂,只觉得他的眉眼越凑越近,那褐金色的眸子中有怒有伤更有着情与欲。 云歌心有愧疚,索性放弃了挣扎,闭目道:“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求你救救孟珏……救救他……” 骥昆的唇已经碰在她的唇上,闻言却转瞬间将她一掌击了出去。云歌的额角撞在帐中的柱杆上,她扶着额角从地上爬起,转头却看见骥昆蜷缩一处,似乎因为刚才用力过猛牵动了腹部的伤口。云歌赶过去将骥昆翻过身来,果然看见他腹部的包扎处渗出新的血水来。她重新为他包扎了伤口,无意中碰到骥昆的额头,又惊觉热度已起。云歌转身,想出帐吩咐人取些凉水来为骥昆敷冷敷,他却再一次咬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艰难道:“不要离开我身边……我只怕……护不住你……帐外危险……” 与此同时,尤非的帐内却是冷棋错峙。 众人虎视眈眈的围聚中,孟珏左右背刀身姿却依然俊朗。从被缚到被推入尤非的帐中,他未曾抵抗一丝一毫,皎然出尘的脸上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之色。 尤非眯了眯眼睛,沉声道:“孟珏,你来先零究竟要图谋什么?在我先零还买通了哪些人?你若从实招来,看在染姜的面子上,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孟珏微微俯首,“舅父还能记得母亲,孟珏替母亲欣慰……” “这个汉人一直拿染姜公主做幌子欺哄大王,”一名牧豪打断他道,”大王再不要轻信他的话。” 孟珏道:“我来先零的确有所图,不过孟珏所图的,不过都是在帮二王子和舅父完成所图之事后,才图得的……” “什么弯肠子的绕绕话。”跖勒此时已明白了情形的变化,听孟珏所言当然明白孟珏指的是他帮自己除掉大哥跖隆的事。他一时有些羞恼,不由厉声呵斥想要止住孟珏的话。 孟珏淡淡一笑,“二王子不必这么急于跟孟珏撇清关系。” “我们能有什么关系?”跖勒微微变色,手也向腰间摸去。 尤非却伸手止住跖勒,问道:“你既已承认,那就说说你来先零究竟图谋什么?” “请大王屏退左右。”孟珏微微沉眸 跖勒怒道,“孟珏,你以为你还有权利要求什么?” “就是。孟珏,你已经被缚在这里,不要再动歪心思。”一名牧豪附和道。 孟珏抬目望向尤非,“有些机密之事,只能告于大王。” 尤非犹豫了一瞬,转身吩咐跖勒道:“我儿先带大家出帐去。” 跖勒道:“孟珏狡诈,孩儿担心父王被他……” 孟珏笑道:“舅父还是盛年,二王子多虑了。” 尤非向跖勒点了下头,跖勒只得在侍卫的搀扶下一起一瘸一拐地走出帐去。其他人也都随之退了出去。 帐中静下来。尤非走近孟珏,低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让跖勒他们退下?” 孟珏抬眸未语,只等尤非自己挑明。 “我是想给跖库儿留一点颜面。”尤非冷冷道,“你和云歌的事我已经知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即使跖库儿也未必保得了她。她往下是生是死,就看你说不说实话。” 孟珏浓云般地眸中忽然失了一瞬的镇定,却又迅速收敛而住,而后他问道:“不知舅父如何察知了此事?” 尤非一声冷哼:“云歌去年秋季逃出凌滩时,我就知道这绝不是女人独自能完成的事。可是见我小儿暗地里消沉,我便觉得她走了也未必是坏事,心想也许是她那个哥哥和丽史离开前有所安排,也就没有细究。谁知她竟又回到了先零。我担心她是汉人的细作,更担心跖库儿为她所困所伤,便送人去了西域暗地里打听她的情形……”尤非停下瞥了一眼孟珏,“原本只是查她,想不到却一起查到了你。由于我们被汉人追得不断流徙,我送出的人今日下午才找到了这里。”尤非抬眸望向孟珏,眼中尽是愤恨之色,“原以为你们不过是为了活命隐瞒私情,却想不到你二人竟然连通节若一起哄骗跖库儿,让他险些丧命。我这才明白你二人一定是汉朝的细作……” 孟珏沉了沉眸子,忙道:“节若的确是受了我的蒙蔽。而云歌,以她的见识还谋不出这么复杂的事。她不过是被我哄骗,将她遭遇忽图河水下所伏死士的事告诉了小王而已……我与她早已分隔数年,这次在西北偶遇也不过是风云际会罢了。我入先零确有所图,而她却是被裹进来的……” 尤非冷笑:“你这样为她开脱,还说你们只是偶遇?就算她不是,你总承认你是汉人的细作吧。” 孟珏对视尤非良久,缓缓开口道:“我的确以汉人细作的身份来到先零,然而孟珏在这层身份所领的使命之外,还另有所谋。” “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还指望我会信你的话吗?”尤非乜斜了一眼孟珏,又道,“好,我就听听,你的使命是什么,你另谋的又是什么?” “两族开战,孟珏的使命自然是从内部削弱先零,最好能不战而降,避免汉军人马的损耗。”孟珏看了一眼尤非眼中骤然聚起的血寒之光,又道,“然而战事升级,孟珏实难阻挡,避战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事既至此,孟珏心中有了新的谋划,乃是想要保住先零不被灭族。” “不被灭族?”尤非幽然冷笑,“如何做到?” “在恪彦山时,舅父曾问孟珏为何要将所带的牧民尽数放掉,我说——只要先零人在,先零部落便还在。” 尤非动了动眸子似有所动,片刻后却又恨恨道:“可是你来族中后,先零内部分崩,外部败仗,哪一件不是灭杀先零人的事?” 孟珏轻轻摇头,“大王子与烧当羌勾结,陷先零于战事在先,如果不除之,先零必将如烧当所愿,灭于与汉人的战事中。除去大王子,犹如病体割去腐肉,才能生出新肌,算不得分崩;而我在汉朝为过官,深知汉军和羌人军事力量悬殊,去年先零击败义渠安国不过是因为他是个文官不懂军事,所以先零在军事上受挫本就是早晚的事……” “孟珏,你好大的胆子……”尤非怒目切齿,拔出钢刀道,“跖库儿是我三支人马中唯一有希望打赢汉军的,却在你的欺哄下惨遭伏击,几乎失了全部人马,这你又还能狡辩什么?”尤非说着,提手已将冰凉的刀刃抵在孟珏的脖颈之上。 孟珏恍若未曾感到那刀锋的锐利,眸子却微微一黯,“我刻意让小王绕开水路,的确是为了降低他成功的可能性……” 尤非眦目,一抹血痕已经渗出刀锋。 孟珏一边退步一边继续道:“……因为我知道以小王的聪慧,一旦查知朔谷守兵虽非精兵却也严密,他必然不会逆势而攻,待他知难而返时,便是我向大王挑明来意之刻。”孟珏在尤非紧逼的刀锋下一路退到帐底,此时已退无可退,他止住后撤,将头抵在木柱上,继续道,“不想杨玉竟未能拖住我们在东线遇到的赵卬精骑,让他们赶回了西线……” 尤非停了停手中的刀,“你认得我们在东边遇到的那支汉人精骑?” 孟珏的脸在刀锋之上淡淡一笑,“东线的赵卬,将领的是汉朝的羽林骑和胡人骑,善长骑射追击;西线的许延寿,将领的是以骑辎工兵掩护的强弩步兵;中线的辛武贤,将领的是郡骑,戍卒和囚徒。我若不是因为知道这些,又怎会建议先零也兵分三路,有所应对?” “就是听了你的建议,我先零才步步战败?” “总体战势的确无法更改,可如果不是二王子不听我的建议,贸然返回抢劫依累部落,东线和中线又怎需抽身救援,败到如此地步?” 尤非眯起眼睛,“孟珏,你已经承认自己是汉军的细作,难道还想巧言让我信你是在为先零人谋划吗?” “一个是我父之国,一个是我母之族,”孟珏的眼中涌起一丝悲意,“如果说我在汉军细作的使命之外还有一份私心,那便是让相对弱的母族能够在战败之时少死些人,不至于灭族。” 尤非动了动喉咙,声音沙哑道:“你真能有这份心,染姜在天上也当安心。” 孟珏微微沉眸,“其实今天舅父即使不绑我,我也已经到了向舅父摊牌的时刻了。” “什么意思?” “先零所剩的人马都已在这络巴山中,败兵伤卒妇女老幼加起来已不足两千人。而汉人的三支人马也已经汇聚,随时会入山发起总攻。舅父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尤非盯住孟珏,眼中有一种死亡的荣光,“我羌人以战死为吉利。就以我先零所有人马,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与汉人同归于尽。” 孟珏浓云般的黑眸如锥子般对视着尤非,“那就是要以先零灭族的代价来为舅父的过错陪葬。” 尤非眦目切齿,“到了此时此刻,我有选择吗?” “有。孟珏入羌,虽是为了削弱先零而来,却也是为了能在此时此刻保住先零。” “保住先零?”尤非仰头大笑,“难道你还要哄我相信,有什么妙计能助先零击败汉军?” “我何时说过击败汉军。”孟珏的眼中疏忽略过一丝逼人的锋芒,“我说的是败战保族。舅父,还是那句话,只要先零人还在,先零部落就不会灭族。” 尤非一怔,慢慢垂下手中的刀,似有所思。 孟珏不语,容尤非沉默了片刻,才道:“舅父可否先将我松绑,我再慢慢告诉舅父。” 尤非抬眼,眼中是疑虑警惕之色。 孟珏淡笑,“我若是想要苟且偷生,当初又怎会独入先零,又怎么捱得过阳平坡的这个寒冬。更何况,舅父刚才已经说了,云歌不是还在你们手上吗?” 尤非略一沉吟,反手起刀,孟珏身上的绳索褪然坠下地去。 孟珏略展衣袖,从怀中取出一枚镏金羊钮方印,呈于尤非,道:“这是汉朝老将赵充国将军让我带于尤非大王的。” 尤非看了一眼,认得那金印上刻着的是“归义羌侯”四个字。他一声冷哼,愤愤道:“归义,归义,归的是那汉人的义,不是我羌人的义。汉人杀了我先零这么多人,连曾经归义的杨玉都回头与我共抗汉军。我怎会稀罕这封名?” 孟珏眼中微微掠过一丝怜悯,放缓了语气道:“舅父误会了,这枚方印并非即刻的册授,只是许诺最终封赏的凭信之物。而且……是封于将先零酋豪俘获,并押解献于汉朝的人的……” “孟珏,你戏弄我!”未等孟珏说完,尤非已扬手打翻那金印,同时一掌向孟珏的胸口猛击而去。 孟珏并未撤步,竟生生接了他这一掌。他虽然腹中以气相抵,然而尤非天生巨力,仍然震得他的胸口嗡嗡作响,须臾之后更有殷红的液体从他的嘴角微微渗出。 “你……你为什么不躲……”尤非吼道。他虽在盛怒之下,仍不免震惊。 “既然孟珏要谋的,是以舅父的性命,这一掌理当受之。” “孟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以两位先零酋豪的罪身来换得先零部族的存续,这是先零此时此刻唯一的出路。”孟珏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继而右手抚肩,跪下身去,“我已通过书信向赵充国将军说明烧当羌暗谋在先,先零羌受蒙蔽在后。如果先零灭族,烧当只会取代先零,成为另一只边地的恶狼。赵充国将军也已许诺,只要两位酋豪自首于汉军,他即刻以平羌统帅之印向汉廷奏请罢兵。如此战火止息,流民归帐,先零得以保存,而舅父也可将王位传于儿子。” 尤非怔怔望着跪在面前的孟珏,眼中的盛怒慢慢被一种悲凉的理性所代替,他缓缓道,“果真能放过我族?那你初入凌滩时为何不说? 孟珏起身,深深叹了一气道:“那个时候,舅父真有可能不战而降吗?” 尤非恍然一笑,“的确不可能。我先零羌人哪是不战而降的族类。更何况是汉人杀我族人在先。” “先零人强渡湟水已被义渠安国所默许;然而领羊宴上,只因汉人错置羊头,先零便连夜聚集密谋起兵雪耻。受了弹劾的汉臣义渠安国此时偏又行事过激……” 尤非侧目,打断他道:“你到底还是个汉人。说来说去,说的大都是我先零的不是。如若不是汉人先以田耕侵我牧场,致使羌人无处放牧,我们又怎会提出到那无人耕种的湟水北岸去放牧?” 孟珏喟然叹道:“羌汉之争的确是牧场与耕地之争,说到底还是国力族势之争,一两句话哪里说的清什么在先什么在后。然而无论如何,此事激化为战争,却是烧当诱使义渠安国错置羊头所致。去年婚宴之后,当丽史公主说出领羊宴的秘密时,我曾以为舅父会悬崖勒马,以为孟珏向舅父表明来意的时机已到,谁知舅父却驱逐了丽史公主,对领羊宴的事也不做深究。那时我便明白,先零若不打一打,是断然不会回头的。” 尤非的两腮紧了紧,显然对孟珏的话很不舒服。然而他的眼中却微起波澜,似有对女儿的愧疚之意。 孟珏察言观色,便也收声不语,留给尤非一些时间让他自己去沉淀心绪重拾理性。 许久,尤非开口缓缓道:“既然赵充国许诺封归义侯,若是我儿将我送到汉地,可否获封?” 孟珏道:“我之所以让舅父屏退左右,便是知道战败之时人心难测。我不希望其他牧豪知道后起了歹心,趁机夺位引起新的纷争。如果与汉朝和解获封之人是舅父的后嗣,汉人的疑虑可消,先零在羌中独大的地位也或可保。” 尤非微微点头,似有所动,片刻又道:“可先零的大酋豪有两人。即便你说服了我,又怎么可能说服杨玉?他曾经归义汉朝,这些封授之事恐怕已经看破。而他的大儿子几年前病死,小儿子还不足十岁,你拿什么去说服他束手就擒自献于汉军呢?” “不试如何知道?”孟珏道,”若以他一人之身便能保得他妻子族人的性命,他也未尝不会考虑。” 尤非微微颔首,“好,不过他的人马如今在何处?” 孟珏道:“听救小王回来人说,是在延尕谷一带。我这就去问问小王。” 尤非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孟珏道:“明日再问!我小儿受此大难,也算拜你所赐。他今晚要和他的女人同帐。” 孟珏不语,眉心却微微而跳。半晌,他问道:“跖库儿……应该还不知道舅父去调查云歌的事吧?” 尤非冷冷哼了一声,“我只愿永不告诉他你们的事。”他看了一眼孟珏,又道,“我知道你心思狡猾,不过不要再想欺哄我什么。你可知我怎么敢相信你的空口话?云歌既在我先零人的手中,我就不怕你耍花招。” 孟珏低眉压住眼锋,压住那一片墨云中忽然涌起的波澜,扶肩向尤非屈身道:“孟珏不敢。” --------------------- 旅途中所写的部分果然遗漏了一个重要信息。非常抱歉!骥昆被救应该是因为杨玉出了手,写丢了。我已在108章中通过对话加上了这一信息,大家可以去看一下。 第一百一十章 不明 已是后半夜,骥昆周身起热,人已经烧得有几分糊涂——一会说不让云歌将玄骆骑走,仿佛在说去年春天的鲜海边的事;一会儿又说不让娘走,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少夫生病归天之时;再一会儿又说不让姐姐走,仿佛去年凌滩婚宴后丽史离族时的光景。然而无论他烧得如何糊涂,他攥着云歌手腕的手却紧紧不放。云歌只得唤了帐外的侍女送来冷水与布巾,又在她们的帮助下为骥昆用冷水敷额降温。如此周折了两三个时辰,骥昆的热渐渐退去,人也从呓语中慢慢安静下来。云歌精疲力竭,手腕却依然被骥昆抓得甚紧。她只好蜷缩着身子,歪在骥昆身旁沉沉睡去。 身子虽已将息,心中却仍难平静,云歌也昏昏沉沉地做起梦来。梦中,她仿若又回到两日前的傍晚,与节若一起站在的斜谷余晖之中。节若额发高盘,没有一丝零乱,却穿着汉人的衣装对她微微而笑。云歌心中似铅沉,喉口却咽塞不能言,只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她走。然而转眼之间,节若已经溶在夕光中悄然遁去。云歌忽然从梦中醒来,看见满溢的晨光中,有一双少年人的眼浮在头顶,那一双原本清亮的眸子此时却是红肿不堪血丝满布。 “号吾……”云歌心中一痛,不由挣身而起,却忘了自己的手腕还被骥昆紧紧攥在手中,一个趔趄又跌在了地上。 号吾扶住她,转身指指身后。孟珏逆光站在帐口,表情在阴影中模糊不清。 云歌的心上悬着的巨石忽然落下,禁不住微微哽咽了一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态既狼狈又暧昧,想要挣脱了站起身来,一旁的骥昆却忽然低声道:“你还在这里……云歌……你没有弃我而去……” “你醒了……”云歌惊喜地转回身去,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没有热度。这头年轻的豹子,伤到这个地步还是能在一夜之间恢复这么多。 “我可……没那么容易死。”骥昆微微从牙间挤出几个字。 “小王昨晚受了这么重的伤,现在还能玩笑,体力确实惊人。”帐口的人向帐内走来,边走边道,“听说是云歌与侍女昨晚不断为小王更换额上的冷巾,才帮助小王将热退去。小王应该好好谢谢云歌。”孟珏提着一支药蓝走近,又在他二人身边跪坐而下。云歌还被骥昆拉扯着,不由有些窘,转眸又望见孟珏身后还跟着两个带刀的侍卫,心中又是一沉。 骥昆瞥了一眼孟珏,勉力撑起身子将手臂环在云歌的肩上,“入了帐的女人自然懂得疼惜自己的男人。” 云歌微红着脸不语,却微微移肩滑出骥昆的手臂。 骥昆有些怏怏,转而问道:“犀奴怎么样?” “犀奴还未醒来,昨晚也发了热。不过我已经验看过他的伤口,也已让侍女喂他服过汤药。虽然还需将养多日,到底与小王一样年轻,应该能够恢复。”孟珏一边说目不斜视地将篮中的备好的草药取出,方转身对云歌道,“我要为小王换药,你可为我打下手吗?” 云歌点头欲起身。骥昆却拉住她道:“我既有女医为帐中妻,何须烦劳他人。孟珏,你把药留在这里便可。” 孟珏微微一滞,继而颔首道:“好,那我留号吾在小王帐中,给云歌帮忙。”他将药草的敷用之法一一说与云歌,便起身欲离帐而去。 ”你……”云歌想要问他昨晚被缚走后的情形,却见那两名族中的侍卫紧紧跟着孟珏,终于还是没能问出口。 孟珏却停步在帐口,似想起什么般转身道:“有一件事还要请问小王。” “什么事?” “昨日听送出去的探骑说,似乎是杨玉的人马有所策应,才助小王脱险。小王可知道他们的人马现如今在何处?” 骥昆微微沉吟,似乎衡量孟珏这个问题的用意。 孟珏笑道:“小王若对我有顾虑,那一会儿大王亲自来问,告诉大王亦可。” “没有顾虑。”骥昆淡淡道,“杨玉的人马应该还在延尕谷中。我并没有见到他,只是看到了那些相助我们的人马打着他的旄尾旗。不过看上去他们境况也不怎么好。”他抬头看了一眼孟珏,又问道,“父王想要与杨玉联合?” 孟珏斟酌道:“可以这么说。”而后他微微行礼,未再向帐中瞧一眼,默然而去。 帐中一时也是寂寂。 骥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昨晚我可有……欺负你?” “有。” “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骥昆依然低着头,声音中却有一丝紧张。 “你一直攥着我的手腕,”云歌道,“不让我移步……一直到现在。” 骥昆急忙松开她的手腕,却看见自己已在云歌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红色的瘀痕。 “我担心父王误会你,而我因为受伤,一时护不住你。”骥昆轻轻叹了一声,脸色有些沉郁,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节若她……?” 云歌心头犹如被长鞭猛抽一记,还未顾得上落泪,一旁的号吾已经哽咽起来。他的眼中哀戚之外满是委屈与倔强,显然节若之死所背负的罪名伤他极深。 云歌起身摸了摸号吾的头,柔声道:“号吾可是听到族中人混说的话了?” 号吾点头,眼中的泪更汹涌了。 云歌又道:“节若姑姑是被天神招走了。族中的人不知道才会那么说。号吾若是伤心,节若姑姑在天神那里也要伤心的。” 号吾点头,眼中的泪却仍然止不住。 骥昆的眼睛也有些失神,“节若姑姑一直待我很好。号吾,如果再有人说什么,你就说小王相信节若姑姑是清白的,小王会永远记得节若姑姑的。”他的热才退去,人还有几分糊涂,竟忘了号吾是不能说话的。 云歌连忙道:“这些话他怎么好说。还是你快点好起来,替他说吧。”她扶骥昆重新躺下,又在号吾的帮助下替骥昆重新换过腹部所敷之药,再喂他吃了凝神的汤药。骥昆望着她,沉沉睡去。 云歌见骥昆睡去,急忙出了帐子,想打听一下先零营目前的情形。谁知才一出帐,便有两个持刀的侍卫走上来,说尤非有令,要她专心照看小王,不得离开。云歌四下而望,未见孟珏的身影,只觉得坡上的羌人比前几日少了许多。她只得重又回到了帐中。 号吾不久也离帐而去。虽然云歌吩咐他去带些孟珏的消息来,他却一去再无音讯。其间跖勒和先零所剩的几个头领来帐中看过骥昆,因见骥昆仍在昏睡中,也未久留。云歌从他们对自己冷淡到近乎阴骘的表情中,明白此时骥昆的帐中的确是对她最安全的地方,而帐外的侍卫对她即是管制也是保护。自己的情形尚且如此,孟珏的境况只怕会更危险。云歌郁郁候在帐中,一直等到日暮时分,阿丽雅忽然挑开帐帘走了进来。 云歌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迎上去。 阿丽雅走近,低声道:“孟珏让我告诉你,他如今也不自由,但还算安全。尤非已经派人去与杨玉联系,为的是要与他一起向汉军自首,让汉朝退兵。” 云歌怔了怔,没想到昨晚孟珏被绑走后,事情竟会有这样的转机。也许先零的一再败战,终于让尤非有了几分理性。也许,孟珏入先零后所谋划的终于水到渠成。他的确有办法。无论如何,能结束这战事总是好事。 阿丽雅又道:“孟珏还让我嘱咐你,族中现在人心惶惶,心思难测,让你千万不要离开跖库儿左右。” 云歌默默点了点头。 阿丽雅说完便匆匆离去。云歌独留帐中,心中虽仍是忐忑,到底有了几分希冀——只要杨玉会和尤非一样有求和的打算,那这战事就终于要结束了。 然而尤非派出的人,连杨玉的面也没有见到便铩羽而归,还被撂了狠话,说如果尤非再送人来,便见一个杀一个。从延尕谷归回的先零人将消息送到尤非的帐中,尤非立即派人将孟珏从他的医帐带了来。 “此事的确棘手。”孟珏听罢那些人的叙述,眼眸也是微微一黯,“我还以为他出手援救小王,是对我们东线突围求他策应的事,已经不再介怀……” “答应策应我们,是他自己的决定。”尤非不解道,“他有什么不高兴的?” 孟珏转了转眸子,轻叹道:“不瞒舅父,那时为了让他拖住汉军精骑,使我们能够返回西线援助跖勒王子,我不得不哄骗于他,让他打出王旗吸引汉军的注意。我当时许诺与他在谷中汇合,并说我们也会打出王旗与他合击汉军。然而我们从泽洛山谷中一冲而出,将满谷的汉军精骑都留给了他。我想东线的汉军精骑之所以没有被他拖住,要么是因为赵卬迅速击败了他的人马,要么就是他发现自己上当后,立刻偃旗息鼓躲入山中。” “原来如此。”尤非恍然道,“我那时还心疑你是怎么说服他心甘情愿帮我们吸引汉军的。” “这件事是孟珏没有处理好,如果当时的情形不是那般紧急,应该寻个万全的法子,不至于因小失大。” “我倒觉得在你心中孰大孰小,从这件事一看便知。”尤非神色复杂地道,“杨玉现在定然恨我入骨。为了云歌,你还真是不择手段了。” ”我们从东线抽身,获救的不只是云歌。“孟珏苦笑着争辩了一下,“无论如何,我和她现在都在舅父的手上,舅父可随时处置。而汉军已近在咫尺,还望舅父为先零所做的决定不要轻易更改。” 尤非沉了沉面色,“哪里是我要更改什么,是无人能说动甚至接近杨玉。” 孟珏静默良久,沉吟道:“现如今,只有一人或能说动杨玉……” ※※※※※※※※※※※※※※※※※※※※※※※※※※※※※※※※※ 跖勒在尤非的帐外依着拄杖蹒跚徘徊,几次欲要闯进帐去又止住了步子。昨夜父王与孟珏密谈后,竟没有处置孟珏,反而让人在医帐外将他保护起来。今日又听到尤非遣人去找杨玉人马的事。而前去的一队人早出夕归,带回的却是杨玉避而不见的消息。跖勒以为父王会招他商议此事,便一直等在尤非的帐外。谁知父王却让人引了孟珏进入帐中。跖勒本就因西线的战败而在族中失了颜面,昨晚又被孟珏说破了帮他除掉跖隆的事,心下颇为恼怒。此时见尤非召见孟珏却不见他,不禁心疑父王难道此时被孟珏施了迷魂药?他越想越疑,越疑越气,不禁将手中的拄杖往地上狠狠一掼。那拄杖的一端在坡地上一歪,竟失了平衡,本就靠拄杖支撑的他也随之向一旁歪去。 一双手扶住了他。跖勒回头,竟然是阿丽雅。经过寒冬,经过小产,经过西线的流徙,她原本浓烈的眼眸因为疲倦而微微泛青,脸颊也消瘦了一圈。原本如格桑花那般娇灿明丽的她,如今却是楚楚可怜的姿态。跖勒将她揽入怀中,阿丽雅也没有躲闪,可是跖勒能够感受到她对他一直以来的那一层疏远。她是他借着先零在羌地的强势娶回来的,他也用自己的强力征服了她的身体,她却始终倔强地留着一层疏远在他们中间。跖勒不愿细想,只将手箍得更紧些。 坡下忽起一片刀铁马嘶之声,片刻又有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汉军来啦……汉军来啦……”跖勒心中一凛,拔刀的同时也将扶着自己的阿丽雅推向身后。马蹄声却飞速地清晰起来。一匹骏美的黑马首先跨上坡顶,马上的女子身着黑衣面笼黑纱。紧接着一匹高峻的白马昂然驰跃而出。马背上一男一女,也都穿着黑色的衣衫。那御马的男子身型颀长,脸上的绣银面具在火光中闪过一道狼影,而那女子褐金色的眼眸在散下的一头乌发中熠熠生辉。 “丽史……”跖勒脱口叫道,没有听到身后一声低低的呢喃,“……曜……”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仔肩 听到帐外的喧哗之声,尤非正欲叫侍卫拆看,帐帘却已被掀开。一对玄衣男女执手向帐中走来。走在前面的男子面覆绣银狼面具,昂首阔步,仿若牵着他在世间无尚的骄傲;而微微落后的女子长发盈肩,脚步却微有踯躅似有些忐忑之态。 “丽史公主……”孟珏的眼中也难掩惊喜之色。尤非更是呆立在帐底,怔怔望着那一对走近的璧人。 丽史扶肩跪下身,霍曜也将面具一脱而下,扶肩行礼。 “先零蒙难,女儿现在才回到族中,请父王不要怪罪……”丽史话未说完,眼中已是泪意涔涔。 尤非扶起丽史,嘴角抽动了几下,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父王还在怨恨女儿吗?”丽史的眼中露出不安的神色。 一旁的孟珏开口道:“丽史公主回来的正是时候,先零未来的命运或许只有丽史公主能够拨转……” “父王还未开口,族中的事还轮不到外人说话。”跖勒正在阿丽雅的搀扶下入帐而来,听到孟珏的话,便沉着眉没好气地道。 霍曜也冷着脸道:“丽史的事不用你操心……倒是云歌,我怎么听说她还在先零。” 孟珏淡淡苦笑了一下。 丽史却抬头问道:“父王,孟珏说的可是真的?丽史能为先零做什么?” 尤非喟然叹了一声,“孟珏,还是你来说吧。” 孟珏扶肩向丽史行了一礼,道:“我方才正与舅父讨论如何……如何保先零退汉军的事。此事需要先零的两位酋豪共同进退。舅父如果能和杨玉一同……自缚请罪于龙支城下,汉军定然会罢兵还朝。”孟珏字斟句酌,将俘获献押说成自缚请罪,是为了减小跖勒和丽史的抵触。 “什么自缚请罪,分明是让父王去送死。”跖勒果然还是大怒道。 尤非却似安抚他道:“跖勒,以我和杨玉在羌人中的威望,汉人未必就会杀我们。更何况……仗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得为族人想一想。”他声音低缓,似乎一日之间已经想透了此事一般。 “羌人以战死为吉利。大不了,我们和汉人拼了。” 听到跖勒讲出与自己一样的话,尤非微微一笑,“到底是我儿,有我的血性。”他眼中的一丝荣光却很快被一种宿命之色所替代,“不,不能拼……先零不能灭族,我不能让先零在我这一代灭族。” “孟珏,你好歹毒,竟然用族运来逼迫父王。”跖勒见尤非似有舍身之意,气咻咻地伸手向腰间的钢刀摸去。 “先让他把话说完。”霍曜冷冷按住跖勒的刀,转头问道,“这事又怎么会与丽史有关?” 孟珏道:“舅父虽愿为族中请罪,此事却需要两位先零酋豪共同行动才行。然而前些日子西线失利,我们在泽洛山时为了抽身援助二王子,不得以利用了杨玉来吸引汉军的精骑。他本就因为我们塞章未援和公主逃婚之事与我们有了隔阂,这次又再次为我们所利用,心中积怨颇深。今天舅父送去的人都被他赶了出来。”孟珏停了停,又道,“可他却还能对小王出手相援……我思来想去,觉得杨玉对于往日公主在惊马前救下他儿子的事情还是心怀感激的。丽史公主从杨玉营中逃出,也的确欠他一个解释。我想现在能入杨玉营地与他开诚布公一谈的,唯有丽史公主了。” “不行。”霍曜断然道。 丽史却望了一眼尤非,“父王真的愿意为止息战火而去汉地请罪?”见尤非默然不语,她眼中的雾岚化作夜露潸然而下,失了水汽的眸中却又燃起炙烈的火焰,“那丽史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我说不行。”霍曜握住丽史的手,口气不容置疑。 丽史回握住他的手,转眸之间已是柔情绰态,“曜,我知你担心我的安危。但你可知我心中一直为一件事所折磨?如果去年春天,不是我一时心软心存侥幸,没有将那领羊宴的阴谋道并追送到浚拉,也许此时的先零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牛羊已入春场,各帐的男女老少在一处围坐,跳锅庄,饮咂酒,分羊腿,没有杀戮,没有饥寒,也没有哭嚎……” “这不是你的过错。”霍曜低眉将丽史满是泪水的脸拉至胸前,“不是。” 丽史温顺地将头抵在霍曜下颌上,又道:“曜,你总问我为什么人在你身边,心却还在羌地,因我总觉得有愧于先零,总觉得仔肩未卸……让我为先零再做一件事情,我的心就永远与你在一起了,永不再回头。” 帐中一时寂寂。尤非没有想到自己逐出族去的丽史竟还对母族有着这样的眷恋。跖勒也没有想到柔弱不习武的妹妹,也有烈烈胸怀。而阿丽雅定定望着丽史,美丽的眼眸中满是钦佩之意。 许久许久,霍曜低声道:“好,我与你同去。” 孟珏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这几日从他的营地折返而归的人都报说,杨玉疑心和戒心已然颇重,我想他恐怕不会允许丽史公主带任何勇士入他的营地。还是从族中的女子中选出武功较好的,以侍女的身份陪公主一同去更为可行。” “我陪公主去。”入帐后一直静静不语的阿竹道。 尤非扫了一眼阿竹的身形和手中的长鞭,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道:“我看云歌与丽史要好,可以让她也一同去。” 霍曜皱眉冷道:“云歌的功夫实在是三脚猫。” 孟珏也道:“云歌曾因帮助公主出逃而被杨玉绑在汉军阵前……”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语句,又道,“此时再去只怕不妥。至于阿竹姑娘,你也曾去过杨玉营地营救公主,他自然也认得你。陪公主前去的人最好另觅他人。” “这么麻烦,”霍曜皱眉,“还是我强行进入算了。杨玉的营地哪里拦得住我。” “强行进入,必然适得其反。”孟珏道。 “如果丽史一人前去,我决不会同意。” “我陪丽史姐姐去。”一旁的阿丽雅忽然道。 “阿丽雅……”跖勒轻斥,“……你添什么乱……” “怎是添乱?”阿丽雅走到丽史面前,眸色烈烈,“我与丽史姐姐本就有生死之交,我与她在楼薄同为人质时,你们都还没有出现呢。而且杨玉不认得我,我可以扮作丽史姐姐的侍女,也可以以先零王子妃的身份与她同往,也许这样更显出我们的诚意。我的武功虽然比不上……曜哥哥……还有这位竹姑娘,却比一般的侍女强上百倍,就是比云歌也只好不差。” 霍曜低眉,似在回忆中判断着什么。阿竹趋近低声道:“阿丽雅公主的长鞭不错。那时在乌修崖下,虽然染了羌花,也还击退过猛虎。” 霍曜眉心微皱,却未再说什么。 丽史握住阿丽雅的手道:“阿丽雅,你果真愿与我同往?” 阿丽雅道:“我今日才知道曜哥哥爱丽史姐姐什么。阿丽雅惭愧,自我嫁到先零还从未有所担当,这一次就让阿丽雅随姐姐同去吧。” 丽史搂住阿丽雅的肩头道:“不,不要这么说,你的身子有亏失,却还与云歌一起带着先零的女眷们逃命,怎能说没有担当?” 帐中人都微微颔首叹息。只有孟珏思索了一瞬,道:“想不到你们虽在关外,却对羌地的事了如指掌。” 霍曜冷着脸“嗯”了一声,并不作细答。一旁的阿竹忙轻轻对孟珏道:“丽史公主心系先零,三少爷便使重金日日收集羌地传出的消息。大王子谋反,小王子去大玛谷的事我们都知道。先零迁徙出阳平坡后便再难得到先零的消息。三少爷又改从汉军和汉商那里收集消息,然而听到的自然都是先零被打败的消息。丽史公主寝食难安,三少爷便带着我和公主一路寻来。虽然途中多有波折,到底还是找到了你们。” 丽史听到阿竹的话,拭了拭脸上的泪,转头问道:“一回来便先来了父王的帐中,跖库儿呢?怎么没有见到他?听说云歌也在族中?” 帐内骤然一静。跖勒动了动嘴角想要说什么,却被尤非微微摇头止住。 “出了什么事?”丽史警觉。 霍曜也道:“我妹妹现在哪里?” 尤非叹了一声,道:“跖库儿为了族人们去劫汉人的辎重,遭了汉人的伏击。” “伤到哪里了?”丽史愕然,“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孟珏沉了沉眸子,应道:“公主莫慌。我已处理过小王的伤口,他最重的伤在腹部。虽然需要养些时日,但是小王年纪尚轻,恢复得很快。至于云歌……”孟珏停了停,“她此时应该正在帐中看护小王。” 丽史微微松了一口气,眼中却仍是焦心之色,“跖库儿在哪里?我要见他。” “我也要见云歌,”霍曜道,“爹娘听说她又入了羌地,都颇为担心,有几句要紧的话让我务必带给她。” ※※※※※※※※※※※※※※※※ 自从先零人离开阳平坡,便一直流徙疲奔分合无定,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深春。 龙涩谷中的土地被高山下来的雪水滋润,润出绿草茵茵。狼毒花与缬草红****艳,正绚烂到不可收拾。两日后的晌午,一队几十人的羌人马骑从龙涩谷中穿行而过,向着延尕岭方向而去。 纵马走在骑队之前的青年男女,虽然衣着简朴,却如这满谷的春色一般风华韶韶不可逼视。最左边的女子身着朱色毡衣,手握长鞭,颜如渥丹;与她相邻的女子一身轻纱素墨,眼角眉梢灼灼绝俗;她身旁的男子亦是长身素纱,脸上覆着半幅狼面,只露出桀骜不驯的下巴;一名惨绿衣衫的女子跟在他们后边,星眸云鬓,姣姣若兰;她的右侧是一个素羌衣的男子,山河之姿,俊逸出尘;而她左侧的男子,腹部上虽仍缠有裹伤的细布,却难掩轩昂矫健之廓;一名黑纱遮面的女子跟在他们后面,警戒地眺望着左右。 若不是这战事,这人,这春,本应交相辉映野趣横生,然而这些年轻男女的眼中却无踏青的轻松,反而有种仔肩于身的凝重。 龙涩谷底的宽地此时已渐渐收窄,形成一处四面环山的狭地。谷中之人勒住缰绳,遥望着周围的青山。 云歌小声道:“这里的山势真是陡峭。” “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孟珏点头。 “那……杨玉是有在这里长期的打算?”云歌道。 “踞险而守,一时可以,却不可能长久。”孟珏回道。 “为什么?” “因为适合牛羊吃的草叶大多生长在谷底,只有盛夏一段短暂的时间里,高地上才会长出牛羊能吃的草。他们不可能一直呆在山顶之上。”回答她的却是骥昆,只是他重伤未愈,气息尚有些薄弱。 “跖库儿说的是,牧人和牛羊不可能一直呆在山上”丽史拨转马头,缓缓道,“所以杨玉作为首领,也有牧民生计之忧,我们这次上山还是大有可为的。” 阿丽雅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霍曜却道:“不要多想。将孟珏昨日准备的说辞说与他就回来,不许耽搁。” “好。听你的。”丽史对霍曜嫣然一笑,并未开口道别,竟已策马向前而去。阿丽雅迟疑了一下,微微转眸看了一眼霍曜,也纵马跟了上去。 只是一瞬间,对面青山的山梁上闪出一列马骑,长啸之声也随之而起。那一列人马分成两支,向着山下卷尘而来。丽史没有丝毫的停滞,依旧策马稳速向前。阿丽雅与她并辔而行,亦是从容不迫。山梁上下来的两股马骑很快便驰入谷底,向着一青一红两个楚楚的身影包围过来。 霍曜长身伫立,之前一直紧紧盯着前方,此时忽然纵马向前奔驰而除。骥昆迟疑了一瞬,也纵马向前而去。 “三哥……”云歌脱口叫道,握住缰绳的手也是陡然一松。 孟珏伸手拉住她的缰绳,“给他们一点时间。” 果然,在距离她们几十步远时,丽史和阿丽雅似是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她们回眸而笑,起手摇动马鞭,向追上来的霍曜和骥昆做了一个羌人男子勇士之间的遥敬之礼。霍曜和骥昆堪堪收住马缰,也起手摇鞭,回应着她们。杨玉送来的人马从互致敬意的两双人之间交错而过,将丽史和阿丽雅卷进了他们的骑阵中,而后整个骑阵马不停蹄地向着山岭上移动而回。 霍曜的汗血马躁动地踏着蹄子,骥昆的褐爵也嘶鸣不已。然而他两人凝望着远去的马队,终是没有再向前追一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半日 延尕岭上的情形并不没有比络巴山好多少。 除了杨玉和手下的几个首领还有毡帐,大多数人都栖身在崖壁下的山洞中。那些山洞浅而低,只容卧身。洞中也只胡乱铺着些草叶。丽史和阿丽雅在一队侍卫的护翼下,从崖壁下走过,看到伤卒的残肢断臂从洞中露出,不由得触目惊心。 为她们领路的一个小头领,见丽史有些惊心之态,冷哼一声道:“我们原本在泽洛山自立山头,并未再卷入战事。若不是因为你们,又怎会落得这般局面?” “同为先零人,怎么这般计较得失?”阿丽雅皱眉回道。 “我们在塞章吃败时,你们又哪里援助过我们呢。”那小头领斜眼瞥了一眼阿丽雅,”更不要说你是叛族罕羌的公主。” “你……”阿丽雅气得眉染烈火。 丽史伸手握住阿丽雅的手,微微冲她摇了摇头。阿丽雅咬住下唇,将头扭向一边。 那小头领见她二人不语,也未再说什么,加快了脚步带着她们向前方一座大毡帐走去。远远的便看见一个毡皮戎装的妇人立在那帐前,寒目鸷眸地一路望过来,而后竟拔出腰间的钢刀遥遥指向她们。 阿丽雅的眼皮如同被针尖扎了一下,脱口问道:“那是谁?” “那是我们大王的大妃婢桑。”一旁的那个小首领得意道,“她可是一手好刀法。” 那妇人却在他们说话间已经冷笑着收刀入鞘,转身带着几个女侍卫走了开去。 丽史未动声色,握着阿丽雅的手却不由得微微一紧。阿丽雅想起曾听云歌私下里提过这位婢桑大妃的种种狠辣,不由拧了拧眉毛,也紧紧握住丽史的手。 如此一路行入帐中,一进帐便看到十几个大小头领侧身而立,帐底坐着一个裘甲在身的魁伟男子。见到丽史,那男子威严的目中不易察觉地暗涌起一丝波澜。 丽史与阿丽雅松开彼此握紧的手,抚肩向帐中人行礼。帐中人皆是侧目不语。帐底的男子凝视了她们好一会儿,终于抬手做了个手势。两个侍女走上来将她二人引向帐底。 丽史立定,微微吸了口气,道:“丽史悔婚脱逃在先,大王却仍能敞帐相见,胸怀令人佩服。” 杨玉沉默不语,目光如炬地看着丽史。 “跖库儿被困时,也蒙大王出手,才侥幸逃出。丽史替弟弟谢谢大王。” 杨玉仍是不语,愠怒的眼眸中却泛起复杂之色。 丽史又道:“不过丽史今日来不是为了私事,而是为了整个先零部落能摆脱战事。” 杨玉眼中的情绪淡了淡,转眸冷笑道:“是你父王又要骗我们,帮你们引开哪路汉军吗?” 帐中一片嗤笑不屑斥责之声。一人甚至说道:“尤非就会使美色,不是美貌的女儿,就是俊美的外甥,这次甚至把才娶过来的王子妃也送过来了。” 阿丽雅听得扎耳,转眸间却见丽史脊背直挺,眸色淡淡,并无受辱之色。她便也垂了眸子,沉下心来。。 丽史等到帐中的非议沉落下去,又开口道:“泽洛山中的事,我在关外不清楚情形。只听说是父王他们为了掉头支援西线,不得以才……弟弟的大妃阿丽雅当时也在西线,也许她能说说当时的情形。” 阿丽雅颔首道:“在西线的突澈湖边,女人与跖勒的大队骑兵走散。这时汉人的强弩之军已经追到了突澈湖边。掩护我们女人撤退先零骑兵全部死在了突澈湖边。” 帐中的议论声又起。一些人感叹着汉军的强势;另一些人则仍耿耿于尤非将他们作为诱饵拖住了汉军的精骑;也有一些人基于男人保护女人的责任,对于被孟珏诱骗之事有了些许谅解。连杨玉本人也微微点头道:“虽然不义,却也为义。” 一名首领不满道,“我们的女人也需要男人的保护。自我们被那只汉军精骑咬上,我们有多少女人失去了保护她们的男人。” 杨玉“哼”了一声,伸手止住那名头领,望向丽史道:“你说你来是为了整个先零部落,怎么讲?” 丽史微微沉吟了一下——帐中的情势与她们来之前所预料的大相径庭。原以为杨玉会单独召见她们,谁知杨玉却带着这么多族人一起见她们,这摆明是要向族中表示自己已将对丽史的情意绝然断去。可是她对杨玉并无情意,又怎么能要求杨玉仍以情意行事。丽史微微有些自责。好在出发的前一日,孟珏还备了另一套说辞于她们。丽史定了定心,缓缓开口道:“无论是我父王的所领的先零人,还是大王所领的先零人,如今都面临汉军逼剿,情势紧迫。父王恳请大王为了先零整个部落的未来,与他共同进退。” “究竟是进还是退?”杨玉不动声色地问道。 “先零去年起事,是因为领羊宴上羊头倒置的误会。然而那场误会,却是从烧当部落中密谋而出的。父王愿与大王一起到龙支城向汉朝的统帅赵充国将军请罪,请求汉朝退兵。这样,先零部落可保……” 丽史最后半句话被帐中炸起的愤愤之声淹没了。 “这分明是送死……” “尤非自己想送死,自己去便好了,为什么来拉我们,难道又有什么诡计?” “我们羌人,只知战死,不知请罪。” “汉人怎会轻易退兵……这事与烧当又有什么关系。莫不是还想将大夫人的部落也拉下水?” 杨玉一直眸色淡淡地听着帐中的议论,偶然略带讥讽地看一眼面前的两个美人。然而这末的一句关于烧当的议论,却使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警觉的神色,又似忆起什么般忽然抬目深深看了一眼丽史。丽史知他定是想起来她在烧当时曾与他说的话,不由目带希冀地向杨玉望去。 不想杨玉冷冷道:“你明知我大妃婢桑是烧当羌的公主,现在却以她的母族为借口讨好汉人,究竟是何居心?” 在烧当时的种种一时涌上心头,丽史执口道:“烧当王琢崇使人骗义渠安国将领羊宴的羊头倒放,才令先零人误会了汉人,造成了浚拉的惨剧……”丽史还未说完,帐内已是一片哗然。 “丽史公主是说我们先零人错怪了汉人,都白白死掉了吗?”一个膀大腰圆的头领跳出来道,拔刀而出。阿丽雅闪身挡在丽史身前。 丽史忽然想起孟珏曾嘱咐她烧当的事不可当众说,恐怕会造成她先前在凌滩说破时所引起的轩然大波,而应让杨玉屏退左右后,再缓缓道来。她懊悔自己一时冲动失言,微咬着下唇凝眉不语。 杨玉在帐中的喧哗责骂声中慢慢站起身,喝道:“来人,把这两个叛族来的女人关到囚帐去。” ※※※※※※※※※※※※※※※※※※※※※※※※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孟珏冷冷问道。 “小王说这里离白石寨的邓笼不远,说以前答应过带小王子妃去祭拜邓笼……便带着她一起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小王还重伤在身,他怎么还有这般游玩的心思?” 一直在在暮色中眺望延尕岭的霍曜转过头来,冷冷问道:“你可曾告诉她,我随时准备带她出羌地的事?” 孟珏的眼睛追随着方才答话的侍卫,直到那人走远了,才转回头,压着眉间的愠色摇头道:“这几日都在疏通联络杨玉的人。她又一直被跖库儿留在身边,我只能顺势将她带出来,方便你行事。 霍曜走过来坐在篝火边,“她若不愿走呢?” “她必须走。”孟珏眸色淡淡,平静的语气中却似隐着惊涛骇浪,“战事已到了尾声,各种阴暗和凶险只怕还有最后的一搏。女人应该躲得远些。” 霍曜道:“你既明白,却将我的女人送入虎口。孟珏,如果云歌不是我妹妹,我几乎要拔刀与你对决。” 孟珏抬目与霍曜对望良久,缓缓道:“诚如丽史公主所言,这是她与先零最后的了断。我只求明日,公主从延尕岭回来时,你能带着她们俩一同离开羌地,永不再回头。” 霍曜低低哼了一声,起身再一次走向崖边,向延尕岭眺望起来。 孟珏微微转头,听岭上的山风呼啸着向南飞渡而去,那是白石寨的方向。羌地有名的邓笼有两处,一个是楼薄,还有一个就是这白石寨了。他许过她什么?以至在这样的傍晚,他不顾伤痛也要带她前往。而她竟也欣然同往。孟珏的眼中墨云涌动。 ※※※※※※※※※※※※※※※※※※※※※※※※ 白石寨的邓笼,此时也正在暮云四合中默然矗立。云歌与骥昆在石寨对面的山岭上收住缰绳,越过谷涧远远而望。 白石寨是白石部落的领地,因为如今汉羌之间的战事,这些小部落的态度已是敌我难辨。骥昆便放弃了去寨中的想法,而是带着云歌登上与石寨对望的一壁山崖上。山路颠簸,他腹部的缠布不时因为伤口的崩裂而渗出血来。云歌一再请求他放慢马速,他也没有理睬,她只得一路跟着他到了山顶。 崖风莽莽,吹拂着两人的鬓发,两人都下马而来。山崖对面,那朴拙粗犷的塔形建筑逆光立在夕光中,隐去了一切细节,只余挺立的墨影。无数的宿鸟正归飞而回,急速隐身没入那微翘的檐顶墨影中。 “楼薄只怕一时是不可能再去了……这里邓笼也很有名。“骥昆缓缓的声音中充满了回忆,“我答应过你,要再带你敬拜邓笼。祭拜你在天上的亲人。你的陵哥哥,你的孩子,你的许姐姐……” 云歌眼神黯了黯,声音越向远处:“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可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 “在我身边,你不用忘记任何人。”骥昆转过头道,“云歌,你甚至可以不必成为我的女人,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云歌微微一震,心中又涌起一种理不清的痛与烦乱,她转头望向他——难道他隐忍伤痛带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些? “我只怕到了明天,你哥哥要带你离开羌地时,我再没有机会履行我的诺言,也再没有机会对你说这些。”骥昆的眼睛转回头,再次向暮色中的邓笼望去,那素来矫健的身影因为伤痛和山风竟有几分孤单寥落。 三哥要带她走?云歌微微一愣。这的确是现下她离开先零最好的机会了。怪不得孟珏和三哥都坚持要带她同来。 “姐姐与我相依为命,她赴险我怎能不来?”骥昆苦笑了一下,“可我也不能将你留在族中,独自面对虎视眈眈的族人。” 云歌失笑。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原来他们三人已在默契中完成了对她明日归宿的安排,而她自己竟浑然不知。 骥昆见她失神不语,忍不住追问道:“明天……你会跟你三哥走吗?” 云歌望向骥昆,见他的口唇因为这几日的低热而干涩开裂,一向疏朗的褐金色眸中满是焦灼与疲惫,额上还有因为忍受疼痛而冒出的细密的汗珠,已经再不是她去年春天见到的那个星眉剑目的朗朗男子了。她的心中有几分不忍,却也只能硬着心肠,望向别处道:“骥昆,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骥昆失望至极反而“嗤”地一声笑出来,“那是‘是’的意思吗?”他垂头静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带你来这里的确不只是为了说这些,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云歌再次望向他,天边初升的月亮照在她的脸上,却将骥昆的脸留在月影里。他的脸在月影里半明半昧。 “去年在鲜海边时,你为什么忽然受惊一般离我而去?” 云歌眉睫轻颤,眼中却起了雾气,“因为……陵哥哥也说过那句话。” “哪句话?” “我去往哪里,他就去哪里。”云歌语气飘渺,眼中的雾气却结了露,顺着她的脸颊辗转而下。 骥昆眼中的火焰暗了暗,许久才又问道:“那他又是谁?” “谁?” “孟珏……”骥昆仿佛从胸中吐出一个灼烧的火球,“别告诉我他是你的师兄。他……你们也曾是恋人吗?” 云歌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骥昆的神情,似乎已经知道他们的过往一般。她忽然有些失措,不是因为他的逼问,乃是因为她与自己的心向来躲着这个问题。与他往昔的情仇怨念,是她在蜀地的这几年一心要忘记的东西;可是这羌地的战事重新将他们卷裹在一起,他们一遍遍的分离又一次次的相聚,他们 骥昆见她失神不语,喑哑的声音中暗暗起了风暴,“回答我?”他走过来扳起她的肩膀,“你们很相爱,是吗?比你与那个陵哥哥还相爱吗?” “不,没有……我……我不知道……”云歌失声哭嚷起来,“……我以为陵哥哥忘记我了……我只是在那一段时间与他一起过……不,后来我们也曾在一起……然而最后还是分开了……”她慌乱地说着,几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那你们的确是旧情人了,”骥昆眸中带火,不自觉地摇了摇云歌的肩头,”你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云歌挣脱出自己的双手捂在耳朵上,声音也似哭嚎一般。 云歌的崩溃另骥昆有些自责,他松开了她,望着她满是泪水的脸默然不语,心中却忆起他们被汉军围在朔谷谷底时,犀奴的话——“小王,我只怕回不去了,有件事情在我心里,我一定要告诉你。你要当心孟珏,我们兵分三路时,我看到他与云歌如恋人般告别。” 骥昆紧了紧两腮,低眉又问道:“那他来先零究竟是为什么?” 云歌微微止住哭泣,回道:“我起初并不十分清楚。如今看来,他与赵充国将军有约,想要减免战事,尽快恢复汉羌之间的和平。赵将军并不主张大兴战事,将羌人杀尽。而孟珏兼有汉人和羌人的血统,他曾对我说,汉羌之间的胜负并无悬念,留下的仇恨却是过程和代价决定的。他对羌人没有恶意,真的!” 孟珏对于汉羌之战看法,骥昆其实心有戚戚,然而云歌为孟珏辩护的话,在他听来十分刺耳。他压着心中涌起的怒意道:“以我父王的性命去换战事的止熄,将节若姑姑逼入死路,你还说他对先零没有恶意。他究竟用了什么卑劣的手段竟将节若姑姑逼上绝路的?” 云歌的眼睛失了神,她张口欲言,却又觉得此时说出节若与汉人相恋生子的事只会令节若的名声更加受污,对号吾也无甚好处。她便低了头,咬住下唇低头不语。 骥昆看在眼中,轻声道:“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恋人也好,朋友也罢,至少是赤诚相待的。但是,我近来才发现,你其实瞒了我许多。” 云歌抬起头,眼中满是歉意。 骥昆没有看她,转头去牵过褐爵,望着就要消失的落日道:“但是我对你承诺依然作数。云歌,你可以不必成为我的女人,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骥昆……” “不必现在回答我,明日你抉择时,我便知道了。”他有些吃力地翻上马背,“姐姐还在危险之中,我们不宜在这里久留,尽快回营地吧。”骥昆说罢未等她回答,开缰策马,向山下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夜 延尕岭的囚帐扎在一处悬伸而出的断崖上。断崖通往缓坡的通路只有一条,其余三面皆是峭壁,为的是要断了囚帐中人逃跑的念想。杨玉选择延尕岭为他最后退守的营地,是否经过深思熟虑,从这囚帐的位置便可略窥一斑。 明月出山林,映得岭上清清明明,看得见一队短衣短刀的羌人女侍卫从那唯一的通路上了断崖,又迅速包围了那囚帐。几个身影潜入帐中,帐内随即传来女子的惨叫声,那叫声很短,仿佛还未明白过来便已香消玉殒。月光依旧流淌,夜风潜行而至,一个健阔的身影却从那帐中走了出来。 “候爷。”帐外一名握刀的妇人惊道。 “婢桑,这么晚了,你带你的短刀侍女来这里,要做什么?”杨玉浓眉深拧,语气威严。 婢桑已经镇定下来,一双凤目凌厉几转,“我听说那两个尤非派来的妖女子想要候爷去送死,被候爷关在了这里,便想来替候爷杀了她们出口恶气。” 杨玉冷冷不言,伸手招呼了一下。暗处里忽然走出几个侍卫,手中还推搡着一个被缚的羌人。那人身穿毡衣披风,披风上还有尖顶的风帽,正是草原上夜行人避风的装束。 “婢芒……”婢桑惊道。 “姐姐,大哥让我来看你,谁知才一入岭,就被姐夫给擒住了。” “候爷为什么要抓婢芒,他是我异母的弟弟,是来看望我的。” 杨玉冷道:“这么多年来,婢芒一直以看望你为名,往来与先零和烧当之间。他挑唆你做的那些事,我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我才明白,他都是受了你那个大哥的指使,要使先零遭难,从而使烧当可以称霸草原。先零为烧当所害,才陷入了与汉人的征战。这件事既然已经大白,我再不能让这条烧当的沙虎子遛进我的营地中来。” “候爷在说什么?”婢桑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囚帐,看见丽史与阿丽雅正缓缓出帐而来,她一时明白过来,不由恨道,“看来候爷还是被尤非派来的妖女子媚住了心……”婢桑说着怒火攻心,竟举刀就向丽史刺去。阿丽雅闪身挡在丽史身前,杨玉却已快过她,一掌击在婢桑的臂上,震掉了婢桑手中的刀。 “候爷竟然……竟然为了这个妖女……对我动手。”婢桑跌坐地上,手抚胸口,眼中尽是不信的神色,“若不是崇儿死的早,延儿还没有成人,我怎会受候爷这样的欺负……” 提起早逝的大儿子,杨玉的眼中显出不忍,却还是道:“丽史在烧当时不仅救过延儿,也救过你我的性命。你可知,我们去堰鹤岭你父王的封丘冢时,你大哥曾将我们的行踪透露给汉人,想要借刀杀人,挑起战事。”杨玉越说越气,“当时就是丽史提前告诉了我消息。不然,你以为那时到了山下,我为何会让琢吾先上山去。” 婢桑愣了片刻,忽然哭嚎起来:“候爷被这妖女子迷了,她说什么,候爷都相信。我大哥怎会不顾我的死活,将我们的行踪告诉汉人?” 杨玉道:“你大哥不仅未顾你的死活,还使计让汉人倒置羊头,致使浚拉死了上千的先零人。” “候爷被迷了心窍了……候爷被迷了心窍了……”婢桑依旧哭嚎不已,翻来覆去只是不信。 杨玉见她涕乱发散,平日里的威风全无,深深叹了一气,招呼身边的侍卫道:“把大妃扶到帐中休息。她的这些短刀侍女全部暂押在这囚帐中。明日再处置。” 嚎啕的婢桑被侍卫们扶了下去。丽史和阿丽雅滞了滞,而后走上来向杨玉扶肩行礼。 丽史道:“多谢侯爷保全丽史和阿丽雅的性命,更谢侯爷愿意听丽史讲破烧当的阴谋,还原去年兵祸起事的真相。” 杨玉却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即使如此,恐怕公主还是要失望而归。我虽痛恨烧当的阴谋,却并不认为先零人与汉人的这场战争可免。这一战迟早都会来的。” 丽史沉默片刻,问道:“现在这一战已经打过,大王往下如何打算?” 杨玉道:“我已做过汉人归义侯,这次反过不能再回头了。就在这山中与汉人周旋吧。” 丽史道:“牧部的牛羊怎么可能在这高山上长久放牧?延儿只怕要缺衣少食的。” 杨玉道:“我归汉多年,知道汉人的军队虽然强悍,却是用举国之力打的。真要耗下去,他们未必比我们耗的起。” 丽史道:“大王没有听说,汉人的军队已经打算在汉羌边境上农垦开荒,长期留守?” “听说了。”杨玉点头道,轻轻叹了一声,“那也只能耗一耗,看谁撑得久了?” “可是……” “公主不要再多说了,”杨玉抬手做了一个止语的手势,“杨玉没有降汉的打算。我的盟下还有煎巩和黄羝两个部落,他们一直追随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丽史默默垂首,心知杨玉心意已定,便行了一礼,转身欲与阿丽雅离去。杨玉却在身后道:“这么晚了,我已为两位公主备下帐子。今晚就在帐中休息,明早杨玉亲自送两位公主下山吧。” 丽史沉吟片刻,转身回道:“阿丽雅的身体复原不久,明早下山确实更妥当些。丽史谢过大王。” 杨玉岿然而立,眼神中却有无限感伤,“公主来延尕岭,就没有别的可与杨玉说了吗?” 丽史素了素眸子道:“大王尽管问,我与阿丽雅妹妹如果知道,都会告诉大王。” 杨玉望着丽史,淡淡笑道:“听说丽史公主的心上人是个汉人。公主劝杨玉降汉,大概是因为他的缘故吧?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丽史素谨的眸色忽然被一种柔色所代替,她微微笑道:“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阿丽雅眼神飘忽了一瞬,不自觉地点了下头。 “可他却送你们两个女人独自上山。”杨玉心中酸涩,忍不住反唇相讥,“一个不爱惜自己女人的男人,在杨玉看来怎么都算不上是个勇士。” “曜哥哥当然不愿丽史姐姐来的,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放下戒心,才勉强答应的。”丽史淡淡笑过并未开口,倒是身旁的阿丽雅忿忿不平,“若是他来,你们多少人马也拦不住他。” 杨玉看了一眼阿丽雅,似乎若有所思,而后他扫清了眸色,道:”我为你们备下的帐子就在我的毡帐旁边。两位公主随我来吧。”杨玉说罢,起步向断崖外走去。丽史与阿丽雅紧随其后,在一队侍卫的护送下步下了断崖。 ※※※※※※※※※※※※※※※※※※※※※※※※ 月落星沉,延尕岭上零星的帐火也已黯去许久,龙涩谷底的圆柏丛中,一双不眠的眼睛依旧遥望着岭上。他也会失眠?霍曜唇角微动,给了自己一抹讽笑。自从在乌修崖下与她共御大虎,他骄傲而飞扬的心便被一线牵挂拴在了羌地。多少次孤身返回楼薄,在那西山之岩上与她对望,多少次潜入羌地追寻她的消息。当他终于在鹿秋崖下将她拥入怀中,纵使是他这般不屑命运之诡的人也禁不住有一丝感怀在心中。可她却总是牵挂母族的命运,一再归回羌地。现如今,这战事终于接近尾声,而她与先零最后的别离将在天光大亮之时到来。霍曜的心中却莫名地有一种不宁,让他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起身,遥望岭上。 风声已寂,谷底此时万籁无声。身后的圆柏丛中一息声响微微传来。 像是一生叹息。浅睡中,孟珏在草叶铺就的卧席上辗转。他其实睡下未久。骥昆与云歌直到月下东山时才返回龙涩谷底的营地中。回来时,他两人各驭一骑,一前一后,无甚话语,似乎不欢而归。孟珏立在暗处,目随他们而动。两人下马后,云歌入了小帐,而骥昆却择了营地一角和衣卧下。孟珏又在暗处站了许久,直到小帐中安静下去,他才在草叶上俯卧而下。明日,她的三哥会带着她与丽史一同离开羌地,自己心中压着的重石终将卸去——尤非再不能以她挟制降汉之事,那个情怀炽热的先零王子再不能亲近她,凶险的战事也终将远离于她。孟珏的心中感到一丝宽慰,在如墨的夜中沉沉睡去。 残焰尤存的篝火堆微微跳动了一下,值夜哨的人栽了一下头。一个少年的身影忽然在暗处坐起身来。他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那刃锋在残火中微微一闪。 孟珏觉得颈上微微一凉,立即从浅寐中醒来。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颈上的利刃却已抵了上来。少年人那一向明澈的眸子此时翻卷着仇恨与怒意,却又蒙着一层雾气。 “号吾……” “嗯嗯……”号吾口发残声,却将手中的刀抵得更紧。 孟珏与他对望片刻,低声道:“你是为了节若?” “嗯……”号吾赤目粗喘,眼中的泪也夺眶而出。 孟珏瞑目微叹,“如此,你下手吧……” 号吾瞪视着孟珏,喘气更加急促,却半天也没有动手。 暗处忽有刀铁刺风之声,接着一声闷响,“唉哟……”有人吃痛哀嚎。 霍曜提着一个人从暗处疾步走出,又一脚精准地踢飞了号吾手中的刀。他冷嗤道:“只知道这孩子下不了手,却没有想到暗处还有人准备补刀吧。” 霍曜将手中的人丢在地上,又飞手将号吾提起。 “不要伤他。”孟珏起身急道,他又转向蜷缩在地上的那个人,“谁派你们来的?” 地上的人正是随行的先零侍卫中的一个,此时虽不言语,却呲牙裂嘴,痛得不能直身,显然是被霍曜将两只手臂的脱卸了下来。 孟珏皱眉上前,提起那人的一只手臂,牵拉,旋转,推送,屈伸。“唉哟……”随着又一声痛嚎,那人的一只手臂已然复位。 孟珏停住手,“要么你回答我的问题,我把你的另一只手臂也复位;要么我怎么复的位,也再怎么再把你的手臂脱卸下来。” 那人依旧沉默不语。 孟珏沉微微皱眉,重新拉起那只他刚刚复原的手臂。那人终于道:“是族中的牧豪……要号吾杀你……跖勒王子也同意,又担心号吾下不了手……让我……让我……暗中相助。” 营地上的人此时都已惊醒。孟珏环视四周,见那些随行的先零人皆是寒目不语,似乎对于跖勒想杀他的事颇有同感,连尤非派来保护他的几名侍卫也在其中。这些先零侍卫多选自尤非的王帐骑,对于孟珏让尤非请罪汉军的提议自然反对,赞成除掉孟珏的确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孟珏沉眸,将地上那人的另一只手臂装上。阿竹走上来,将那人用绳索绑了带到一旁。 霍曜冷眼旁观,问道:“这人要怎么处理?跖库儿呢?” “先押起来吧,二哥的人我自会送还给他。”不知何时,骥昆已站在了围聚的人之后。两个侍卫走上来将那人带了下去。骥昆又道,”我们这次来延尕岭见杨玉是父王的决定。这个人我暂时放过,回到族中再做处置。如果再有这类事情发生,便是悖行父王的命令,我不会手软。” 环聚的众人皆默然不语,微微点头。 “这个呢?”霍曜长臂一伸,又把号吾提起在半空。 云歌也已从小帐中起身,此时忙道:“三哥轻些,把号吾带到我帐中来吧。” 孟珏道:“只怕他已听信了别人的挑拨之语,在你那里也不安全。” “他还年少不懂事。我不要他像囚犯一般被捆缚起来。”云歌的声音有些哽咽,“节若姑姑若在天上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营地上有一瞬的安静。 骥昆道:“那还是麻烦阿竹姑娘,看管号吾吧。” 霍曜低眉,松手放开了号吾。阿竹走上来,牵过号吾的手就要带下去。 “慢着。”孟珏走上来,俯身将方才被霍曜踢落的短刀从地上拾起,插回号吾腰间的刀鞘中,“你要寻仇,现在不是时候。汉羌的战事结束后再来找我。下次可不要再迟疑了。” 号吾赤红着双眼瞪了一眼孟珏,将头扭向一旁。 不知何时,营地已笼在一片微蓝的光中。天边晨曦初露,延尕岭上的雾岚如同夜的羽翼也正慢慢散去。 “天就要亮了。做好准备,迎接两位公主下山。”骥昆号令道。 “是。”众人应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玉殒 这一日晨光柔和明媚,春山如笑,万籁俱醒。延尕岭上的薄雾散尽后,目程极远,看得清岭上零星的毡帐和如蚁的人影。金羊旄尾旗在巳时出现在岭上,龙涩谷底众人心中都微微一松。先不问丽史此行是否说服了杨玉,对方能打出先零部落的旗帜起码是个友好的姿态,也方便了谷底的人以目力追寻岭上人的行踪——因为这是王旗,飘扬之处必是羌人酋豪的所在。昨夜的怨恨,牵挂,怀疑都随之化作这一刻的翘首期待。 霍曜,骥昆,云歌,孟珏还有阿竹皆在谷底溪流划定的边界旁驻马远眺岭上。先有两支骑队从岭上下入谷中开道,接着便是那金羊旄尾旗一落落移下岭来。 远远的,看得到身着毡袍的杨玉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上,一侧是并辔而行的丽史和阿丽雅。杨玉似乎在马上与她们说着什么,丽史和阿丽雅都晏晏而笑。那两支先前开道的骑队不知为何,却远远落在了后边。 云歌也微微而笑,只觉得心底一夜的紧绷都舒展开来。 “不对。”孟珏忽然低声道,“杨玉怎么未穿甲衣?” 云歌不解其意,转头却看到三哥和骥昆的眼中都是骤然一凛。霍曜旋即策马越过溪流向前而去。 就在同一瞬间,劲弓鸣骹之声忽然响自高处,两侧的山梁上飞出无数支箭羽,合流一般直向着那金羊旄尾旗而去。只来得及看见阿丽雅红色的身影微微一动,旗下所有的人便被吞没在了箭雨中。 云歌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汗血马已经被鞭子抽得快要发狂,而马上的男子却长声嘶吼已然疯狂。早已追随霍曜驰马而出的骥昆和阿竹紧紧跟在他身后,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两侧山梁的树丛中忽然闪出许多潜伏的羌人马骑,将那片被羽箭射定的区域团团围住。 “三哥,危险……三哥……”云歌失声叫了出来,同时脚下一夹马腹,就要向前冲出去。孟珏擒住她的缰绳,急道:“他们会带回他,你不要再去添乱。”云歌哪里肯依,挣扎着要脱离孟珏的羁绊。那是她的三哥阿,那是她三哥的挚爱阿,那是与她在羌地共患难的阿丽雅阿。 孟珏见云歌铁了心似地要冲上去,只得纵身跃上她的马背,使尽全力想要扼住她。云歌情急之下生出无穷的力气,于安教她的武功也乱使而出,孟珏竟然一时降不住她,又不忍心出重手,只得用全身之力箍在她奋力挥动的双臂上。 云歌与他孟珏厮打了好一阵子,终于精疲力竭,被他扼住。她一边挣扎,一边低喘着:“让我去。让我去……三哥中过寒毒……他受不得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孟珏声音也已嘶哑,却仍竭力柔声道,“他们会带他回来,回来我就会有办法。” 云歌软下来,瞠目含泪,怔怔望着前方。 那里,骥昆和阿竹终于追上了霍曜。骥昆几次想要套住霍曜的马,都被汗血马嘶鸣着挣开。阿竹则是拉马横转,左右调度,一心要截住霍曜的去路。而骥昆此时为了止住霍曜,已不得不出手与霍曜相搏。只是霍曜原就武功超群,骥昆又大伤未愈,力有不逮,着实打不过霍曜,只得与他周旋着。从两侧山岭下来的羌人却已围起骑阵,回岭上而去,他们移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一人一尸,只有密匝的羽箭插满谷地。 霍曜终于摆脱了阿竹和骥昆,似欲追着那些人冲上延尕岭去,他却忽然在飞驰的马上大喝了一声,一注殷红从口中喷出,跌下马去。 “三哥……”云歌已近失声,口唇如失水的河鱼微微张合。她忽然转过身,抓住孟珏的衣襟,“这就是你的谋划吗?” 孟珏墨眸如铅,无尽苍凉。 ※※※※※※※※※※※※※※※※※※ 龙涩谷地上再一次在夜色中燃起篝火,然而在经过了这漫长的一天之后,火焰也仿佛有些悲滞,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摇欲灭。营地中的先零人各有所忙,却都神色凝重, 霍曜跌下马后,便被阿竹和骥昆带回了营地。一向如战神般的他,自那时起便神志昏沌人事不醒。即便是先零人当中那些曾经畏恨他的也不禁扼腕叹息。 孟珏即知霍曜曾遭寒毒侵体之事,便知他是因巨大的神伤而引发了体中已被功力压制多年的寒气,固结沉于脑络所致。孟珏以火焠针,刺经络,疏导寒毒。霍曜的气息渐渐平稳,人却依旧沉昏不醒。 而延尕岭上的情形也依然不清楚。从早晨的情形来看,偷袭的人应为羌人的其他部落,是冲着杨玉去的。然而究竟是哪一路哪一部的羌人却不清楚。先前为杨玉开道的骑队本应为杨玉自己的人,却在箭阵射杀后,与两侧山梁上下来的人一起,将所有人的尸首都带回了延尕岭,显然是他的部下已有所叛投,却不知是叛向何人,又因何而叛。这种局势不明的情况下,龙涩谷底的先零人也不好贸然杀上山去,只能等情势明了后再做打算。 而两位公主的生死,更是无人敢言。龙涩谷中的先零人都沉浸在震惊,惶惑与怨恨中。这怨恨尤其是冲着孟珏去的。经过前一晚号吾暗杀孟珏的事,众人对他的猜疑与愤恨原已有所公开,经过上午的这场惊天变故,更加怒色不掩。若不是骥昆强压众人,要孟珏为霍曜医治,只怕这些先零人已经对孟珏合而攻之了。而阿竹和云歌都知道霍曜的性子和身体原就是过刚易折,担心他不能承受此事,故而极力保护能为他医治的孟珏。先零众人愤恨之后,倒也感念霍曜对丽史的一片深情,便暂时放下了对孟珏的怒意。 霍曜伤神失昏,大家皆是喟然,倒忽略了骥昆乃是丽史的胞弟,其心之痛也是如锥如绞。而骥昆心知此时他是唯一可以稳住局面的人,只能强压悲痛,一面送人回泽络山中通报消息请求增援,一面送出探马打探延尕岭的情形,同时按住人马扎在谷中,准备相机而动。 夜色初浓。 孟珏在一众冷眼中,眸色漠然地将一锅汤药从篝火的支架上取下,注入碗中递与候在一旁的阿竹。那是临时挖取的缬草根熬的汤药。缬草宁神,谷中又开得正旺,虽然采集的时令不对,到底能对他的针灸有所辅助。孟珏随阿竹一同来到霍曜的帐中。云歌正跪坐在霍曜身旁,见他们进帐便向一旁移了移。孟珏俯身探查,见霍曜的面色已不再如上午那般寒白,眼皮却依旧深闭。 “他体内的寒毒以前溢出过吗?”孟珏问道 “有,是三少爷小时候的事情,还是夫人托信,将他送到了九爷那里……” “这件事我知道。” 阿竹一怔,恍然自己关心则乱。孟珏师从孟西谟,怎会不知此事。 “以后还有过吗?”孟珏温和再问道。 “没有了。” 孟珏眉宇微沉,点了点头。 “怎么?”一旁沉默的云歌警觉地问道。 孟珏沉吟道:“彼时师傅以药蒸之法,引导元气中的真火制衡住了他体中的寒气,但是并非驱尽。所以那寒毒在封制中其实也在生长。如果自那之后破溢过,虽然与体有伤,却也有损寒毒。如果从未溢出过,则好比悬河高堤,不溢则已……” “一溢千里。”云歌接口道,声音微颤。 孟珏欲要点头,看了一眼云歌,又转而道:“不过曜这些年武学的修行令人仰止,不可以常人一概而论。”他轻轻叹了一声,又对阿竹道,“先将这汤药喂下吧。明日的事明日再去想。” 阿竹点头,在云歌的帮助下将霍曜扶起,将汤药徐徐注入他的口中。孟珏又在她二人的帮助下,探验了一遍霍曜的经脉。三人各自心事苍茫,却只默默地互相配合着。 忽听帐外有人惊呼道:“……快看,有人从延尕岭上下来了……”云歌愣了愣,向帐外跑去。 营地上的人也很快聚集起来,正顺着那人所指,向山岭上眺望而去。 一支明暗不定的火把从延尕岭上兜转而下,其间几度跌落风中,让人担心持火把的人是不是失足在了崖边坡旁。可那支火把却又几度重新移动起来,一落落地向着龙涩谷中而来。营地上的人明白过来,上马的上马,奔出的奔出,一起向来人迎了过去。 那火把终于磕磕绊绊地在众人的眼中清晰起来——是一匹马骑。那马似已力竭,背上除了骑手外还负着一个白色的东西,故而走得很慢。马背上的骑手似乎力有不支,伏在马颈上,也看不真切身份。终于,那逐渐移近的火把勾勒出一个单薄的红衣身影。 “……阿丽雅……” “是阿丽雅公主……” 马上之人的确是阿丽雅,却并非只有她一人。众人很快便看清楚静伏在马背上的正是白衣的丽史,不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王……小王呢?”有人问道。 “去迎大王送来的人马去了。” 云歌冲上去稳住阿丽雅的马缰,竭力稳了稳心神,吩咐周围的人道:“快把她们送到孟珏的帐中去。” 阿丽雅在火光中微微睁眼看了一眼她,便与火把一同从马背上跌落了下来。 ※※※※※※※※※※※※※※※※※※ 阿丽雅的手脚之上皆是箭伤,然而翻开红色的毡衣,却有一层细金的软甲护体,身体的正面并无伤痕。云歌愣了愣,又在阿竹的帮助下将阿丽雅翻过身来,不由脊背发凉——她身体背面的软甲上满是血洞,洇湿毡衣的血水已然发黑,显然已经出血多时。云歌再探阿丽雅脉象——中空无力,紊乱杂动,竟已有死脉之象。云歌心下失措,不由后退了两步。她勉力稳住心神,正要向一旁正在给丽史验伤的孟珏请教,却听他在一旁叹道:“丽史公主只有手臂上中了一箭。” 那时箭镞密织,丽史如何会只中了一箭?云歌忽然想起在箭雨落下时,曾见阿丽雅的红衣的身影微微一动,她骤然明白了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阿丽雅身上有软甲。她定是在箭落的瞬间,扑向丽史姐姐,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云歌的声音哽咽了。众人也都叹息不已——这草原上的英烈并非只是男儿家,女儿家竟也能有这等豪举。 “……父王……留给我的软甲……可惜还是没能护住她……”阿丽雅微微动了一下,声音细弱游丝,“箭镞上有毒。” 孟珏闻言快步赶过来,先伸手探了阿丽雅的脉相,随即神色沉重地看了一眼云歌。云歌心中已是了然,竭力忍住啜泣点了一下头。孟珏沉眸迟疑了一瞬,而后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喂于阿丽雅口中,“这丹药能帮公主振作一时,如有体力,请告诉我们丽史中的是什么毒。延尕岭上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是煎巩……和……黄羝……”阿丽雅未等药力全然释放,便勉力而道,好似担心自己不能尽数说出一般,“他们……起了归顺……汉朝的心,要拿……杨玉的头……去……邀功……”帐中一片恨恨之声,有对煎巩羌和黄羝羌的,也有对汉人的。 阿丽雅低喘片刻,又道,“杨玉……杨玉……并无降汉休战之意,却听进了我们所讲的烧当羌的阴谋……将……大妃婢桑和她的弟弟婢芒都关押了起来……营地中暗藏的烧当人便与煎巩和黄羝勾结,趁我们下山之机,暗伏弓箭手,射杀了杨玉。” 阿丽雅的气息渐渐平稳,脸上也绽出一种如霞的晕光。云歌却知道这不过是借着孟珏丸药的回光返照之相。她轻轻握住阿丽雅的手,哽咽道:“那你们又是怎样逃出来的?” 阿丽雅道:“其上岭上也是一片混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赞成投降。而他们将我与丽史还有杨玉带回去后,却对如何处置我和丽史起了争执。尤其是对我,因为我的母族罕羌也已经归汉。婢桑起初不肯放过我和丽史,可她的弟弟婢芒不想与罕结怨,又说丽史反正已经中了赐乌毒,不如把我们放了算了……” “丽史中了赐乌毒?”霍曜暗哑的声音忽然从帐底低低响起。 云歌转眸,看见三哥不知何时已从昏顿中岿然立起,眸色却飘忽而陌生,仿佛穿行在无数游思之中一般。 阿丽雅并不知霍曜吐血昏顿之事,连忙勉力答他道:“……是婢芒说的……我听到他劝说婢桑,说赐乌毒无药能解,丽史留不留在岭上已没有区别……”她的话还未说完,霍曜已经一步上前,举刀逼向孟珏,“我听说过赐乌毒,你解得了吗?” “西域的解毒圣手鄯无言,曾有过一两次成功。”孟珏声色平静,脚下却小心地调整着步伐。 “我问你现在能否为她解毒。”霍曜再逼近一步,“回答我。” “三哥……”云歌欲要赶过去,孟珏却喝止她道,“不要靠近他,寒毒冲击脑络心神,有时甚至会失心疯魔,误伤身边之人。” 霍曜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孟珏,忽然以雷霆之速挺刀向孟珏刺去。 孟珏一把将云歌推向一边,自己却已来不及拔剑,只得空手相搏。而霍曜的刀如火雷之锋,荡扫绝转间皆是必杀的决心。他的刀锋偏又诡谲多变无处不在,缠得孟珏不得一息拔剑相抵。阿竹赶过去,勉力从旁拆招,可这对于盛怒之下的霍曜简直没有任何约束力。 幸亏孟珏少时所习得原就是西域杀手的实用护命武功,多有反转于绝处的脱险招式,这才没有一上来便赤手空拳被霍曜的钢刀挑翻在地。可他无刃在手,毕竟被动,很快便气喘吁吁,险象环生起来。 “三少爷……他是孟公子……” “三哥……你醒醒……” 在阿竹和云歌的惊叫声中,霍曜又是一个长空劈厉,向着孟珏的颈部刺去。孟珏空手抓住刀刃死命一搡,红色的液体沿着他的手臂滴流而下,“为什么杀我?” “是你把丽史送入了死地。” “霍曜,你已清醒。”此等险状下,孟珏的唇角竟然勾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霍曜不再多言,手中的钢刀一挑甩开了孟珏的赤手,而后便向着他的肋下急刺而去。 “……三哥……不要……” 霍曜只觉得眼前一抹绿影忽至,云歌已经插在了他和孟珏之间,他急忙撤臂收刀,可他在心神狂乱间本就不及平素那般收放自如,那刀的前锋还是刺入了云歌的肩胛。霍曜骤然停住,手还留在刀把之上,眼中是恨而不能的痛。 孟珏已是震惊失色,“……霍曜……不要拔刀……恐怕血络喷涌……” 阿竹飞身而上按住霍曜的手。 阿丽雅也从毡毯上挣扎而起,抓住霍曜的衣袖道:“曜哥哥,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丽史姐姐。” 骥昆恰在此时带着几个侍卫赶入帐中来,一进帐便看见刀刃穿胛的云歌双手微张,明显是护着身后人的姿势。而她身后的孟珏双手带血,半托半拥着云歌的身子,那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是无可掩饰的痛心疾首之色。 骥昆顾不得胸口猛然的滞痛,快步上前将霍曜的手从刀柄上引下,托于阿竹。而后他转回头,压着气低声道:“孟珏教我,如何拔刀。” “我压住伤口周围的经脉,你来拔,务必要慢。” “好。” 孟珏用淌血之手,在云歌肩颈处游走一遍先封住了几个大穴,又全掌向下压住最主要血脉,而后他向骥昆点了下头。骥昆缓移双手,如抽丝般将刀子轻轻拔了出来。 血水漫溢,却没有失控。 孟珏的手依旧压在云歌的肩颈处,眼睛却飞速抬起,催促呆立一旁的霍曜道:“曜,快带丽史去我在扜泥的云草分堂。那里的人会带你找到鄯无言。他是西域唯一解过此毒的人! 霍曜一言不发即刻将丽史抱入怀中,与阿竹一起疾步向外走去,走到帐口,他又迟疑回望了一眼云歌。 “顾不上了。快走!丽史的时间不多。”孟珏道。他们之间的暗语只有骥昆听得懂。 肩胛上的痛向全身漫去,云歌的神志已有些漂忽,心下却明了帐中还有一人已近弥留之际,“哥哥……你还没有……谢过阿丽雅……救了丽史……” 霍曜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阿丽雅,见她方才脸上的晕色正在急速褪去。他无暇多想,抱着丽史跪下身去,而后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阿丽雅在帐外马蹄声起的一刻,向后倒去,灰蒙蒙的脸上,一丝微笑灿若春华。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权杖 帐中火影幽重,一片肃杀之气。 尤非转过身来,长长地看了一眼孟珏,“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有胆量回到先零来。” 孟珏眸色淡淡,“为何不敢?虽然事有偏离,但与我们原来的目的也可算是异曲同工。孟珏贺喜舅父,杨玉既然已死,我们要谋的事便已成功了一半。” 尤非沉默许久,冷冷道:“若是染姜听到你的话,一定也会觉得你的血已是冷的。” 孟珏的眼底一片清冷,“在母亲被诛杀时,在我走回羌地却被耻笑为小杂种时,在我沉入沧河河底时,孟珏的血便早已冷透了。可是将丽史公主逐出族中的却是舅父,将阿丽雅强娶过来的是跖勒王子,而将无数羌人和汉人拖入这场战争的是先零的愚蠢和鲁莽。” 尤非怒目而相,同样墨黑的眸子却渐渐为一层老泪所掩。他忽然涕泪皆下,道:“我……我对不起丽史……她出生之时,我便起过杀首子的念头……少夫因为我对她的怀疑,一直郁郁在心,直到生下跖库儿,她才稍有宽解。可是……几年后她就病死了……” 尤非忽然的忏悔之语令孟珏颇为惊诧。羌胡一些比较封闭守旧的部落中,的确有杀首子以正血统的习俗,可那是对妻子婚前受孕有疑时的一种惩罚。少夫在尤非危难之时遇到他,又倾心于他,理应得到他无比的珍爱,怎会还有这血脉不清的嫌疑?孟珏微微沉眸,想起骥昆曾说起,尤非是在第二年打败与他争雄的堂弟之后才正式到乌孙迎娶少夫。看来丽史是在这一年之中被少夫诞下的,所以才引起了尤非的猜疑之心。可这猜疑如同刀剑,伤的是恋人的心。孟珏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尤非,眸中既有不耻也有同情。 尤非又道:“族中人只知道我宠爱少夫,却不知她对我已生了怨念。等到她病死之后,我又迁怒于丽史,总觉得是因为她,我和少夫之间才生了不合。后来各部落间交换质子时,我更狠心将她送到了楼薄……” 孟珏抬目,微微有些困惑。 尤非并未看他,以手掩面道,继续道:“而跖库儿因为从未离开过他的姐姐,自己偷偷跟在牛车后,竟然走了那么远,也跟去了楼薄。” 孟珏默然未语,心中却有升起一丝警醒——尤非的忏悔固然难得,然而他却需要将情绪崩溃的尤非引回理性中,方能与他重谈降汉之事。孟珏低头思虑,却听尤非又轻声道:“就是染姜,我也对她不起。起初尤陌与我争王位时,为了获得烧当的支持,的确要逼她嫁给烧当王;我虽带她出逃躲避,后来烧当王表示愿意支持我后,我便也答应了逼染姜嫁给他。染姜这才逃出了草原……如果不是我将她逼走,她只怕也不会陷入汉人的祸事中……” 孟珏愕然,难以置信地望向尤非,却见他素来虎狼之威的面上,皱纹如刻,老泪纵横。母亲从未说起过此事,可在他们落难之际她的确从未想过带着他和弟弟回到先零,原来是因为她曾被自己的兄长出卖过。孟珏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可是为了先零也为了汉,他还是要与这个他称为舅父的人商议降汉之事。孟珏微微沉眸,将所有的愤恨与怆然压在心中, 孟珏再度抬目时,眼中只余一潭无澜的墨黑。而尤非竟也恢复了平静,眼中带着一种重负已释的漠然,他缓缓道:“所以,孟珏,你来谋我的性命,我只当是我欠染姜的,到了还她的时候了。” 孟珏忽然明白尤非并非因为丽史的事而情绪失控,乃是在他们去延尕岭的这两天两夜间,在闻听了丽史和阿丽雅的噩耗后,已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方才将积于心中的悔恨一一说出,乃是在为他的决定作铺垫。 果然,尤非又道:“我已想过降汉的事。汉人决不可能放过我,与其投降之后受辱而死,不如自行了断。”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孟珏,眼中的确没有一丝畏惧,“但是,在我死之前,我要将先零的王权交于我儿手中。” 孟珏沉默良久,问道:“舅父准备传于哪位王子?” “跖库儿。” 虽有预感,孟珏还是有些许惊讶。从去年秋天到现在,跖库儿的确在先零部族的各项事务中一点点地展露锋芒,然而他之前毕竟是个年级尚轻的“闲”王子,比不得跖勒在族中的势力广布,恐怕一时难以服众。 尤非见孟珏沉默,又道:“我告诉你,便是要你助他。”他停了一下,又道,“这是我献人头于汉人的条件。” 孟珏蹙了蹙眉心,道:“敢问舅父为什么舍跖勒王子而选择小王?” “独个汉人比不过我们羌人刚勇,但整体却强过我们。先零的新头人须得是个了解汉人长处的,再不让先零吃这种亏,败这等仗。”尤非叹道,“跖库儿小时就从少夫那里学过不少汉人的东西,他这几年也多次游走汉境。我小儿强过我,更强过他的两个哥哥,他就是少了些历练罢了。” 孟珏心下微惊,却也叹服尤非并非只是一个愚蠢自大的悍夫,也有他的观察与思量。 尤非见他一时未语,又缓缓道:“当然也有我的私心,我欠少夫的,欠他们姐弟的……如今只能还在我小儿身上了。”尤非轻轻长叹一声。 孟珏心下了然,回道:“舅父鉴察新王人选,用心良苦,孟珏钦佩。只是让我辅佐小王的事恐怕不妥。族中人现在已视我为眼中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我来辅佐小王,会事得其反。” 尤非看了一眼孟珏,笑得有些诡冷,“我是要你助他做王,并不是要你辅佐他。” 孟珏顿了顿,心底隐隐一暗。 “孟珏,”尤非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会带着我的人头回到汉人将军那里,条件是汉人不再攻打我族,并且支持先零的新王。我先零在羌人中独大的地位,汉人也不能干预。我与汉人的这些交换,都不能让跖库儿知道,免得他以为他的王位是我以性命换得的。” 孟珏道:“孟珏来羌地,本就是为了止息战火。杨玉已死,如果舅父愿意舍命,赵将军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向汉庭请求收兵。至于支持新的先零王和先零在羌地的地位,恐怕不是一个赵将军一个武将能够左右的,孟珏难以向舅父承诺此事。” 尤非冷笑道:“你会想出办法承诺此事的,因为你带我的人头归回汉地时,云歌还会留在族中。” 孟珏骤然抬目,眸子似曜石一般寒光幽闪,“大王为了先零族人,视死亡如草芥,何等英雄气概。却为何要以一个弱女子为质,不怕污了自己草原勇士的威名吗?” 尤非冷冷道:“我不能将我身后族人的命运系在你空口的许诺上。留下她,是对我族人负责;还有一半,是为了我小儿。云歌若离开羌地,我恐怕跖库儿神伤,无心为王。孟珏,我要你助他得到他想要的女人。” 孟珏的眼眸寒如坚冰,“我不允。” “你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的是先零。汉军已经在山外集结到位,很快就会一寸一寸地搜山清缴。先零凭借山岭的这点优势很快就会荡然无存。” “我先零可以全部战死至最后一人。” 两对同样黑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眸子互瞪着对方。没有人注意到帐底的帐帘微微摆动了一下。 半晌,孟珏调开眸光,低声道:“云歌从来不是旁人能左右的,她若愿意走只怕谁也拦不住。即使她现在不能走,将来她若要离开跖库儿,也是舅父身后的事了。“ 尤非也沉下眸子:“身后的事我管不到,现在的事我说了还算。明日我会在族人面前将羊头权杖交与跖库儿,后日一早你便可以带着我的人头离开这里。我会让我的贴身护卫送你出族,甚至一路送出羌地。我会跟族中人讲明利害,保证他们不会在你出羌之前击杀你。但是,”尤非停了停,又道,“在我将人头交与你之前,你与云歌,还有与我小儿之间必须有个了断。” ※※※※※※※※※※※※※※※※※※※ 丹霞似锦,万丈红光为聚集在尤非的帐前残破人马一时掩去了那衰败的气息。 先零的四位女释比手持香柏和铜杖在帐前的空地上跳着金羊舞。鼓韵雄浑,画角低鸣,尤非身着全副裘甲,头戴羊兽金冠,手执象征着王权的金羊权杖,在展婼的搀扶下从帐中而出。 所有人都右手扶肩,跪下身去。只有云歌还再望着那几个释比舞者当中的空位出神。这舞本应由节若领舞,然而领者已去,只剩她们四名伴舞者了。一旁的骥昆拉了拉她,又在她恍然俯身之际,伸手撑住她,以免她动作过急扯了肩部的伤口。不远处的孟珏看在眼中,神色苍茫。 替代节若的新释比开始吟诵穹经。 跖勒已经知道了尤非的决定。这是失去阿丽雅后对他的又一重重击,也难怪他独自呆在帐中饮酒,没有出现在这权杖交接的仪式上。先零所剩的贵族族人对于尤非的王位抉择虽有异议,却也并不反对这个初露头角的小王子。跖库儿原本就是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是他们的骄傲,他虽缺少历练,假以时日却必能成为他们的一代贤王。 最老的几名族中长老,对尤非在交接权杖后的安排,也隐隐明了。那个一直被传为汉人细作的染姜公主之子,自从延尕岭回来,便被尤非力排众议召于帐中,深谈至夜。而仗打到这个地步,确实也就只有献颅投降和同归于尽两条路可走了。尤非既未向全族做视死如归的动员,也未曾派人向其他部落求助。其实他的选择一望而知。他们倒是对那个叫云歌的女子的去留有些看不清楚。跖库儿对她的倾心虽然有目共睹,尤非却在跖库儿战败后几乎要将她拿来问罪。而后她跟去了延尕岭,却并没有跟她的哥哥离去,带着伤回到了先零。这个早晨,她又在族中老嫫的精心装扮下盛装而出,伴在跖库儿的身旁。 穹经已经唱毕。跖库儿起身拉着云歌的手走向尤非。尤非也站起身,将金羊权杖横于手中。骥昆全身匍伏在地,行羌人全礼,而后双手擎过头顶从尤非的手中接过权杖。展婼也转身,从身畔侍女的手中接过一支金玉华盛簪在云歌的额前。岭上的羌人们长啸忽起,震山慑谷。这啸声中即有对新王的致敬也有一丝欢愉——权力的交接意味着战事就要结束,他们回到帐中与失散的亲人重新团聚的日子已经近了。 孟珏在那啸声中转过身,向着那初升的金轮望去,溶金的辉光抚过他山河起伏的面颊,映在他的黑眸之上,却仿佛永远也照不进他的心中一般。 -------------------- 我在“作品相关”中发有一篇关于生僻字的说明。怕你们又没看到,特别说一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脱壳 云歌独自跪坐在的她疗伤的小帐中,眼眸虚空,一动不动。自从延尕岭回到络巴山中,她便一直神思恍惚。延尕岭中的那一幕时时袭上心头。云歌觉得自己仿佛穿过时光的隧道,又回到了多年前失去最亲最爱的人时那种痛彻心肺的感觉中。为什么她珍爱的人与朋友总要以这么惨烈的方式离她而去?为什么离去的总是他们而不是她? 周围的人事也都在急速的变化中。跖勒已从初闻噩耗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在他知道了尤非对王位继承人的选择后,他看骥昆和她的眼神变得阴冷而复杂。尤非反倒不再对她冷眼相加,而是带着某种期许注视着她与骥昆。先零所剩的贵族族人,对她也不再像过去那般虎视眈眈,眼眸中多了些观望的意味。甚至侍女,侍卫,还有那些族中的女释比,他们对她的态度也变得越发恭敬起来。 而另外两个曾与她亲近的人,又变得对她十分疏离。 一个是号吾。由于族中纷乱,无人过问,号吾依旧被关押在囚帐中。云歌回络巴山后曾带着食物去看过他。号吾却只是蹲在帐底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凑上前来。云歌明白他已将自己与孟珏都当成了害死节若姑姑的仇人。她的心中既伤且愧,将食物留在帐口后便默默离开了。 另一个则是犀奴。他们从延尕岭回来时,他曾与营地上的人一起来迎接他们。犀奴的腿伤未愈,却已能拄着一根木枝缓缓移动。见到骥昆,他急切地迎上来,几乎失拐跌倒。骥昆急忙伸手扶住他,却又引动了自己的伤口。两个人龇牙咧嘴地握住双手,又击胸互撞——那是草原勇士间的互敬之礼。可是犀奴却对她视若无睹,与骥昆行罢礼后,便绕过她与其他人打招呼去了。此后他们数次在帐中坡上相遇,他都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云歌心下有所猜测,却也无从问起。 最意想不到的是尤非的大妃盏婼。昨晚她忽然来到云歌疗伤的小帐中,对她嘘寒问暖,而后又说有事与她商量,将她带离了小帐。云歌跟着她来到尤非的大毡帐,心道尤非是要问罪于她。帐中却是空空,盏婼的脚步也未停,而是带着她穿过帐底的帘布又进入一个小帐中。小帐中摆着茶席,紧容两人对坐。云歌愣了一下,恍悟这小帐是嵌套在先前进入的大毡帐中的。盏婼示意云歌坐下,又示意她噤声。不久,帐布的那一侧传来两个男子剑拔弩张的对话。 这个早晨孟珏带着几名侍女和族中的老嫫来到帐中。 “云歌,请让她们按先零的盛典的规矩为你梳洗装扮。”孟珏低头请求道,“一会儿也请你陪伴跖库儿王子接受先零的金羊权杖。”言罢,他眸色幽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眸中似有某种暗示与歉意,又似有无限的思虑,“你去,跖库儿和尤非都会安心,仪典或能流畅,对眼下平稳局势有助益。”他再道。 云歌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个曾为阿丽雅梳花头的老嫫走上来,如去年婚宴的那个早晨一样,用她枯藤般的双手散开云歌的长发,又分股编起辫节来。云歌的眼睛失了神——想起他们从延尕岭返回的路上,奄奄一息的阿丽雅曾轻声央她,将三哥和丽史送她的那朵金丝牡丹簪花从她的怀中取出,为她簪上。云歌按她说的做了,那就成了阿丽雅说的最后一句话。泪水涌上来,朦胧中孟珏似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退出帐外去了。 此时暮色初上,权杖交接的尘埃已然落定。骥昆将云歌送回她疗伤的小帐中后便因事而去,独留她在帐中。不久,侍女们也颇有默契地退了出去。似乎一切皆在某种安排之下。帐中的火光落在动物形纹的毡毯之上,魅影晃动,像是寞寞人心的徘徊与苍茫。 火光忽然猛跳了一下,似有帐外的流风潜入帐中。 云歌回过头去,看见孟珏站在帐口,白衣乌发,似乎梳洗过一般,又像是要远行。 他匆匆步入帐中,在她面前跪坐而下,又将她的双手掬入掌中,“我来,有几句要紧的话。” 云歌抬头,见孟珏的黑眸中微微有一丝光亮。 “天明之前我会离开络巴山。”他停了停,将声音放得更低,”带着尤非的首级一同离开。” 云歌微微一抖。 孟珏合掌,将她的战栗握紧在手心中,“以一两个人的性命换取一场战事的平息,已是我们能在不幸之中谋得的最大之幸。有些事情我们控制不了,但这件事情我却能促成。赵将军会奏请朝廷退兵,西北的边民将归回农田,流散的牧人也可以归帐了。” 云歌想笑一笑,却举不动唇角。 孟珏注视了她一会儿,又道:“尤非唯一的条件是……你留在族中。按他们的安排,我现在便是来与你了断的。”他将云歌的手再度握紧,仿佛预计她又会战栗一般。然而她小小的手在他的掌中平静异常。孟珏迟疑了一下,忽然低声笑道:“傻瓜,我怎么可能真答应以你为交换。早晨让你顺应权杖交接的仪式,只不过是为了稳住他们。”孟珏罕有的温和声音中满是歉意,而后他压低了声音再道,“尤非在我们去延尕岭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可他并没有查到岸良。岸良会将尤非送我出羌地的侍卫解决掉。他也会安排你帐外的侍卫有所放松。侍卫放松的时间不会很长,但是足够你从这里赶到北坡的马圈。月落西山谷之前,你一定要换上男装赶到北坡的马圈与我们会合。什么也不用带。云歌,这次我们一同离开。” 云歌滞了滞,将手从他的手中缓缓抽出,“不。我一时……还不能离开羌地。” “是因为肩伤吗?”孟珏重又捉住她的双手,有些参不透她话中的意思,“这件事情怪我……” 云歌避开他的眸子,“不。是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完成。” “什么事?”他低声问道。 “阿丽雅临终前曾央我,将她的那副银狼手环交与雕库。” “罕羌已经归汉,你以后有的是机会交与他。” “还有阿丽雅的葬仪……” “羌人尚火葬,我不相信你愿意看着她被火焰吞噬的景象。” 云歌的身体微微一颤,她就艰涩道:“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嫁过来,我曾以她母族人的身份陪她过喜。如今她走了,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还有吗?”孟珏压着气道,“告诉我你真正的理由。” 云歌抬眸凝视着他,耳边却想起他们去往延尕谷前,丽史曾私下与她说的几句话:我从未见跖库儿这样倾心于一个女子。如果你与跖库儿不能,也请你不要伤他。也请你不要再伤他?为什么这话这么耳熟?哦,那个痴癫的王爷也说过同样的话——如果你与小珏不能……也请你不要再伤他。云歌微微甩了一下头,昨晚帐中那两个男子剑拔弩张的对话还是追逼了过来。 “我不想让骥昆难过。”云歌再次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木木然地缩回袖中去。 孟珏托起她的下颌,盯住她的眼睛,“你不是说你对他只是友人之谊吗?……难道经过这一场生死之事,你习惯了在他的身旁?” “是又如何?”云歌缩在袍袖中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眼睛却望向他,“早晨是你让我陪骥昆参加仪典的。他今日接受了金羊权杖,明日却发现他的父王已死,而我也消失了踪迹,骥昆该如何自处?” 孟珏压下眼中的刺痛,扶住她的双肩,“云歌,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是你离开羌地最后的机会。我离开后,尤非的亲信将知会族中人,那时他们便会知道在这场停战的协议中,你是先零唯一的人质。如果……我是说如果……赵将军不能说动刘询罢兵,甚至只是有所迟缓,你便是狼群中的羊,他们会扑上来将你撕得粉碎。” “想不到我还能有这么大的用处。”云歌低头笑了一下,袖袍中的手指攥得更紧了,“果然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忽然消失,岂不是要引得先零怀疑赵将军退兵之力,会继续以刀戈相抗吗?” 孟珏语塞,一时竟不能驳,半晌才道:“无论如何,我决不会独留你一人在这险境中。” 云歌的眸中却似越发明朗坚定,她再次抬头望向他,道:“孟珏,我不想让骥昆明日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我甘心在此为质,留在他身旁。等到尘埃落定之时,我会决定自己的去留。 孟珏将云歌拉近,近到呼吸相闻,声音已近哀求,“是我们的去留。云歌,你几次三番让我与你一同离开羌地。如今这机会就在眼前了。不要对我说你忽然改了主意。” 云歌推开孟珏,绝然低声道:“不。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我最近才明白罢了。” 孟珏怔怔望着她低垂的双眸,脑海中却想起那一年她带着余安从渭河离去时孤帆远影的景象。彼时的伤绝凄楚忽然似万箭,射回到他的心头之上。他忽然明白,无论去留,她的未来中依旧没有他,他们此次的相逢竟已到了真正的别离之时。孟珏黑眸沉凝,喉口艰涩,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许久,一丝风仪完美的笑纹爬上他的嘴角,他轻轻问道:“可否再容我问一件事情?“ 云歌点了点头。 “初到延尕岭的那一晚,他为何带你去了白石寨?” 云歌顿了顿,据实答道,“去年春天与骥昆同行中羌时,曾因为祭拜邓笼而身陷楼薄。这一次,他不过是要帮我实现那时没有完成的祈福之愿。” “邓笼的确有祈福灵验之说。”孟珏依旧微微而笑,又道,“就只是这些吗?” “他也问了我……我们以前的事。” “你都说了?” “嗯。” “还有吗?” 云歌想了想,微微皱起眉心,“他还问了我为什么会在鲜海忽然夺了他的玄骆而去。” “为什么?” 云歌低下头,眼神一时有些飘渺,“他……说了句和陵哥哥一样的话。” “什么话?” “小姐去哪里,再下便去哪里。”云歌呓语,脸上浮起一丝温柔。 孟珏合目,笑纹凝固在唇边。依旧是他。她对骥昆刮目相看的原因依旧是刘弗陵。半晌,孟珏站起身来,道:“无论如何,我会在北坡的马圈等你。我会等你到蝉月落入西山的谷中时。没有见到你,我便自己离开;你来,我们便一同走。” 云歌低着的头微微点了一下,没有作声。 孟珏沉步走出帐外,看见岭外的夜空微微泛红。那是聚集在泽络山外的汉军的方向。即使隔着黑重重的山岭,也可以想见那开阔的汉军营地上,军帐绵延,篝火与盆火腾腾不灭,燎红了夜空。 帐外几个守夜哨的侍卫也正朝那泛红的夜空张望。听到声音便转过头来望向他,眼中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怨恨。 孟珏忽然低头笑起来,他失去一切要去维护的竟是这样一群恨他入骨的人。聪明如他,怎么会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有人慢慢走近,孟珏转头,是骥昆。他褐金色的眸子映衬着额上那顶羊兽金冠,的确有一种羌人王者所需有的气质。尤非没有选错人。孟珏看定他,面无表情地道:“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有一日有人要将你额上的王权虏去时,你可还能讲这句话?” 骥昆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孟珏,有些事,有些话,我一直相与你讲透。” ※※※※※※※※※※※※※※※ 丑时,蝉月西落,正悬于谷间。 一个人影从尤非毡帐的侧帘而出,手中托着一只斗大的木匣。他在暗夜中无声疾行,很快就来到了北面边坡的马圈边。群马缓缓地移蹄之声随之响起,一个黑衣之人从马群中闪了出来。那人伸手想要从来人的手中接过那木匣,却又忽然跪下身去冲着那木匣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将那木匣接了过来。 “事情还顺利吗?” “顺利。”马圈里出来的人低声回道。“堂主呢?” “你事情办得不错。我没有被侍卫缠上。” “我在酒里下了双倍的药。” “……她那里呢?” “帐外的侍卫都支开了,但时间不会太长。不过……她到现在还没有来。堂主要等吗?” 暗夜中一瞬静默。 “月亮落入谷中,我们就走。” “是。” 山风落落,夜鸟独鸣,朗月沉沉而下,终于隐于谷间。坡上陷入一片墨黑中。 “堂主,我们……走吗?” “走……” 混暗不清的夜色中,两个身影拖拽着两匹马向着坡下而去。绕过坡下的一片小林,坠入谷中的月色又出现在眼前,只是辉光已然惨淡。两人翻上马背,策马向前而去。还未跑出多远,其中一人忽然拨转马头向着来路回奔而去。另一人“啊”了一声,也只好随之拨转马头,一边追一边道,“堂主,那几个侍卫武功高强,恐怕药力不会太持久。这么回去,恐怕就走不了了。”见另一人不说话,那人只好又问道,“堂主究竟打算做什么?” “我要带一个人走。”孟珏简单道。 “唉,王妃……呃,云姑娘若是肯走,早就来了。” 孟珏不语,只加快了马速。 两人很快重又回到坡边。匆匆拴过马,孟珏朝着先零营帐的方向望了一眼,却转身走向另一边。 “堂主这是要去哪里?”岸良跟在后边焦急地问道。 孟珏没有回答,径直向着远离营地的临时囚帐而去。 值夜的两个守卫正蹲在地上打瞌睡。孟珏走近,立身静默,而后以迅雷之速腾身跃近那两个侍卫,左右各一掌击在他们的后颈上。两名守卫一声不吭地栽倒地上。 “堂主要……?” 孟珏没有理会他,拔剑刺破封住的帐帘,直跨而入。帐中的号吾早已惊醒,撑着缚住的手脚警觉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孟珏走上前,用剑将他手脚上绳索一一挑断,而后他俯下身子,凑近他的眼睛问道:“你还要找我复仇吗? 号吾喘着沉重的气,赤目瞪视着孟珏,点了一下头。 “我要走了,你若要复仇,就跟我一起来。” 号吾露出疑惑的神情,警惕地望着孟珏。 “在我身边,你才有杀我的机会;跟着我,你才能学到我所会的一切,才有可能超越我击败我……” 远处的坡上忽然隐隐传来疾步走动之声。岸良催促道:“堂主,再不走,恐怕我们的性命都难保了。” 孟珏一手压在号吾的后颈上,一手伸向号吾,“为节若复仇……你来吗?” 号吾的鼻翼随着赤红猩动的眉眼张了张,伸手反握住孟珏的手。 蝉月终于彻底地沉落西天。三匹骏马从坡下的小林而出,向着东北方向驰去。 他们身后的夜色中,有人轻轻道:“大王担心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我们可以将话传给老族人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常 神爵二年五月,屯田并驻军于龙支城,没有参与辛武贤等人合剿的平羌统帅赵充国向汉庭奏报,说西羌的战事已经结束,原来聚集起事的羌人或被斩,或投降,或饿死,剩下的仍在逃亡中的已不足三四千人。而羌地其他部落已承诺会献首级于汉朝,以彻底平定西羌之乱。赵充国请求罢兵还朝。 刘询将奏报丢在几案之上,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春色不语。 一名宫女轻移莲步正送一盅百合莲子羹进来,她看了一眼殿中候着的何小七,将青瓷盅碗留于几案上,又低头退出殿外去了。何小七观望着刘询的神色,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刘询的脸上始终阴晴未定。何小七壮了壮胆子,将莲子羹从案上端起,躬身凑近刘询,道:“皇上看完西北的奏报,就一直在窗前立着。小的看得都心疼。这是御膳房送来的清心安神的百合莲子羹,皇上要不要尝一口?” 刘询转过身来,道:“清心安神?若真能清寡人之疑心,安寡人之劳神就好了。”他说罢,拿起那盅蜜色的莲子羹缓缓饮下。 何小七一边递上拭手的帕子,一边道:“难道是西边的羌人竟又做大了?” “不,恰恰相反。赵充国说羌地已大捷,奏请罢兵还朝。” “那皇上大喜呀,”何小七谄媚地笑道,又皱眉不解,“可皇上为何还这般忧思,难道又是因为赵将军?” 刘询一声冷哼:“人家是三朝老将,与国有大功,屡次不听诏令,先斩后奏,甚至长信与朝臣论辩,这些我都能由着他,也相信他是为了国家社稷。”刘询擦完手,将帕子丢回在何小七手中的食案上,皱眉又道,“可赵充国为何偏要与他往来。” 何小七低了低眉间,轻声道,“皇上说的是……孟珏?“ 刘询眸色复杂地“嗯”了一声。 何小七忙道:“都怪奴才当年没把事情办好。” “你也不必自责。孟珏才智过人,又在祸乱中磨砺过心性,你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皇上如此忧心。难道是孟珏出手相助于西羌的那些蛮子了?”何小七追问道。 “不。赵充国的奏报里,只说羌地的其他部落已经允诺,会将两个起事酋豪的头颅献给汉朝。可我却听到密报,说那两个酋豪的首级早已不在项上,所以赵充国才敢如此笃定地请求还朝。而其中一个人头,便是孟珏送到了赵充国的手中。”刘询神色复杂,眸中既有叹服又带着隐隐的遗憾,“他一人,竟胜过千军万马。满朝臣子再找不出这么有谋略和胆色的人了。”刘询沉眸半晌,再抬目时眼中复杂的神情已经一扫而空,“不过他隐于市间这么多年,这次羌人起事,能把他给引出来,也算是个收获。” 何小七方才一直观望着刘询的神色不敢多言,此时方试探着问道:“那皇上可是要借这次机会将孟珏拿住?” 刘询眼中颇有恼恨之色:“他不仅帮赵充国制羌,还是丙吉家人的大夫。这两人都是朝中的肱骨重臣,如今羌地大捷,正是天下共贺我君臣同心之时,我怎么好责问他两人,追查此事呢?” 何小七点头,明白刘询是投鼠忌器,一种不甘的恨意涌上心头,何小七忽然道:“皇上有没有想过把赵将军变成猫?” “什么乱七八糟的。”刘询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显然觉得他的话驴唇不对马嘴。 何小七一惊——自己多年前报仇未成,方才心急之下竟失言把心中所想给说破了。伴君如虎。时过境迁,也许刘询已转过心意了。何小七悻悻地干笑两声,托着食案退身而去,才走到殿口,忽听刘询道:“你的意思是……?” 何小七汗涔涔地点了下头。 ※※※※※※※※※※※※※※※※※※ 汉羌边镇的集市上,一对汉人装束的男女坐等着炉上烤着的羊肉。烤肉的厨子满头辫发,唱着欢快却听不懂意思的歌谣,显然是来自西域。 “是龟兹小调《小胡桃》,”那绿衣的女子小声道,“怪不得肉烤得这样好。小时候家里曾有一个龟兹来的厨子,听他说起过烤肉的秘诀,选材最为重要,其次才是手法。” “记得。记得。你在古拉镇的时候,就评说过黄羊肉太紧,不适合烤食呢。”说话的年轻男子虽着汉装,举止间却是草原男儿的疏朗不羁,“不过我记得你对那道羊汤鹿蕨评价最高。秋天牧人会赶着羊群向中羌方向走,到时我一定会带你再去。” 秋天……云歌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否已经离开羌地了。 骥昆见她低头不语,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骥昆,你要看得都看到了。”云歌沉默之后却开了口,“汉人,羌人,胡人又在这边城相安无事了,如今回族中可让大家都安心放下刀戟重回牧场了。” 骥昆的神色却有些凝重,“汉朝仍有一万屯田兵留守在边境上,父王的性命换得的只是有限的和平。”他见云歌眉尖蹙起,似有不悦,又道,“好,今天不说这个,只饮酒吃肉。” 云歌想要说什么,低头思量了一会儿,也没有说出口来。 边摊的主人送了酒水上来,是土家自酿,闻上去既有麦香又有青稞的香味,说不清是汉人的酒还是羌人的酒。两人无声而饮,各有心事,却又都不愿轻易打破此时的融融之氛,唯恐辜负了这集镇上久违的繁华与和平。 正是各自沉吟,忽然有个人走上来一把抓住云歌,连连惊喜道:“女善人,女善人……” 云歌从沉默中惊醒,却见是个白发的汉人老婆婆,正拉住自己又喜又泪,咿咿呀呀地说起了什么。云歌辨貌鉴色,忽然想起这是去年龙支城中那个要给孟珏和丙汐送枣子的老人。离开龙支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那老人竟还记得她。云歌感慨,不觉也湿了双眼。 只听那老人道:“羌人退了,龙支城如今可是大好,我家的枣子又结了青果子了,想着熟了带给你们,却寻不见你们了。” 云歌不知道孟珏此时在何处,又思量着丙汐恐怕已经离开令居回长安去了,心中一时有些空,只得回那老人道:“婆婆若实在要送,将枣子留在云草堂就好,堂中人会送鸽信给他们的。” 不想那老人却道:“云草堂关了……女善人不知道吗?” “关了?”云歌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几日前离开龙支城时就已关了。听邻居说有人告了官,说他们勾结羌人,可是官府的人来的时候,堂里却已经空了。” “勾结羌人?”云歌瞪大眼睛,一时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也不信呢……”那老人又道,“今年元正的时候,还听说赵将军派人送了桃符给云草堂,感谢他们救助百姓。怎么仗打完了,就变了呢?女善人不也是云草堂的吗?怎么会不知道这事? “去年我是路过。我……有一阵子没回去了。” 那老人点点头,道:“路过行善,就更难得了……哎,我那儿子儿媳如今也出息了,应了官府的号召,开荒去了。” 那老人不自觉变了话题,絮叨起自家的事,云歌的心却起了不宁。龙支城的传言从来就不是空穴来风。云草堂是天下闻名的医馆,与官府的关系素来谨慎,又曾经救助城中百姓和军中兵士,如果不是他们有所察觉,怎会忽然人去堂空?而官府又为何去动云草堂?难道是汉廷中那个人的意思?可龙支城是赵将军的驻军之地,若是他要有所回护,即使刘询想要有所动作恐怕也会投鼠忌器。难道是赵充国本人的意思?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云歌心中一沉,可又觉得赵老将军霁月清风,似乎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骥昆见她默然不语,与那老人寒暄了两句,送走了那老人。回过头来,见云歌仍是低头不语,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是你在龙支城的病人?” 云歌从恍惚的沉思中惊醒,轻轻点了一下头,“杨玉曾经借暗河将羌花传进城中,汉军和城中百姓都有染病的,还因此险生民变。是云草堂出手施药赈济,才止住疫病稳住民心。”她说着,神思却已又向远处越去。 骥昆看了她一会儿,未再说什么,只拿起粗瓷的酒盏,一杯接着一杯饮下腹中去了。 ※※※※※※※※※※※※※※※※※※※※※※※※ 夕阳中的扞泥城,喧嚣而妩媚。 头戴高顶毡帽的鄯善人和身着汉装的内陆商人,各自拉着驴马骆驼行走在集市上。蜀锦,漆器,茶叶,香料……那牲口背上驮着的南北货物实在令人眼花缭乱。而轻纱遮面眼波妖娆的胡姬和云鬓华服温雅含蓄的汉女,也潋潋相映各自美好。却有十几个气度不凡的白衣人从一家沿街的阔门中走出,屏息垂目列在门庭两侧,似在迎候什么人的到来。 少顷,一辆简朴的轺车辘辘而至。白衣人中的一名女子一步而上,掀开车帘,两眼潮红。一个白衣乌发的男子从轺车上走下,面容被夕光映得有些模糊,却依稀看得清那出尘的容貌和超然的气质。 “公子别来无恙……”挑帘的白衣女子已是抽泣不已。 那男子却微微皱眉道,“我一再叮嘱,现在仍是多事之秋,让你们务必行事低调。怎么还是这般惹人眼目?” “是。”四月囊着鼻子应了一声,向那阔门前挥了挥手,那些白衣人敛气收身步回堂内去了。 孟珏也向堂中走去,一边走一边问:“豫章那边一切可好?“ “我得了堂中的信,就从豫章赶来了。大公子那边一切安好,朱儿经过汤药调理,元气已正。公子放心。倒是公子一出羌地,就赶去龙支城,又连夜赶来扞泥城,去了城外的黑石山,想必是累坏了。”四月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起来。 孟珏道:“我只把二月和东西送入龙支,都没有来得及面见赵将军,就赶来找鄯无言了。丽史和霍曜……”他轻轻叹了一声,“实在是因我的缘故才遭此大难。” “公子太过自责了。”四月有些不平,“先零是丽史公主的母族,她也自有相助之意。更何况煎巩和黄羝忽然反水投降汉朝,公子怎么料得到。” “料得道的要料到,料不到的也要料到……”孟珏脚下的步子滞了滞,却并未停下,穿过前堂,径自向后院而去。 四月落在他身后,听他的语气中有神伤之意,暗里自责,几步追上去,又问道:“我听堂中人说,月前,霍公子和竹姑娘忽然带着昏迷的丽史公主前来,又马不停蹄地跟着堂中人出城去了黑石山。可巧鄯无言还没有去沙阴之地收集药材,所以当日就见到了他……不知他两人现在怎么样了?” 孟珏停下脚步,静了静,才道:“命或能救,醒却难为……那赐乌损心伤肺已是棘手,我们发现其中还混有涤魂草,伤了脑络。而丽史又不曾习武,体中实在没有任何元气能与这些毒草相抗……” 四月心惊,又问道:“那……霍公子怎么样?” “他因为神伤而破了封在体内的寒毒。我在黑石山上以师傅当年的方法再次以药熏蒸,总算重新敛住了他体内的寒气。可这只是一时的,如果丽史……如果他再次心神悲滞崩乱,寒毒只怕会一溢千里。” 四月听得黯然,呆立在廊下,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孟珏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过于消极,微微振奋了一下情绪,又道:“不过,鄯无言有个唐旄人的古方,或可一试。”孟珏说着,重又移步向后堂而去。 “当真?”四月抬起眸子,三步两步又追了上去。 孟珏未置可否,只道:“我下山赶来扞泥分堂,正为此事。那位竹姑娘,已经离开黑石山,去采天山上的雪莲去了。” “哦?那唐旄人的古方需用天山雪莲配药?” 孟珏颔首,“四月,你速速派一路得力的人去追竹姑娘,与她一同去寻天山雪莲。同时送信到我们在西北西域各地的分堂,要他们放出风去给采药人和药草商人,说云草堂不惜重金收购天山雪莲。” “是……”四月的诺应中带着一丝犹豫。 “什么事?”孟珏警觉问道。 “公子才下山,本想过两日再告诉公子……” “究竟何事??”孟珏声音微厉,“三月不听我的禁令。你也要隐瞒与我吗?我不过入了羌地一段日子,你们怎么都一个个学会擅作主张了。” 四月垂眸领受了孟珏的斥责,待他说完,才道:“我们在龙支城的分堂听到些风声,已经撤了。令居那边的翁孙宅似乎也有人盯着……” 孟珏的眼中闪过思量:“二月在接我下黑石山时略略提了一下,说是我们在军中的眼线察觉了什么。” “嗯……似乎是赵老将军……对公子在羌地的有些做法不满。” 两人此时已走至后院的堂屋中。孟珏一边将外衫宽下,一边琢磨着四月的话。四月接过衣服晾在衣杆上,转回头,眼睛却落在孟珏腰间松松的革带之上,她忍不住嘟囔道:“公子亲入险地,殚精竭虑,瘦了这么多。军机之事,怎么可能事事都按约好的来。赵将军自己还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怎么到了公子这里就不行呢?” 孟珏伸手示意她止语,俯身跪坐案边,道:“有些事我要想一想。你先出去收拾一下,准备明早就走……” 四月讶道:“公子才从黒石山下来,明日又要离开?” 孟珏道:“我来扞泥城,为得就是丽史和霍曜的事。如今虽然仍无头绪,到底有鄯无言守着,那个唐旄古方一时也难有眉目。既然如此,就腾出手,将该送的人送回长安去……” 四月明白过来,孟珏是要将丙汐送回长安,毕竟他曾向丙显有过完璧归赵之许。可是…… “公子当真要亲自送丙小姐回长安?赵将军既然已经对公子有了猜忌之心,这时候去令居岂不是自投罗网。公子已经医好了丙小姐的心疾,就算没有她送回长安,丙大人和丙公子也不会有微词的。就算是公子要送,让二月和三月去送也就是了,何须亲往?” “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我为了尽快赶来黑石山,送尤非的首级时,到底没有面见赵将军。有些事有些话,恐怕不说不透。我要想一想。你先出去吧,让我静一静……”孟珏以手支案,微微合目,风尘疲惫之色袭上面来。 四月收了声,轻轻退到门边,忽然意识到孟珏说了一圈人事,唯独没有提一个人。她的心黯然起来,微微叹了一气将门从外边合上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空候 令居。晨光微蓝,隐约看得清秋骈街上扶疏的槐影。 翁孙宅的边巷里忽然传来一声微微的门轴响动。少顷,两个女子的身影从巷中移出,向着南门方向而去。街角两个歪靠着的乞丐掀掉盖在脸上的破竹笠,一人起身向着令居城北边跑去,另一人则跟着那两名女子向着南门而去。 那两名女子沿着空寂无人的街道,疾步而行,神色匆匆。身材较高的那个紫襦白裙,仪态不似平常人家的闺秀;身材略小的还扎着双丫髻,肘上挎着一个简单的包袱,看上去是个丫头。 两人很快来到令居城南的集市处。商人小贩起的早,已看得到零星支起的摊位和移开门扇的店铺。那两名年轻女子未曾慢下脚步,在一家大门敞开的茶行前一闪,消失了踪迹。不远处一个商铺老板对身边的伙计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伙计转身向远处跑去。 不多时,一个头戴墨竹笠的锦衣人与两个白衣的仆从骑马从那茶行的后院而出,几辆载着茶叶的货车辘辘辚辚跟在他们后边。货车后边又跟着一辆轺车。一行人向着南城门行去。 已不是战时,城门开得早。洒扫的役夫正在清扫城门前的道路。那一支走茶叶的商队,在城门口向守城的兵卒出示了出城的文书,而后便向着城外行去。 城外长草离离,燕语莺啼。 车队沿着官道向东而行,很快却偏入草径,向着山中而去。不多时,车队来到一处无名的山谷中,在谷中的平地上稍作休息。夏山如碧,万籁如韵。车队的人挨着那轺车席地而坐,却并未解刃。那位白衣公子更是连竹笠也未解下,反而低着头将脸隐在竹笠的阴影中,似在迎候什么人的到来。 果然,谷中的地面微微有了震动,一队素衣的马骑忽然出现在四面的的高坡上,而后迅速向谷底收拢而来。商队的人旋即起身,将那白衣人和那辆轺车护在当中,拔出刀剑迎向四周。 下入谷中的马骑迅速将车队围住。两队人马一静一动,却都默然无语。只听到刀铁出鞘之声。圈内圈外很快剑拔弩张,冷目相对。一个青衣鹤发的身着便衣的老迟迟而至,外圈的人马立即让出一条路,让那迟来的老者进入圈中。 席地而坐的白衣公子起身抬首,露出墨竹笠下一张俊颜,“赵将军果然守约,孟珏有礼了。” 赵充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白衣人半晌,方道:“想不到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你遣他人装扮的……” 孟珏道:“从将军派人登夜船邀我入羌地,到孟珏带着先零酋豪的头颅出羌地,这一年多来,我与将军协力也好,互惠也罢,临到终了,孟珏怎能失了礼数,遣人来别?” 赵充国并不接他的话,问道:“丙汐在何处?你先把她交出来,我们再说别的事。”他身旁的两个素衣侍卫上前挑开那轺车的锦帘,而后冲着赵充国摇了摇头。 孟珏云淡风轻地道:“赵将军既然以丙小姐为饵,诱我献身,就没想过失饵反为质的可能性吗?” 赵充国侧目,他身边的一个素衣人立即后撤而去。孟珏身后的车队中却有一个身材清瘦的少年侍卫盯着地面的双眸微微而动,却未敢抬头。 赵充国沉眉怒目,道:“孟珏,你是她的大夫,怎可欺她病弱之身,挟以为质?” 孟珏冷笑:“丙小姐在我这里只怕更妥帖些。不然看到她敬重的赵伯伯忽然变了脸,要行这过河拆桥的事,还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赵充国沉吟片刻,道:“丙汐不在也许的确是件好事。我今日能赴约前来,便是要让你死个明白,我并非过河拆桥,而是你行事越了界,实在是破了你我合作的底线。” 孟珏道:“愿闻其详。” “其一,我与你所约的乃是在西羌的各部中孤立先零,省我汉军之力,而让先零消亡在其他部落的征讨中。只要起事的先零酋豪已死,无论是自献还是被献,我都会奏请罢兵还朝。而俘获先零酋豪的人也可得封赏。然而,我却从未让你助他们另立新王。如今虽然看起来先零主部已不到千人,然而新王一立,投降与流散的先零人仍可以他为旗,重新聚集在一处,依旧会是羌地最有影响力的大部落。孟珏,你究竟为何擅作主张?” 孟珏并未回道,而是问道,“其二呢?” “其二,我儿卬在追缴先零王帐时曾与你遭遇。你借我之名,欺哄他放你们出谷。虽然现在先零的两位酋豪都已死于非命,然而我儿在军中因此受人质疑。卬儿也对我生出不满。孟珏,你欠我父子一个交待。” “还有吗?”孟珏再问道。 赵充国沉吟片刻,而后缓缓抬起如炬的双眼,道:“我近来已不再相信你与我合作,是为了开拓羌地商线。以你的聪明与心性,加上你背后帮派的势力和财力,你怎会甘于只做一个隐姓埋名的商贾之人。恐怕你助立先零新王,乃是为你日后做大有所铺垫吧。” 孟珏清风一笑,道:“恐怕这末一条才是老将军痛下杀手要除掉我的真正原因。如果孟珏猜的不错,老将军是不想给西北的边防,留下一个富可敌国又与羌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隐患。然而,这些话恐怕是有人授意,特意使人传于老将军耳中的。” 赵充国沉眸微吟,一时未语。 孟珏又道:“我今天既然敢来,便是觉得天下误会我,我亦可不辩一言;唯老将军的误解,孟珏必须辩之,因为这实在关系西北边防,民生兴敝。我就依老将军方才列出的三条质问,一一作答。” 赵充国依旧沉吟不语,神色间却似在等待他的下文。 孟珏负手转身,望向远处的群山,道:“辅助先零更替新王,使流散的牧人可以归帐,的确是孟珏最后擅自做到决定。因为领羊宴之祸的背后,潜伏着另一支伺机壮大部落烧当。他们诱使义渠错置羊头,激化汉羌的矛盾的事,我已知晓赵将军。然而怎样应对此事,我与将军的看法并不相同。赵将军想要通过其他部落剿灭先零,以此减免汉军的损耗,同时立威存信于羌地,这与辛武贤急功冒的主张相比,的确是天渊之别。然而先零消亡,必然会使一直与他们争雄的烧当部落趁机做大。而由于阴谋得逞,烧当非但不会以先零为戒,其野心反而会更甚于先零。保留先零,可以制约烧当,也为烧当所制约,这才是将老将军令羌人诸部互抑的策略,用之于长远。” 赵充国默然不语,眼中似有思量。 “而欺骗郎将赵卬放走尤非一事,孟珏实属无奈。当时云歌在西线与护送她们出羌的先零人走散,我不得不调转尤非的人马前去救援。但是郎将的轻骑骁勇善战,咬得实在太紧。我只得联合杨玉做策应,实则是希望能以另一支王帐的人马,将尤非的王帐人马从郎将的囊中替换出来,也算给郎将和将军一个交代。”孟珏叹了一声,又道,“这是我情急之下,所能想到的最能顾全各面的计策。如果令郎将在军中受人质疑,孟珏只能请郎将担待。” 赵充国皱眉道:“云歌再入羌地之事,我也听说了。早知如此,当初真不应该将她卷进来。她是先皇身边的女人,怎会如此不知轻重,立场不定。” 孟珏眼中神色微转,立刻道:“她是女子,所感所想所念毕竟与男子不同,难免看不清局势,为身边人所左右。请老将军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赵充国微微点头。车队中那个身材瘦小的少年侍卫却微微转头,眺望了一下孟珏的神色。 “至于担心孟珏依仗帮派之力,借助羌人之力做大的顾虑……”孟珏轻轻摇头,带着几分自嘲道,“必是想要将军与我失和的人散出的言论。先零人如今视孟珏为包藏祸心的豺狼,必杀之而后快。老将军实在不足为虑。孟珏或许曾有过野心,但在我沉入沧河河底时,在我带着舅父的头颅……独自离开羌地时,我的血已经冷透了。”他清冷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个瘦小的少年侍卫却鼻翼微红,眼中微有潮意。 赵充国似陷入沉思中,又似在等待什么讯息。 马蹄声自圈外响起,方才离去的那个侍卫带着几个人重又策马归来。他下马对赵充国低声说了些什么,赵充国神色微变。 孟珏淡淡笑道:“赵将军,我即然敢来,自然是做了万般防备的。丙小姐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待到孟珏周围没有赵将军的眼线为止。” “孟珏,你……你果然狡猾。” “只不过对人心多算几步而已。现在孟珏即然已经一吐心中所想,便不再耽搁,这就带着人马移出老将军的视线,免得引来祸事。临走之前,孟珏向老将军允诺,云草堂很快会淡出市井间。我也不会再出现在赵将军和丙大人的周边。”孟珏说着已经翻身上马,开缰而去,走了几步,他又勒住缰绳,拱手再道,“此次回朝,还望老将军不计得失,向天子陈明兵事之利害。他是明君,一定会听进将军所言……”孟珏隐去了后面的话,重又策马向着谷外而去。车队中人也喝动起货车,随他向谷外移去。 赵充国的那些侍卫依旧引弓举刀,紧紧随着移动的车队而动,却终于还是让车队从身边擦行而过。赵充国寒着面色,看孟珏与身后的车队消失在远处,却始终未发一言。 车队东南而下,逐渐行出令居所在的金城郡,进入陇西郡的地界,日暮时分又在安故县城中的一间客栈中留宿。 用罢晚膳,孟珏在屋中独坐,忽然有人叩门,他应了声,推门进来的正是那个身量单薄的少年侍卫。 孟珏点头将门掩上,低声问道:“丙小姐可知我为何将你如此带在身边?” 易了容的丙汐身着仆从简衣,头上梳着简单的发髻,看上去就像是个清秀的少年。她略一沉吟,回道:“孟公子将丙汐放在最危险之处,其实乃是最安全之处。” 孟珏淡笑,“丙小姐真的这么想?” 丙汐垂眸不语。 孟珏收住笑意,冷道:“将小姐藏于远处为质,怎如将小姐留在身边,随时随地为质来的方便。你实在高看我了。” 丙汐抬起头,对视着孟珏寒芒隐现的墨眸,轻声而又倔强地道:“孟公子为何总是将自己的善意隐藏。好,就算是如此,丙汐也甘之若饴。” 孟珏移开眸子,放淡了口气,道:“我跟小姐说这些,乃是因为我要在此处逗留些时日。明日我会派人送小姐回长安。” 丙汐心神乱了一瞬,抬头道:“孟公子当初许诺堂哥要亲自将我送回长安,怎能出尔反尔?孟公子在这里要停多久,丙汐可以等。” “我也不知要多久。”孟珏负手而立,眸子透过轩窗望向夜空,“也许快了……也许还要很久……” “公子是在等什么人吗?”丙汐轻轻问道。然而孟珏回到令居,身边却没有二月,她的心中其实早有猜测。 “也许会是一个人。”孟珏答道,声音低下去,“也许……只是一个消息。” 第一百一十九章 势易 离大榆谷地越来越近了。云歌默不作声,策马行在骥昆的身旁。自离开汉羌边镇的集市,她便一直不多话。骥昆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也一直没有说话。 随着汉军的撤出,先零主部已经重新回到了他们以往的领地大榆谷中。领地中比较好的牧场已被周边的部落蚕食掉了。此时的先零无法如战前一般喝令其他部落归还草场,只能勉强维持住大榆谷地中所剩的其他草场,同时等那些流散的牧人归来重振族威。 骥昆勒住马缰,望着一群破衣烂衫,步行走近的先零牧人,深深叹了一声。归来的先零人中却已有人认出了他,随即引着众人向着他长啸起来。骥昆也击胸而啸,向他们回应。 云歌从沉默中惊醒,眼中慢慢露出欣慰的神情,而后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下了某种决心的表情。 骥昆已停住了长啸,此时忽然转过头来,问道:“云歌,我在白石寨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云歌正要出口的话被噎住了一瞬,“……骥昆,既然现在战事已经……“ “留在我身边,”骥昆没有容她说完,继续道,”云歌,你可以不必成为我的女人,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 “你心中还有他?” 云歌观察着他的神色,却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骥昆苦笑了一下,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张叠好的毡布,递向云歌,“这是孟珏走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云歌怔住,接过那毡布展开来,看见上边逸笔写着一段话:在世若非同舟客,安知相忘不若仙。故人此刻修此书,等闲山花满坡前。你必已是此间人,来去归兮不复见。这段话的下边,又用工整的小隶写着:孟珏,有妻霍云歌,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云歌难以置信地拿着那帛布,唇口微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竟已淡忘了自己是他正式过门的妻,淡忘了自己曾以婚姻为索与他折磨。而去年他们重逢以来,他也一直隐忍未言,从未提起过他们仍为夫妻的事实。现在,当她终于觉得到了可以离开羌地去寻他时,他却又以一封休书,斩断了他与她所有的联系。 “云歌,你可还有顾虑?”骥昆切切的追问响起在耳边。 云歌愣愣不语,忽然将那毡布揉成一团,向远处猛掷而去,口中断断续续地道:“韵脚……都不工整……他什么时候会写诗了……可笑……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为什么……”她越说越气,最后竟伏在马颈上气喘不已。 骥昆默默将她的马拉近,轻拍她的肩背,直到她的急喘平息下去。他没有再追问,只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在日落前赶回营地与二哥会合。今日是火节,晚上营地会有仪式。这是父王走后族中的第一个节日,大家都企盼着借节日的喜气,重新鼓舞族中人呢。” 云歌木木然直起身点了一下头。骥昆引着她的马儿向前而去。 远处又有几个归来的牧人走近,其中一个戴着风帽的人俯身捡起被云歌掷出去的那片毡布,快速扫了一眼帛布上的文字,忽然撩开风帽,向着前边并辔远去的两人望去,神色忧虑。是二月。 ※※※※※※※※※※※※※※※※※※ 先零的新营地上,暮色初降。 重新团聚的牧人们从各帐而出,手持火把向着营地的中心汇聚而去。流火游动,长啸声,短歌声,鼓铃声,在墨蓝色的天幕下沸沸而动。汇聚的牧人们,将手中的火把掷向营地中心一个巨大的柴木干草堆,熊熊的火焰已经将墨蓝的天空灼为紫红色。巨型的火堆旁,掷完火把的羌人们跳起了锅庄。他们烈烈而舞,叠叠而唱,庆祝着终于到来的和平,仿佛已经忘记了战争的痛楚与创伤,又似那原上的伏草,在烈火飓风之后重又挺起生的身躯。 云歌微笑着双眼望着载歌载舞的先零人,抱着双膝坐在暗处,耳边却想起他的话来——“汉羌之间力量悬殊,单说军事上的胜负并无悬念,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因此留下的仇恨却是过程和代价决定的”;“以一两个人的性命换取一场战事的平息,已是我们能谋得的最大之幸。赵将军会奏请朝廷退兵,西北的边民将归回农田,流散的先零人也可以归帐了。”他说这些话时,她以为她懂了,然而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所谋之事的艰难与分量。云歌忽然想将心中此刻所想告诉他,却恍然忆起他们已经再无任何瓜葛了。 “王妃让我好找?”身后忽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云歌回头,看见是盏婼身旁常见的一个侍女。 那侍女道:“大妃自从尤非大王去了后,时常头痛,刚刚又发了病,族中的几个释比都来看过了,没有用。她说,族中只有王妃能医她。” 云歌站起身来,问道:“她让你来请我为她医治?” 那侍女点点头,试探地问道:“王妃愿意吗?” “我是大夫,哪有不应的道理?”云歌站起身,跟着那侍女向着远处的帐子走去。两个人从暗里走出,跟在她们后面也向远处而去。少顷,另一边的黑暗中也潜出三两个人,向着前边快步行去。 ※※※※※※※※※※※※※※※※※※ 骥昆身披兽纹金甲,手执金羊权杖,来到营地的中心——是他以先零王的身份向天神祭酒的时刻了。这是羌族火节的最后一项,往年是开启牧人们夏季迁徙的仪式,今年更有鼓励族人告别战火,向前而望的意义。他又扫视了一遍近处的几顶毡帐,依旧没有云歌的影子。这个仪式本应是先零王与大妃一同登台洒酒祭天地,她刚才却说要独自在帐外坐坐,且一坐就不知了去向。骥昆知她本就是随性之人,此时只好带着犀奴,走向火堆旁祭酒的高台。 还未走到台顶,便听到台下起了叱咤喧哗之声。一队忽然而出的族中侍卫涌上来,将木台围住,与原本守卫在木台下的王帐侍卫抵刀顶戟,形成了对抗之势。骥昆转过身,顺着声音的来向望去,看见同样穿着兽纹金甲的跖勒,正在几个族人的簇拥下,向着这边阔步而来。骥昆心中微微一沉,孟珏提醒过自己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直直盯着跖勒,直到跖勒在台前停住脚了脚步。 “跖库儿,在你祭酒前,我有几句话要替先零的族人说。” “哥哥请讲。” “父王将先零的王位传于你,我与族中人本没什么好讲,理应相助于你。但是你身边却有为害族中的祸患,如果不能除去,我们无法安心扶助你做先零的王。” “哥哥指的是谁?”骥昆平静问道。 跖勒冷哼一声,“当然是那个叫云歌的女人。她和她的旧相好孟珏,蛊惑父王自刎,献头颅于汉人,又让阿丽雅与丽史去游说杨玉,致使阿丽雅惨死,丽史如今也不知死活。如今那个孟珏逃之夭夭,云歌却还留在你身边。你要做先零的王,我们可以拥护你,你要这个女人留在族中做先零人的王妃,我们却不答应。” 骥昆目光炯炯地望着跖勒,“云歌是我跖库儿帐中唯一的妻。我为先零王,她必是我的王妃。” 跖勒冷笑了一声,“跖库儿,你若下不了狠心,我们可以帮你了断。” 跖勒的神情令骥昆的心中忽然一紧。他跨下木阶,逼近跖勒,“云歌现在哪里?” 两个侍卫快速移上来,挡在跖勒身前。跖勒道:“盏婼请她去医头痛,弟弟不用这么着急。不过盏婼失去了父王,心中有的是怨恨。” “哥哥究竟想要怎样?” 跖勒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跖库儿,要么你交出王位,要么我们就依盏婼的意思,把这个汉族女人烧死,火祭父王。” 骥昆将手游到了刀柄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跖勒,“如果云歌有丝毫闪失,我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营地。” 跖勒也不动声色地摸向腰间的刀柄,“跖库儿,你不用吓唬我。人在我手上,由不得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骥昆已经带着一声金属出鞘的锐响跃下了木台。那两个侍卫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踢翻在地。跖勒的刀急速出鞘,却陡然停在了半空——骥昆的钢刀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上。骥昆的嘴角带着一丝睥睨之笑,“你信不信我将你密谋夺位的人马全部斩杀在这里。把云歌带出来,现在话还好说……” 骥昆的话令跖勒一惊,他硬着脖子转动眼珠向四周望了望,果然看见火影之外,一圈弓箭手伏在暗处,引弓瞄对着圈中。原来骥昆已有所防备。然而跖勒在羌地纵横多年,在族中安插势力也非一日两日。他很快镇静下来,“跖库儿,我一向知道你隐而不露,却还是小看了你。不过云歌毕竟在我手上,今晚如果拼起来,你未必会是胜者。” 骥昆将手上的刀压紧,面无表情道:“把云歌带到广场上来。” 跖勒才一犹豫,立即感到火辣辣的痛从颈上蔓延开来。“快去。”他立刻对身边人喝令道。几个侍卫迟疑了一下转身向营地深处跑去。 不多时,几个侍卫拖着一个软塌塌的身影向营地中心而来。骥昆扫了一眼,见云歌双眼微眯,立足不稳,不禁怒道:“怎么回事?” “她也会些武功……盏婼大概命人下了点药……”跖勒道。 骥昆皱眉,忽然觉得人心之难测。他做先零王之后,一向奉盏婼为尊,供养她的牧帐也一顶未少。怎么一夜之间就倒向了跖勒。 跖勒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缓缓道:“我劝弟弟一句,若要云歌安全,还是不要做这先零王了。你可护她一时,却怎么挡得住每一支从暗处射来的箭?” 跖勒的话竟与孟珏离开前所虑之语不谋而合。骥昆没有回答,只低沉着嗓音道:“让你的人先把云歌交到犀奴手中,我再放开你……” 跖勒顿了顿,却道:“跖库儿,冰山上的雪水淌入河谷,便不能再倒流回去。我们兄弟之间既然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我可以尊你为王,但你得让我杀了云歌为父王和阿丽雅报仇。然而你若用我换了她的性命,我一得自由便会与你继续争这这先零的王位。我不在乎被你先押着,你用这一夜想想清楚,明早再决定吧……” 骥昆静了一瞬,忽然道:“不用一夜,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你现在把人交给我,我现在就将这金羊权杖交给你。” 营地上骤然鸦雀无声,只听得到熊熊火焰吞噬柴木的炸响。 跖勒也是一惊,转了下眸子,追问道:“跖库儿,你可想清楚了?先零的族人都在这里,你不得反悔。” 骥昆慨然道:“先零人经过这场战事已所剩不多,我不想因为与哥哥争王位再自相残杀。换回云歌后,我就动手收拾帐车,天亮前便会离开营地。到时如果有人愿意跟着我,请哥哥不要阻拦,你也拦不住。先零的名号我留给你,我会带着愿意跟随我的人另立部落。” 跖勒子想了一下,道:“好。一言为定。” “把云歌交给犀奴。” 跖勒迟疑了一瞬,终于向那两个押着云歌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把歪歪斜斜晕晕不语的云歌半推入犀奴手中,却并未完全脱手,眼睛又向跖勒望过来。 “让你的人放手,我才会把权杖交给你。”骥昆催促道,“当着族人的面,我不会说诳语。” “跖库儿,我不是我怕你诳语诈我,只是不知道你这么爱这个汉族女人,竟能为她放弃这王位?” ”我也不知道,真到了这一刻才知道。”骥昆微耸了下肩,同时将手中的刀立起,“快!” 满场的先零人皆怔怔而望。这其实不是他们陌生的一幕——西羌草原上的权力的交接从来都以雄长争夺为手段,残酷而血腥。尤非在死之前交授权仗,显然是想让已然风雨飘摇的先零避开这一场铁血杀戮,然而他死后族中局面的变化究竟不是他能控制的。先零人其实对跖勒的争位早有预料,令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一场欲来的血雨腥风竟因为这个颇有争议的汉族女人有了化解的可能。跖库儿的退出,固然有些可惜,因为较之跖勒,他更宽厚疏朗睿智。然而与争夺王位的族内搏杀相比,刚刚经历了残酷战事的先零人宁可接受跖勒为王。跖库儿同时承诺带走愿意跟他的人,这又给那些与跖勒冲突较大的族人一线生机。当然,另立部落并不容易。新兴的部落常因为人少势薄,在部落间的互相抄暴时往往成为被洗劫的对象,就是在争夺最基本的草场资源时也常常处于弱势。跖库儿将先零大族的名号仍旧留给跖勒,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先零虽然战败,然而羌族第一大部落的名声犹在,那些在战争中走散的牧人终将寻着这名号归来。 熊熊跳跃的火影中,无论打算留下来还是打算跟跖库儿走的人,都对这个小王露出敬佩之色。隐在犀奴身后不远处的二月,眼中也露出同样的钦佩之色。他奉孟珏之命,带人扮作归回先零的牧民潜回大榆谷,为的就是对先零王位的最终归属和云歌的去留有所照应。如今看来,他可以回去复命了。只是,这结局并非全然如公子所预料的。 ※※※※※※※※※※※※※※※※※※ 平旦,夜与日的更替,整个大地陷入最浓的墨色中。 一队黑压压的迁徙人马,在火把的映照下,向着东北缓缓前行。车梁上,马背上都歪斜着微微而盹的人,几个头人模样的却强撑着瞌睡喝动着拉车的马牛。 骥昆昂然立在马背上,却丝毫没有困意。云歌中的迷药还没有过去。他将她揽在胸前与自己共御一骑,仿佛是回到了去年他们一起从摩滇逃离时的情形——也是这春末夏初的光景,空气中充满了草叶的腥气,身后是隐隐的危险,前方似乎是到了分别之时。骥昆的心底一颤,自己为何会觉得是到了分别之时呢?她已不再有昨日婚嫁的牵绊,他也为她舍了先零的权力,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汉羌战事也已平息。骥昆拢紧自己的手臂,似乎只要自己不放手便能将她留在身边一般。然而心底的感觉却这样明晰,骥昆在心底搜寻着这感觉的源头。是她闻听云草堂有不测时那掩不住的忧心吗?还是她看到那封休书时的失态?或许都不是,只是跖勒和孟珏那几乎如出一辙的提醒——你可护她一时,却怎么挡得住每一支从暗处射来的箭?然而他可以离开草原,去她想去的地方,那时她将不再是众矢之敌。 夜风如泣,骥昆将怀中的云歌搂得更紧些,耳边却又想起孟珏离开羌地的那一晚与他说的话,“有一日有人要将你额上的王权虏去时,你可还能自由心意随她来去?”不,他不留恋权力,却的确对带出的这些人有些责任,也许他可以将这些人安置好后,再带她离开羌地。 骥昆想着,胯下的褐爵却在草丛中错了一下蹄。云歌在他的怀中一歪,脸也微微而侧,将她的唇展露在骥昆的鼻息前。骥昆轻笑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都是多余的,他俯下头向她的唇吻去。起先只是轻轻的浅啄,然而年轻的血脉中涌起的欲望,慢慢沉重了他的呼吸,他禁不住想要将她口中的一切都吮吸而出。 云歌的手却在夜色中空空一搡,呓语道:“不……不许你入我的梦来……” 骥昆微微一愣,笑了一下,再次俯身。云歌却在他的唇边,带着几分委屈呜咽道:“娘,他不要我了,他把我休了……” 骥昆觉得唇间的芳香骤然变作一种苦涩。他松开唇齿,手却将云歌搂得更紧。风里送来孟珏离开羌地前的话:“……其实我唯一想知道的,不过是她的本心……” 第一百二十章 两别离 孟珏在安故城中一滞就是月余。这期间,闭堂休馆的命令已经通过鸽信送达关内关外云草堂的各个分堂。从令居脱壳而出的三月几经辗转,终于与他们会合;葵儿也被云草堂的人送了来。另一个被云草堂辗转送来的,是一个皮肤黎黑眼神清亮的羌地哑少年。四月也从鄯善国的扞泥城入关追上了他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孟珏便在安故城中租下一处叫河洛居的宅子,以方便众人起居。 孟珏却迟迟没有动身离开安故的意思。他大半时间都在宅中闭门读书或是处理帮中事务,偶然也会带着竹笠到安故的街面上走走。丙汐担心赵充国又改变主意追杀而来,每次从三月那里获知了孟珏出门的消息,便会带着葵儿悄悄跟在后边,念着若真有事变,孟珏也能以她为质有所应对。然而安故城中除了时时传来小股羌人陆续降汉的消息,便只有边地小城的平静。众人都隐隐知道孟珏滞留此处的原因,都安心手中的事,闭口不问启程之事。 不知不觉,已入夏暑,七夕也悄悄而至。由于客居于此,并不方便做那些乞巧的针线活,丙汐与三月她们便打算以遥拜织女度此佳节。这一日她们行了斋戒,晚膳后又各自沐浴停当,而后便在河洛居的侧院中摆下小案,置上茶酒和从集市上买来的果品五子,又燃起香炉,遥拜起织女星来。这是女子七夕祈求心事的习俗,帮中同行的男子却也聚在院中观看。连那个一直目带寒气的羌族少年,也罕有的一扫眼中的郁郁之气,饶有兴趣地蹲在一旁。 才拜完织女星,忽听客栈外马铃声响,接着就看见二月带着几个帮中人快步穿过正庭,向着后堂而去。二月面色风尘仆仆,身着羌袍,显然刚从羌地返回,还未来得及换过。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又忧,聚在侧院的门口望向后堂,却见孟珏已长身玉立在廊下。 二月匆匆行礼,环视四周,欲言又止。 “无妨。”孟珏淡淡道。 “是。”二月点头,停了停,方道,“果如公子所料,跖勒集结了几个牧帐的首领在火节上以云姑娘相逼,让跖库儿让出先零的王位……” “她可有闪失?”孟珏截断二月的话问道。 “没有。”二月忙道,犹豫了一下,又道,“我一直暗里跟着。盏婼的确在茶水里放了一点迷药,不过没有伤到云姑娘……” 孟珏沉默了一瞬,道:“往下说……” “呃……跖库儿的功夫了得,出其不意地制住了跖勒,逼他将云姑娘带过来。可后来跖勒说他一旦得脱,便要继续和跖库儿争王位,仍然逼跖库儿在云姑娘和王位间选择。跖库儿便将先零的金羊权杖让于跖勒,只带走了一部分愿意跟随他的人……” “他真的做到了……”孟珏轻轻道,许久,方又问道,“她呢?” 二月抬头看了孟珏一眼,“呃……云姑娘也跟……呃……被跖库儿带走了……” “那封信,她看到没有……” “呃……看到了。” “你亲眼看到的?” “是。” “她有说什么吗?” “呃……是云姑娘跟跖库儿小王回大榆谷前看到的。她有些不高兴,后来就把它扔了,然后就跟跖库儿回了大榆谷。”二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那片毡布,趋前送入孟珏手中。 侧院里,隐在月门后的三月听得皱眉跺脚,却被一旁的四月紧紧扯住。丙汐不忍,微微探头向孟珏望去,见他孤身立在廊下,墨一般的眸子陷在月影中晦暗不清。不知过了多久,又听二月小声问道:“我怕旁人说不清情形,所以赶了回来。我们还有人在先零,公子若要强行把人带出来……” “不用了,把人全部撤回来吧。” 孟珏说罢,缓步移出廊子,向着侧院而来。侧院里聚在月门边的人一时来不及回避,只得愣愣看着孟珏旁若无人地走近那月下的台案,拿起酒樽中挹酒的长勺,将案上的耳杯一一斟满。他拿起一杯,转身对众人微微笑道:“羌地大捷,我也金蝉脱壳,早就该和大家庆祝一下。今夜就借这酒水一醉方休吧。”孟珏说罢,将耳杯中的酒一饮而下,然后便提起一个酒樽步回后堂而去。众人面面相觑,待到明白过来他是要在屋中独醉时,孟珏已经闭了门。 屋中寂寂,众人聚在门外不知所措,又听孟珏在屋中道:“三月进来一下。” 三月惶惶地推门而入,过了半晌出来吩咐道:“公子说,明日就动身送丙小姐回长安,让大家分头去安排明日启程的事。”众人得令散去,分头整理,备马,结算,忙到夜半,河洛居才安寂下去。 丙汐早已回到房中,可她心中思虑着那个人心中的苦,翻来覆去怎么睡得着。月光清幽,将院子里的树影映在粉墙上,枝枝丫丫,像是世事难料的分叉与纠葛。丙汐在葵儿的鼾声中穿衣起身,出屋后便向着后堂悄步而去。后堂的灯火已暗,三月守在孟珏的屋外徘徊了几步,而后便揉着眼睛回了自己的睡房。丙汐等院子里静透了,才轻轻走到孟珏的屋外的廊沿边坐下。七月的天气,空气中微有暑热,石阶却仍有些凉。丙汐抱肩望着天上的织女星,心里只想着能离那个人近些,哪怕他不知道,哪怕隔着门,隔着心。 屋中一个醉玉颓山的身影,忽然从寂夜的空案上挣起身子。边地酒薄,浅醉易醒,孟珏一时不知今宵何时何地。然而很快的,往事近事便纷至沓来,撞在他的胸壁上,訇然作响。他低喘着,伸手在暗中摸到酒樽里的长勺,歪歪斜斜地舀酒入杯,举起欲饮,却想起那一晚他离开羌地时,与骥昆在帐中对话。骥昆直截了当地问了他和她的往事,孟珏坦言相告无所隐瞒,因为他一向认为当年之事不过是苍天弄人,令他与她之间枉结怨念。谁知骥昆听完却问道:“那长安城中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留恋?竟能在刘弗陵死后,还让她留在那伤心之地?”他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骥昆话中的意思——仕途野心,商贾之利,儿时祸乱种在他心底的戾气,想不到年轻的骥昆如此犀利,竟一语点破了他沉入沧河之后才看清的东西——他纵有再多的报复和志向,末了,他真正牵挂和在乎的竟只是她。然而孟珏不相信亲临同境时,骥昆也能无所犹豫。他寒着眸子冷冷回道:“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有一日有人要将你额上的王权虏去时,你可还能自由心意随她来去 骥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我做到了,你是不是就死心了?” 如今,骥昆真的做到了,做到了他几年痛定思痛,想要借着这次重逢重新许给她的东西。他是做了完全的打算的,为免她心生抵触,他小心地回避了自己一路追来的事实;又借着疫病中两人的合作,重新找到与她相处的方式;她与丙汐的一番话虽令他神伤却并未气馁;护送雕的事虽然事有偏离,他也终于力挽狂澜在绝境中寻到了她;有一瞬他们好像很近很近了,可是自那以后他们却战事波折中渐行渐远。不过是他最后的一点野心,上苍竟又收去了他的第二次机会。真的是野心吗?也许说私心更为确切。那是他心底隐着的另一道伤痛。曾经目睹过武帝时的羌乱,他无法坐视汉羌之间再一次残忍的仇杀。他曾想避开此事的,却最终为了在茫茫羌地中寻找失踪的她,开始了与赵充国的合作。而随着围城,疫病,以及西北战局而不断变化,他意识到自己在险地一搏,或可在汉羌之间省掉一些杀戮,减免一些仇恨,免去一些苦难。他将她送回汉地,想要孤身完成此事,却不料战事波折竟一再将她卷回漩涡中。于是,他的“手段”与“冷血”再一次暴露在她的眼中,他亦如当年一般再一次百喙莫辩。如今,尘埃终于落定,他不仅对金銮殿上的那个人暴露了行迹,也与赵充国之间形成龃龉;而他的母族先零,也将他永除在族部之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她呢,将他的休书弃置一旁,跟着那个愿意为她放下一切的人走了。 纵是孤傲如孟珏,也无法阻挡这一败涂地的感受。世事比人强。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若要拨转乾坤,周全的计划和相机而动的智谋都还不够,人心才是最难估算的变数和死角。上天的嘲笑在寂寂的午夜中,唱叫扬疾着向他暗涌而来。孟珏喘着气将手中的耳杯向着黑暗中狠狠掷去。脆响炸裂在壁上,他觉出那刺耳的痛快淋漓,不由又抓起案上舀酒的长勺向对面的墙上掷去。 门角却有个弱弱的声音响起,“孟公子逆世而行,倾力而搏的,不是几个人的性命,乃是汉羌两族人的性命,是两族人百年相处的大计。世人不懂公子,丙汐懂……” 孟珏蓦然僵立在暗黑的屋中。 “孟公子情深似海,救云姐姐于危难中,却只言偶遇;姐姐入羌,公子亦纵身赴险;姐姐再入险地,公子亦力挽狂澜,行尽人所不能。只不过是上天不恤,才令公子所谋之事横生枝节,也与姐姐生出不虞之隙。如今天涯殊途,实在是姐姐不明白公子的苦心……可是丙汐明白……” 孟珏立在黑暗中,觉得冷酒暗焰灼着他的心,静静的笑却像眼泪一般从他的眼中溢出,魅影一般纹上他的醉玉之面。他推开屋门,俯身抱起门栏上那个淡紫色的纤细身影,感到怀中人的瑟缩和急促的呼吸。灯火早已灭尽,只有几丝漏进屋中的月光。他看不清她的脸,他也不想看清她的脸。既然上苍一意要负他,他负自己一次又何妨。孟珏缓缓返身,回到屋中,将丙汐放在床榻之上。他觉得自己该凑近她,就俯下身去,却有一样东西从他的怀中滑出,软软落在地上。他知道那是什么,心中一空,急忙伏在榻前的黑暗中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了,那是比他的掌还小许多的一团绸布丝锦,船的形状,却有一粒硬硬的珍珠顶在其上。稚嫩的儿语也越过黑暗而来——“是不是有钱了,你就会去看大夫?”“记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孟珏跌坐在地上,觉得心中的良善一点点苏醒过来。 第二日一早,丙汐在自己的屋中醒来时,何小七的人马已包围了河洛居,丙显从长安带来的人随后到达,而孟珏的人马在天未亮之前便已人去楼空。 ※※※※※※※※※※※※※※※※※※※※※※※※ 天光渐亮,一夜未眠的骥昆,青着下巴回首而望。昨夜走得急,现在方看清楚跟着他离开先零的人,比他以为的还要多一些。除了原本分在他领下的那几个牧帐,还有不少族中的老人与妇孺。 云歌的迷药已经解去。她一醒来便向骥昆问了昨夜发生的事,而后她坐在他的身前沉默不语。玄骆空鞍跟在他们一旁,她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要求自驭一骑。骥昆一路揽着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话。 作为新分出的部落,骥昆命令部下不与沿途遇到的其他部落争夺草场,而是寻找各部落领地的边角地带,因为这样的地带往往归属模糊,而少有牧人。午时,当他们到达忽图河上游的岸边时,先行遣出的探骑回来报说,河对岸有一片丰草之地,正是牢姐部落和南山部落的边界,以前颇有争执,后来又被两个部落遗弃了。众人皆是振奋。然而河上只有一座窄窄的浮桥无法快速通过。骥昆便下令全部人马在河边饮水吃食,打算休整过后,再由浮桥渡过河去。 云歌随着骥昆围坐火旁,分吃了些面饼与烤肉,马上颠簸的疲倦很快便袭上头来。骥昆见她眼皮沉沉,轻轻将她拉入怀中,温和道:“我知道这一路很辛苦,等找到牧场就会安定下来。你休息一会儿,渡河的时候我会叫醒你。”她没有挣扎,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就要盹着的时候,她模糊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轻轻道:“和穹的那一夜,真该要了你。” 云歌再醒来时,忽然觉得身旁寂寂。她从长草中撑起身子,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只有玄骆在身旁,望着河对岸嘶鸣不已。河面上的浮桥已从对面收起。而对面的河岸上,骥昆孤身立在马上望着她。他的身后,早已渡过河去的羌人们,正在茂盛夏草中向着远处行去。 “骥昆,你要做什么?”云歌喊道。 “我如今已不是先零的王,”他隔着汤汤的流水,大声道,“我只怕再也护不住你了。” “你不是说过可以带我离开草原,到我想去的地方去吗?” “你真的想我这么做吗?还是因为我失去的太多而怜悯我?又或是为了安抚我怕我再度兴兵起事?” 云歌语滞了一瞬,还是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不。你明白的。”骥昆的眼睛黯了黯,却又立刻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而且即使你真的想我这么做,我也做不到。这些人跟着我背叛了先零,我不能置他们不顾。” “骥昆……”云歌语塞。 “沿着这河向下走,就是汉人新拓的屯田区。回来的骑探说这一路都很安全。云歌,你走吧,去追随你的本心吧。”骥昆的声音哑了一下,眼中却绽出一丝笑意,“我认识你的时候,就说过你应该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地笑。我自信我能够让你那样笑。可是我在鲜海边放走了你,我便失去了那个机会。去吧,去追随你的本心吧,我不想见到你因为在我身边而笑得不开心。”见云歌还有些不确定的样子,骥昆又道,“那封休书是他迫于形势写的,未必是他的本意。他走之前也带走了号吾。我派去扞泥城探问姐姐情况的人说,孟珏曾经去过那里的云草堂。如果关内的风声已紧,你或许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云歌的泪涌上目来。她怔怔望着骥昆,忽然在这一刻衡量出了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没有与孟珏的重逢,她也许真有可能与他平静地走完下半生,做回她本就是的那个山野之人。但是……但是孟珏再一次出现了,再一次打乱了上天给她的安排。他从不是她天设的仙配缘,反而如同她生命中的鬼藤花,满是荆棘,刺刺入肌,一再固执地缠入她的心间,开出别样的花来。她的确要找到他,不然她心上的刺会一生一世地痛下去。 “谢谢你。”云歌大声道。 骥昆的笑容落寞了一瞬,他却又勉力大声道:“嘿,我把玄骆留给你了。这是我第二次把留给你,你可不能再丢弃它。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要把它还给我的。”骥昆说着已经拨转起马头,他眼睛却还留恋在这岸,而后他在马上长啸一声,向着远处他的族部追驰而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尾声 云歌沿着忽图河逆流而上,一路向着汉羌的边境行去。 河水潺潺,岸两旁依旧是草地和林木交错而现。龙胆花的花期才到,只有零星有几簇蓝紫。再往前走,她忽然进入一片云杉林中。是曾经埋葬卫律彦的那片云杉林吗?云歌下了马,在一株株云杉树上寻找着简泓用刀刻下的记号,然而云杉树那么多,云歌没有找到。她放弃了寻找,重又向前而去。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座崭新的木桥,飞架在河面之上。 “莫尔桥被重修了。”云歌的眼睛一亮,她跃下马背,向桥头的一块石碑走去。石碑上用汉文刻着莫尔桥重修的时间和原因。落款处却是云草堂。 “是他修的。”云歌低喃,眼中有了潮意。她忽然翻身跃上马背,策马向北疾驰而去。 云歌从汉军新拓的农田区进入汉地,又一路出关到了鄯善国的扞泥城,却发现那里的云草堂也已关闭。她在那里候了多日,也没有见到一个可以探问情况的堂中人。她又四处打听鄯无言,然而扞泥城中竟无人听说过这个西域解毒圣手的名字。 云歌重又返回关内,先去了龙支,又去了令居,然而不出所料,云草堂在这两处的分堂皆已关闭。昔日门庭若市的医馆,如今大门紧闭,甚至没有盘出的字样,令她无从查起。翁孙宅中也已换过全新的下人,对于她的询问或是摇头不知或是讳莫如深。她又想起孟珏曾说起在壶吉也有分堂,便又匆匆赶往那里。同样的人去堂空。离去的人似乎有意不留一丝足迹,周围店铺的伙计老板都说再没见过堂中的任何一人。 已近秋季。 西北的农田到了收获的时候,羌地的马匹牛羊也正值肥壮,恰是一年中边地贸易最繁忙的季节。虽然由于这一年多的战争,农物和牲畜都大幅减少,可是云歌还是能感受到集镇上那热闹的气氛。 经过城门的时候,她看见安民的告示,说降服的羌人献来了尤非和杨玉的首级,献来首级的人还有罕羌的大酋将一起获得汉朝的封赏。汉朝还将在金城设置属国以安置降来的羌人。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直到现在才有了一个官面的说法,那里面也没有提到他和他们的名字。云歌在人群中默默转身,向着城外走去。 天空的浓云层卷叠涌起来,遮起了日头。豆大的雨点很快从天而降,前后皆无所蔽,云歌便坦然行走在大雨的旷野中。 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与简弘他们在大雨前分食围坐烤鸦的情景,不觉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又想起曾在虞园的雨中,与丙汐四目相峙,现如今丙汐应该已经返回长安了吧,是他亲自去送的吗;葵儿终于见到爹娘,又能吃上梅庄的桃酥清牛街的甑糕了吧;说到吃的,阿丽雅那个贪吃的弟弟雕库,也已到了迎娶开羌公主的时候了,自己要记得将阿丽雅的手链带给他呀;阿丽雅的骨灰,按着羌人的习俗撒于河中了,从那里她能回到母族了吧;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那么,忽图河岸云杉树下埋着的卫律壮士也不用再去寻了,他和简弘如今都安息在了他们又恨又爱的地方了;丽史姐姐却终于不再回头,跟着三哥走了,她一定已被鄯无言解去了奇毒,和三哥一起去看爹娘了吧;还有那个远在豫章的痴癫的王爷,如今定是被那个小姑娘给收服了,自己答应过要去豫章看他们的,不能忘。然而,云歌知道自己也许是寻不到孟珏了,但是她会找下去的,不然她心上的那根刺永远都不会放过她。 然后,忽然地,她想起陵哥哥来,她仿佛看见他融在山河雨幕中微笑地看着她,“我告诉过你的,千回百转才是人生的意境。” 在漫天的雨声中,云歌涕泪滂沱。 ※※※※※※※※※※※※ 又两年。 夕阳中,通往豫章的官道上,一队白衣的人马打马飞驰,越过一队缓缓而行的绣锦车辕,向前而去。何小七撩开锦帘,眺望了一下前方飞扬的尘土,道:“什么人?怎么这般急。”他扬手示意跟在一旁的侍卫放慢车速,又道,“我们不赶,今晚就在前边的驿站落脚吧。”何小七放下车帘,不知道自己再一次错过了他屡次杀而不死的那个人。 此时的豫章宫中,却是一片凝肃。 刘贺仰躺在锦榻之上,冠玉之容微微而陷,眼神憔悴却并不萎靡,还带着淡淡的喜色。宫外的廊子上有哀怨的啜泣声,那是他的那些夫人们。他嫌她们吵,方才让郑耳都撵出去了。榻前却立着一个红衣的小人儿,正托着两腮看着他。 “一会儿孟叔叔到了,爹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听话……”刘贺轻轻道。 彤裳乖巧点头,却没说话。 “你还记得他吗?你曾在他那里住过半年呢?” 彤裳再点头。从小到大她见过最好看的两个男子,一个是爹爹,一个就是那个孟叔叔了。她怎会忘记? 刘贺笑了一下,转头望向榻顶的堆锦的帐帷,想着和她就快要见到了,憔悴的眼中又绽出几缕不相称的精神气。 郑耳急促的脚步声移近榻前,“候爷,他来了……” 刘贺闻言从榻上挣起身来,看见一个身姿俊逸的白衣人在他的榻前停住。那人看了他许久,终于叹了一气,俯身在榻边坐下,拿起他的手探起他的脉象。而后他许久未言,转头看见一旁默默瞅着他的彤裳,微微笑了一下。他朝跟来的一名侍女点了下头。那侍女会意,与郑耳领着彤裳向着宫外而去。 “为什么弄到这般地步,才让人寻我。”孟珏皱眉道。 “若不是我至此,你哪里肯露面,”刘贺笑道,眼中竟是算尽机关的小得意,他顿了顿,又道,“无论如何,小珏,你肯来,我就当你是原谅我了。” 孟珏站起身,向外走了两步,“什么浑话,我何曾不原谅你了?” “我知道,我将云歌送回羌地,乱了你的计划,还令你们再次殊途……” 孟珏抬手止住刘贺的话,人却依然背朝着他。好半天,他低声道:“你如今的情形,我不敢说能妙手回春,迁延命数却还是做得到……” “不用。”刘贺打断他道,“若不是因为彤裳,我在红衣死后便已是苟延残息了……” 孟珏猛然转身,目光且厉且痛,“你既为人父,怎可轻言放弃。又为什么要对孙万世[1]讲那些混帐话,让金銮殿上的那人有所拿捏,对你削邑相辱。” “我就知道你虽绝隐于世,然则,没有一件事逃得过你的耳目……”刘贺低头笑了两声,随意道,“我不过是看他忌惮我已久,却从无收获,替他的寂寞尴尬罢了……” “寂寞…”孟珏失笑摇头。 “不是吗?”刘贺却是一本正经,“我们六人当年在那树下刻字画梦,如今我们虽零落四处,彼此却还有牵挂;唯有他,自许平君走后,便真是孤家寡人了。” 孟珏的目光滞了滞,不由也点了下头。 刘贺又道:“小珏,我要你来,并非因为我的病。其实我因为就要和红衣相见了,心中无悲反喜。然而临走前,心中还有一人放心不下。” 孟珏望向他,目中微有了然。 “我儿女众多,其实多由荒唐而生,我认不得几个。他们的外公也都是朝中重臣,即使我去了,在我的爵位俸禄之外,他们也还会有人照应。唯有彤裳,出身低微,没有能够保护她的外公和舅父。”刘贺停下,看了一眼孟珏,“小珏,你能否收她做女儿,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孟珏低声道:“哪有生父还在就寻养父的?你的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真有那一日,再说不迟……” “不。没有时间了……”刘贺却再次从榻上挣起身子,急道,“你既耳目众多,就该知道匈奴新立的单于屠耆堂有意与汉朝和亲,他的弟弟伊酋若王已经来长安多时了……” 孟珏静了静,忽然想起彤裳曾被封为乐菱公主之事,他心中陡然一惊,难道刘询要以彤裳去和亲? “圣旨半月前一到,我便立刻派人去寻你了。”刘贺微喘道,“你今日终于到了豫章,但长安来的人也就是明后两日便会到。我们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普天之下,我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般能与他抗衡的人了……” 孟珏望着刘贺,缓缓点了点头,他轻轻叹了一声,又道:“不过我只有几个伺候起居的侍女,并不能给彤裳一个完整的家,待我寻到合适的人家……” “自有那当娘的会来当娘。小珏,别让人家枉担了那一声娘。”刘贺却三言两语却就截断了他的话,而后他催促道,“你既已答应,现在就带她走……我早已让郑耳准备停当……” 孟珏不想他竟这般急,再看刘贺竟已促红了双眼,手臂在空中无力地划动着,“走……走……走吧…” 孟珏明白他的决绝之意,便起身向屋外退去,走到门口时,他忽又转过头来,望着刘贺道,“如果没有她,那时,我其实也没有能够令尤非相信我的凭据。天意如此,我不怪你将她送回了羌地。”他静了静,又轻声道,“小贺,带我向他们问好。” 刘贺点头而笑。 孟珏与四月带着彤裳自鄱阳湖棹舟入江,几日后在彭泽与二月三月他们汇合,当晚众人便在彭泽城中一个客栈中落脚。 第二日,孟珏起身时已近中午。客栈外锣鼓喧天,出去看时,却是许多少年,脸上涂着红白黑三色,手执草叉,敲锣打鼓,往来呼唤。问客栈中人,方知是当地流行的民间傩戏赶野猫。三月起得早,正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颜料将号吾的脸也涂成三色。彤裳趴在一旁的桌上,看着三月和号吾,不时咯咯而笑,已不见了初离豫章的拘谨与沉默。 店中小二,见孟珏已起,便端上了彭泽的小吃蒸米粑。揭开蒸笼,孟珏微微愣了一下。他游走南北,并非第一次吃这种小吃,只是这店中的蒸米粑精美异常,令人不忍下箸。记忆中的什么晃了一下,又沉了下去,孟珏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 彤裳却已看见了他,丢下三月与号吾,凑了过来。孟珏并不善于与女童相处,却也抚抚她的头,问道:“与小哥哥一起吃过早饭了?” 彤裳点点头。 孟珏知她不爱说话,便由她腻在一旁自顾玩着。彤裳却移近他,指着那米粑,悄悄道:“这是一个姨姨做的。” “朱儿看见了?” 彤裳点头,又道:“她不让我告诉孟叔叔呢。” 原来她已经来了。“自有那当娘的会来当娘……小珏,别让人家枉担了那一声娘”。刘贺的话在耳边响起。 孟珏沉眸。他离开安故后,再也没有见过丙汐,虽然每年秋天总能收到她托人辗转送来的的菊花酒。刘贺将彤裳托付于他和她,孟珏有些不知如何应对。那一夜险成大错,却还是扭不过命运的撮合。 许久,孟珏问道:“你喜欢那个姨姨吗?” 彤裳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咬住下唇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 “不喜欢吗?为什么?” “喜是喜欢的。但是那姨姨说了好多话,吵得朱儿脑瓜疼。” 孟珏的心底微微一紧,追问道:“她说什么了?” “她说要把我带到关外去见外公;还说要送我一匹小骆驼;她说有人不要他了,又说她做的好吃的,那个人也是尝不出来的,她还说……” 孟珏怔怔望着箸间的米粑,听着彤裳的抱怨,忽然慢慢笑起来。 三月把画好脸彩的号吾送上街去,回过头来看到公子正温温而笑。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公子这样笑了。 第二日一早,孟珏带着一行人离开彭泽,逆江向西行去。一个绿衣的女子骑马从后面追了上来,加入他们的行列中。 三月的下巴几要惊掉,想要大叫公子。孟珏却已纵身从自己的马背上径直跃上了那女子的马背,又抢过她手中的马缰,将她环在怀里。 云歌挣扎,口中也是倔强:“孟珏,你不要误会。我不过是受了大公子之托,来做彤裳的娘。” 孟珏不理会她的挣扎,淡淡回道:“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要收她作女儿的。不过做爹娘的若不是夫妻,恐怕彤裳是要被人耻笑的。” “你不是把我休了吗?我们哪还有关系。”云歌气道,眼睛却已红了。 孟珏声音有些哑:“那段话,你没有把第一个字连起来读一遍吗?” 在世既非同舟客, 安知相忘不若仙。 故人此刻修此书, 等闲山花满坡前。 你必已是此间客, 来去归兮不复见。 云歌愣在那里,手上的挣扎也松懈下来。孟珏环紧手臂,将唇深深印上在她的后颈。 一旁的号吾正拥着彤裳骑在马上,见状忙用手将彤裳的眼睛捂住。他最近刚学了汉人的礼仪,情急之下只好如此处置。彤裳却将他的手一抬,指着云歌大声笑道:“做饺饺的姨姨。” 三月和四月相视一笑,招呼起号吾一起打马向前而去。 他们身后,对话还在继续—— “我那时若不留下,尤非怎会信你?什么孟狐狸,分明就是石头而已。” “是我小看你了。” “反正爹爹说了,他最宝贝的女儿受了这等大辱,若要再嫁,你多少产业只怕也不够。” “我的产业自然不够,再加上一个我,够不够?” …… 他们一路向西而去,穿过大汉广袤的疆土,看到舟船,马匹,江河,山岗,看到汉人,羌人,胡人,看到无数欣茂的集市,看到无数悬壶济世的药堂。(完)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